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毛驴

更新: 2018-04-09 16:30:40


  周朝军:“90后”作家,山东临沂人,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钟山》《文学界》《延河》《山东文学》《作品》《时代文学》等刊,著有长篇小说《九月火车》。


  1


  公元1776年,古历丙申猴年。是为越南景兴三十年,日本安永五年,大清乾隆四十一年。这年夏天,乾隆帝六甲在身的宠妃汪氏,一时胎漏出血,遍访名医均回春乏力。吹灯拔蜡之际,粗通医理的户部侍郎斗胆献出东阿阿胶一块。汪氏服下阿胶后竟血止病愈,不久便诞下一名女婴,即是后来下嫁和珅之子丰绅殷德的皇十女和孝固伦公主。弘历晚年得女,龙颜大悦,亲题“贡胶”二字,并优质德州种驴一万头,赐予山东东阿阿胶第十七代传人秦仲轩。


  239年后的公元2015年1月30日,在山东省第十二届人大会议上,非物质文化遗产阿胶制作技艺传承人秦玉峰冲冠一怒为毛驴,他说,“毛驴这一物种在中国已经濒临灭绝,我提议,让毛驴同牛羊等一样享有大型家畜扶持政策,纳入草畜范围。”


  再往后一年,也就是公元2016年。按古历,这一年也是丙申猴年。这一年的大年初八,我的爷爷刘老七家养了18年的毛驴小黑,随着一孔老磨盘的光荣退役,终于迎来了它卸磨杀驴的驴生闭幕式。从此,在柳溪镇,毛驴和恐龙一样,成为了一种概念性存在。


  2


  小黑死前的那声哀鸣,让我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凉。不单为小黑,也为整个驴世家。相比于牛羊马等家畜,毛驴是冤屈的。当我们说起牛,我们说孺子牛;当我们谈到羊,我们说三羊开泰;当我们提起马,我们说龙马精神。


  然而,当“驴”字出现在我们口中的时候却立马大煞风景,我们说好心当做驴肝肺;我们说驴唇不对马嘴;我们说黔驴技穷;我们说卸磨杀驴;当我们对某人某事不待见的时候,我们甚至会说“你个驴日的……”


  我为整个驴世家感到不公!


  为给小黑和整个驴世家伸冤昭雪,我喝下驴血,抖擞驴胆,誓为千古毛驴树碑立传:王仲宣以驴鸣医腹痛,朱子明携驴画谒徽宗,前有袁郎单驴救主,后有徐叟驴阵退敌……放眼五湖四海,说不完的汗驴功劳,道不尽的神驴往事,今日我且将这一腔驴血抛洒,道一出悲壮的人驴义事。


  3


  在中国,关中驴、德州驴、广灵驴、泌阳驴、新疆驴堪称驴界良心。而在这五大种驴中,德州驴又一枝独秀。单纯从体态上来划分,德州驴又包含“三粉驴”和“乌头驴”两大品种。德州驴耐粗饲、抗病强,深受驴农喜爱。我爷爷刘老七养的毛驴小黑就是一头千年难遇的三粉德州毛驴,驴高162厘米,驴长186厘米,驴围223厘米,堪称一代驴王。


  俗话说牲口好不好,单往槽里找。得益于我爷爷刘老七家那大如山楂的杂交黄豆,三粉德州驴王小黑才得以如此出类拔萃。说起这杂交黄豆,就躲不开那位红唇烈焰的墨西哥舞娘。而说起这墨西哥舞娘,我又想起了贾先生。


  4


  我爷爷刘老七家门前有条街,街边有棵榆钱树,树下有位外乡人,人人唤作贾先生。榆钱树下的贾先生,逢二、七日谈天走棋,逢三、八日治病打卦。


  贾先生,民国二年来到柳溪镇,住在镇西浮屠寺,手长袍短,脸瘦须白,双目炯炯有神。因对佛家经义有些参悟,常与寺中方丈坐而论佛,斋戒多年,虽未受戒,也算得半个和尚。贾先生为人大方,时常与寺里僧众些好处,故与寺中方丈交厚。方丈剃度八十余载,气象不俗,二人交情可谓清茶一杯,无甚芥蒂。


  说来也奇,柳溪一镇,乡邻三万,竟历来无人知晓贾先生的年纪。有好事者张三跑到寺间问,“我说您老高寿啊?该有八十了吧?”“您好眼力。”贾先生笑一笑。李四蹲在榆钱树下,伸出十个指头,“您老有这个数了吧?”“您好眼力。”贾先生依旧笑一笑。张三不甘心,涎着脸又追问,“您老什么地方人啊?”贾先生还是笑一笑。终究没有人知道贾先生的年龄和来历。


  时光流转,贾先生依然是那个贾先生。


  5


  贾先生是个怪人。比如说“穿”。贾先生平日多是一副农家老汉的打扮,但每逢饥馑之年,虽寄身寺院,竟常以道人打扮示人,抑或身穿袈裟手拿拂尘,更甚者左穿袈裟右着道袍,让人难分僧道。


  再比如说“医”。贾先生学问驳杂,精《畱閫》《归藏》,通六爻八卦,于岐黄之术也颇有几分道行,悬壶一方,救人无数,不似一般的江湖术士,只管蛊人钱财不管他人死活。故而乡人家中有老小、牲畜出了差池,都会到榆钱树下寻贾先生求几服草药,把贾先生菩萨一般看待。


  菩萨一般的贾先生,悬壶一方,不问贵贱,不收金银,但若找他求医问药,定要备好毛驴一头、黄豆二两。贾先生骑在毛驴之上,哼着小曲,吃着黄豆,近百年的道行在腹中翻腾。


  6


  贾先生一生所好甚多,其中以“棋”为最。逢二、七日,贾先生早早地支一个马扎往榆钱树下一坐,扯起嗓子喊一声,“乡里乡亲,老少爷们儿,南来北往的,愿意赏口饭吃的近前来赐教喽……”


  于是就有懂些棋路又自觉手底下有些斤两的庄稼人上前支招,也有这过往的商客不问输赢只图个乐呵的进前讨教一局。贾先生摆棋摊,几十年都只是一副不哭不笑的冷面相,赢了棋,无论对手年长与否,都起身一躬到底,“得罪了,亏得您手底下留情。”对手一走,仍旧冷着一副脸坐定了。输了棋的,无一人觉得丢面子,回头也还来讨教。20年来,不知有多少人坐在贾先生的棋摊前,也不知贾先生用坏了多少副棋盘。有人专门来榆钱树下请贾先生去市里参加象棋大赛,指着他拿回个荣誉给柳溪两岸的百姓长长脸,可贾先生却欠欠身对来人道,“恐辱没了柳溪一干乡邻的厚爱,还是自重些为是。”口气甚为谦逊,听起来不像个乡野老者,倒像个学究先生。某日,有好事者专门请来象棋国手与贾先生对弈,企图打破贾先生不可战胜的神话。贾先生欣然接受。来人在棋摊前坐定,拈起一个棋子看了看说,绿松石,原产于湖北郧阳,多用作饰品,制棋还是头一回见,手工磨制一副棋,少说也要两三年,不是爱棋之人难有这份耐心。说完放下棋子,正色道,“历城楚代,光绪三十年师从吴卿章,讨教了!”贾先生放下手头的《金刚经》,看看来人,起身深鞠一躬,“不敢,远道而来,请执红。”


  楚代棋路杀气颇重,不过三十步棋,就已将手下车、马、炮全部打入敌营深处,眼看一两步棋间便可将敌方帅府端掉。亏得柳溪三万父老乡亲如此高看贾先生,眼下竟无半点进攻之力,只好专事防守,再不见有什么惊人之举。旁观者暗自为贾先生捏了把汗,心下忖度着,人道是一山更比一山高,贾先生的棋摊摆到头了。再看贾先生,竟面不改色,一如往常,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已危在旦夕。


  四十步棋过后,楚代步步紧逼,车、马、炮轮番将军,杀气大盛,一副宜将剩勇追穷寇的态势。旁观者已不忍直视,纷纷走开,惟二三后生棋盲尚存侥幸。再看贾先生依然不慌不忙,一手把玩着佛珠,一手依次调配着帅府周围的马、士、相,舍身护主,不时将老帅从大殿请到暖阁,再从暖阁请回大殿,负隅顽抗。几个回合下来,楚代竟也奈何不得,额角渐渐有了汗珠。


  `五十步棋过后,贾先生转守为攻,先把守在大本营的两名大车调到前线,又以帅府周遭的近侍与敌人周旋,于喘息间将对方士卒挨个拿掉。七十步棋过后,当楚代还在闷头进攻的时候,贾先生的两名马前卒已然驾着汗血宝马越过了楚河,兵临城下。贾先生道一声“得罪”,两匹战马就夹住了敌府。楚代猛地一惊,赶快将大军回撤,孰料为时已晚,两门红衣大炮早已将楚代帅府炸得鸡飞狗跳,两名精兵也已潜入敌后。楚代输了……


  7


  却说这一年古历八月初七,恰逢柳溪镇一年一度的龙王庙庙会,进士街上人山人海,好不热闹。榆钱树下棋摊前,贾先生气定神闲,送走一茬又一茬棋客。时近正午,一辆美式吉普轰鸣着飞驰而来,撞翻了张三的西瓜摊,碾断了李四的痤疮腿,然后吱呀一声,停在了棋摊前。车门一开,先下来一个荷枪实弹的大头兵,又下来一个戴瓜皮帽的六指儿绍兴师爷。


  “你就是贾老头?”先下车的大兵问。


  “我姓贾,也的确是老头。但柳溪镇姓贾的老头少说有百八十个,不知你要找的是哪一个?”贾先生手捻棋子,不看来人。


  “那你是不是会看病的那个贾老头?”先下车的大兵把手里的枪立在地上,似乎是想以此增加自己说话的分量。


  “我姓贾,也会看点头疼脑热的小病,但在柳溪镇,各位乡党都尊称小老儿一声‘贾先生’。你说的‘贾老头’,我不认识,也不知道柳溪镇有这么个人。”贾先生依旧手捻棋子,端坐一方。


  “给脸不要脸,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的秃瓢?”先下车的大兵把枪端起来,指着贾先生。


  “临死听个响儿也不错,你且随意。”贾先生闭上眼,神态安然。


  先下车的大兵见自己受了戏弄,抡起枪托向贾先生砸过来,“六指儿”走两步将枪托挡住,抬手把对方支到了一边。“贾先生莫动怒,兵痞子性子粗,您老莫与他一般见识。”说完,一躬到底。


  “看来还有说人话的,说人话的人只要不是得了绝症,就都有救!”


  见贾先生如此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先下车的大兵又要动粗,被“六指儿”使个眼色喝退了。


  “是这么回事,贾先生,我们师座,也就是咱们临沂城驻军四十六师熊师长,今已年届花甲,无奈发妻未添枝叶,连娶九房如夫人,始得一子,年方3岁,甚得熊师长怜爱。俗话说母以子贵,加之九姨太原本乃是墨西哥人士,能歌善舞,异国风情醇厚,所以我们师座宠幸九姨太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不曾想,近来九姨太偶染怪疾,奇方用尽,不见好转,数月间竟落得形销骨立的境地,疼煞我们师座。听闻贾先生有起死回生之能,还请贾先生百忙中能够随我走这一遭。”


  贾先生早有耳闻,这四十六师熊作义的九姨太,原本是十里洋场一舞娘,如今做了熊某人的小老婆,倒卖烟土和妇女,坏事做绝。


  “恕小老儿无能,众国医名手都治不好的病,我更是无能为力。再者,我寄居柳溪镇已有些年岁,一干乡党无人不知我的脾气。二、七日清谈走棋,三、八日治病打卦,几十年来不曾坏了规矩。再者,我行医出诊,不求金银钱帛,毛驴和黄豆,自是一样也不能少。”贾先生说完,复又闭眼打坐起来。


  “治病救人,功德无量,虽坏了规矩却也高风亮节。毛驴虽无,但美国人造的这铁毛驴,贾先生不妨屈尊一坐。”“六指儿”边说边顺势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贾先生岿然不动。


  “贾先生,毛驴谁都坐过,铁毛驴可不是谁都能坐的,您当真不想感受一下?”


  贾先生岿然不动。


  “贾先生,我们师座为了九姨太的病,近来脾气可是不太好。”“六指儿”渐露凶相。


  贾先生岿然不动。


  “明天就是初八,毛驴我备好,黄豆也管够,我也让你见识见识我们四十六师的规矩。”烟尘四起,铁毛驴消失在柳溪镇……


  8


  八月初八一大早,一声驴叫震山倒。那驴叫震断了梧桐山上一棵歪脖树,震落了胡屠户小儿子的三颗门牙。贾先生寻着驴声望去,榆钱树下棋摊前,正拴着一匹大叫驴,驴周围黑压压一片大头兵。贾先生心下一惊,好一头雄壮的大黑驴!但见这驴,其高如骡,其长如马,其壮如牛,真是一匹千年一遇的神驴!


  神驴面前,“六指儿”一脸坏笑,“找遍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头这么威风的驴了,今天神驴尽着你骑,黄豆尽着你吃!”说罢,抡起长枪托,砸向神驴腹,“满满一筐墨西哥黄豆,让你开开洋荤!”神驴一声惨叫,翘起前蹄,抖擞屁股,一大坨驴屎喷涌而出,但见这驴屎之中,豆大如螺。


  “全吃了,一颗都不能少。”哐——哐两声枪响,“六指儿”手中长枪冒出缕缕青烟,接着一群兵痞子向贾先生围拢过来。哐——哐又是两声脆响,几个大兵已倒在地上哭爹喊娘。


  “六指儿”冷笑一声,一群被五花大绑的乡党已经被捆在了榆钱树上。


  “天大的罪过,贾某人自己担,与乡亲们什么相干——”没等贾先生说完,又是“哐”的一声,一位老者已脑浆迸裂……哭声一片。


  “剩一颗,我杀一双。”


  贾先生后退两步,脱去袈裟,将拂尘倒挂,缓缓弯下腰去。哐哐——哐哐——哐哐,榆钱树下响起一片枪声……


  9


  临沂城,熊作义府邸。“贾先生,熊某已恭候多时!”熊作义向贾先生深施一礼。“成王败寇,无需多言,带我去见病人。”贾先生气沉丹田,压住腹中翻滚的驴屎。


  贾先生跟着熊作义,穿过几条回廊,七拐八拐地来到客厅。分宾主落座后,勤务兵沏上一碗普洱茶来。贾先生醉翁之意不在茶,开门见山地说,“把病人请出来吧。”


  “痛快!”熊作义面露笑意。


  不一会儿,有人抬出一张雕花木床来,床上一个骨瘦如柴的异国女子,虽气若游丝却仍妖媚难掩。不用想也知道床上躺的便是九姨太墨西哥舞娘。贾先生一搭手,倒吸一口气,复又转为喜色。


  “贾先生,荆室还有救吗?”


  “病是小病,只是……药引子难寻。无此药引,纵是大罗神仙,也怕回春乏力。”


  “只要是临沂城有,没有熊某人拿不到的!”


  “我明日差人把药配好送到府上,若贾某治不好九夫人的病,贾某愿陈尸熊公馆门前!”


  “贾先生不慌走,屈尊在我府上住些时日,熊某也好略尽地主之谊。”熊作义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诈。


  “驴屎都吃得,龙潭虎穴也住得。”贾先生咬字如铁。


  “药引为何物?”熊作义逼视着贾先生。


  院子里忽然响起一声驴叫,震得桌上的茶碗嗡嗡作响。


  “一副六指儿,外加柳溪镇老榆钱树下的泥巴。”


  “六指儿?——倒也好找,可泥巴为何非得是榆钱树下的呢?”


  “方圆六百里,惟柳溪老榆钱寿比彭祖,其中玄机不便细述。”


  “……”


  贾先生“住”在了熊公馆,当天夜里便听见府中有人鬼哭狼嚎。贾先生大笑三声,酣然入睡。


  10


  半月后,熊作义撤走了看守贾先生的大兵。


  又半月,熊府上下歌舞升平,墨西哥舞曲随处飘荡。


  熊作义亲自驾驶铁毛驴送贾先生回了柳溪,亲卫队扛着妙手回春的牌匾,一路敲锣打鼓。


  “贾先生,请收下这点薄礼!”


  熊作义话音未落,一个大兵抬出一个箩筐,又一个大兵牵出一头雄壮的大叫驴来,驴后紧跟着走出一位衣不蔽体的女子,在榆钱树下翩翩起舞。啊偶——啊偶,神驴像是在给墨西哥舞娘伴奏。


  贾先生面露疑色,熊作义哈哈一笑,“先生平生所好,以毛驴和黄豆为最,熊某人特意把这头千年难得一见的德州三粉驴送给贾先生当个脚力,另外,这驴之所以如此雄壮,其中关节全都在这筐里了。”旁边卫兵随即打开箩筐,贾先生上前一看,见满满一箩筐黄豆,大如山楂。


  “这可不是一般的黄豆,荆室和先生同好,自小喜食黄豆,便从那大洋彼岸的墨西哥国带了这洋玩意儿来。”


  贾先生轻捻银须道,“多谢熊师长和九夫人的美意,小老儿收下了,九夫人的病已恢复了十之八九,这最后一服药,可保九夫人痊愈。”说罢,从兜里掏出一个黑得发亮的药丸,递给熊作义。


  熊作义复又深施一礼,坐上铁毛驴绝尘而去。


  11


  见人已走远,贾先生鸣锣聚众。不一会儿,全村老少爷们儿都聚在了榆钱树下。贾先生从老榆钱树下的树洞里掏出一个包袱,说,“明日卯时有雨,三日不断,千年古镇化为泽国。各位乡党即刻收拾家当尽快散去。小老儿寄居柳溪多年,蒙各位乡党不弃不胜感激,这是小老儿一生积蓄,权当小老儿一点心意。”贾先生将金银细软连带大叫驴和那一箩筐黄豆依次分给众人。听我爷爷刘老七说,分到大叫驴和墨西哥黄豆的那个人叫刘三麻子,也就是我的太爷爷。


  第二日。原本熙熙攘攘的柳溪镇已空空如也,贾先生一个人坐在榆钱树下气定神闲。一辆铁毛驴向树下疾驰而来,其后一队大兵抬着一副棺材。


  “姓贾的,我熊某人一生久经沙场,却没想到栽在了你的手里,休怪我心狠手辣。”


  原来这墨西哥舞娘并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而是暑天里随管家下河洗澡,不习水性,误吞了带有蚂蝗卵的河水。蚂蝗幼虫在其肚子里安了家,天长日久把她吸干了。那日贾先生切脉,料定是这毒物干的好事,便寻来泥巴蒸作药壳,里面尽是填了些滋补之药。这蚂蝗有个土名叫地龙,喜欢在河泥里闹腾。那舞娘服过河泥后,蚂蝗便钻入其中。待这河泥随五谷轮回被排出体外后,病自然也就好了。而贾先生之所以让熊作义取榆钱树下的泥巴,只因十里八村众乡党凡请贾先生出诊,都牵毛驴到榆钱树下来,是以榆钱树下的泥巴早已三分是泥七分是驴屎了。


  “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因缘生灭法,佛说皆是空。看来这砒霜也会崇洋媚外,哈哈哈,小老儿已恭候多时了。”


  “老贼秃,临沂人都说你是活菩萨,活基督,今天我就成全你!”


  “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


  一群大兵扑上来把贾先生按在榆钱树上,四枚寸许长的铁钉钉进了贾先生的四肢,鲜血染红了树下的泥土,树上的人依旧谈笑风生。


  “你吃了一辈子黄豆,今天我定要看看你肚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一把钢刀插进了贾先生的腹部。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叮当当——叮当当,数不清的金豆子从树洞里往外涌。啊——偶,啊——偶,远处突然响起一片驴鸣。一大群雄壮的黑驴正向树下奔涌而来。狂风大作,大雨如注,十里之外昂首阔步的黑驴山轰然倒塌,山洪四泄,千年柳溪汪洋一片。


  12


  三日后。残阳如血,洪水从柳溪镇逐渐退去。重返故土的柳溪人看见,开膛破肚的贾先生早已不知去向,榆钱树上像耶稣一样伸开双臂的,是一张硕大无朋的黑驴皮……


  主持人:程川


  文学的吸引力很大程度上在于其包容性和传承性,周朝军的《山东毛驴与墨西哥舞娘》借用民间传奇叙事,通过“驴”这一引子,将僧道难分的“贾先生”、专横跋扈的“熊师长”,以及恶贯满盈的“墨西哥舞娘”绑在一块,构成一组反义词,呈现他们之间的纠葛。


  点评


  周朝军的小说在“90后”作者中拥有难得的成熟和大气。他用日臻老练的笔法为我们讲述了一桩“悲壮的人驴义事”,通观全篇,颇有传奇风致。山东毛驴的渊源,毛驴的“濒临灭绝”,小黑的哀鸣……凡此种种,并非赘笔,而是有意为之,每一处又如同楔子,环环相生,引起读者兴趣。而最后,榆钱树上挂着的黑驴皮成为贾先生的“化身”,是人是驴,已难以分辨,掩卷还有荡气回肠之感。


  ——蓝格子


  (蓝格子:1991年出生于黑龙江哈尔滨,暂居大连。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林》《诗潮》《中国诗歌》等。)


  从《抢面灯》到《山东毛驴》,周朝军把自己的怀乡放进时代的变迁与对抗中,还原或建造着他的“故土故人”。故事起始2015年一个真实的新闻事件——“毛驴议案”,作者通过贾先生的种种性格与行为开始“为整个驴世家伸冤昭雪”,让“驴”成为一个正面形象:逢二、七日谈天走棋和逢三、八日治病打卦——他的“驴原则”让他成为棋场的常胜将军,成为百姓心中的活菩萨;然而也正是他的这种“驴脾气”使他杀死了作恶多端的墨西哥舞娘。但“杀”仍为“救”。何为大义,自然显明。


  ——王冬


  (王冬:“90后”,山东无棣人。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选刊》《诗探索》等刊。曾获第三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第三十届樱花诗歌奖。)


  (实习编辑:王怡婷)


注:本网发表的所有内容,均为原作者的观点。凡本网转载的文章、图片、音频、视频等文件资料,版权归版权所有人所有。



上一篇:同归于尽(小小说) 下一篇:落叶随风

推荐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