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祭

更新: 2018-04-09 16:12:01

  一


  袁大帅坐朝廷随后又驾崩的那几年,张步山张木匠的名声在双窑如日中天。


  手艺人靠手艺吃饭。双窑人说起张木匠的手艺,还真是老寡妇纺棉纱——扯起来没完没了。双墩街戏癞皮、德隆布庄雕龙头、伽蓝庙垫木托、曹大认输拎尿壶……就像关老爷过五关斩六将,一向是茶馆里茶客们津津乐道、兴味不衰的话题。


  手艺人也靠义气撑台。说到张木匠的义气,十里八乡没有不翘大拇指的。流落双窑这十来年,别的不说,单是他对瘫痪在床的老师傅周木匠的那份情义,洗身子擦背,剪趾甲剃头,请郎中抓药,端屎端尿……不要说是半路捡来的徒弟了,亲生儿子能如此孝顺的又有几个?当然了,他和周木匠的聋子养女成亲做了上门女婿不假,可双窑人认定:张步青娶龙英,绝不是相中了龙英的海棠花儿脸,只是为了报答老木匠收他做关门徒弟的一份恩情。开茶馆兼说书的徐二瘸子断言:要说小张木匠的手艺,远在老周木匠之上!人们信以为然,并且理由堂皇:天下只有中状元的学生,哪有考状元的先生?


  也不知何年何月,出自何人之口,一句谣传鬼旋风一样在双窑转开了:张木匠能做“破”!


  做“破”?张木匠居然能做“破”?四乡里半信半疑,信者确言其事,疑者心里打鼓。无论信或不信,人们看张木匠的眼神都添了几分敬畏,几丈距离。


  做“破”,是手艺人一份深藏不露的独门手段,隔代继承、绝不外传。若非行业里的顶尖高手是不敢沾手的。一旦中“破”,轻者破财破婚,伤病难医;重者破命破运,灭门绝户。若没有深仇大恨,世上没人敢轻易拿这个手段祸害别人的。弄不好殃及门户,万劫不复。


  有个故事在双窑人的传播里言之凿凿——


  六十年前长毛得势,双窑东边海螺儿坝一群泥瓦匠暗地里串连,和天京洪天王接上联络,试图造反起事。不料被大粮户范启东向官府告发,结果十几个泥瓦匠被砍了脑袋,官府还奖给了范家二百顷海滩荒地。十年之后,范家盖房造屋,院子里砌起了两层楼的佛堂。却没想到,主动上门承揽土木活儿的,竟是那十几个泥瓦匠的徒弟,在山墙里做下了“遇风破”。此后的二十年间,范家种田遭蝗灾,运粮船沉江,一家老小生病的生病跌伤的跌伤,放个屁也打脚后跟。最后兴兴旺旺的一大家就只剩了四个寡妇。直到一年夏天炸雷轰塌了山墙,这才露出机关:里头埋着老中小三个裂坼的泥人和一只小风车。四个寡妇哭瞎了六只眼睛。


  说张木匠能做“破”不是无缘由,只不过他做的是“小破”。两桩真真切切的事有人证有物证。


  双窑街西头的药铺老板邢先生两个儿子,老大邢喜身材矮小却为人厚道,老二邢寿膀大腰圆却为人奸滑。邢先生去世时将药辅一分为二,让两个儿子分别经营。邢寿欺负邢喜,占了上首的两间;邢喜心里不甘,却只能忍气吞声。张木匠为药铺重新装修店面柜台,两家店门一样的格局一样的式样,除了招牌不同,看不出个高低错差。收工那天,兄弟俩焚香请神,张木匠也不言语,只拎把斧子在上首的门框上敲了三下,又拿把刨子在下首的门槛上刨了两刨。事情也就怪了,邢喜的药铺人来人往,生意越做越兴旺;而上首的邢寿药铺却一直冷冷清清,门可罗雀。人们相信是张木匠帮邢喜说话暗地做了手脚。为此,邢寿曾找上门想讨个究竟,张木匠只是冷冷一笑,抛给他一句话:“娘子不生养,甭怪床不好!”然后就不理不睬了。


  如果说这桩事还可另外找说法,为姜三麻子打茅缸座儿的事就没法不让人相信了。姜三麻子放印子钱发了财,盖了座四关厢的小院子,茅缸就安在院子的西北角。张木匠带了五六个徒弟为他家打橱打柜打桌椅忙了整个月,最后打茅缸座。双窑一带是坐着解手的,茅缸座儿像把太师椅,有靠背有扶手,椅面上抠一个铜盆大的洞搁屁股。快要收工安放座儿时,姜三麻子放话了:手头一时拮据,工钱得等年底下。张木匠也不在意,只在茅缸座儿上敲了几个榫头,说:“行啊,啥时给随你便!”收工没几天,姜三麻子急了眼:这茅缸座儿闹鬼,坐上去脸憋得像关公也拉不出个屎尿来。没办法,只得找张木匠陪笑脸,央求他重新装座儿。张木匠淡淡地说:你把了工钱再说吧!姜三麻子连忙付了八块大洋。张木匠上门给茅缸座儿垫了两根方木棍,又在榫头里拍了几只楔子。姜三麻子解裤子坐上去试了试,连放三个屁,屎尿哗哗流。连续几个月,姜三麻子逢人便感叹:宁可得罪泥菩萨,不能恼了张木匠!


  张木匠的师兄陈保儿,也熬不住好奇心,几次问过小师弟:“步山,给我说句实心话,你可真的会做‘破’?”张木匠甩鞭子般抽他两眼神:“少嚼你的瘟头蛆!要我会做‘破’,先把你个骚棍子弄成棉花根!”陈保儿吓得连忙捂紧裤裆躲得远远的。


  越是不承认,人们还越是信其能。自古真人不露相,做“破”毕竟不是堂而皇之光明正大的事,张木匠怎会认这个帐?


  真真假假的谣传里,才三十出头的张木匠便有了几分仙气,也有了几分鬼气,人们不能不恭恭敬敬,遇见了便眼睛鼻子挤成一堆,笑脸抛过去半条街。


  二


  双窑隶属南通县,北边六里地的仝埠则属如皋县,中间隔一条八丈宽的望洋河。两条渡船天天来来往往,大年初一也不停歇,是为洋口渡。


  乡绅们商议,要在洋口渡造一座大木桥。


  三年前,名扬全国的南通状元公张謇先生过六十大寿,发帖子请了双窑的乡绅冯二冯佑元,也请了仝埠兼开木料行的大粮户陈进乾。能收到状元公的请帖,那是多大的荣耀,能让人眼睛出血!冯佑元、陈进乾激动得从早到晚屁股直颠,二话不说就进了城。状元公很讲礼数,特地把二人叫进书房,问起双窑、仝埠一带的民情交通,以一口西亭话感慨:双窑、仝埠,全是南通人的好家园啊。要是能在洋口渡造座桥,可就利益民众了!


  张謇先生什么人?慈禧老太后钦点的状元啊!当过朝廷大臣,致仕回乡,又是办实业又是垦海滩,眼见得南通城在他的擘划下成了小上海;不要说发话,就是打个喷嚏也是金口玉言!两位乡绅红光满面地从南通城回来,马上就召集地方上有身份、有名望的乡老耆宿议事,很快就落实了这桩一等一的大事。资金募集,两条腿走路:一是按土地摊派,每亩一百个铜钞;二是由大户认捐,多少随各家自愿。


  洋口渡造大桥,自然是桩功德无量的好事!有头有脸的粮户店主都存了指望:桥造好了,邀张謇先生来双窑、仝埠走上一趟,可是地方上史无前例的荣幸呢!


  冯二老板带头,捐大洋整整一千块;双窑的乡绅们不甘落后,有捐八百的,也有三百四百的,就连为人一向吝啬的姜三麻子,也从台箱底下抠出了一百块大洋。


  仝埠那边,陈进乾陈大头同样一呼百应。


  石头运来了,木料备齐了,接下来就是荐工议标、破土动工了。


  仝埠举荐掘港镇赵家班带工。赵家四代造桥,名扬遐迩。如今领头的是赵大赵斜眼。赵大虽然一只眼斜着看人,吊线、定桩、放样却是有如神助,不带分毫偏差,人们都传扬他的斜眼是只天眼。这几十年,赵家班造过的桥大大小小五六十座,从来没出过差错。要说造桥,数遍南通、如皋二县,还真没有比赵家班更在行的。只是,赵斜眼黑眼珠子只认识白银子,开口就报了两千六百块大洋的工钱。议事会商定的工钱开支却是一千八,顶了天不能破两千。两下里一撬杠,心高气盛的赵斜眼撇撇嘴,眼睛斜向天空,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双窑乡绅们举荐的是张步山,但底气却不足,嗓音也发软。张木匠带的班子是老周木匠的一大帮徒弟徒孙,有的是鲁班高手;但和赵家班相比较,说不嘴响。他们筑过学堂建过庙,搭过戏台盖过楼,却从没正经造过桥。洋口渡河宽水急,上游连长江下游接东海,造桥可不是弄戏法!张木匠再有本事有能耐,这生门陌路的大工程,他能顺手圆满地做成吗?


  议事会七个乡绅在徐二茶馆里坐了大半天,迟迟不敢下决断。


  冯佑元把黄铜水烟台抽得“咕噜咕噜”响,提议说:“张木匠的为人,大家都晓得,吐口唾沫都是钉。不妨把他叫过来,听听他自己怎么说。”


  “这话对,还是得问问他自家!”


  于是打发茶馆小伙计去丁家油坊,把在那里刨油槽的张木匠叫过来。


  等了半个多时辰,张步山才进了门,手里还拎了只青布大包袱。一下子,结结实实的身坯撑高了茶馆的天花板。


  “你坐,你坐!”冯二先生相让。


  张步山也不客气,在他下首坐下了。


  陈进乾朝他瞟一眼,单刀直入地问:“张木匠,你自己掂量掂量,敢不敢接工程?”


  张木匠一手托茶盏,一手刮杯盖,好一阵不吐一个字。


  “张师傅,我们倒不是疑心你。”冯二和声细语地打招呼,“这洋口桥呢,南来北往的人没法数。万一出点纰漏,也毁了你名声,总得考虑周全才是。你给句话,看看接这桩工程把握大不大。”


  张木匠摇了摇头:“说实话,把握不太大。”


  乡绅们个个嘴张得能放进汤圆。


  张木匠搁下茶盏,不紧不慢地说:“各位都晓得,周家班子没造过大木桥,我也从没有经识过。——那些十根木头两根桩的桥作不得数。洋口渡河宽八丈六,水深三庹半,不是我张步山咬咬牙拍拍胸就能应承的。造桥这么多银钱,全是乡里乡亲、东邻西舍的血汗啊!要有个闪失,我对不起你们各位的重托,也没法子对十里八乡作交待。”


  个个字句句话,全都像秤砣。乡绅们频频点头,心底里对张木匠越发敬重。帐本上清清楚楚记着:张步山代周家木匠班也捐了三十块大洋,手艺人靠十个指头吃饭,这笔钱不是个小数字。


  可是,银钱筹捐足数了,石头木料备齐了,也向状元公张謇先生禀报了,却请不到造桥的工,这算哪桩事?传出去,双窑仝埠都没个脸面。看看,还造桥积公德呢,手里攥着钱也办不成事!乡绅们眼神一只比一只黯淡,阴云布得厚实实。


  冯二先生有些发急了,两只手搓得火星子四处溅:“这怎么办?总不能栽了稻秧不灌水、开了店堂不卖货啊!这可如何是好……”


  乡绅们七嘴八舌,有提议去石港、平潮请人的,也有主张向张謇先生求援的,思来想去都不是回事,赵家班要价两千六,从远处请说不定出手更加重。


  “还、还真的砸在手里了?”冯二哀叹。活了大半辈子,他在地方上颇有名望。造洋口桥,众人推他做主事;要是这桩事半途而废,真叫个做了一辈子老和尚,吃坏了一餐野狗肉!


  看众人都闷下了头,张木匠这才挺直胸,冒出一句惊天动地的话:“要是信得过,我接!”


  “你、你你……能接?”冯二气喘得紧。


  张木匠点点头,说话依然不紧不慢:“都说隔行如隔山,却不知另有句话,叫‘精一行通百行’。手艺人,靠的是心气,是悟性,见眼生情,情就生心。我想呢,建桥造屋,都是鲁班业内行当;其中的机巧关口,无非也就是立桩、支撑、架梁。只要用上心思,再难的事也是人做的!”


  “是这道理,是这个道理!”冯二按上一锅儿“甘”字烟,又“噗”地吹着了纸媒子,把水烟台递到张木匠跟前,“你抽口烟,慢慢说!”


  张木匠摆摆手,继续说:“去年秋月里,听说要在洋口渡造木桥,我也就留心了。出门揽生活做生意,走哪座桥都桥上看看、桥下量量,回家画画、想想,再和师傅商量商量,心里倒也有了几成帐。大家看看这个——”


  他拎起放在墙边香柜上的青布包袱,解开。里面是一座四排桥桩五接头的大木桥模型,一尺八寸长,桥堍、桥桩、桥梁齐全,桥面上还装着栏杆,只差没涂桐油,刨得光光的松木发出淡淡的香。


  众人的眼睛都亮了,赞叹声响成算盘珠儿:“哟,好精致!”“看看,榫卯合丝合缝!”“张师傅好手艺!”“对了对了,就这个样范……”


  陈进乾捻着花白胡须端详了好一阵,问:“样范确实不错!只是,不晓得张师傅心里可有底,拢共得多少个工?”


  “我粗略算了算,木工、石工、泥工、杂工,统统加上,没得三千六百个工下不来。连吃喝带工钱,大小工平均四角钱,也就是一千六百四。”


  “哎,还有你带工的赚头呢!”


  ——带工的责任重大,造这么一座桥,赚头少说也得要个千儿八百的。


  “赚头就算了,我也照大工算帐。说句良心话,我从西路流落到双窑十来年,乡里乡亲待我不簿,早把我当成了双窑人。造桥修路,阳世阴界都是修行,就算我为报答大家捐点功德吧!”


  “大仁大义,大仁大义啊!”乡绅们个个感叹,佩服之情涂满了寿斑点点的脸。


  最后,工价敲定了一千七百块大洋。


  三


  自古以来好事多磨。


  洋口桥桥址选定在老渡口,一条宽宽的夹车路南接双窑街市,北通仝埠街头。


  造这么大一座桥,难免要腾出空地做堆场、搭工棚,要取土填桥堍铺斜坡。桥北的六千八百步田是仇三仇四兄弟俩的,嚼碎舌头也不愿出租,说是怕糟蹋了土地,没法子,议事会只得贴补陈进乾三百大洋,请他出面以八千步熟田置转换了仇家兄弟的祖传田产。


  没想到,一个洋鬼子的到来,又让事情起了波折。


  洋鬼子叫德来克,看不出年纪大小,一头说红不红、说黄不黄的头发,一张白癜风似的长脸,个子足有六尺高。双窑人都当西洋景看,扑克牌刚从城里传到乡下来,人们也就把他叫成“赌老K”。


  洋鬼子是带着译事从南通坐班船来的,径直走进了冯家客堂。刘译事介绍:德来克是荷兰人,一肚子水性学问,张謇先生把他当座上宾。这次,张謇请他到海边主持造七门大闸,顺带绕道双窑参谋参谋造桥选址的事。


  冯佑元不敢怠慢,请几个乡绅作陪,八盘六碗地招待了一顿,然后送进了刘家客栈。第二天就有消息传开了:这“赌老K”吃饭搛菜不用筷儿,用的是随身带的铁刀叉,把烧酒当水喝。


  第二天下午,一条小木船把洋鬼子和刘译事送到洋口渡。张木匠也上了船,陪着洋鬼子又是插竹篙又是拉皮尺。有译事陪在身边,嗑嗑巴巴加上比比划划,交谈倒也不太费心神。


  洋鬼子做事极认真,在河心里忙活了半天却是不歇手,当夜里就住在河边新搭的工棚里,点一盏美孚灯又是写又是画一直到半夜。第二天赶早潮,不等译事起床,又拉张木匠上了船。


  头天下午插在河里的几根竹竿歪斜了。


  “唔,诺诺诺!”德来克铺开双手左摆右晃,嘴里冒出一串咕噜噜的声音。


  张木匠听不懂,但也估猜到意思是说桥不能造在这里。造桥选址他做不了主,于是比比划划地告诉德来克:乡绅们商议过,只能桥就路,不能路顺桥;桥址一改变,麻烦事多得很……


  德来克眨巴着蓝眼睛,怎么也弄不懂张木匠的意思,于是伸手指着上水几十丈的一处河滩,连声嚷叫:“高!高!高……”


  张木匠只得把小船撑过去。


  正是中秋时分,水面上蒙了一层雾,河水已经凉浸浸。德来克却是不管不顾,把外衣全脱了,只留一条短裤衩。没等张木匠反应过来,身子一跃,就一头扎进河水里。


  这、这……洋鬼子想干啥?张木匠愣愣地站在船头上,心头泛起一股敬意:难怪张謇先生看重他,这德来克做事不带半点马虎啊!


  足足有抽三锅水烟的工夫,德来克还是没露头。张木匠正担心,却见河心忽然冒出一颗脑袋,正是他!只见德来克扬起一条胳膊,连连向张木匠招手,明摆着是让他也潜入水底下看一看。


  张木匠迟疑。今天他只穿了一条蓝布长裤子,要下水就得脱光了。当洋鬼子的面露出下体来,他抹不开脸。


  “噢,噢,噢!”德来克连连催促。


  娘细皮!他洋鬼子都不怕露一身毛,我还不敢露块肉?张木匠脱下对襟衫,一把扯开大裤腰,也学着德来克的样,纵身跳下了河。


  河水足有三庹深。张木匠伸开双臂连连划动,好容易才触碰到了河底的淤泥。德来克也跟着潜过来,手里拿木棍朝淤泥里插下去,却只插进去尺把深。张木匠接过木棍也试了试,一下子明白过来:这淤泥底下是铁板沙,竖桥桩最合适……


  己午之交,俩人才上了岸。


  伙房安在陈老板的木料场,锅灶现成。造桥工少时十来人,多时有三四十,吃喝开销不是小事。陈进乾怕走漏油水,主动把这事揽下了,安排两个女佣来帮工做饭,由小娘子珍儿姑娘负责采买安排。


  珍儿姑娘二十出头,大奶子细腰身,一双裹没裹到位放没放得开的脚像山芋,走路两爿屁股轮番转。来木料场伙房才两天,就招惹得进场排料的十几个石匠木匠眼睛装了轴,做活儿走心神。


  一钵头老米粥端上了桌,又端上两锅软面饼,珍儿姑娘在桌角上坐下,搛一块软面饼放在张木匠的粥碗上:“你吃,多吃点!带工辛苦,不能亏了身子。”


  边说边用膝盖触碰张木匠的腿,眼睛里流出蜜蜂汁。


  张木匠不动声色,张嘴就吞进半张饼。软饼里和了鸡蛋,拌了葱花,也淋了芝麻油,进了嘴就往喉咙管里钻。


  “嗯,嗯——”德来克咬着饼,竖起了大拇指。


  珍儿姑娘很高兴:“这软面饼……天底下也就我摊得香!你们荷兰没人比得上吧?”


  德来克听不懂,只傻乎乎地点头,嘴里冒出一串话。


  珍儿姑娘转过头盯住了张木匠:“张师傅,你说,可比你娘子摊得好吃?”


  张木匠含混不清地哼一声,埋头对付那一大碗老米粥。


  吃过饭,张木匠领着德来克和刘译事走进了徐二茶馆店。乡绅们在那里等回应。


  没等伙计把茶盏端上来,德来克就“咕里呱拉”地说开了,两撇小胡子上上下下地掀。似乎怕译事传话没准头,他两只手就像舞僮子,一会儿划过去,一会又晃过来,一会儿全摊开,一会儿抱住头,如同街头卖药郎中牵的大马猴。众人莫名其妙,不时把眼睛斜向刘译事。


  刘译事二十多岁,白白净净的书生模样。他似乎也确实没准头,两只眼珠儿随了德来克的比划滴溜溜地转。听德来克说上三五句,他这才冒一句,结结巴巴地传话:“他说……渡口底下,泥是活的……桥桩,桥桩会移动……不能在这里造桥。水流……力学……几何道理。上帝菩萨……不好违背道理。科学……一定要讲科学……必须,必须改桥址……对,他说,桥址一百公尺。基础……基础可靠……阿姆……阿姆斯特丹那儿造大桥,也遇上过同样……情况。桥址,桥址……”


  整整个把时辰,德来克说得口干舌躁;刘译事也头发冒青烟,脑门上沁出颗颗汗珠。议事们依然云里雾里,丈二金刚摸不到头脑。


  张木匠作解释:“这个西洋人,倒是个实心帮忙的。昨天一到渡口就上了船,丈量了两个时辰;今早上,他又拉我撑船,潜到水底下又是戳又是捣的,水性比我还好。他的意思是,桥桩在渡口那儿立不牢靠,必须向上挪个三十丈。”


  向上挪三十丈?乡绅们面面相觑。他洋鬼子吃灯草芯放轻巧屁啊,桥址哪能说改就改?改桥址就得改车路,改车路就得重新置换土地,得添加多少麻烦贴补多少银钱!别说另几个乡绅不认可,就连冯佑元也不赞同。——他已在桥南的路口边新买了一块地,准备盖几间杂货店。


  “小刘先生,刘译事,”冯二先生满脸堆起笑,“你费神帮我们说说,桥址是不能变的。他造桥是内行,可有法子想想,还在渡口立桩?”


  “恐怕不行。”刘译事摇头,“西洋人脾性我懂,做事丁是丁卯是卯,不带半点商量余地。就连张謇先生说话,他也敢驳斥,从不讲半分情面的。你们还是听他的为好!”


  德来克一双蓝眼睛直直地盯着冯佑元,随时想要争辩的样儿。


  既如此,只好先把洋鬼子和译事支开再说话。于是众人恭恭敬敬地把德来克送上开往海边的班船,重新回到茶馆里议事。


  “大家看看,也拿个章程,是不是改桥址?”冯二先生咨询大家的意见。


  “改什么改?不改!”大粮户王有财首先表态,“洋人盘算的洋名堂,他懂多少地方上的事?双窑有双窑的做法。张謇先生让他过来只是参谋参谋,不是拍板定主张。没必要听他的!”


  “这话对。这‘赌老K’一不出钱,二不担责,拍拍屁股就走人。我看,他也就是显示显示高明……”


  “不会的。我打听过了,这德来克有真才学!”冯二先生介绍,“千百年来,江边总是坍堤,把几个镇子都淹了。就是这个德来克,为张謇先生出主意,在上游筑了十几道丁字楗。去年多大的水?江堤没垮坍一方土。张謇先生高兴得说是要为他立碑呢!”


  众人没了话,四五只水烟台抽得像是煮粥锅。


  “张师傅,你见识多,也说说!”冯佑元盯住了张木匠。


  议事会喝茶议事,原本没张木匠的座儿,是冯二先生硬把他拉进来的。这两天和德来克的相处,他已认准这洋人是个牢靠人。他说洋口渡桥桩立不住,张木匠心里也打鼓,正搅肠钻肺地想主意。要是把桥址向西移个几十丈,那自然是省心;可是,看这势头,乡绅们没人愿意动转念。“捧主家碗,受主家管”,匠人的话也就是个屁,只能放在裤裆里,顶多落个臭味道。


  “你们定你们定。”张木匠摆摆手,神情很是谦恭,“定下来,我就开工!”


  四


  议事会决定:桥址不变,九月动工。


  九月初二,黄道吉日:宜开光,宜祭祀,宜破土,宜奠基。


  一大早,洋口渡两岸便挤满了四面八方来看热闹的人,胜似出庙会。


  己时三刻,仪式正式开始,十三道献榜锦幡高高挂起,祭坛上摆上了“赵太祖报晓金鸡”、“耿七公西湖鲤鱼”、“太行山巧造肥羊”和“郑三郎修身贡猪”四样牺牲,另有香烛纸马、清茶美酒、糕团面点、豆腐鲜果等各式祭品。


  主祭的老道士焚化黄元,发符召请当方土地、值日功曹到坛听命。冯佑元先生代表百姓乡亲祷告天地,发愿造桥顺风顺水,平安吉祥。周家班的十六个木匠,由张步山指挥,腰扎红带,足踏青布,抬起四根水桶粗的木头,齐齐地竖进早已挖好的井洞。顿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乡老耆宿们齐齐舞动铁锹,将土填向井洞……


  午后申时,人们这才散去。


  按照张木匠制作的木桥样范,桥头的堍墩各长三丈六,伸向水面。如此,桥面可缩短一丈八;四截斜桥,各长一丈二;木桥平顶,高出水面一丈,南北长为二丈,可容得两条大驳船顺逆穿行。其间,最花工的是桥堍,最拿魂的则是竖在河心的两排四根高桥桩。


  桥堍主要是石匠活儿,木匠们跟着打下手。十二个石匠分成南北两班,先筑围堰再夯堍基。“门”字墙石壁厚达四尺,巨石砌外,碎石填内,石缝之间灌以米汁桐油调制的石灰浆料,确保千百年不渗水不松动不坍塌。两排中桥桩费点事,离河岸两丈,水深五六尺。张木匠用了二百只大麻袋,灌上泥,在桥桩的位置圈出床铺大一块,将里头的泥沙连水戽出来,又挖下去三尺深,将两根榫了横梁斜杠的桥柱竖进去,再填上百十担黄粘土。桥桩也就扎扎实实地立稳了。


  个把多月忙下来,施工进展顺利。张木匠消瘦了十来斤,下巴上胡子围成一圈儿。乡绅们放下了心:张木匠敢揽瓷器活,手上还真的握有金钢钻啊!


  这天傍晚收工了,张木匠又去河南岸桥堍上转一圈,这才走进了伙房里。


  工匠们都已吃过晚饭回工棚躺下了。——桥工活儿重得拿魂,力气全靠睡觉补充。两个女佣也不知去向,伙房里只剩下珍儿姑娘。


  “张师傅来了!”女人笑眯眯地招呼,双手麻利地从汤罐里拎出一只锡酒壶,又端出两碟儿下酒菜,放在张木匠面前。


  张木匠怔了怔,问:“不逢年不过节,这算哪桩事?”


  ——平日子,他和石匠木匠杂工们吃的同样饭菜。


  “你是带工的大师傅,最辛苦不过了,该当单独开小灶。”珍儿姑娘声音软软地劝,尖尖的奶子叩碰在张木匠的臂膀上。


  “不行!”张木匠收缩了肩胛避让,“我开小灶,六七个师兄呢?带石匠工的吴师傅吴铁侯呢?手艺人搭班揽活儿,讲究的是有福同享,有难同担。伙食上有钱省,菜里头多放点油。这酒菜我不能吃!”


  说完,直起腰就要往外走。


  “别别,别呀!”女人连忙拖住他,“这酒菜,和伙房不搭边,是我从家里拿来的。你看看,这酒,店里哪有得卖?”


  她拎起锡壶往碗里倒。酒色绿莹莹,热气吐浓香,看得出是粮户富商家酿的“猫眼睛”,一斤米只兑八两水。


  “哦,陈老板倒大方,这么好的米浆酒舍得给我喝?”张木匠肚子里馋虫子被酒香勾活了,忍不住端碗喝了一口,连连咂嘴说,“好酒,真的好酒!代我谢谢他。”


  “谢他?”女人撇撇嘴,水汪汪的眼睛里伸出两只手,牢牢地抱住张木匠,“是我……看你心疼,偷偷舀了一壶子。”


  酒一下子变了味,有点涩,也有点酸。竟是她偷偷舀来的!一个多月来,珍儿姑娘往他身上蹭了不知多少回,张木匠哪能不知情?做木匠活儿成年走门串户,出东家进西院,最忌讳拈花惹草的事。老丈人周木匠本事也算高强,却一辈子受穷没活出个门堂,不就是在女人身上吃的亏?张木匠行得端走得正,答应入赘的那晚上,当着师傅和师兄的面剁指头发过誓:决不在女人身上栽跟头!珍儿姑娘再主动,他也必须把握住丹田下头三寸地。


  话得说回来,这珍儿姑娘还真是个好女人,说是大老板的小娘子,为人却和善,也勤快,不娇气不傲气,更为难得的是她管伙房很大气,工匠每人每天一斤八两米一角钱的菜,她都号量开销足足的,不克扣半分半毫。


  “我喝,我喝。”张木匠不忍心让她面子上不来,好言好语地劝,“天不早,你还是早点回家去,免得陈老板担心思。”


  女人的眼睛一下子红了:“他担个屁心思!整半年,碰都不碰我……”


  哦,有这样的事?


  张木匠早听说:珍儿姑娘是下河铜匠船上的,穷得和娘合穿一条裤子。十五岁那年,五十岁的陈进乾说是睡觉脚冷,花十块大洋买了她做焐脚丫头。小丫头夜里不仅焐脚,还要负责挠痒痒——陈老板身上有牛皮癣,挠着挠着手就被捉住拉进了腿裆里。十八岁,陈大头正式收她做了小。如今陈老板已经六十出头,六十岁的男人只能锄锄草,而且锄一回怕一回;珍儿姑娘二十五,坐在地上能吸土。老夫少妻的床上滋味怕是菩萨也说不清。


  张木匠不再说话,只闷了头喝酒,又扒了一海碗插得住筷子的厚米粥,起身往外走。


  女人的身子软得像条蛇,伸手箍住他的腰,两只膝盖也跪下了,颤着嗓音央求:“张师傅,张木匠,求你……求你陪陪我,陪我一晚上。我,我心里苦啊……”


  边哭边往张木匠身上撞。


  搓揉之下,张木匠再是咬得牙关收心猿,却不由自主起反应,裆下硬梆梆将裤子顶出几寸高,正戳在女人的鬓角边。


  “别,别这样!陈老板家大业大,不能让他抬不起头;我不偷鸡摸狗……”


  张木匠避让,想把女人推一边。


  “我,我……”珍儿姑娘喘息两口,睁大了斗鸡眼,直愣愣盯住鼻子前,忽然张开嘴,老猫叼鱼般一口咬住了张木匠的根。


  隔着单布裤,下口并不重,张木匠却“哎哟”地叫一声,觉得根儿像条蹶动不已的小黑鱼。


  “唔,唔唔……”女人含混不清地呜咽,斜襟衫被撑开,露出白嫩嫩的奶盘。


  一时间,张木匠竟有些把握不住了,直想把女人压在身底下当面揉。幸好,一个白胡子老头儿猛地闪到眼前头。鲁班爷?没错,就是鲁班爷!不能,不能啊。木匠行内有规矩:盖房架顶梁,造桥竖木桩,带工的师傅万不能碰女人走阳气!前天夜里他回家换衣服,龙英脱得光溜溜往他怀里钻,也让他一把推得远远的。眼看就要竖高桥桩,总不能只图一时痛快,招惹祸患灾害!


  “珍儿,珍儿姑娘,”他弓腰扳开女人的头,哑着嗓子劝,“谢谢你看得起我。我不能,不能坏了老规矩……”


  费了好大的力,张木匠这才挣脱裹在身上的藤,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伙房,任由珍儿姑娘坐地上滚了一屁股的泥。


  回到工棚,他拧一块水纱布擦了擦身子,又去菩萨像前点燃一柱香,叩了三个头,这才钻被窝里躺下了。


  五


  桥堍快完工,只等着架桥梁;


  中桥桩也立得稳稳实实的,小木排撞上去纹丝都不动。


  架桥进入了大关口:竖两排高桥桩。


  张木匠有主张:两岸架起绞车,用几根酒盅粗的麻绳缚住接上榫的“冈”字型桥桩,从上水放下来;到了定点位置上,八个身强力壮的木工跳下河,潜水底又是挖又是掏,强行将一抱粗的大桥桩根部揿下去;两个大汉爬上桥桩顶部的横梁,抡起大油锤,用出吃奶的力气一锤锤砸,潜在水底的木匠不停地掏……从早忙到晚,桥桩插进河底三尺深。


  跳河水里七八趟,在渡船上呆了大半天,张木匠冷得直哆嗦,却也长嘘几口气,把心放下了。只要高桥桩站稳,接下来再没有难事情。能把这桩大工程做下来,身为木匠,可是一辈子荣耀啊!


  灌了几大口米曲烧,他早早在床上躺下,盖被子焐出一身的汗,夜里还做了个美滋滋的梦:他牵一只披红挂彩的大水牛,拉着丈把宽的老牛车从桥上来来回回地走;乡亲们全都乐呵呵看着他,有一双眼睛水汪汪……


  第二天蒙蒙亮,张木匠起床就走到桥堍上,一下子愣住了:昨天立得正正的高桥桩有点歪斜。他不相信,选一处位置,以多年吊墨斗弹线的功夫细细瞄了四五遍,没错,粗麻绳绞紧的桥桩顶还在直线上,着水处却向东移了两三寸。


  怎么回事?难不成是昨日傍晚疏忽了?


  吃过早饭,桥工们全都聚集在河滩边七嘴八舌。要想弄清原因,必须派两个人潜入河底去看个究竟。


  张木匠目光沉沉地朝人群扫一眼:“哪个跟我下?”


  时令已快到霜降了,河水冷得瘆骨头,众人都畏葸不前。


  师兄陈保儿跨前一步:“我下吧!”


  张木匠不吱声。陈保儿自小不吃鱼泡,水性差气也短,放个屁的工夫都得浮上水面换气,他下去贴不了手脚帮不上忙。


  “我陪你!”有人响响地叫一声。


  是石匠班带工师傅吴铁侯。


  桥堍砌好,没了石工多少活儿,别的石匠都已散伙,只留下带工的吴铁侯和另一个小石匠,等着在堍上架木梁敲石槽。这吴铁侯比张木匠小两岁,一身键子肉,家里有几个瘸腿瞎眼的老人要照应,至今还没说上亲。前些天张木匠见识过他的好水性,一个闷子能在望洋河打个来回。


  “行,就你!”张木匠点点头。这些天,他和吴铁侯已成了好朋友。


  两人带上长弓尺、十字镐、大铁锹,从渡船上跳下河,摸到了桥桩根。果不然,顶在桥桩根部的几块石头挪了位,东移半尺多。张木匠浮上水面换口气,又潜下去双脚盘住桥桩连挖七八锹,却见桥桩底部的泥沙里混有星星点点的石灰渣——是昨天为固泥沙填埋在上水的。


  流沙泥!


  张木匠倒吸一口冷气,呛了一嘴的浑泥浆。


  工匠们有行话:成亲怕娶吸髓妻,立桩怕遇流沙泥。无论是盖房造屋还是筑坝建桥,测风水选地基是千万马虎不得的。难怪洋鬼子德来克犟着要改桥址呢,哪想到这洋口渡河底心竟是流沙泥……


  他拉着吴铁侯怏怏地浮出水,一时竟心灰意冷,恨不得抽自己俩耳光:就你吹牛皮出狂言,指望着造大桥扬名四方呢;这一回,却是跌进深泥潭爬不上来了!


  回到岸上,工匠们看张木匠生铁沉沉的脸,都晓得碰上了大麻烦,一个个就像霜打的茄秧子。


  张木匠发起了高烧,脸上火热滚烫,昏沉沉躺床上,盖两条被子也焐不出一点汗。


  第二天一大早,桥桩更斜了。要不是上头吊着粗麻绳,四排桩说不定曲成弓。


  乡绅们闻讯赶过来,鱼鸹般伸长了脖颈立在渡口边,一个个耷眼挂眉长吁短叹,拿不出章程来。


  怎么办?


  最妥当的当然是移桥址。可是,引路已筑成,桥堍也砌好;再重新选址,几千块银钱也就白白扔了,不说没办法对四乡百姓交待,乡绅们恐怕也难以转弯认帐。


  其次是向南通官府申请关闸断流,在河底浇水门汀打基桩筑桥墩。可是,望洋河东西一百多里长,天天船舶如穿梭,属地方上的水路要道,怎可能为你旮旯里的一座桥打乱百行百业的秩序呢?


  只能另想主意找法门。


  谣传很快散开来。有说是被掘港赵家班做了“破”的,放卡子线捕鱼的看过到,前些天深夜里赵大赵斜眼坐一条小船来过洋口渡,你张木匠半路截了人家的独门生意,赵斜眼能不使促狭给你点颜色?有说是奠基得罪了龙王太子的,土地城隍观音地藏都招呼到位,偏就漏下龙王太子没受祭,能不耍花式让你吃苦头?也有说是惹恼了洋菩萨的,洋鬼子“赌老K”信奉基督教,他主张挪桥址,乡绅们偏不听,岂能不遭上帝报应……


  当然也传到张木匠耳朵里。


  张木匠一掀被子下了床,嘶哑着嗓子骂:“娘细皮,瞎嚼瘟头蛆!人还能让鬼魇住了?我张步山不信邪!”


  顾不上高热还没退去,他披了件棉袍子重又上了工地,时而蹲河边扔几根树枝看看水流,时而坐船上拿一根竹蒿插插水底,眉毛间裂出一道深深的槽,嘴角燎起豆瓣大的泡。然而,却不见能拿出什么办法来。


  遇上流沙泥,神仙也没办法!


  瘫痪在床的老木匠周师傅躺不住了。手艺人讲信誉重名声,周家班几十年挣下的好口碑,万不能让这桩生活给毁了!他叫两个徒弟把他背上木轮车,推到渡口看了好半天。


  “步山,”他问女婿,“那个洋人‘赌老K’认定渡口不能造桥?”


  张步山默默点头。


  “手艺人小看不得陌路客啊,应该听听他的!”老木匠感慨一阵,晓得自己帮不上忙,只好坐木轮回了家。一路唉声叹气,胸口像堵了一只糯米团子。


  四五天过去了,高桥桩差不多仄倒在水面上,成了过路人看西洋景、说风凉话的一道引子。


  “这回牛皮吹豁了!造大桥哪是桩容易事?”


  “他张木匠当是盖房修庙呢,银钱撂在水里了!”


  “周家班造的桥,桥桩水上漂……”


  议事们也心急如焚。毕竟,筹钱造桥、选定桥址、张木匠带工,都是他们商定的。桥造不起来,张木匠完全可以推脱,大不了毁个木匠名声,他们如何向千万户纳捐人作交待?一班人天天挤在茶馆里,心让茶水泡得稀软,脸让水烟熏得腊黄。尤其是主事的冯二先生,一下子苍老了十多岁,眼角上常常糊两坨黄眼屎。


  陈进乾提议:“我看,没别的法子想,还是礼请‘老仙家’起上一课吧!”


  “老仙家”住如皋城南,已经七十开外,起课算卦天下闻名,卜人生死无有不准,孙传芳大帅也把他当座上宾。只是,他算命掐运料事如神,能算得了造桥立桩的事?


  “算得了。要不然,怎敢叫‘老仙家’呢?”陈进乾满有把握,“听说,赵家班筑坝造桥,也次次请他掐算立桩风水的!”


  既然有这条路,不妨就试一试。


  于是,陈进乾和绸布庄老板刘圣荣带上二十块大洋,去如皋城南拜请“老仙家”,务必求他拿出破解流沙泥的法子来。


  六


  张木匠忽然没了踪影,没人说得清是去了哪里。但他临走前交代大师兄陈兆芳和吴铁侯:留几个人看工地,别的人歇工,等他回来再说话。


  有人猜测:他是去狼山烧香求神了。


  也有人估摸:他是去寻访鲁班门内造桥立桩的高手了。


  工地上却又生了一桩露乖出丑的事:晚饭后,珍儿姑娘到工棚茅厕里解手,刚坐上茅缸座儿,一泡尿没尿完,后头芦芭墙洞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抄她屁股下摸了一把。珍儿姑娘吓得大声尖叫,尿了一裤裆。桥工们以为有贼,冲出工棚一看,却见吴铁侯涎皮赖脸地从茅厕后头走出来,手上水淋淋。陈兆芳再是好脾性,也忍不住指住吴铁侯的鼻子一顿臭骂,叮嘱桥工们谁也不准再提这件事。陈保儿几个却熬不住嘴发痒,私下里找吴铁侯打听:那块肉老没老、嫩不嫩?吴铁侯咧着嘴笑,不答话。


  陈进乾、刘圣荣从如皋回来,禀告议事们:“老仙家”很是隆重当回事,洗手沐香,盘算了两三个时辰,这才断出望洋河底下有吞沙龙,哪怕吐口气,泥沙都流动。


  议事们关心的是能不能破解。


  能!“老仙家”捻着胡须给出了绝招:贡献大祭!


  所谓“大祭”,供奉给各路神仙菩萨龙王的牺牲就不是什么活鸡活鱼、整猪整羊了,而是将一对活生生的金童玉女砌在桥堍里!早年间,听说江海庙盖大雄宝殿、老洪道口造船闸,龙口窑竖高烟囱,都献过大祭;但,谣传毕竟是谣传,双窑地面多少代人都没经识过。


  “不行不行!”冯佑元连连摇头,“这种事伤天害理。不能,我们不能弄!”


  “有什么法子呢?桥不造了?钱白花了?我们这班人怎么向十里八乡交待?”陈进乾振振有词,“说是‘伤天害理’就言重了!贡献金童玉女,表示的是对神仙菩萨的诚意,奉上的是为父老乡亲行好事的善愿,哪能说是伤天害理呢?”


  “可、可……两条人命啊!”冯佑元哀叹,声音却有气无力。论口才,他不如陈进乾。


  “能做牺牲供祭,也是一种缘分,一份功德!对那些穷得卖儿鬻女的破落户子,是桩好事情……”


  陈大头的意见很快占了上风。


  冯佑元不想沾手,事情也就交由陈进乾办理。没费什么手脚,人贩子一次就送来了七个二尺来高的娃儿供挑选。陈进乾花二十块大洋选中了两个眉清目秀的,都是兴化船上出生,五岁出头六岁不到。于是男娃儿改名叫金儿,女娃儿改名叫玉儿,暂时寄养在工地的伙房里,由珍儿姑娘和两个女佣负责照应。


  珍儿姑娘和两个娃儿有缘份,见面就喜欢得直叫“乖乖肉”。两个娃儿也灵巧,“娘娘”“娘娘”地叫个不停。尤其是金儿,眨一双漆黑汪亮的大眼睛,小鼻子小嘴直往珍儿胸口拱。女人把两个娃儿抱在怀里,不时流出哗哗的眼泪,胸襟湿漉漉。


  几天的饱饭好菜一喂养,再换上一身的新衣服,两个娃儿越发地漂亮齐整,光鲜照人,就像从画儿上走下来的。暗知消息的人们前来探望,一个个连连咂嘴摇头感叹:“可惜了,可惜了!”可怜两个小娃儿,哪晓得什么忧伤长短,手拉手在伙房里进进出出,唱几句“萤火虫,扑扑飞”,再玩一阵躲猫猫,欢天喜地像过年。


  吴铁侯不知怎么也上了心,得空就往伙房里钻,还爬在地上给两个娃儿当马骑。珍儿姑娘看他的眼神竟是柔和了许多。


  五天后,张木匠带一身海腥味回到洋口渡。听说买了两个娃儿做祭供,先是发愣,继是发急,撂开双腿就赶到双窑街徐二茶馆店,直豁豁地嚷:“冯先生,各位老板,我有办法,有得办法了!”


  议事们正围在桌边商议做道场献大祭的法事,听张木匠这一说,全都公鸡般昂起了头。


  “哦?你坐你坐!”冯二连忙招呼,“说说,快说说!”


  张木匠告诉大家,这几天,他先去海边找了洋人德来克,在七门闸工地呆了两三天;接着又去江边上丈量丁字楗,已经有了对付流沙泥的办法:一是筑斜楗归拢水流,二是抛巨石阻止沙移。只是工期得向后拖延半个月。


  原来,他是找洋人讨法子去了!


  “洋人的法术用在双窑,恐怕……”陈进乾摇摇芭斗大的头,只吐了半句话。


  议事们也都疑三惑四,拿不准张木匠的两道章程是不是靠得住。


  “荷兰人就是靠挖沙填海立的国,经识比我们多。这个德来克上次在洋口渡,就把水性、泥沙还有什么流速、航道量了一清二楚。他讲的是、是……科学,错不了哪里去!上次桥桩歪了,我一直在找原因。这次听德来克一解析,确实有道理,也在行。有这两道法子,我估计,少说有八成把握……”


  张木匠又是打手势又是拍胸口,说得口干舌燥,一心想让议事们取消供献大祭的念头。却不料,议事们一个神情木呆呆,眼皮往下耷,并不为他的说词所动心。


  “既然……既然你也只有八成把握,我看呢,再加上供献大祭,就是十成了!”绸布桩刘老板和颜悦色地提主张,“张师傅,你就照洋人的法子做;这一头呢,道场大祭照样弄。两下里一凑,双份保险,免得再遭周折。”


  另几个议事连连点头。


  “可是,那两个娃儿的命……”


  “不就是两个娃儿吗?早去早投胎,也算是他们爷娘捐功德!”


  张木匠还想辩说,却让陈大头挡住了:“你就全心全力造你的桥,别的事由我们作商议。”


  张木匠张张嘴,却没了话。他忽然觉得嗓子里苦叽叽肚肠里凉浸浸,头一次看清了一桩事:木匠的手艺再是神凿鬼斧,名声再是大得豁边,也就是吃苦扛事的,茶馆里并没有自己说话的份儿……


  他转身往外走,西斜的太阳把他的身影拖得长长的。


  七


  张木匠指挥,在上水百十丈处的两岸浅水里倒下了两船石头,又填了十几船泥,形成一个倒“八”字,望洋河急流被夹向河心;一下子,河心两边的流速缓下来。草叶子在水面打几个旋儿,随即就漂向河心流远了。


  接着,几十个工匠将两块水牛大的巨石撬上木筏,撑到桥桩上方抛下了水,挪准位置抠出泥沙,让石头稳稳地陷进河底里。张木匠顾不上自己刚生过病,潜入水底掏了掏,石头下已是硬土层。


  六七天过去,插在桥桩位置上的几根长竹篙都不再歪斜。洋鬼子德来克的两道法子见效了!


  再等个三五天,桥桩下的泥沙生了根,就可以竖桥桩!


  张木匠总算松了口气。


  另一边,乡绅们筹备的道场献祭也紧锣密鼓。这回,请来做法事的是石塘镇胡家僮子班。


  ——“僮子”在南通这方水土上已经相传了上千年,戴鬼脸舞神幡,腮帮上穿钢针胳膊上插钢刀,上通玉皇下接阎王。要不是遇上大灾大祸大难大关,轻易是不会请的。竖桥桩献大祭,僧道阴阳法力不够,只有请僮子才能压住阵脚。


  日子选定在冬月初三,大祭和竖桩同日进行。


  按陈进乾陈老板的意思,应张贴榜文公告四方,惊天动地热闹一场,越是人气旺盛越是镇恶驱邪。冯佑元却不肯,他的小儿子在南通城里做事当差,传回来不少新说法新思想。议事会他是主事,本就不赞同买活人献大祭,事情要是传进南通城,张謇公肯定会大发雷霆骂“日娘”,小儿子也抬不起头。他主张关起门来做法事,知晓的人越少越好。


  不管怎么说,金童玉女也是两条性命,张扬开去,宅心仁厚的议事们面子上总有点挂不住。冯二先生的意见占了上风。


  灵华宝坛就搭在木料场里。几个乡丁守住路口,不让外人进入。


  为金童玉女抹上胭脂口红,穿上红绿衣裳,盘膝坐上拜垫被抬上供桌。珍儿姑娘哭成泪人儿,只圪蹴在木料场角里远远地看着两个娃儿,大把大把地甩鼻涕。


  申酉之交,一番“七冬八冬锵令锵”的锣鼓之后,两个腮帮上穿着尺把长钢钉的少年僮子手展一幅席子大的青鸾百脚幡走上祭台,全身披挂的老僮子手捧雄鸡一只,口中念念有词,左旋右转中猛地大喝一声,将雄鸡脖颈生生扯断,鸡血顿时喷溅四方。


  两个娃儿吓得“哇”地一声哭起来。女佣连忙上前,剥开洋糖果塞进两张小嘴里。


  紧接着,老僮子摇动铃杵,引领僮子围绕供桌走马灯似地串起了花儿。八条身影疾步穿梭,搅得烟雾弥漫纸灰盘旋,颤颤抖抖的哭腔裂帛破云:


  “发牒三道鼓三敲——”


  “各路神仙下九宵。”


  “紫金炉内焚高香——”


  “恶魔邪灵逃夭夭。”


  “金童玉女祭牺牲——”


  “平安稳稳洋口桥……”


  两个娃儿忽闪忽闪地眨着眼睛,看戏般盯着身前舞动的身影,咧着小嘴“嘻嘻”地笑,还不时相互挤挤眉毛皱皱鼻子,浑不知接下来将要做什么。


  张木匠立在场边,嘴角闭得紧紧的,腮上的肌肉抖个不停,眼睛也红得像吐血。陈保儿招呼他靠近灵华宝坛看个分明,竟是招白眼讨了个没趣。


  吴铁侯走过来,凑耳边说几句话。张木匠点点头,伸手在吴铁侯的胳膊上捏了捏。


  祭供过半,老僮子给金童玉女各喂了一盅迷魂汤。不多时,两个娃儿便昏头耷脑了,随时都会睡过去。红旗引路,四个僮子抬起拜垫走向河边。


  两岸桥堍的向河石壁上早已抠出二尺见方的供龛,点着蜡烛放着鲜果。僮子将金童玉女分别置放进去,金童向阳,玉女向阴,面对望洋河盘膝而坐。一番叩拜之后,几个石匠抬起半尺多厚的青石板填向供龛,吴铁侯拿一把瓦刀将灰料填满石缝,两个娃儿也就被活活关在里面了。


  没人关心两个娃儿里面是不是喘得了气,祭供完毕,人们的眼睛全都盯在高木架上。桥工们早有准备,几台绞车拉住“冈”字桥桩,张木匠立上渡船,指挥岸边水里几十人同时发力,号子喊得震天响,气势逼得水倒流。菩萨帮忙,神仙相助,两排桥桩都稳稳地在水里站直了。


  三天过去,桥桩纹丝不动。大功告成!


  接下来就是按部就班架桥梁、铺桥板、装桥栏,一切都顺顺当当。


  没想到,石匠吴铁侯半夜里却带上珍儿姑娘跑了,去向不明。陈进乾花钱雇了十几个人四处寻找打听,竟是得不到半点音讯,气得他立在渡口指天戳地骂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恨不得把吴铁侯砌的桥堍敲个稀巴烂。


  乡绅们暗地里笑:你陈老板的小头只能撒撒尿了,占着茅缸不拉屎,小娘子年纪轻轻能不走闷水?绿帽子蛮暖和,大头上戴着吧!


  木匠们私下里也议论:听说过古时候有皇上不爱江山爱美人,没想到,石匠班里也有这号真性情,竟然连工钱也没领就跑了!难得,难得,能编成说书招引茶客……


  桥梁架好,桥板铺好,就剩下在桥栏上接卯榫装栏杆。张木匠撑一条木船从上水向东流,只见新建的洋口桥像条出水的龙,威武地卧在河面上;他顺流下水回头望,阳光下的洋口桥又像道雨后的虹,一脚踏南岸一脚跨北岸,要多漂亮有多漂亮。张木匠看得发呆,五脏六腑暖融融,像是多喝了几碗糯米酒。三十出头的他,终于圆满了一个木匠的梦:盖楼房,搭戏台,修庙堂,建亭阁,如今又带工造了这样一座双窑地面上最长最宽也最有式样的桥。鲁班门里的全行啊!不说对乡亲们有个好交代,这辈子走到哪,也是脚上绑铜锣当当响。做木匠,哪还能比这更荣耀更光彩!


  上了岸,他重又钻到桥堍下,细看新娶的娘子般端详个没完。眼光扫落到那块供龛的青石板,心瓣不由得缩紧了,不晓得这回造桥蒙骗菩萨会不会遭报应……


  心里想到鬼还真就见了鬼。


  第二天装栏杆,陈保儿一脚勾住桥栏凿榫头,忽然眼神发了直:“看,看那条船——”


  众人俯身看去,河心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那不是条船?”陈保儿神支舞支,眼珠儿散开来,指点说,“喏,船头上坐的金童玉女……”


  一句话没说完,他就一头栽进了河心里。


  张木匠大惊,顾不上脱衣服就跟着跳下去,想把陈保儿捞上岸,哪晓得在水里连游几个来回,人影子也没碰到。他不死心,又派人去下游支了一口拦网。折腾两三天,连个尸体也没捞上来。人们猜疑,怕是被流水送进东海了。


  陈保儿娘子招儿闻讯赶过来,趴在桥边抢天捶地哭得死去活来,只想跳下河去寻陈保儿,七八个师兄费尽力气才把她拖住了。


  张木匠抱着陈保儿的独生子小锁儿,断了筋,伤了骨,一动也不动,只望着河水发呆,嘴里不停地念叨:“报应!报应!报应啊……”


  茶馆里众所公认的说法是:周家班造这样气势的大木桥,犟着不想供大祭,哪能没点磨难呢?张木匠命硬豪气旺,鬼神奈何不了他,捉住陈保儿代他祭了桥。


  八


  晃眼过去了二十年。


  二十年间发生了太多的事。周木匠,冯二先生、陈大头、刘老板一个个先后下了世,只有瘸子徐二还活得硬朗朗,成天张合着三颗牙齿的瘪嘴,在茶馆里说些陈年往事招引茶客。


  张步山已成为老木匠。关门徒弟小锁儿得了他的真传,盖房造屋建亭搭棚样样在行。如今存下了大指望:这辈子也要像师父那样造一座大木桥。


  二十年间,洋口桥不知过了多少人走了多少车,一个榫头都没松动。双窑、仝埠的市面一年比一年热闹。店铺的繁华,街市的兴隆,人气的旺盛都直逼二甲、掘港。谈论起变迁,人们都凭良心交口称赞:幸好有了洋口桥!


  民国二十七年,日本鬼子大扫荡,洋口桥半夜里突然被拆毁,桥堍也炸裂了。满心惋惜的人们去桥下烧香祭拜神灵,发现北桥堍供龛的青石板被震碎,里头放着的却是二尺高的木菩萨;人们撑船去南岸,抠出青石板,里面竟也是木菩萨。老人们仔细看过后回忆,这两尊木雕小菩萨容貌像是当年的金童玉女。


  难道小娃儿的嫩尸体也会坐化成木头?


  有人找老张木匠打探这桩事,老木匠只是摇头:“说不清,世上好多事全都说不清。”


  这话有道理。比方说眼下,东洋人凭什么要到中国来?大中国怎么就打不过小日本?日本鬼子都欺侮到门上了,国民党和共产党怎么还时不时就翻脸?到哪年哪月才能重新过上太平日子……这些事,双窑人全都说不清。


  有桩事倒是能够说清了:冯二先生的小儿子冯敬轩,回乡祭祖告诉大家,有一回他在南通城北遇上了珍儿姑娘。珍儿姑娘虽然身上补丁叠补丁,齐整模样却没变,滴点儿不显老,一脸的笑盈盈。她告诉冯敬轩:吴铁侯还在做石匠,待她很恩爱;一对养子养女也已成了亲,一家人过得和和睦睦。


  2016.8于通州苏立斋


  (实习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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