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尔克:如果我哭喊,各级天使中间有谁 听得见我?

更新: 2018-04-08 15:01:20


杜伊诺哀歌

里尔克

绿原 译

 

第一首


如果我哭喊,各级天使中间有谁

听得见我?即使其中一位突然把我

拥向心头;我也会由于他的

更强健的存在而丧亡。因为美无非是

我们恰巧能够忍受的恐怖之开端,

我们之所以惊羡它,则因为它宁静得不屑于

摧毁我们。每一个天使都是可怕的。

于是我控制自己,咽下了隐约啜泣之

诱唤。哎,还有谁我们能

加以利用?不是天使,不是人,

而伶俐的牲畜已经注意到

我们在家并不十分可靠

在这被解释的世界里。也许给我们留下了

斜坡上任何一株树,我们每天可以

再见它;给我们留下了昨天的街道

经及对于一个习惯久久难改的忠诚,

那习惯颇令我们称心便留下来不走了。

哦还有夜,还有夜,当充满宇宙空间的风

舔食我们的脸庞时——,被思慕者,温柔的醒迷者,

她不会为它而停留,却艰辛地临近了

孤单的心。难道她对于相爱者更轻松吗?

哎,他们只是彼此隐瞒各自的命运。

你还不知道吗?且将空虚从手臂间扔向

我们所呼吸的空间;也许鸟群会

以更诚挚的飞翔感觉到扩展开来的空气。


是的,春天需要你。许多星辰

指望你去探寻它们。过去有

一阵波涛涌上前来,或者

你走过打开的窗前,

有一柄提琴在倾心相许。这一切就是使命。

但你胜任吗?你可不总是

为期待而心烦意乱,仿佛一切向你

宣布了一个被爱者?(当伟大而陌生的思想在你

身上走进走出并且夜间经常停留不去,这时

你就想把她隐藏起来。)

但你如有所眷恋,就请歌唱爱者吧;他们

被称誉的感情远不是不朽的。

那些人,你几乎嫉妒他们,被遗弃者们,你发现

他们比被抚慰者爱得更深。永远重新

开始那绝对达不到的颂扬吧;

想一想:英雄坚持着,即使他的毁灭

也只是一个生存的借口:他的最后的诞生。

但是精疲力竭的自然却把爱者

收回到自身,仿佛这样做的力量

再用不到第二回。你可曾清楚记得

加斯帕拉·斯坦帕,记得任何一个

不为被爱者所留意的少女,看到这个爱者的

崇高范例,会学得“我也可以像她一样”吗?

难道我们这种最古老的痛苦不应当终于

结出更多的果实?难道还不是时候,我们在爱中

摆脱了被爱者,颤栗地承受着:

有如箭矢承受着弓弦,以便聚精会神向前飞跃时

比它自身更加有力。因为任何地方都不能停留。


声音,声音。听吧,我的心,就像只有

圣者听过那样:巨大的呼唤把他们

从地面扶起;而他们却一再(不可能地)

跪拜,漠不关心其它:

他们就这样听着。不是你能忍受

神的声音,远不是。但请听听长叹,

那从寂静中产生的、未被打断的信息。

它现在正从那些夭折者那里向你沙沙响来。

无论何时你走进罗马和那不勒斯的教堂,

他们的命运不总是安静地向你申诉吗?

或者一篇碑文巍峨地竖在你面前,

有如新近在圣玛丽亚·福莫萨见到的墓志铭。

他们向我要求什么啊?我须悄然抹去

不义的假象,它常会稍微

妨碍他们的鬼魂之纯洁的游动。


的确,说也奇怪,不再在地面居住了,

不再运用好不容易学会的习惯了,

不给玫瑰和其它特地作出允诺的

事物赋予人类未来的意义;

不再是人们在无穷忧虑的双手中

所成为的一切,甚至抛弃

自己的名字,不啻于一件破损的玩具。

说也奇怪,不再希望自己的希望。说也奇怪,

一度相关的一切眼见如此松弛的

在空中飘荡。而死去是艰苦的

并充满补救行为,使人们慢慢觉察到

一点点永恒。——但是,生者都犯了

一个错误,他们未免泾渭过于分明。

天使(据说)往往不知道,他们究竟是

在活人还是死人中间走动。永恒的激流总是

从两个区域冲走了一切世代

并比两者的声音响得更高。


他们终于不再需要我们,那些早逝者,

他们怡然戒绝尘世一切,仿佛长大了

亲切告别母亲的乳房。但是我们,既然需要

如此巨大的秘密,为了我们常常从忧伤中

产生神圣的进步——:我们能够没有他们吗?

从前在为林诺的悲悼中贸然响过的

第一支乐曲也曾渗透过枯槁的麻木感,

正是在这颤栗的空间一个几乎神化的青年

突然永远离去,空虚则陷于


现在正迷惑我们、安慰我们、帮助我们的

那种振荡——这个传说难道白说了吗?


1912年2月21日,杜伊诺


第二首


每个天使都是可怕的。但是,天哪,

我仍然向你歌唱,几乎致命的灵魂之鸟,

并对你有所了解。托拜阿斯的时日

到哪儿去了,当时最灿烂的一位正站在简朴的大门旁,

为了旅行稍微打扮一下,已不再那么可怕了;

(少年面对着少年,他正好奇地向外张望着)。

唯愿大天使,那危险的一位,现在从星星后面

向下只走一步,走到这里来:我们自己的心将

向上一击而把我们击毙。你们是谁啊?


早熟的成就,你们是创造的骄子,

一切制作的顶峰,晨曦映红的

山脊,——繁华神祗的花粉,

光的关节,走廊,阶梯,宝座,

本质构成的空间,喜悦构成的盾牌,暴风雨般

迷醉的情感之骚动以及突然间,个别出现的

镜子:它们把自己流出来的美

重新汲回到自己的脸上。


因为我们在感觉的时候蒸发了;哦我们

把自己呼出来又呼开去;从柴焰到柴焰

我们发出更其微弱的气息。这时有人会告诉我们:

是的,你进入了我的血液,这房间,春天

被你充满了……这管什么用,他并不能留住我们,

我们消失在他的内部和周围。而那些美丽的人们,

哦谁又留得住他们?外貌不停地浮现在

他们脸上又消失了。有如露珠从晨草身上

我们所有一切从我们身上发散掉,又如一道蒸腾菜肴

的热气。哦微笑,那儿去了?哦仰视的目光:

新颖、温暖、正在消逝的心之波——;

悲哉,我们就是这一切。那么,我们化解于其中的

宇宙空间是否带有我们的味道?天使们是否真正

只截获到他们的所有,从他们流走的一切,

或者有时似乎由于疏忽,其中还剩下一点点

我们的本质?我们是否还有那么些被搀合在

他们的特征中有如孕妇脸上的

模糊影子?他们在回归于自身的

漩涡中并未注意这一点。(他们本应注意到。)


如果天使懂得他们,爱者们会在夜气中

交谈一些奇闻。因为看来万物都在

隐瞒我们。看哪,树木存在着;我们所住的

房屋还立在那儿。我们不过是

经过一切有如空气之对流。

而万物一致迫使我们缄默,一半也许

出于羞耻,一半出于不可言说的希望。


爱者们,你们相互称心如意,我向你们

询问有关我们的问题。你们伸手相握。你们有所表白吗?

看哪,在我身上也可能发生,我的双手彼此

熟悉或者我的饱经风霜的

脸在它们掩护下才得到安全。这使我多少有

一点感觉。可谁敢于为此而存在?

但是你们,你们在另一个的狂喜中

不断扩大,直到他被迫向你

祈求:别再——;你们在彼此的手中

变得日益富裕有如葡萄丰收之年;

有时你们消逝了,只因为另一个人

完全占了上风:我向你们询问我们。我知道

你们如此沉醉地触摸,是因为爱抚在持续,

因为你们温存者所覆盖的地方并没有

消失;因为你们在其中感觉到纯粹的

绵延。于是你们几乎向自己允诺了

拥抱的永恒。但是,当你们经受住

初瞥的惊恐,窗前的眷恋

和第一次、仅仅一次同在花园里散步:

爱者啊,你们还是从前的自己吗?当你们彼此

凑近对方的嘴唇开始啜饮——:饮了一口又一口:

哦饮者会多么不寻常地规避这个动作啊。


在阿提喀石碑上人类姿势的

审慎难道不使你们惊讶吗?爱与别离可不是

那么轻易地置于肩头,仿佛是由别的

什么质料做成的,而不是发生在我们身上?记住那双手,

它们是怎样毫无压力地歇着,纵然躯干中存在着力量。

这些自制者们由此而知:我们走得多么远,

我们这样相互触摸,这就是我们的本色;诸神则

更强劲地抵住我们。可这是诸神的事。

唯愿我们能够发现一种纯粹的、抑制的、狭隘的

人性,在河流与岩石之间有属于我们的

一小片果园。因为我们自己的心超越了我们

正如当初超越那些人。而我们不再能够

目送它成为使人宽慰的图像,也不能成为

它在其中克已有加的神圣的躯体。


1912年1-2月,杜伊诺


第三首


歌唱被爱者是一回事。唉,歌唱

那个隐藏的有罪的血之河神是另一回事。

他是她从远方认识的,她的小伙子,他本人

对于情欲之主宰又知道什么,后者常常由于孤寂,

(少女在抚慰情人之前,常常仿佛并不存在,)

唉,从多么不可知的深处流出,抬起了

神头,召唤黑夜从事无休的骚乱。

哦血之海神,哦他的可怕的三叉戟。

哦他的由螺旋形贝壳构成的胸脯的阴风。

听呀,夜是怎样变凹了空了。你们星星,

爱者的欢悦难道不是从你们发源而上升到

被爱者的脸上么?他不正是从纯洁的星辰

亲切地审视她纯洁的面庞么?


你并没有,唉,他的母亲也没有

使他将眉头绉成期待的弧形。

他的嘴唇弯出丰富的表情,

不是为了凑向你,对他有所感触的少女,不是为了你。

你果真认为,你轻盈的步态会那么

震撼他么,你,像晨风一样漫游的你?

诚然你惊吓了他的心;但更古老的惊愕

却在那相撞击的接触中冲入了他体内。

呼唤他吧……你完全不能把他从玄秘的交游中呼唤出来。

当然,他想逃脱,他逃脱了;他轻松地安居于

你亲切地心,接受自己并开始自己。

但他可曾开始过自己呢?

母亲,你使他变小,是你开始了他;

他对你是崭新的,你在崭新的眼睛上面

拱起了友好的世界,抵御着陌生的世界。

当年你干脆以纤细的身材为他拦住

汹涌的混沌,那些岁月到哪儿去了?

你就这样向他隐瞒了许多;你使那夜间可疑的

房屋变得无害,你从你充满庇护的心中

将更富于人性的空间和他的夜之空间混在一起。

你并没有将夜光放进黑暗中,不, 而是放进了

你的更亲近的生存,它仿佛出于友谊而闪耀。

哪儿都没有一声吱嘎你不能微笑着加以解释,

似乎你早就知道,什么时候地板会表现得……

于是他聆听着,镇静下来。你的出现,温柔地,

竟有许多用途;他的命运穿着长袍踱到

衣柜后面去了,而他的不安的未来恰好

与那容易移动的布幔皱褶相称。


而他那被安慰者,躺着时分,在昏然

欲睡的眼睑下面将你的轻盈造型

之甜蜜溶化于被尝过的睡前迷离之中——:

他本人仿佛是一个被保护者……可是在内心:谁会

在他内心防御、阻挡那根源之流?

唉,在睡眠者身上没有任何警惕;睡着,

但是梦着,但是在热昏中:他是怎样着手的。

他,那新生者,羞怯者,他怎样陷入了圈套,

并以内心事件之不断滋生的卷须

与模型,与哽噎的成长,与野兽般

追逐地形式交织在一起。他怎样奉献了自己——。

爱过了。

爱过他的内心,他的内心的荒芜,

他身上的这个原始森林,在它缄默的倾覆上面

绿油油地立着他的心。爱过了。把它遗弃了,从自己的

根部走出来走进强有力的起始,

他渺小的诞生在这里已经被超越。爱着,

他走下来走进更古老的血液,走进峡谷,

那儿潜伏着可怕的怪物,饱餐了父辈的血肉。而每一种

怪物都认识他,眨着眼,仿佛懂得很多。

是的,怪物在微笑……你很少

那么温柔地微笑过,母亲。他怎能不

爱它呢,既然它对他微笑过。在你之前

他就爱过它,因为,既然你生了他,

它就溶入使萌芽者变得轻飘的水中。


看哪,我们并不像花朵一样仅仅

只爱一年;我们爱的时候,无从追忆的汁液

上升到我们的手臂。少女啊,

是这么回事:我们在我们内心爱,不是一个,一个

未来者,而是

无数的酝酿者;不是仅仅一个孩子,

而是像山脉废墟一样安息在

我们底层深处的父辈们;而是往昔母辈的

干涸的河床——;而是在多云或

无云的宿命下面全然

无声的风景——:这一切都先你一着,少女。


而你自己,你知道什么——,你将

史前时代召遣到爱者身上来。是什么情感

从逝者身上汹涌而上。是什么女人

在那儿恨你。你在青年人的血管中

煽动起什么样的恶人啊?死去的

孩子们希望接近你……哦轻点,轻点,

给他安排一项可爱的,一项可靠的日课,——把他

引到花园附近去,给他以夜的

优势……

留住他……


1912年,杜伊诺;1913年,巴黎


第四首


哦生命之树,何时是你的冬天?

我们并不一条心,并不像候鸟那样

被体谅。被超过了而且晚了,

我们于是突然投身于风中并

坠入无情的池塘。我们同时

领悟繁荣与枯萎。

什么地方还有狮子在漫步,只要

它们是壮丽的,就不知软弱为何物。


但如我们专注于一物,我们就会

感觉到另一物的亏损。敌意是我们

最初的反应。爱者们相互允诺

幅员,狩猎和故乡,难道不是

永远在接近彼此的边缘么。

于是,为了一瞬间的素描

辛苦地准备了一层反差的底色,

好让我们看得见它;因为人们

对我们十分清楚。我们并不知道

感觉的轮廓,只知道从外部使之形成的一切。

谁不曾惶恐地坐在他的心幔面前?

心幔揭开来:布景就是别离。

不难理解。熟悉的花园,

而且轻轻摇晃着:接着来了舞蹈者。

不是他。够了。 不管他跳得多么轻巧,

他化了装,他变成一个市民

从他的厨房走进了住宅。

我不要这些填满一半的面具,

宁愿要傀儡。它填满了。我愿忍受

它的躯壳和铁丝和外表的

面貌。在这里!我就在它面前。

即使灯火熄灭了,即使有人

对我说:再没有什么——,即使空虚

带着灰色气流从舞台吹来,

即使我的沉默的祖先再没有

一个人和我坐在一起,没有女人,甚至

再没有长着棕色斜眼的儿童:

我仍留下来。一直观看下去。


我说得不对吗?你,品尝一下我的、

我必然之最初混浊的灌注,父亲,

你就会觉得生活对我是多么苦涩,

我不断长大,你便不断品尝,且忙于

回味如此陌生的未来,检验着

我的朦胧的凝视,——

你,父亲,自你故世以来,常常

在我的希望中为我感到忧惧,

并为我的一小片命运而放弃了

恬静,尽管死者是多么恬静,放弃了

恬静的领域,我说得不对吗?而你们,

我说得不对吗?你们会为我对你们的爱

的小小开端而爱我,可我总是脱离那开端,

因为你们脸上的空间,即使我爱它,

变成了你们不复存在的宇宙空间……当我高兴

等待在傀儡舞台面前,不

如此全神关注着,以致最后

为了补偿我的凝望,那边有一个天使

抓起傀儡躯壳,不得不扮角出场了。

天使和傀儡:接着终于演出了。

接着由于我们在场而不断使之

分离的一切团圆了。接着从我们的季节

首先出现整个变化的轮回。于是天使

从我们头上扮演下去。看哪,垂死者们,

他们难道揣测不到,我们在此所完成的

一切是多么富于托词。一切都

不是真。哦童年的时光,

那时在外形后面不仅只有

过去,在我们前面也不是未来。

我们确实长大了,有时迫不及待

要快些长大,一半是为了奉承

另一些除了长大便一无所有的人们。

而且在我们孤独时我们

还以持久不变而自娱,伫立在

世界和玩具之间的空隙里,

在一个一开始就为

一个纯粹过程而创建的地点。

谁让一个孩子显示他的本色?谁把它

放在星宿之中,让他手拿着

距离的尺度?谁使孩子死

于变硬的灰色面包,——或者让死

留在圆嘴里像一枚甜苹果

噎人的果核?……凶手是

不难识破的。但是这一点:死亡,

整个死亡,即使在生命开始之前

就那么温柔被包含着,而且并非不吉,

却是无可描述的啊。


1915年22-23日,慕尼黑


第五首


献给赫尔塔·柯尼希夫人


但请告诉我,他们是谁,这些江湖艺人,比我们自己

不要短暂一些的人们,他们从早年起就被一个

不知取悦何人而永不满足的愿望紧迫地绞榨着?它绞干

他们,弄弯他们,缠绕他们,摆动他们,

抛掷他们,又把他们抓回来;他们仿佛从

抹了油的、更光滑的空气里掉下来,掉到

破烂的、被他们无止尽的

跳跃跳薄了的地毯上,这张遗失在

宇宙中的地毯。

像一块膏药贴在那儿,似乎郊外的

天空撞伤了地球。

而且勉强在那儿

直立着,在那儿被展示着:像几个站在那儿的

词首大写字母……,甚至那一再来临的手柄,为了开心,

又把最健壮的男人滚转起来,有如

强者奥古斯特在桌上

滚转一个锡盘。


唉,围着这个

中心,凝视的玫瑰:

开放了又谢落了。围着这个

捣杵,这片为自己的

花粉所扑击的雌蕊,一再孕育出

厌恶之伪果,他们自己

从不知觉的厌恶,——以微微假笑的厌恶

之最薄的表面闪闪发光。


那边是憔悴的满脸绉纹的举重人,

他而今老了,只能打打鼓,

萎缩在他庞大的皮肤里,仿佛以前它曾经

装过两个男人,另一个已经

躺在墓地里,这一个却活得比他更久,

耳已聋,有时还不免

错乱,在这丧偶的皮肤里。


但那年轻,那个男人,他似乎是一个脖颈儿

和一个尼姑的儿子:丰满而壮实地充塞着

肌肉和单纯。


哦你们,

曾经收到一片

淡淡的哀愁有如一件玩具,在它一次

久久的复元期中……


你,砰然一下,

只有果实知道,还没有成熟,

每天却上百次地从共同

构筑的运动之树(那比流水还快,在几分钟

之内包括春夏和秋季的树)堕落——

堕落下来又反弹在坟墓上:

有时,在半晌中,一阵爱慕试图

掠过你的脸,迎向你颇不

慈祥的母亲;可那羞怯的

几乎没有试投过的目光,就在你的

表面已经磨损的身上消失了……于是又一次

那人拍掌示意让你跳下来,每当你不断腾跃的

心脏明显感到一阵痛苦之前,你的脚掌

就有了烧灼感,比那痛苦的根源更占先,于是

你的眼里迅速挤出了一两滴肉体的泪水。

虽然如此,却盲目地

出现了微笑……


天使!哦采它吧,摘它吧,那开小花的药草。

弄一个瓶来保存它!把它插进那些还没有

向我们开放的 欢悦里;用秀丽的瓮坛

来颂扬它,上面有龙飞凤舞的铭文:


“Subrisio Saltat.”


然后你,亲爱的,

为最诱人的欢乐

消然忽略的你。也许你的

流苏为你而完美——,

或者在那年轻的

丰满胸脯之上绿色的金属般绸衣

令人感觉无限地奢侈,什么也不缺乏。

经常以不同方式放在一切颤动的天平上的

恬静的市场水果

公开地展示在众多肩膀中间。


是哪儿,哦那个地方在哪儿,——我把它放在心里——,

他们在那里还远不能,还在彼此

脱落,有如试图交尾、尚未正式

配合的动物;——

那里杠铃仍然很重;

那里碟子仍然从它们

徒然旋转的杆子上

摇晃开去……


于是突然间在这艰苦的无何有之乡,突然间在

这不可名状的地方,那儿纯粹的"太少"

不可思议地变成——,转化

成那种空虚的"太多"。

那儿多位数

变成了零。

方场,哦巴黎的方场,无穷尽的舞台,

那儿时装设计师,拉莫夫人,

在缠绕在编结人间不停歇的道路,

无尽长的丝带,从中制作崭新的

蝴蝶结,绉边,花朵,帽徽,人造水果——,都给

涂上虚假色彩,——为了装饰

命运的廉价冬帽。


…………


天使:假如有一个我们一无所知的处所,在那儿,

在不可名状的地毯上,爱者们展现了他们在这儿

从不能做到的一切,展现了他们大胆的

心灵飞翔的高尚形象,

他们的欲望之塔,他们

早已离开地面、只是颤巍巍地彼此

倚靠着的梯子,——假设他们能够做到这一切,

在四周的观众、那数不清的无声无息的死者面前:

那么他们会把他们最后的、一直珍惜着的、

一直藏匿着的、我们所不知道的、永远

通用的幸福钱币扔在

鸦雀无声的地毯上那终于

真正微笑起来的一对情侣面前吗?


1922年2月14日,穆佐


第六首


无花果树,长久以来我就觉得事关重大,

你是怎样几乎完全错过花期

未经夸耀,就将你纯粹的秘密

催入了及时决定的果实。

像喷泉的水管你弯曲的枝桠

把汁液驱下又驱上:它从睡眠中

几乎还未醒来,就跃入其最甜蜜成就的幸福。

看哪,就像大神变成了天鹅。

……但是我们徘徊着,

唉,我们以开花为荣,却无可奈可地进入了

我们最后的果实之被延宕的核心。

在少数人身上行动的紧迫感如此强烈地升起

以致他们已经站近,并燃烧于心灵的丰富之中,

当开花的诱惑如同柔和的夜色

触抚到他们嘴巴的青春,触抚到他们的眼帘:

也许只是英雄身上,以及那些注定夭亡的人们身上

从事园艺的死亡才以不同方式扭曲了血管。

这些人向前冲去:他们先行于

自己的微笑,正如凯尔奈克的微凹浮雕上的

马车先行于凯旋的国王。


说来奇怪,英雄竟接近于夭亡者。持久

与他无缘。他的上升就是生存。经常

他走开去,步入他的恒久风险之

变换了的星座。那里很少人能发现他。但是,

对我们阴郁地缄默着的命运,突然间热烈起来,

把他唱进了他的呼啸世界的风暴中。

我还没有听说谁像他。他的沉闷的音响

突然挟着涌流的空气从我身上穿过。


于是我多么愿意回避憧憬:哦我多么希望

成为、也许还可能成为一个儿童,静坐着

支撑着未来的手臂,读送参孙的故事,

他的母亲开初怎样不孕,后来却分娩了一切。


哦母亲,他在你的体内难道不已经是英雄吗,

他的威风凛凛的选择难道不是在你体内开始的吗?

成千上万人曾在子宫里酝酿,希望成为他,

但是看哪:他掌握并舍弃,选择并得以完成。

如果他曾经捣毁圆柱,那就是他从

你的肉体的世界里迸出来,来到更狭窄的世界的时候,

他在那里继续选择并得以完成。哦英雄的母亲们,

哦奔腾河流的源头!你们就是峡谷,

少女们已经高高地从心灵边缘,悲泣着,

冲了进来,将来为儿子而牺牲。

因为英雄一旦冲进爱的留难,

每个为他而跳的心都会使他出人头地,

这时他转过身来,站在微笑的终点,一改常态。


1912年2-3月,杜伊诺;1913年1-2月托莱多,龙达;

1913年晚秋,巴黎;1922年2月9日,穆佐


第七首


随年龄而消逝的声音,别让、别再让求爱

成为你的叫喊的本性;虽然你叫得像鸟一样纯净,

当升腾的季节将它扬起,几乎忘却

它是个烦恼的生物而不仅是一颗心,

由季节扔向明媚,扔向亲切的天空。 不亚于

鸟儿,你也会求爱——,让沉默的女友

体验到你,虽然还看不见,在她心中一个答案

却慢慢苏醒,一面倾听一面温热起来,——

以炽烈的对应感情回报你的大胆的感情。

哦,春天还会懂得——,没有一个角落不回响着

圣母领报节的声音。开始是那微细的

询问式的尖叫,由一个纯洁的允诺的白昼

以不断增大的寂静抑制下去。

然后走上阶梯,走上呼唤的阶梯,到达被梦想的

未来之殿堂——;然后是颤音,喷泉,

它在充满诺言的嬉戏中一落下来便

预示着另一次逼人的喷射……而夏季就在眼前。

不仅是所有的夏晨——,不仅是

它们怎样变成白昼并在开始之前放光。

不仅是围着花卉显得温柔、在上面

围着成形的树木显得强壮有力的白昼。

不仅是这些扩张力量的虔诚,

不仅是道路,不仅是黄昏的草场,

不仅是晚来雷雨过后呼吸到的清新,

不仅是随黄昏而来的睡意和预感……

而且还有夜!还有崇高的夏

夜,还有星星,地球的星星。

哦,将来总会死灭,会无限地认识它们,

所有这些星星:因为怎么,怎么,怎么才忘得了它们!


看哪,我在那儿呼唤过爱者。但不止是她

会来临……从柔弱的坟墓里有少女们

会来临而且站立着……因为,我该怎样、

怎样限制被呼唤过的呼唤?沉没者永远

寻求着陆地。——你们孩子们,一个曾经

在此岸被掌握过的东西抵得上许许多多。

不要认为命运会多于童年的密致内容;

你可经常那样赶超被爱者,喘息着,

喘息着,在无缘无故向旷野幸福奔跑一通之后。

眼前生活是壮丽的。连你们也知道,少女们,即使看来

一无所有的你们在沉没——,你们在城市

最邪恶的街巷里溃烂着,或者公开成为

垃圾。因为每人都有一小时,也许不是

完整的一小时,而是两个片刻之间几乎不可

以时间尺度来测量的刹那,那时她也有

一个生存。一切。充满生存的血管。

只是,我们如此轻易地忘地,我们发笑的邻人

既不向我们证实也不妒忌的一切。我们愿意

把这一切显示出来,既然最显见的幸福只有当我们

在内心将它变形时才能让我们认识它。


被爱者啊,除了在内心,世界是不存在的。我们的

生命随着变化而消逝。而且外界越来越小

以致化为乌有。从前有过一座永久房屋的地方,

横亘着某种臆造的建筑,完全属于

想象的产物,仿佛仍然全部耸立在头脑里。

宽广的力量仓库系由时代精神所建成,像它从万物

提取的紧张冲动一样无形。

他不再知道殿堂。我们更其隐蔽地节省着

心灵的这些糜费。是的,在仍然残存一件、

一件曾经被祈祷、一件被侍奉、被跪拜过的

圣物的地方,它坚持下去,像现在这样,一直达到

看不见的境界。

许多人不再觉察它了,他们忽略了这样的优越性,

就是可以在内心用圆柱和雕像把它建筑得更加宏伟!


世界每一次沉闷的转折都有这样一些人被剥夺继承权,

他们既不占有过去,也不占有未来。

因为未来即使近在咫尺,对于人类也很遥远。这一

点不,

应当使我们迷惘;毋宁应当在我们身上加强保持

仍然被认知的形态。这个形态一旦立于人类之间,

它便立于命运那灭绝者之间,立于

不知何所往的事物之间,恰如存在过一样,并将星星

从稳固的天空弯向自身。天使啊,

我还将向你显示这一点,瞧那边!在你的凝视中

它终于站着被拯救了,最后直立起来。

圆柱,塔门,狮身人面兽,大教堂耸然而立的

尖塔,倾圮城市或外国城市的灰色尖塔。

这难道不是奇迹?哦,赞叹吧,天使,因为是我们,

是我们,哦你多么伟大,请告诉人们,是我们能够做

到这一切,我的呼吸

还短得不足以颂扬。看来我们毕竟没有

耽误空间,这些满足愿望的、这些

属于我们的空间。(它们一定大得可怕,

因为我们几千年的情感也没有填满它们。)

但是一座塔楼是大的,不是吗?哦天使,它是的,——

即使和你相比,你也大吗?沙特尔教堂是大的——

而音乐

耸得更高,超过了我们。即使只有

一个慕恋着的少女,孤零零在夜窗旁……

她不也来到了你的膝前吗——?

不要认为,我在求爱。

天使啊,即使我向你求爱!你也不会来。因为我的

呼喊永远充满离去;面对如此强大的

潮流你无法迈进。我的呼喊像

一只伸开的手臂。而它向上张开来

去抓抢的手一直张开在

你面前,有如抵挡和警戒,

高高在上,不可理解。


1922年2月7日,穆佐


第八首


献给鲁道尔夫·卡斯奈尔


生物睁大眼睛注视着

空旷。只有我们的眼睛

仿佛倒过来,将它团团围住

有如陷阱,围住它自由的出口。

外面所有的一切,我们只有从动物的

脸上才知道;因为我们把幼儿

翻来转去,迫使它向后凝视

形体,而不是在动物眼中显得

如此深邃的空旷。免于死亡。

只有我们看得见它;自由的动物

身后是死亡而

身前则是上帝,当它行走时它走

进了永恒,有如奔流的泉水。

我们前面从没有,一天也没有,

纯粹的空间,其中有花朵

无尽地开放着。永远有世界却

从没有不带"不"字的无何有之乡

人们所呼吸的、尽管无限地知悉却并不渴望的

那纯净的、未经监视的气氛。一个人在童年

曾经悄然迷失于这种气氛并被

震醒过来。或者另一个人死了,也是这个样子。

因为人接近死亡便再也见不着死亡

却向外凝视着,也许用巨大的兽眼。

爱者们,如果不是有对方

阻挡了视线,就会接近它并且惊讶……

仿佛由于疏忽而向他们显现

在对方的身后……但没有人

能超越他,于是世界又向他回来。

永远面对创造,我们在它上面

只看见为我们弄暗了的

广阔天地的反映。或者一头哑默的动物

仰望着,安静地把我们一再看穿。

这就叫做命运:面对面,

舍此无它,永远面对面。


从另一方向对我们走来的

那实在动物身上如有

我们这样的意识,它便会拖着我们

跟随它东奔西走。但它的存在对于它

是无尽的,未被理解的,无视

于它的景况,纯洁无瑕有如它的眺望。

我们在哪儿看见未来,它就在那儿看见一切

并在一切中看见自身,并且永远康复。


但是在因戒备而发热的动物身上

是巨大忧郁的重量与惊惶。

因为经常制服我们的一切也

永远附着在它身上,——那是一种回忆,

仿佛人们追求的东西一下子变得

更近了理真切了,无限温柔地

贴近我们。这里一切是距离,

那里曾经是呼吸。同第一故乡相比

第二故乡对他显得不伦不类而又朝不保夕。

哦永远留在将它足月分娩的子宫里的

渺小的生物是多么幸福啊;

哦即使在婚礼上仍然在体内跳跃不停

的蚊蚋是多么欣悦啊:因为子宫就是一切。

请看鸟雀的半信半疑吧,

它几乎从它的出身知道了二者,

仿佛它是一个伊特卢利阿人的灵魂,

从一个以长眠姿势为盖

周围留有空间的死者身上飘逸出来。

一个从子宫诞生却又必须飞翔的

生物是何等狼狈啊。它仿佛恐惧

本身,痉挛穿空而过,宛如一道裂缝

穿过茶杯。蝙蝠的行踪就这样

划破了黄昏的瓷器。


而我们:凝望者,永远,到处,

转向一切,却从不望开去!

它充盈着我们。我们整顿它。它崩溃了。

我们重新整顿它,自己也崩溃了。


谁曾这样旋转过我们,以致我们

不论做什么,都保留

一个离去者的风度?正如他在

再一次让他看见他的整个山谷的

最后山丘上转过身来,停顿着,流连着——,

我们就这样生活着并不断告别。


1922年2月7-8日,穆佐


第九首


如果可以像月桂一样匆匆度过

这一生,为什么要比周围一切绿色

更深暗一些,每片叶子的边缘

还有小小波浪(有如一阵风的微笑)——:为什么

一定要有人性——而且既然躲避命运,

又渴求命运?……

哦,不是因为存在着幸福,

一件眼前损失的仓卒的利益。

不是出于好奇,或者为了心灵的阅历

那是在月桂身上也可能有的……

而是因为身在此时此地就很了不起,因为

此时此地,这倏忽即逝的一切,奇怪地

与我们相关的一切,似乎需要我们。我们,这最易

消逝的。每件事物

只有一次,仅仅一次。一次而已,再没有了。我们也

只有一次。永不再有。但像这样

曾经有过一次,即使只有一次:

曾经来过尘世,似乎是无可挽回的。


于是我们熙来攘往,试图实行它。

试图将它容纳在我们简朴的双手中,

在日益充盈的目光中,在无言的心中。

试图成为它。把它交给谁呢?宁愿

永远保持一切……哎,到另一个关系中去,——

悲哉,又能带去什么呢?不是此时此地慢慢

学会的观照,不是此时此地发生的一切。什么也不是。

那么,是痛苦。那么,首先是处境艰困,

那么,是爱的长久经验,——那么,是

纯粹不可言说的事物。但是后来,

在星辰下面,又该是什么:它们可是更不可言说的。

可漫游者从山边的斜坡上也并没有

带一把土,人人认为不可言说的土,到山谷里来,

而是一句争取到的话,纯洁的话,黄色的和蓝色的

龙胆,我们也许在此时此地,是为了说:房屋,

桥,井,门,罐,果树,窗户,——

充其量:圆柱,塔楼……但要知道,是为了说,

哦为了这样说,犹如事物本身从没有

热切希望存在一样。 缄默的大地之

秘密的诡计,如果它促使相爱者成双成对,

不正是让每一个和每一个在他们的感情中狂喜吗?

门坎:对于两个

相爱者又算得什么,他们会把自己更古老的

门坎一点点踏破,在从前许多人之后

在未来许多人之前……,轻而易举。


此地是可言说者的时间,此地是它的故乡。

说吧承认吧。可以经历的

事物日益消逝,而强迫代替

它们的,则是一桩没有形象的作为。

是表皮下面的作为,一旦行动从内部生长出来

并呈现另样的轮廓,它随时欣然粉碎。

在铁锤之间存在着

我们的心,正如舌头

在牙齿之间,虽然如此,

它仍然继续颂扬。


向天使颂扬世界,不是那不可言说者,你不可能

向他夸耀所感觉到的荣华;在宇宙中,

你更其敏感地感到,你是一个生手。那么让他看看

简单事物,它由一代一代所形成,

作为我们一部分而活在手边和目光中。

向他说说这些事物。他将惊诧不已地站着;恰如你

站在罗马制绳工人或者尼罗河畔制陶工人身旁。

让他看看一件事物可能多么幸福,多么无辜而又属于我们,

甚至悲叹的忧伤又如何纯粹取决于形式,

作为一件事物而服务于人,或者死去成为一件事物,

——到极乐彼岸去躲避提琴。而这些,靠死亡

为生的事物懂得,你在赞美它们;它们空幻无常,

却把最空幻的我们信赖为救星。

希望我们在看不见面的心里把它们完全变

成——哦无空无尽地——我们自己!不管我们到底是谁。


大地,不就是你所希求的吗:看不见地

在我们体内升起?——这不就是你的梦,

一旦变得看不见?大地!看不见!

如果不是变形,你紧迫的命令又是什么呢?

大地,亲爱的,我要你。哦请相信,为了让你赢得我,

已不再需要你的春天,一个春天,

哎哎,仅仅一个就使血液受不了。

我无话可说地听命于你,从远古以来。

你永远是对的,而你神圣的狂想

就是知心的死亡。

看哪,我活着。靠什么?童年和未来都没有

越变越少……额外的生存

在我的心中发源。


1912年2月,杜伊诺;1922年2月9日,穆佐


第十首


愿有朝一日我在严酷审察的终结处

欢呼着颂扬着首肯的天使们。

愿敲得脆响的心之槌没有一只

不是落在柔和的、怀疑的或者

急速的琴弦上。愿我的潸然泪下的颜面

使我容光焕发;愿不引人注目的哭泣

辉耀起来。哦忧伤的夜夜,那时你们于我

何等亲切。愿我没有更卑屈地跪着,无可慰藉的姊妹,

来接纳你们,没有更松散地委身于

你们松散的头发。 我们,挥霍悲痛的人。

我们怎样努力看透那凄惨的时限,试图预见

悲痛是否会结束。可它们竟是

我们用以过冬的叶簇,我们浓暗的常春花,

隐秘岁月的时序之一——,不仅是

时序——,还是地点,居留地,营房,土地,寓所。


然而,悲哉,苦难之城的街巷是何等陌生,

在那虚假的、由于小声为大声淹没而形成的

寂静中,有镀金的喧哗,爆裂的纪念碑,

从铸模空处的铸型中虚张声势而出。

哦,一个天使怎样不留痕迹地践踏着他们的抚慰市场,

市场旁边有现成买到的教堂:干净,

封闭,幻灭,有如星期日的邮局。

但是外面,年市的边缘不断泛着涟漪。

自由的摆荡!热情的潜水人和魔术师!

以及俗艳幸福的人形射击场,那儿

靶子来回摆动发出白铁皮的声响,

如果一个更伶俐者射中它。被喝采声弄昏了头,

他蹒跚前行;因为货摊在击鼓怪叫,

抬徕每个好奇的人。但是对于成年人,

特别值得一看的是,金钱如何繁殖,按照解剖学方式,

不仅仅是为了娱乐:金钱的生殖器,

一切,整个,全过程——,富于教育意义,而且

保证丰饶…………

……哦,可是就在外面,

在最后的板壁后面,贴着"不朽者"的广告,

就是那种苦味的啤酒,只要饮者同时咀嚼出

新鲜的乐趣,它就会对他显出甜味来……,

而在板壁的背面,就在它们后面,一切都是真实的。

孩子们在游戏,情人们在拥抱着,——在旁边,

诚挚地,在稀疏的草地上,还有狗群在撒欢。

青年人被招引得更远;也许他爱了上一个年轻的

悲伤……他跟着她来到了牧场。她说:

远得很。我们住在外面,那一边……。

哪儿?于是青年人

跟随着。他为她的风度所动。肩膀,颈项——,也许

她出身于名门望族。但他离开了她,转过身来,

回首,点头……又有什么意思?她是一个悲伤。


只有年轻的死者,在永久宁静的、

断绝尘缘的最初状态中,

爱慕地追随着她。她在等待

少女们,并和她们交朋友。轻轻向她们展示

她穿戴些什么。痛苦的珍珠和忍耐的

细面纱。——她跟着青年人一起走了

沉默地。


可是在她们所居住的那边,在山谷里,一个较老的悲伤

眷顾着青年人,当他发问时:——她便说,我们曾是

一个大家族,我们是悲伤。父辈们

在大山那边经营着采矿;在人间中间

你有时会发现一块精致的原始哀愁

或者,从古老的火山发现含矿渣的石化的愤怒。

是的,它是从那里来的。我们一度很富有。


于是她轻盈地将他引过悲伤的宽广景色,

向他指示庙堂的圆柱或者那些城堡的

废墟,当年悲伤王侯曾从那里贤明地

统治过国土。向他指示高大的

泪之树和盛开忧愁之花的田野,

(活人把它们只认作温柔的簇叶);

向他指示正在吃草的悲哀的动物,——有时候

一只鸟惊恐地飞走了,笔直飞过它们仰望的视野,

远处是它的孤独叫喊的文字形象。——

晚间她将他引向悲伤家族长辈们的

坟墓,引向神巫们和先知们。

可夜临近了,她们更轻柔地徘徊着,不久

月亮上升了,那警戒着一切的

墓碑浮现出来。对尼罗河畔的那一个有如兄弟,

那巍峨的斯芬克斯——:沉默房室的面容。

于是他们惊愕于加冕的头颅,它永远

沉默地将人脸置于

星斗的天平之上。


他的目光,由于早夭而眩晕,

竟看不见它。但她的凝视

从双冠边缘后面出现,吓走了枭鸟。而枭鸟

以缓慢的下滑姿势沿着脸颊掠过,

那具有最成熟弧形的脸颊,

在两面打开的书页上,以新的

死者听觉微弱地描绘着

不可言述的轮廓。

而更高处是星群。新的星群。苦难国土的星群。

她缓慢地称呼悲伤:"这里,

看哪,看骑士,手杖,而更完满的星象

他们称之为:果实冠冕。然后,更远处,靠近极地:

是摇篮,道路,燃烧的书,玩偶,窗户。

但在南方的天空,纯净得如在一只被祝福的

手掌中,是光辉灿烂的M.

它意味着母亲们……"


但死者必须前行,沉默地将他带到

更古老的悲伤,直至浴照在

月光中的峡谷:

那喜悦之泉。她充满敬畏地

称呼它,说道:"在人们中间

它是一条运载的河流。"


站在山脚下。

于是她拥抱着他,哭泣起来。

他孤单地爬上来,爬到原始苦难之山。

而他的步伐一次也没有从无声的命运发出回响。


但是,如果她在我们、无尽的死者身上唤醒一个比喻,

那么请看,她或许是指空榛树上

下垂的柔荑花,或许意味着

早春时节落在幽暗土壤上的雨水。——


而我们,思考着

上升的幸运,会感受到

当一个幸运降临时

几乎使我们手足无措的情绪。


1912年初,杜伊诺

1913年晚秋至年末,巴黎

1922年2月11日,穆佐


(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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