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悠长

更新: 2018-04-09 16:17:50


  一


  这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有结束的时候,这不,转眼之间李志发四十二年军旅生涯就到头了,他已满58周岁,在军副政委位置上已经五个年头。昨天,军区副政委代表军区党委正式和他谈话,一周后将正式下发他退休的文件。


  他是个办事不拖泥带水的人,希望在退休之前,把办公室清理得干干净净,为继任者准备出一个清爽的空间。组织上仿佛有意让他调整一下,这一段已经不给他安排工作了,他现在每天都猫在办公室,整理几十年来积存的文件和杂物,该上交的上交,该销毁的销毁。有两个大柜子装的是近年来的材料,已经整理完毕,现在整理的是另外两个柜子,越往下翻年份越久远,有的放在纸箱里,有的放在牛皮纸的文件袋里,表面都积满了灰尘,这些材料跟随他不断转移,从师到军,都是有价值一时又用不着的资料,有的可能一二十年没动过了。随着纸箱的打开,一股陈年的霉味扑鼻而来。


  他翻阅这些资料,就好像重新回放他军营生活的完整画面。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军用鞋带捆着的一摞信封,信封上是父亲那熟悉的毛笔小楷。这是他到部队后父亲的第一封来信。抽出信纸是父亲的熟悉口吻:志发吾儿,行前深谈,恐难熟记,特再嘱咐一二。军营乃武装集体,上有首长,旁有战友,当一体尊重。最根本处乃重视自身修为,牢记中国士人处世之道:坚韧不拔、自强不息、不怨不怒、威武不屈。愿你不断进取,成为合格军人。父字。一九六八年一月。


  父亲是乡村教师,自十年前离去,他的一切已淡出志发的记忆,如今看到这笔迹,父亲仿佛又走到面前。放下信他想了想,我这军旅生涯已经到头了,算是合格军人吗?应该是。自强不息、威武不屈呢?这一生倒没什么大的过节。想到这里他觉得舒心,继续翻阅整理这些旧资料。这时,一张发黄的照片从一个笔记本中滑出,是他当指导员时和连长杨新令的合影。两个人都是最好的年纪,都是高高大大,都是形象端庄目光清澈,如果新令再白一点儿,两人颇似一对亲兄弟。李志发曾翻拍一张放在桌面的镜框里,这是那张原照。看到照片,虽然三十多年过去,拍照的那一瞬间立时出现在眼前。当时他从政治处见习干事被任命到加农炮营一连当指导员,这个连的连长就是杨新令,杨已经当了一年连长了。李志发下连之前在干部股老乡那儿悄悄看过杨的档案,他可是大有来头,父亲是军区副司令,当了一段作训参谋,据说为让他有带兵经历,团里让他下来当连长。李志发到连队时,政治处报道员凑热闹也跟着去了,就有了这张照片。


  看到这张照片,他忽然对自己能不能称得上合格军人有了怀疑。这时,一个念头在他心头浮现,他退休前要去外地看望一下在连队和他搭伴的老战友。


  二


  当晚他和军政委请假,告知第二天想去外地看老杨。第二天一早,他们的汽车驶出华北平原的这座城市。已是深秋,北方又显露出那种萧条景象,大田里偶有遗落的秸秆,路边林木枝条上的树叶随风飘落,前面的车驶过,路上的枯叶奔逐尾随。


  往常李志发乘车出行,总要小憩一会儿,可是今天他难以合眼,他和杨新令交往的一幕幕都浮现在眼前。其实,他们在连队搭伙前已经知道彼此了。那时正是“文革”时期,部队总是组织一些理论学习班,一会儿是批孔,一会儿是学法家、批儒家。一次,他俩正好在一个学习班。李志发引人注意的是,他受父亲影响,语文基础不错,写的稿子文通字顺。杨新令让人关注的是,他有扎实的文史知识。战友闲聊时,有人就问新令,你这个名字有意思,还新令,什么新令呀?杨新令知道战友调侃,他微微一笑说,这是我爷爷给起的名字,爷爷当过私塾先生,我这名字是诗里的,取自唐代卢纶《塞下曲》,诗句为:独立扬新令,千营共一呼,只是“扬”字不同,看来我爷爷早就给我选定了当兵之路。大家听后哈哈一笑,可李志发却对杨新令有了一丝敬意,在那个破“四旧”的年代,杨新令能如此坦然地谈论古诗,显得颇有定力。


  他们到了一个连队,李志发对杨新令有了更多了解。1968年,杨新令一当兵就在这个连,那时他就不简单,第一次操作85加农炮射击就十发九中,他耳朵震得流血失听,班长伸出两个大拇指示意:你是好样的!连长奖励他再打一发,这一发直接命中靶心,现场掌声震天。


  这些都是李志发听到的,他自己感知的是杨的聪敏和果决坚毅。李志发和连长同住连部,那时正是冬天,第二天天没亮杨新令就起床,他先端来一盆冷水,擦遍上身就到室外锻炼,等起床号响过带连队出操,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李问杨何时养成这个习惯?杨说自小即如是,还引经据典说曾文正公在家书中曾告诫弟弟:“欲去惰字,总以不晏起为第一义。”那时,李志发尚不知曾文正公是何许人,后来才知道是曾国藩。


  当时军营内外都在突出政治,杨新令却在研读兵书。他有一个白茬儿木箱,里面的宝贝是古代兵书如《孙子兵法》《六韬》,还有线装本的《史记》《纲鉴易知录》,还有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文革”前炮兵训练纲要和条令。一坐下来,新令就潜心研读他那些宝贝。没到连队前没有人比对,李志发自我感觉良好,当这样一个鲜活的硬朗形象出现在眼前,他忽然自惭形秽,原本他对干部子弟就莫名羡慕,现在他发现对杨羡慕的不是他的出身,而是他志向的高远和严于律己。他曾问新令,现在也不打仗,学这些还有何用?杨正色道:军人当以戍国为己任!


  杨新令虽然很早就入伍,但“文革”年代,没有受过系统的教育,他凭借顽强毅力,自学了全部高中数学。炮兵运算离不开对数,据说,他当班长时各种运算在团里都是数一数二,翻对数表一翻到页,到页一指即是对数值。志发就此事问过新令,新令回答说对数表已装在脑中,可以运用自如。若论炮兵指挥水平,在连一级的干部中,全团公认是新令第一。那时李志发就想,杨新令实在是生错了年代,若不,他一定会成为一名将军……


  在李志发眼里,杨新令就是个喜读兵书的“儒将”,可是在一次连长和战士的较劲中,让他看到新令的决绝。连里有个战士嗜酒如命,每天偷跑到营房外喝酒。班排长几次告诫仍喝酒如故。新令让司务长买来四箱二锅头,每箱12瓶,当着全连战士宣布:今天你们敞开喝,除非你们把我喝倒了,以后不许每天出去喝酒!谁和我喝?战士爱酒也是凑热闹,有十几个人举手。新令让炊事班炒菜,规定不敬酒,每人一杯。喝到最后,举手的一个个倒下抬出去,此后再无人偷偷跑出去喝酒。酒后新令睡了整整一个下午,团里听到后说,新令你胆子真大,也不怕喝出人命来!


  这些都是美好的回忆。我们发生过冲突吗?李志发想,冲突谈不上,是理念不同引发的摩擦。李志发有一种带虚荣的上进心,总想让连队的政治工作被领导关注。他组织战士们学马列原著,读《资本论》《杜林论》,有时晚上在连队门前还组织战士夜读。当时每个连队一排平房,前面是另一连队宿舍,这个连队有战士发坏,打开窗户高喊“打球”,引发战士一阵哄笑。李志发在团里很快出名了,领导赞扬他,可战士们嘲讽他,说晚上连打篮球的时间都没有。


  就是这个时候,新令对他说,志发呀,我觉得对战士教育先不要学那些大部头,最根本的是让大家明白,为什么当兵?为谁打仗?让官兵牢记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培养勇敢顽强的精神。更高的境界就是古人所说,武官不怕死,文官不爱钱!我听进去了吗?志发想,没有,虽然晚上不再组织战士读书,但花架子还是不少,远没有新令想得深刻,不,是根本没这样想,想的还是让领导关注!


  新令看出我的心思,一天晚上,连部几个人喝酒,酒后大家散了,我和新令喝茶聊天。新令看了看我欲言又止,后来还是敞开心扉。他说,志发呀,我想和你交交心。这是那个时代说心里话的标准用语。他说,你聪明好学,为人厚道,但我觉得你太急于上进,这样的政治工作虚的成分就比较多。他的话太直接,看出我有些错愕,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指导员是连队的班长,工作责任不只是组织连队学习,最根本的是把连队凝成钢铁集体。你看三连指导员张清波,他理论水平可能不高,但他会做干部、战士的工作,他大事小事统揽但又不伤和气。他们连长李占忠在牡丹江找对象,遇一地委书记女儿,这家态度犹豫,此时正好张清波得一女,回东北伺候月子,想到李占忠对象问题没落实,他先去牡丹江做女方家工作,把李占忠这门婚事就促成了,而自己刚出生的女儿则因肺炎治疗不及时而病故。你说有这样的指导员,连队怎么能没有战斗力。那一晚,我们聊得深入,新令的话虽然不入耳,但我知道他没有一丝恶意,我们聊得尽兴,又找来团里自制的“炮团大曲”,直喝得一醉方休……


  李志发还陷在回忆中,他觉得汽车开始颠簸,他从车窗向外望去,车已离开柏油路驶上土路,他知道快进入山区了。这时已可以看到远山,看到山上层层叠叠的红叶。


  三


  看到远山,李志发想起来,他和新令确有一次激烈的冲突!那是李志发当指导员的第二年,当时“文革”已接近尾声,中央提出“军队要整顿”,军里决定组织李志发所在炮团进行一次数百公里的野营拉练,终点是大同,全军各部队前来观摩。因为“文革”期间疏于训练,从团领导到连队对拉练都没有太多概念,所以军师领导特别重视,亲自到炮团检查动员,团里开罢动员大会营里又开。会后,连长组织装车,每辆炮车都要装上炮弹和汽油。新令接到命令就和团里急,说炮弹和汽油应该分装。团里认为炮车行进间,油车不方便在车队中穿插加油,就没有理会新令的建议。炮团司令部的出发命令是凌晨三点,团、营动员之后连队草草吃饭,饭后便开始装车,检查火炮装备,给炮车装伪装网,一切就绪已经是夜里11点了,战士们都累得精疲力尽。这时,李志发对新令说,想要召开一个连里的动员会,他这话一出口,新令就急了,语气从没有这样严厉:你还想不想搞好这次拉练了?有什么话可以边走边说吗!或许是汽油和炮弹没有分装,新令心里不安,说完,他撇下志发转身走了。一会儿,他又回来说,五班司机技术差,又探家结婚刚回来,我不放心,得让副连长带他那辆车。李志发觉得不开连里动员会,作为政工干部没有尽到职责,他还是召集全连讲了半个钟头,此时距部队出发只剩下三个半小时了。


  一切都准备消停,夜里三点,团里响起紧急集合号,部队官兵从宿舍闪电般冲出,一辆辆炮车驶入暗夜中……


  行进中,汽车发出沉闷的声音,可以感觉到正在上坡。李志发知道,娘子关到了,这是长城的著名关隘,位于河北和山西交界处,是去大同的必经之路。关口过去不远就是险峻陡峭的山路十八盘,是连续攀缘上升的环山路,这里驾驶艰难,可是遇车队行驶则特别壮观。李志发想起,他们拉练时是夜里驶进娘子关的,炮团足有上百辆炮车,在夜间沿十八盘攀缘上升好似一条长龙,前面看是耀眼的白色灯带,后面是一条看不见尾部的红色灯带,李志发和全团所有官兵都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壮观景象,每个人都充溢着炮兵的豪情。


  可是,当车队驶出十八盘,在一个下坡的小弯道,五班炮车驾驶员可能打了一个盹,车瞬间滑下山坡,车辆倾覆,如果不是挂在一棵树上,车炮就会直接滚落坡下。当时,部队装备的拉炮车是底盘甚高的苏联嘎斯63,有说法是“嘎斯63,出门就翻”。战士们都坐在炮弹箱上,在山路的颠簸中可能都已睡熟,车一翻战士都被砸昏,加之车有伪装网缠绕,在烈火中,车厢里的战士没能跑出来。在没有任何拖车设备的情况下,他和新令跑到山边要下去救援,被团长拦住了。找不到任何灭火器材,战士们就用手抠山上的土灭火……


  行军队伍看到了火光或听到了爆炸声,一会儿,一架飞机飞临上空,巡视一圈又飞离。炮车继续行进,有的驾驶员油门都踩不下去,这是一支久不经战火和训练的部队。参谋长紧急召集全团驾驶员开会:革命总是会有牺牲的。然后,就做思想工作,算是把驾驶员情绪稳定下来,部队又继续开进了。


  团队驶进大同,按照拉练计划,加农炮营要在训练场进行实弹射击。此时的部队人困马乏情绪低落,新令表现了大将风度,他组织全连动员,说我们军是英雄部队,一定要把实弹射击打好。他严密组织,在演练场对火炮进行伪装。火炮射击当日,全军观摩部队在演练场听取团里作战任务报告。报告结束,开始实弹射击,谁也没想到,在他们眼皮底下就是加农炮阵地,伪装网掀开炮布揭下,炮兵立刻装弹射击,随着震耳的炮声响过,一连五门加农炮全部命中目标,训练场响起连队官兵渴望已久的掌声!


  拉练结束部队返回营房,军里派事故调查组在一连开调查会,连队党支部全体参加。李志发知道他在出发前搞教育影响了休息时间,对出事负有责任,可他又不愿承认,觉得战前动员是必需的。轮到新令发言,他看了志发一眼,然后大包大揽说责任在于自己失职,准备工作不充分,既没有事故救援预案,也没有准备救援设备。说到牺牲的战士,他说他们都是自己的好兄弟,让他们无辜丧失年轻的生命,愧对这些战士和他们的亲人,也玷污了连队的荣誉。说到此处他的眼泪滴落,这是志发和他相处以来,第一次看见这个硬汉落泪。


  四


  几年后,李志发回到政治处当股长,而新令则在副连长、连长位置上盘桓。后来他们都成家了,正如他们在连部卧谈所说,新令找了一个部队医院医生,志发找了一位教师,不过是军区机关领导的女儿。又是数年过去,李志发已调到另一个师任副政委,新令则刚刚跳出事故阴影,担任团副参谋长。两人分别后再见面是在医院里,新令患肝癌已是晚期,说话已很艰难,他拉着志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志发,你不要、不要自责,好好干,前面的路还很长。我,我有一个愿望,你一定要帮我落实。我死后,想把骨灰埋到咱们连,那几位死去的兄弟旁。新令艰难地把这几句话说完,已经喘不过气来。他又断断续续地说:墓碑上就写:战士杨新令之墓。李志发的眼泪滚滚而下,抽泣的声音惊动了整个病房,他拉着新令的手说,新令,我,我对不起你!


  英雄汉也躲不过病魔之手,不久,新令就病故了,家人遵从他的遗愿,火化后到娘子关炮车爆炸处安葬。当时,事故发生后牺牲的战士,就埋葬在坡下的农地里,附近的老百姓把他们家里的棺木献出来用作灵柩。因为当时没有立碑,多年过去此地的面貌变化,坟头已经平复,找寻墓地十分艰难,最终靠那棵挂住火炮的大树才辨清了位置。


  还是清冷的深秋,在墓地边埋下一块没有任何装饰的石碑,按照新令的嘱托,上面刻写:战士杨新令之墓。没有生卒年月,只有一块像坚强的战士一样的石头,静卧在五彩缤纷的山林之中……


  五


  李志发的车停在了墓地边。志发走下车来,看到了崖边那棵山榆树,因为崖边土壤浅薄,几年前志发曾来过,它仿佛没有一点儿变化,不过树上火炮的擦痕还清晰可见。拨开山边灌木的枝丫向下走,在一块稍大的平地上,志发看见了新令的墓碑。他用带来的一块洁白毛巾,轻轻擦拭墓碑,又把带来的茅台酒开瓶,环绕墓地洒落。随后他坐下来和新令说话。他说,新令你好吗?你知道我多想你吗。说着,志发一阵哽咽,他和新令在一起的画面又在脑中闪回。他断断续续地述说:我们在一起虽然只有短短几年,但你是我在军营中最敬佩的兄弟!是你让我改掉了爱表现、图虚荣的毛病,这些年,我始终把你当作楷模,活得坦坦荡荡,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那句古话所说“武官不怕死,文官不爱钱”,我牢牢地记在心里。


  志发还有很多的话想向新令倾诉,此时,天色已晚,他把酒又向那几位战士埋葬之地洒落。他说,我的好弟兄们,今天我站在这里愧对你们!你们的故去,使父母失去了可爱的儿子,今天想起来仍让人心痛。岁月悠长,你们守在这山岭之上,不知还有多少人记得你们?你们是为国捐躯!退休后我会再来这里,为你们树碑志铭,让我们的后生看到,他们不会忘记你们,为国当兵光荣!随后,他站起来,两腿并拢,向战友庄重地敬了一个军礼!


  这时,一阵秋雨忽然飘洒而至,这个季节已经不该有雨了,可山中就是这样阴晴不定。细细的雨丝飘落在志发脸上,仿佛是牺牲士兵滴下的泪珠,这让志发心中大恸,泪水顺着面颊流下来。李志发转身告别时,雨已经停歇,晚霞重现天际。他在暮色中回首望去,新令的墓碑已经和大山一起,融入血红的夕照里!


  (实习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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