邹汉明:悼程乃珊_0

更新: 2018-03-29 11:20:39

邹汉明:悼程乃珊

作者:邹汉明

  她告诉我,她是梧桐人。那么,毫无疑问,二〇一三年四月二十二日,一个梧桐的女儿走了。她的离去,我告诫自己,不要谬托自己,不要轻易作文。你们只一面之缘,且这一面之缘已经过去十二三年,她压根儿不会记得了。是的,我本该沉默。但,我看到了她的遗作,作为一个小同行,我心存感念,也有点儿手痒——在本期的《上海文学》,她开始回想和书写她的祖籍梧桐——如今她在另一个世界书写栖满了凤凰的梧桐之乡——她的,也是我的故乡。写过了大上海,她终于写到她那个梧桐镇上大家族的女人们了——但,这是绝笔,再不会有关于梧桐镇的温婉而精彩的回忆了。梧桐镇永远失去了他的面团团的、粉白白的女儿。梧桐镇也许压根儿不觉得。因为,我今日看到的光鲜梧桐,一棵又一棵,一片又一片,都是新栽的。城也是新得发亮,像个愣头青,带着铝合金的让人不得不眯眼的反光。而她只是一个旧魂灵呀,干净、素白、富态的老灵魂。她铭记的梧桐远在一百五十年之前。她对她家已经拆了的老宅也会像一个小市民那样耿耿于怀,你听听——

  “程家的老宅已拆除,河道也填没,还残存的几幢半塌的老民居十室九空,墙上一个个画上粗影的红色‘拆’字,像煞古装电影里拍出来的处决犯人的‘硃批’,看着触目惊心!”(见《就这样慢慢敦化成上海女人》,原载《上海文学》2013年第5期)

  她的祖上,太平天国时期由安徽休宁迁到浙江桐乡县落籍。清贫致富,出的后辈都很聪颖。她家族里的故事,都写在《浙江桐乡梧桐镇的女人们》一节里了。我一边读,一边回忆。是的,记起来了,二〇〇一年十一月五日,一个上午,以及她在君匋艺术院的那一次饭桌上都跟我仔仔细细讲过。我读着这一粒一粒的文字,泛起了一缕一缕的回忆——这个春天,因为她的离世而不断泛起了回忆。

  她叫程乃珊。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读者很喜爱的一位女作家。她一九八四年出版的《蓝屋》我一九八五年读到。而直到二〇〇一年十一月五日,我才知道她原是我家乡走出的人。那个冬天,她带着她的先生来寻根。当她面对面对我说,她是梧桐镇人的时候,突然就亲切了。当年,我听得的欢声笑语早已经像风一样消散,但,作家就有这样的本事,她的一支生花的妙笔,一粒一粒地开始帮助我们将那些失散的珠玉一一收拣回来:

  “我祖籍浙江桐乡梧桐镇——好美丽的名字,在祖辈父辈的回忆中,故乡是一派飘逸清幽的水乡之韵……”(同上)

  她气质高贵,显然见过世面。她是大家族出来的女人嘛!定居在香港,一口上海闲话,软绵绵的,由她嘴里说出来,平和温情,一味的平韵,没有仄声,和和气气,很好听。见到她,包括后来见到她的照片,我总会想到一个成语:语笑晏晏。

  只一面之缘,如果不是她送给我的《复制我们美好岁月》一书还留在书架上,连回忆几乎无从着落了。好了,我现在打开她作品的扉,她很漂亮的签名赫然在目——请原谅,我曾为当年她送我一本随笔集而不是她的小说集而腹诽;请原谅,我还是第一次打开它。一打开,她语笑晏晏地就出来说话了,娃娃脸,童花头,架着一副浅色的眼镜,仍旧面团团的,喜洋洋的梧桐女儿——“梧桐乡是凤凰家”呀!梧桐的女人都懂这一句古诗的。

  只一面之缘,我不能有所夸饰,中年以后,对一些经过心灵的文学人物,特别是我故乡前辈,我总有所感念,以致怀想、追念。非为追星,也不是依傍她的盛名,而是同一个故里的那一种天然的亲切——或许她还是一位讲桐乡话的我的老亲戚。

  这个春天,因为她的突然远行,这一份久藏的记忆,蓦地跳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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