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网诗歌奖获得者宋峻梁诗作选读

更新: 2018-04-10 05:11:32

三华里


三华里不是很长一段路

如果平原上天气晴朗

你能看到这条路另一头的树


有一天你喝醉了

趔趔趄趄

你可要向着那棵树走


我曾在平原上游荡


狗吠,灯光,喊叫

那些麦田冻得坚硬

夜鸟拍打翅膀的声音更响

路边的柴草抱起团

如一只觅食的刺猬

在星光下滚动


平原的荒凉正是我内心的荒凉

我整夜游荡,走得太远

甚至无法回应母亲的喊声


杀鸡过年


大姐左手抓住公鸡

它已经养了半年

学会了打鸣

追逐院子里的母鸡


“公鸡公鸡你别怪

都怪你是人的菜”

大姐给公鸡抹脖子

血沿着刀刃滴下来


大姐那年

二十来岁

手上生满老茧

是家里的好劳力


那年收过了彩礼

我们家吃得起一只鸡了


两个人


我累了

停下来

靠在一棵树上

我听见树叶

在风里响


如果你累了

也停下来

靠在另一棵树上

就会有两个人

听见树叶

在风里响


疼 痛


他的膝盖骨

被疾驶的摩托车

撞成碎片

那不是一些闪光的玻璃

或尖叫的玻璃

那是被自己的血

模糊的骨头


疼痛在一开始

还不真实

直到闪着金属光泽的钢丝

把一片片骨头

连缀起来


手术室很干净

窗帘把阳光严严实实地挡住

他亲眼看到

戴蓝色口罩的女医生

穿针引线

像缝一只

露脚指头的布鞋


中佐村埋人事件


月光洒满河套

你们狠狠地挖坑

挖得太大啦

其实就埋一个人

这个人被怀疑是叛徒

出卖过一个弟兄

你们举手表决

一致通过

清除他

就在他喝稀粥的

晚上

趁他不注意

下手

先吹灭窗台上

冒黑烟的煤油灯


那是昨天还和你们

一起举手表决的人

这时候他在布袋里

快憋死了

你们一声不吭地下手

挖坑

埋土

坑很快填平

你们上去踩瓷实些

别被滹沱河的水冲出来

雨季一到

河水就会涨呀

你们仨站成一圈

每人撒一泡热尿

这泡尿真长呀

哗哗不停

那个最后提搂起裤子的

哆哆嗦嗦

有些害怕

甚至不敢看一眼

自己的身影


胡萝卜


早市上的胡萝卜

带着泥

又新鲜又鲜艳

娘们儿鼓着浑圆的屁股

挑挑拣拣

捏捏硬实不硬实

看看顺眼不顺眼


然后过秤

装进塑料袋

拎回家

和别的蔬菜

放到一起


像一些金属


我不喜欢生锈

不喜欢糟糠

喜欢一些金属

磨得锋利而光亮

硬一些,再硬一些

薄一些,再薄一些

直到你

不敢拿在手上


雾中消失的人们

一排人站在那里

我认出几个熟悉的

看出他们各有想法

另外几个面目模糊

仿佛只是在雾中现身

我试图念出他们的名字

他们的温暖和失落

可是他们那么轻易就消散了

每个人都没有留下话语

我身在这样的涌动之中

仿佛出生,或死去


半杯水


临近中午的饥饿

模糊了我的阅读

我忘记了那半杯水

我的身体抵在桌子上

但是水,并没有平静


它已经预知

要变成我的血液,就立刻

和我的心脏一起

开始了跳动


光膀子的中年人


一个中年人光着膀子

在细雨里走

不像是回家

也不像去赴一个约会

仿佛雨不存在

或者自始自终

也没有下过

他的皮肤像

市场上

无人问津的鱼

鼓起肚皮

如果这些鱼还活着

也一定努力在吸吮

腐朽的空气


我的心脏在衰败


我的心脏在衰败

我想努力的掏出爱

每一次他都尖叫着喊停止

这让我不知道自己

到底有多爱

到底有多少爱

身体中的液体呼啸着

窗缝里的风也在呼啸

我咬着牙齿

忍受着溃坝的危险

这场大风

裹挟着我的身体

一旦我想说出什么

哪怕一点点,一个字

甚至一次深呼吸

就会止不住一阵阵颤抖


看门的小蛋


看门的小蛋

他已经五十岁了

还被人们叫小蛋

年轻人也延续了这个叫法

因为他们做了官


横穿马路

你像蜘蛛一样

越爬越肥胖

遇上美人多瞅两眼

老王做生意的小门店

老乡修车子的小地摊

都不能干了

一栋楼轰隆隆倒塌

尘土弥漫半条街

机关大楼也喷上了“拆”字

看门的小蛋

看到你高兴地打招呼

机关要搬家了

他一点都不伤感


小学生字帖


她在反复地写:沉寂

灿烂,一霎那

她要记住这些词

记住它们的笔画和读音

即使现在还无法理解这些词的

准确含义

这些词可以描述的时间与生命

所体现出的

辗转的状态

她尽力工整地写在格子本上

想得一个高点的分数

和好评

她必定要读懂这些词

不是今天

不是少年时代的

凝望,哭泣,沉睡

笔在手里紧捏着

写下的字词没有水分

没有迷雾,仿佛干燥的柴草垛

捂在下面

在冬天依然发芽的

三叶草


你站在河边


你站在河边

静静地衰败

此生就此谢幕不再回桓

你结籽,籽已经散落

深入泥土或被鱼儿衔走

你从老盐河里取水清洗眼睛

你经过河上的桥走远又回来

仿佛开过无数春天的莲

仿佛燕子,认准了河边的脚窝


盛开时,有灿烂的倒影,铺满水面



我是空的

我没有装空气

也没有假装是一个容器

我是空的

我没有发声

我内心的咳嗽一直忍着憋着

我是空的

也许曾经不是

也许曾经比空着更糟糕

天呐,我还是空着吧

我空着

不准备接受任何一滴雨水


鸭子


雨停下来

鸭子们喜欢的一段路

仍然泥泞

它们扁长的嘴巴在泥水里寻来找去

也许有一尾小鱼还活着

有一只蝌蚪还没有甩掉尾巴

天空已经蓝了

天空的蓝无法降落进这片泥泞

鸭子们欢叫着

忽闪起翅膀奔跑

比起干净的雨水

泥泞就是一场盛宴


日记,第二十一日


到春天我就又老了一岁

亲爱的,你还爱我吗?

到春天我们又多爱了一年

亲爱的,我唤你的小名还像儿时的伙伴

到春天我们相见

那时气候温暖

下过了雨雪

你会不会想出更妙的恶作剧

一边踩着草地,一边

微笑着,不露痕迹


只有隐秘的事物才能带来快乐


奔波在晕眩发黄的

菜叶和大肠梗阻之间

夜莺与乌鸟互相模仿叫声

我为这样的世界伤心

人群匆忙,似乎也暗怀忧伤

新婚的女孩一脸茫然

机车碌碌

高楼隐没于

春天的摩顶雾霾


在暗处在拐角处蛰伏的

修自行车的人,正打开胶水

封堵空气的嘶鸣

格律在小学生的口水里泡软

不朽的夕照君临翻修的

大道,一直咳嗽着进入气管

小巷,一扇扇玻璃窗子

如燃烧的纸张

焚烧床上互相进入的两个人


他们血脉喷张

在身体里组建军团正在打通

交响乐的多个声部

只有隐秘的事物才能带来快乐

性交,写诗,打磨金属

只有这三件事称不上罪恶

另外,剔除牙齿间的纤维

也可勉强算上


手指明月


手指明月教你阅读

那是你一生第一次唤出月亮的音节

你的眸子与满月相遇

与我的手指望向同一个方向

你出生,我未老

你是我的孩子也是这个世界的

今夜明月巡视天下

仿佛君王俯视着赤子

所有尘埃已经落定

乌鹊息声

摒息听你唤出:月亮---

从此你有了故乡


清晨在山坡上模拟一声枪响


我在山坡上开枪

枪声划过一条弹道

在远处扬起尾音

有一丝颤抖

像一个人忽然哑了嗓子

我右手的食指

就这样发射出一颗子弹

我瞄准的地方

恰好有雾

仿佛巨熊隐身其间

我这样开了一枪

没惊动

任何一只熟睡的鸟


寺院


年轻的女师傅撞了三下钟

匆忙就往外走

年老的女师傅手里攥着一本经

在广大的屋檐下独自

走来走去也不抬头

钟声遵循着某个时间

招呼三三两两的女尼

往经堂集中

梵唱加重了大地上的烟色

寺院外的化工厂、养猪场

也罩上了一衣肃穆


骑摩托车的农民


他骑着没有牌照的

摩托车

从一条乡路

蹿上

另一条乡路

黄色的头盔上

雨水发亮


麦田收割了一半

另一半

正被雷雨收割

湿漉漉的麦田

没有边界

路边的波浪

在沉重地摇晃


摩托车喷出

一股浓重的黑烟

尖叫着

仿佛所有的零件

都要飞起来


翅 膀


我在半空中生长翅膀

手臂疼痛

左边

与右边

没有一起羽化

我要等待很久

一边轻盈

一边沉重


我像忘记每一天一样

忘记了后面发生的事情

那些事情仍然在继续

天空落下尘土

而没有落下羽毛


献 花


1

山峰在向天空倒戈

它折服于

纯粹的


所有横

都是在抵抗

向下的力量


在河边唱小调

携带温暖的

水流声

一缕,一缕


所有裂缝

都可以这样消弭


2

那是我的献花

给每一天

给远行的列车

勇敢的

来往于天空之下


我偶尔

会在列车里冥想

或者

在一座静止的房子里

打开窗

旋转一会儿


3

鸟鸣给我了,连带

一朵白色的羽毛

气泡给我了

风吹过来还没有破

绿给我了

薄如蝉翼

年轮在路上翻滚

在秘密的深处

不断叠加

河流一样的潮腥


回声也给我了

空山

新雨之后

还是

一眼瞥见的那座

寺院


朋 友


那么好的酒剩下就糟蹋了,莱茵河的水酿的

我们喝莱茵河黑色的皮肤,你也是

这么想吧还有这夜色不喝掉就糟蹋了

我听不清你张家口的普通话,但知道你在吹牛

我哈哈大笑对于没有情节的故事

从来只顾自己的体会。此夜我们吵得别人失眠

第二天我们各奔东西

从那时已逾十年没有联系


你们没有见过这样的我


车前草满身露水

红茅草有锋利的侧面

杂沓的脚步里,我分辨出父亲母亲

他们的布鞋踩在尘土里

从对面进入道路

我听见钟声在路的尽头敲响

小黄花呀,小紫花呀

我不知道你们何时生根

何时飘起白色的风絮

我爱一个有影子的人

她偶尔在梦里叫我跟上她

亲吻她的嘴唇和额头

今夜我忘乎所以欢笑

在玻璃器皿和金属桌椅的闪光里

照见另外一个自己

我知道这个我

你们

也爱,也宽容


石头:献给博尔赫斯


巨石,它被刻上红色或黑色的文字后

它说出的就是那些字了

它再坚硬,也在人们眼里描了红唇

或黑眼圈,类似一个男人发出女声

后面晃着宽大的屁股

可是石头仍然有细密的纹理,挤压在一起的沙粒

深陷于幻觉和自我的包围

只待年深日久,一层层地脱落,剥离

或许,一只猴子,又会借此跳出来

老博尔赫斯,在他死去之后,他提到的那些

石头磊筑的城堡,无论是否真的存在过

谁又能指认现场,掏出一枚已经生锈的钥匙


贝 壳


我热爱贝壳的

坚硬,青色与粉红色的花纹

互相炫耀

经由柔软的透明的肉体

一口一口吐出


我热爱贝壳

打开后柔软的透明的肉体

湿滑的粘液

暗藏高潮迭起的

沉默力量

闯入者如同进入

辉煌的殿堂


此刻,我捡起一扇

空空的贝壳

它已经成为艺术品

装饰了一小段

潮声平静的时间


不知道有多少沙粒死在

它的蠕动的

子宫里

而今它正在

被沙滩埋葬



穿黑色潜水衣的渔民

一头扎进海水

化身一条黑鱼

无限地接近海底

当它翻动浪花冲出水面

双手捧出一块

透明的盐

它有多个镜子般的平面

阳光困在里面

无法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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