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正林:野樱桃

更新: 2018-04-04 08:18:35

    女儿刚满3岁,这几天变得烦躁不安,老是扭着胖乎乎的小脚往屋外走,口中呵呵地说着什么,含混不清。

    婆娘蹲下身,慈爱地望着她,摇着她胖乎乎的小手,学着女儿的童声说,呵——娃娃想要啥?娃娃要想吃糖糖咯!娃娃要想出去走走咯!婆娘望了一眼落地外乌暗暗的天嘟着嘴说,等天晴了我们就出去,等天晴了我们的娃娃就出去耍咯。婆娘说着就学着女儿的样子围着女儿张开手臂小跑起来。女儿发出了咯咯的笑声,圆脸上漾起一片绯红,也跟着婆娘笨鸟一样小跑起来。可这样的欢快毕竟如云层中漏下的阳光般转瞬即逝,女儿又闹起来,有时候睡着了,柔草般覆盖着的眼睑突然睁开来,葡萄样黑亮的眼珠眨巴着,仿佛才从一个遥远的地方来,不认识身边的父母亲似的。

    一   女儿的这些表现使他想起了前妻,年纪轻轻就得绝症过世的前妻。漂亮的她从老娘身上不仅继承了行善信佛,而且与她老娘一样喜欢吃樱桃。他笑了一下,为突然想起前妻感到奇怪。

    他们的住家在紫岩村。紫岩村因山上的岩石呈紫红色而得名。山陡,最大的紫岩下有一座小庙,名云寺,不知从哪里来了个和尚化缘修起来的,香火旺盛。紫岩山上住着十来户人家,春夏时节稀薄的土上种些玉米和洋芋,点上些瓜豆、麻梨,农闲时和着香蜡钱纸一起摆在庙门前卖,倒也很受来此烧香拜佛的城里人的欢迎。日子虽咸淡,倒也这般过去。

    女儿小手指着的山下是一片灰蒙蒙,牙牙地说着,听不清说些啥。一早一晚山上山下经常起的,山下的人看山上长年累月笼罩在云中,山上的人看山下也长年累月弥漫在云里,这便是云寺的由来。这本不是什么能引起女儿惊奇的事情,可女儿表现出来的神情,分明显示出山下的中似有好风景。   窝宕那边的张雀雀过来了。之所以叫她张雀雀,意思有两重:一是她脸上长满了雀斑,二是她成天东家串西家,不是叫你去上庙,就是喊你下山去赶场,像只雀雀一样跳颤,村人们就叫她张雀雀了。她对婆娘说,你这女娃是不是有啥子来头?川西话的“来头”就是生病的意思。婆娘说有啥来头,能吃能睡,没病没痛的,有啥来头。就是有时看着山下发呆,口里咿咿呀呀的,不晓得说的啥。说着,婆娘点着头逗着女娃,娃娃你说是不是?我们的娃娃有啥子来头?莫有啥子来头哟。女儿呵呵地笑起来。张雀雀说,明天是初一,你带娃儿去进进庙子,拜拜菩萨,说不定就对了。婆娘说,我不信那些。他对婆娘说,去去吧!既然说都说到了就去去吧。

    前妻生前是敬虔菩萨的,每月的初一十五或菩萨生日她都要去庙上敬香。她去敬香主要是去许愿,求观音能赐给身孕,儿女都不嫌。结婚多年一直没有生育,她觉得很对不起自己的男人。她晓得不是男人的原因,男人自己也晓得,不但没有怨言,还反过来安慰她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莫有娃儿也有莫有娃儿的好处,不会为娃儿将来的工作、成家立业操心费神,我们两口做得动时节攒些,存些钱在银行养老也就是了,莫有天伦之乐也莫有子女之忧。她瓷盘般光洁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笑,那笑是勉强的,眉睫一动就如山林子边上的一抹浅花被山风拂得没了踪影。

    某一日她从山下赶场回来,买回上市的樱桃,正坐在房门前吃,老人婆黑着脸走进门来,伸脚就踢了木凳,鲜红的樱桃撒了一地。老人骂道,鸡母喂大了也要下几窝蛋,你还有脸吃樱桃!川西话喊的老人婆就是婆婆。老人婆晓得没有儿女的主要原因在她。以前儿子在外打工时曾带回来个女子,杏眼儿,眉心有颗美人痣,衣服盖不住翘着的肚子,没结婚生育是要罚款的,岁数没到也扯不了结婚证。儿子带回来是为了女的刮娃儿,女的则是为了刮了后休生养息,在外打工是没法歇着的。那阵呀,可把老人婆欢喜惨了,儿子能干呢!在外打工不仅挣了钱,婆娘也找着了。殊不知当妈的是空欢喜,第二年回来的就是儿子单脚离手的一个人。问她呢?他说谁呢?妈说长美人痣的你婆娘,上次回来坐了小月的?他神情黯然,没有了声音。母亲也没有再问。

    前妻是罗江丘陵地方人,白脸盘,樱桃嘴。是张雀雀做的红,双方看了家,他没意见,女方却有条件。张雀雀替女方说的,一是男方不能出去打工,夫妻不求吃香的喝辣的,只求朝夕相处,同甘共苦;打雷下不害怕,有个说话的做伴的;数九寒天不缺柴,有个暖脚的摆条的。千言万语当不了这句话,他在外已经够辛苦,早就想成个家有个窝,有个女人晃悠着,照应着,男耕女伴地过日子。心想事成,自己感谢还来不及呢,这哪是啥条件,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生活呀。这也是后来她没有身孕他也没怨言的缘故。女方紧闭着樱桃小口,瓷盘样白净的脸盘怯生生地转向张雀雀。张雀雀就说出了第二个条件,说女方信佛,每月初一十五或观音娘娘的生日要上庙子。女的有些怯生生的原因是过去的岁月曾把信仰作为牛鬼蛇神、封建迷信批斗过,山上的庙子也曾被人砸过。老人婆脑壳一硬就说话了,这哪是啥条件,是我们娃儿这辈子修来的,信佛的人忠义、孝顺。   可是,结婚后的情况就变化了,老人婆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直至这次把樱桃踢了。那晚她在床上坐着,看着黑黢黢的外直到深夜。他呢,不断地安慰,后来就自己提出来与爸妈分开过了。分开过妻的心情好多了。日子也就这般过了七八年。

    前妻爱吃樱桃与喜进庙子都与她老娘有关。她老娘也是属于牙齿呶呶稀爱吃点香东西的川西人。女替娘,偷酒尝。说的是川西福地富庶,川西人是好吃嘴,连女的也如娘般可以背着男人偷酒吃。旧时女子不是现在的女子露天坝头、街边巷尾都可与男人一样敞开脖子嗨上几盅喝上几杯。旧时女子有客来是不能上桌的,只好偷酒尝了。妻嫁过来之前是罗江浅丘地带,就是汉乐府民歌中唱的罗江了:“豆子山,打瓦鼓;杨平山,撒白;下白,娶龙女;织得绢,二丈五;一半属罗江,一半属玄武。”罗江盛产野樱桃,女人天生喜吃酸甜味,加上那野樱桃有别于其他地方的樱桃,以至到了每年5月,那勾心惹肺的酸甜味都会牵扯着她。她就会回娘家一趟,当然都是他陪她去,陪她回去既吃了樱桃,也看了老娘。她这棵树绕那棵树,缀满枝头的密密的樱桃呀,藏在叶间的红红的樱桃呀。老娘说,人老了,吃不动了,你们吃吧。摘着、吮着、吸着樱桃的她,犹如掩在绿叶间绯红的樱桃样,心情别提多么的好啦。到了晚上,她的身子对他也特别的好。男人一辈子图的就是女人的身子能像成熟的果子那样。吃了嫌不够,她还贪心地摘几捧,小心地放在铺了桑叶的竹提篮里,面上再盖几片桑叶,生怕碰伤了,压坏了,太阳晒酸了。一路沟沟坎坎地提回去,弯也不转直去了云寺,双手作揖,献在了观音娘娘的供桌上。六月十九,观音娘娘给她托了梦,手执一串樱桃叫她吃,并说吃了你就会有香火了。又一年回娘家,老娘说,女子你这么喜欢吃野樱桃,怎么不带棵回去?她说晓不得紫岩山上出不出樱桃,没有人种过的。老娘说,野樱桃不择,只要向阳就行。你老黑去年春天在半山坡挖了棵,拿回去栽吧。

    川西话老黑就是爸。她接过老黑选的野樱桃苗子带上。走到紫岩山脚下时,不幸却发生了。妻喊肚子疼,脸由红白陡然变成紫青,大颗大颗的汗珠子从额上冒出来,继而全身水湿。他背着妻往医院跑,进了医院就吊上了瓶。妻说这棵野樱桃,你随便选个地方栽了,我是没有福气消受了。他说病好了拿回去栽。妻说病好了树就干死了。他拗不过她,就出了卫生院,沿着紫岩山村的方向走,择了稍微平坦地,借了锄头挖了凼栽了。紫岩山是大山,山脚下却是平缓的浅丘,1976年闹地震,家家户户都躲到屋外临时搭建的窝棚里防震。有人说,紫岩山是龙门山脉断裂处,是地震的活跃带,不然为啥山下就是丘陵。窝棚里住了几个月,地震却没有来。或许是自家的东西,栽在别处有些舍不得,他看离野樱桃丈八远处有块大石,大石上刻着“云寺由此去”。他想无论如何自己今后也会认得自己栽的野樱桃。回到卫生院,妻已不行了。他握着她的手,奄奄一息的她说对不住了,没有给你家留下香火,对不住了。菩萨说人死后都会有来世的,你一定要找到我。

    妻用了很大力气说话。他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直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她小嘴翕动了几下,有话要说,却终又没有说出。鸡叫头遍,妻撒手去了。他将她的骨灰葬在了那棵野樱桃树下。妻爱吃樱桃,这应该是她的心思,只不过她不好意思说出。

    二   他本来是不想再娶的,尽管几年来妈常劝,村人也劝,娶不娶不是为了你自己,是为了祖宗,他还是没有动那欲念。可是一天夜里妻却托梦来,说你怎么不娶呢?你不娶怎么找得到我?梦中的妻跟活着时一个样,白净的脸盘儿,樱桃小嘴漾起浅淡的笑意,举手投足,说话做事都带几分羞怯。可他欲问妻怎么找到你时,妻却隐去了。醒来他怎么想也搞不懂这梦的意思。第二天,红爷婆上门,带来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女子,说是结婚后一直没有后,是男人的原因。一年前男人出车祸死了,上门说的多,她主要嫌人家有子女,怕自己生出的与前面的不好处。这样东不成西不就的,恰好红爷婆来说云寺附近有一男人丧妻,是女的没生育。这不是天成一对吗?男的家道虽不是很好,但瞄一眼就知道是个本分勤快人,跟这样的男人过日子宽心。女的呢,虽长相一般,但并不丑,全身上下透着单纯。他妈的眼珠子却落在女方比一般女人要大的胸脯和屁股上,背着说屁股大会生儿,奶子大会养儿。双方择了日子,请了几桌,就成了一家人。

    女方几个月后肚子果然就翘了起来,十月怀胎,生下的却是个女娃。但生儿生女管你老人婆啥事?看儿子的欢喜样,老人婆不敢胡乱使脸色。因为现在儿子媳妇与老人婆一起过是媳妇提出的,老人婆觉得媳妇也孝道,哪敢狗坐箢篼不受人抬。女娃说话有些晚,长得乖巧却一点不像她爸,也不像她妈。   他坐在院子中,看着在老婆怀里闹着的女儿。张雀雀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不要说一些娃儿,就是大人有时也会这里不生疮那里就害病的,但上了庙子后多半就顺利了。老人婆和媳妇就带着女娃去了云寺。也不远,就在紫岩村南边紫岩下。敬了香,拜了佛,许了愿,捐了功德,当然包括观音娘娘,女娃还当真就不胡言乱语了,黑葡萄似的眼珠子盯着面善的观音塑像出神,整个儿的人好像当真就与这几天不同了,听着木鱼敲击声和祷经声,女娃绯红的娃娃脸居然显得异常的安静。

    哪知大人们的欢喜却是早了些,娃儿走出云寺,看着那山沟里袅袅升起的气就又不对了,她的眼珠子又异常活络地转动起来,眼神比进庙子之前似乎更灵动,穿越了障穿越了河沟一般。顺着眼神是她手指的方向,虽还是含混,却时不时有一句半句是清晰的,那清晰的声音是“硬岛——硬岛——”   大家都不知道她说的“硬岛、硬岛”是什么意思。女儿究竟是咋了?3岁的娃儿怎么神神叨叨的,难道真的是张雀雀他们说的中了啥邪了吗?正要迷迷糊糊地睡着时,屋门吱嘎一声开了,前妻走了进来,还是往常样,绿泡泡纱衣映着张瓷盘样白净的脸盘,樱桃小口,怯生生的样子。好像是怕自己身边睡着的女人听见,前妻小声说的话自己当时是恍惚听见了的,可是醒来却记不起来了,只记得“硬岛、硬岛”半句,与女儿迷糊的话语好相似。

    三   正是樱桃熟了的时候,往年这几天,前妻都要怯生生嘀咕着想回娘家一趟,言下之意就是去吃那樱桃。自己一年之中也盼着这美妙几天的到来。前妻走后,每年的这几天,自己都要去镇上赶一趟场,来回必然要经过那块刻有“云寺由此去”的大石头,必然就要去看看那棵野樱桃。去年,那片荒地上居然修起了楼房,房外扎起了篱笆,开起了农家乐。   有一阵镇上也说过要往紫岩山修乡村公路的,终因庙子里的和尚不赞成和村人不愿出钱而搁置。镇上的人说,修了公路,云寺的香火就会更加旺盛。和尚说,阿弥陀佛,就是没有路,香火还是香火。有路不一定就有香火,无路不一定就没有香火。镇上的人说,你说得云里里的,难怪叫云寺。和尚说,善哉善哉。   村人不愿出钱倒并不是村人吝啬钱,而是村人闻讯邻村的公路一修通了,娃子夜里就开着车子进来把土鸡和黄牛都偷走了,卖给了山下的宾馆饭店;还有赶场走到半路的村女被司机骗到车上调戏了;还有就是村人都去买摩托、三轮甚或货车,深更半夜惊叫唤,吵得忙活了一天的人都睡不着,女人刚刚来了兴致,又被轰隆声震得背皮子发麻。仿佛公路修通了,山村就不再是山村,庙宇就不再是庙宇,活法就不再是原来的活法了。

    篱笆外停着各种小车、摩托,因为去往云寺是羊肠山路,只好将车停在这里,去了云寺,转来又在这里消费。男男女女出入,甚是热闹。那棵野樱桃,孤单单立着,远远地,与那楼房篱笆墙里的热闹格格不入。10余年了,年年都去的,树是长高了,却没有挂果,别的樱桃树最多两三年就挂出殷红的果了。他当时想,它挂果时,一定要带着现在的婆娘和女娃儿去尝的,决不能让外人先去吃了。要知道,当年这棵野樱桃树是多么不易,她不仅没尝着一颗樱桃,连在自己院子里生长的青绿影儿也没见着就撒手而去了。

    女娃欢喜地蹦着,居然不把山路的坡坎放在眼里。当妈的紧跟上去,生怕女儿绊倒了,随女儿前面后面地走着。   篱笆里的楼房很清静,赶场的、做买卖的中午蜂群般朝这里来。当父亲的伸长脑壳从刻有“云寺由此去”的大石头往那荒坡上望去,野樱桃是长高了,一笼红云飘忽着。他心里一喜,使劲眨巴了下眼睛,是真的,结樱桃了。前妻的心思没有白费。婆娘和女儿前面走着,他很想叫住,终又没有叫,想的是赶了场,转来正好在农家乐吃饭,吃了饭再去树下,不慌不忙。   集市就是独独的一条街,镇名却是古老,叫汉旺,起先是叫汉王的,说是与刘邦有关。也没买些啥,家里用的一些小零小碎。赶场不重在要买啥,重在赶,这头走到那头,那头走到这头。女娃自从走下山就没有先前叫闹得凶了,镇卫生院的老医生把了脉,听诊器听了心跳,摸了额头,又叫女儿张开嘴巴看了,与女儿简单对了话,说一切正常,没病。大人原来的心焦终于石头落了地。

    日头当顶已是饷午。婆娘说就在镇上的街边馆子里吃点,女娃却蛾儿样闹着朝前蹦。他说算了,路上有农家乐。婆娘也就只好依着往回走,心里是欢喜,只听说那农家乐的菜好吃,嫁他这些年还没玩过这格。一离开汉旺场镇,女娃却不哭不闹了,父亲背着她走一截,母亲抱着她走一截,她都在身上乖乖的,但嘴里还是时不时发出“硬岛、硬岛”的声音。父亲在想,这娃儿到底是想吃啥还是想要啥呢?   就走到刻有“云寺由此去”的大石头地界了,也就在农家乐里坐下了。篱笆围着的园子都坐满了男女老少。楼房里有空调,坐着的自然是城里来的人,他们吃饭打麻将首选的就是要有空调。进农家乐时,父亲望了眼大石不远处的那棵树,红云样的景致再次印证了他先前没有看错,他想吃了饭一定要带着婆娘和女娃去尝尝熟了的樱桃,看看树下的前妻。他想或许现在的老婆心理上会有些不舒服,管她呢,她舒不舒服自己也要去。他讪笑了下,庸人自扰呢!关于前妻和那棵树的事藏在自己心里,婆娘不晓得,怎么会不舒服呢?由于路上的耽搁,他们来得有些迟,已经是下午2点左右了,老板安排他们在楼房里的饭厅。既然是农家乐嘛,他想坐院子里,院子里空气好,他还可以望着前面缓坡上的那棵野樱桃。无奈院子里已坐满了打牌喝茶的人,饭厅里还有几桌人在搅酒。划拳猜酒声中他看见一张熟悉的脸,那张脸似乎也看见了他,两个人的脸色都刹那惊惶。他看清了她那眉宇之间的一颗黑痣,那定然是她了。她紧挨着的正斗鸡般划拳的男的又是谁呢?她不是在外打工吗?咋又出现在这里?那件事此刻就一冷猛钻了出来,那年她到自己家里来坐小月,名气上是自己的,自己也以为是自己惹的,就更不用说悉心照顾她的老娘了。可是不是自己的又怎么说得清。

    可是呢,女娃不知是咋的,被她母亲抱着进了饭厅,就唢呐样惊叫唤起来,像是楼房里有啥怪物似的,有啥使她害怕的怪物似的,蹦下身,胖胖的小手指着房外,蛾儿样往外面扑,惹得划拳吃酒的人和院子里的人都扭过头来,看着唢呐样叫着蹦着的娃儿和在后面撵着的夫妻俩。娃儿蹦出了院子,直朝着大石头方向,口里叫着“硬岛、硬岛”。他这才猛然明白了,女儿这几天来一直叫着的原来是那棵樱桃树的名字呀,不是“硬岛、硬岛”,是“樱桃、樱桃”!   他猛然想起前妻临终前的话语:你一定要找到我。

    四   起风了,树叶子翻飞,犹如一个女人的秀发撩起,绯红的樱桃树在风中呼啦啦响着,像在召唤。他先感觉到大地在颤抖,以为是自己撵着女儿奔跑的感觉;婆娘感觉前面的大石头在摇晃,以为是奔跑晃眼造成的错觉。他和婆娘跑拢樱桃树下站定的那一刻,大地把它千年的愤怒发泄在龙门山脉断裂带。   “5·12”汶川大地震发生了。

    他和婆娘、女儿紧紧地拥抱着樱桃树,前面的农家乐转眼之间被大地腾起的烟湮灭,楼房的垮塌声,大地的脆裂声,山岩的挫动声,人的呼救哭号声,猪鸡鸭鹅的嚎叫声,在耳边掠过是何其的惨烈。他们目睹了崩溃的紫岩山如滔滔的洪流淹没了那个农家乐,包括楼房里的人。而刻着“云寺由此去”的那块大石和绯红的樱桃树却安静地立在那里。紫岩山在垮塌,不时有囤子大小的石头轰隆隆朝农家乐滚去,平地的农家乐已变成了一座小山。后来他知道了紫岩山上的村落已不复存在,云寺已不复存在,正在庙子里拜祭菩萨的老娘、张雀雀和朝拜庙子的城里人以及和尚都不存在了。

女儿是最先跑到绯红的野樱桃树下的。吓傻了的父母学着她双手紧紧地抱住了树干。而事后女儿却向父亲说是树抱住了她,她还没跑拢,树就伸长枝桠,手臂般将她揽进了怀里。大地的愤怒平息了。而他,则在樱桃树下呆坐着,望着乌烟瘴气的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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