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北北诗作选读

更新: 2018-04-10 09:02:05

北边的光


飞机与我骤然降落

在北京十二月底


“乘客朋友,您已安全抵达

天上的新故宫”


原谅我,没有即刻认出

那些挂满枝头的死隐喻


玻璃上有重影:清扫街道的人

或清扫天空的人


北边的光。当小舷窗向外望

黄金世界就投来耐心一瞥


辞没留住它的阴影。穿过辞

它让自己留下,在另外一边


新故宫,我停入它幽暗某处

揭开一张琉璃片:本雅明


那是五点钟。现世自西向东驱赶来世

光脱下它的尾戒,锁……


“那天,我在你身上看见另一个人

又从你照的镜子中看到我自己”


起身已是另外的地点。归程

在一条微信送达前发生


老虎尾巴①



一首诗,八小节

词语带着命运,那不规则的

星,敲打铁屋——

丁丁响



我是你文字中疏落的一只慢燕

 乌鸦的颜色,恶鸟的飞行

我是你留在人间的书桌

 紧随窗口,平衡夜色与灯火

我知道你已经离开,你定义了离开

 迟暮仍在我的身中远行

我接住今天落在广州的雪雨

 这没有雪的,必死的雨



大写的台风,某日从厦门过境

小写的人,边死边活着


我被一个声音追赶到这里

“白云路七号,不可登临”②


心口满是旧碣,每片叶子

在枯亡中打坐,我轻轻


摘下未来南方的智慧,剩下的

随着半发表的黑暗凋零


还给你,这一枚精细宇宙

醒来,我在事物空心的梦里


还给我,这女鬼般的新词,即使

追我,替我,爱我,毁我



想象一种得救,想象

我们不约而同地被邀入自身

 天已晚,你们没有归路

 此时,来到屋外看星星,正好比

 和屋内的词语们谈天,于是

  北京变成北平

  白听子换成绿听子③

  旧死变成新死

  鬼变成人

 而我,在剥落的高墙下走了四十三年,直到

  从有变成一个没有


没有的深处,是更多没有

故乡,一段人子的何首乌

 我想,我即是那被温柔允诺的肺病

 时间最无可救治的瘀伤

 潮湿、坚硬的黑暗一点点堆上来

  江水,一点点地穿透

  你那孤零零的小舢板



诗在你左侧,正如你在我右侧

词的碎影低低,好似狗吠的白云

由远,到近,一个记忆边修改,边散开

我收紧全部的我,当灯芯拂低此刻

芒茫的边缘上,字晕头回转

(好的故事,须在好的天堂中展开)

一只变老的手,嚼着烟雪,不肯辩白

也不肯纷飞的手

       压低了,再压低

 所谓的犹死之年,所谓的明暗之间

 所谓的离奇、芜杂的文章

 所谓的不知道时候的时候

 四目相对的我中之你

 窗明几净的变色一觉

 这些,现在,“我一一看见,一一知道”



溢美之词,真的溢得出美吗?

心虚的造物,立起来,再踩空

就坠入这间四方的书斋

我是从后园进来的

(那时,夜的天空正离人间而去)

视死如归的小飞虫们,率领我,一步步

逼向后半生的硬

我一边排审,一边被排审

秋之夜色,还是夜之秋色?

点燃的呵欠里,一座铁屋

被敲打得丁丁直响

一根未抽尽的烟丝,卷着,又露出半角儿的

真地狱

   它的边沿布满了小花,惨白,粉红

   如同枣树的预言和谶言

是,我不再关心人类这个整篇

我啊,被温柔允诺过的肺病,生在时间外围的

奇葩

  词的宣叙和咏叹往复,我也

  冻惨惨做梦,冻惨惨赞美

             对着你,赞美



事到如今,肺病都成了语病

我竭力把可有可无的字句删去,意境敞开

如陈年的风筝在空中漫游

我的死,仿佛倒映着文字的不死

伸出四合院的小屋,锁了

           就是难以破毁的铁屋

    哎

我曾说:世上本没有路

流水的语气里,藏着行云的总谱

一座语言伸过来的桥,痛如受难的琴弓

空气在讪笑,我想逃走

          故乡,这块紧如前额的水面

          时刻都在掉进去

                 水与水的中间



就活成一道影子,在七的背后对话

影子删不掉我,正如希望删不掉绝望

虚无的外面,是虚无的虚无

一颗心,在夜半想作别另一颗星

银河的旋梯在纸上飞奔

          倒叙

 收回笔尖上的敏感

 收回

   可以等于收拢吗?

   灯罩上的新词,(如栀子)仍未开花,将要开花

   一个字,就抑扬出整片星空的密度

   (这个瞬间,它被拆了又拆)

   我的诗,像笔洗中荡开的云

               被否定,被肯定

夜凝神细听


   死落在一边

   偷听


词语的安魂曲,究竟是安谁的魂?

音乐搬到纸上,音阶没有,休止符没有

八小节

   八,是真正的开端

   一道影子,只有顿挫在诗里,才能

   继续顾影自怜

    星空剧院,就让这首诗的演奏

    更离谱一些,让说

            从此无异于听

    听一声中年的咳嗽逶迤而来

    听

     完美

       因此存在


注:①1924年5月至1926年8月,鲁迅住在北京西三条胡同寓所,他的卧室兼工作室是一间凸出于四合院北面的小屋,民间一般将这种结构称为“老虎尾巴”,当年鲁迅亲手参与设计。在这里,鲁迅完成了《野草》正文的全部写作。

另:本诗八章,对应莫扎特《安魂曲》整体主题、结构。


②白云路7号即今天广州越秀区白云楼,原编白云路26号,1927年4月至9月,鲁迅短居于此,并写下《野草·题辞》。2015年夏天,我偶然遇见此楼,无奈大门紧锁,不能上楼。


③白听子、绿听子,见萧红散文《回忆鲁迅先生》:“鲁迅先生备有两种纸烟,一种价钱贵的,一种便宜的。便宜的是绿听子的,我不认识那是什么牌子,只记得烟头上带着黄纸的嘴,每五十支的价钱大概是四角到五角,是鲁迅先生自己平日用的。另一种是白听子的,是前门烟,用来招待客人的,白听烟放在鲁迅先生书桌的抽屉里。”


示播列·小哀歌


1


守住那道河流,当它

于你还是小溪的时候;

溪水淌过我们之间的麦穗,你识得吗

那新冒出的,是谁的芽尖?①


2


我死了,但我说:我息了。

我恨你,但我说:我和你。②


3


“不可重复、一次完成的事件,

不断重复的时间轮回

永不沦落的永恒”③


那次你发着烧,浑身湿透来见我,我一下子爱上你。

每次跟你做爱,我都觉得我好爱你。

不要离开我,我爱你,我永远爱你。


4


亲我以嘴

头发发灰

迟之以心

如传如捂


天空之上

何有异乡

葬礼深处

惟余末途④


5


死后,我还一遍遍醒来

我想知道自己出了什么毛病,去问生医

生医用一口纯正的英文对我说:示-播-列


注:① 示播列(shibboleth),闪含语系用词,希伯来语意为“河流”,法国思想家德里达(Jacques Derrida,1930-2004)则认为,shibboleth的意义横亘于河流、小溪、麦穗、芽尖这几者之间。


②《旧约·士师记》(12:4-6)记载:基列人击杀以法莲人,以法莲人败逃,基列人守在约旦河渡口,见过河者皆命其说“示播列”,以法莲人咬音不准,说成“西播列”,遂被拿住,杀于渡口。


③见姚云帆文章《误读的政治:示播列(shibboleth)和见证之诗》。


④本节词汇主要取自茨维塔耶娃《约会》、保罗·策兰《示播列》《一切即一》等诗。


茶渍


——用六种主题


起初,我的灵在水中轻轻地转

四处碰壁,直到用颜色

构筑杯的天宇


*

我渗出清香水面如草叶放弃怀想它不得志的

烟云

投水,在身后锁闭

两千年的幽香


*

被水拒绝,被随之诞生的另一种美

接纳

小便色器皿不是

小便色器皿

我是

我自己的岸


*

不回头,也知道有什么空在那里

直到茶的喻体瘦成茶的本体,我还是望不清

自己的面目


*

消失是一霎那的事

但洗碗布飓风一次次保留

我的孤独


*

我的理想是作为世界的故居

“呐你看,到处都这么新

原来一定不是这个样子”


*

茶的真身选在我前一秒入定

正如喝铁观音的人不会知道,他们喝的是

铁观音


*

来读我,被时间啜饮过的

只言片寺

读我,但不杀我,你的杯子底里

为何茶渍斑斑?


空镜子



镜子似暴雨,落入内心

每片水花上有时代的表情

本以为,声音是最隐秘的庭院

梅花枯了,以流行歌的速率回旋


镜子中修行,对称的灾难

想要什么,请从你内部掏出

我曾受邀步入你修筑的无形门洞

你说:走得越远,返回得越深



碎裂的镜子纷飞如一棵树

叠起来,一本自相矛盾的书

每次抬头,世界赠你透明的亲吻

日光下,事物一片坦诚


你企图让镜子和它自己对弈

打开的身体,一副残毁的棋局

事实上,你的轮廓每天都在变得更浅

而大地如风筝,飞,与不飞之间



从空掉的椅子上腾一个真正的座位

从无人称里找你昔日的爱人

镜子在繁殖,阴影却拒绝分裂

屏幕无声回头,微信早已是秋天


我的面容忽然多出一只青鸟

伸直的树干,对空气镀银

一场暴雨就这样在半途中变老

水声:脚很重,头很轻



我全心全意,服务一株昙花

香气在未知中漏开,塑料的晚霞

太多的凝视,修剪它的血脉

花开是谶语:眼见为虚


失去信心的镜子孤零零旋转

莫须有的位子在旋转中急停

空镜子,还是空椅子?坐下吧

你的讲述,已在我这里完成


DT440


 有一个人,他在提琴中等我。

 ——聂鲁达《马楚·比楚高峰》


1


戴上一次,就摘不下来了

好像多年前卸载的听力

又回到耳边,一个人生的标配固件

被你死死握在手中

丢,还是戴?你从哈姆雷特那儿

收回问题


2


终究,它不全是听力的

一对金属与皮革编造的耳朵

悬在半空

脆脆的外壳裹着你

那么一瞬间,你是不太坚固的词

你的外延,在天边剥落


3


听说这型号相对便宜

听说千元以内,它的素质最高

后工业时代,还有一只德国的巧手

留在你耳根处搅动

你买回来的,都是别人的听觉

打开它,一路追随它

你,以他乡盲人的身份存在


4


修改你的听觉,何其容易

修改之前,耳膜是一张白纸

没有诗

你不能寄望它永远在你之外,并

与众不同

秋天还是来了,在一杯白开水里,请你辨认

那滴墨


5


最后一排的两位乐手,是声场

六十四年,富特文格勒棒下仍在变快的贝多芬

是声场

听,就干脆听得再远一些

哪里都是电流,哪儿

都去得轻易

命运在一定安值范围有效,你的边界

在哪?


6


听得多了,你就开始忽略

它的高中低频,忽略说明书上的文字

当海绵一次次向你倒出

那片星空,你要知道

那是布鲁克纳,和梵高的星空

戴上它,不到一厘米地

体会那些事

只要听,唯有听

层次

分明


7


这西洋古典乐的宠儿,可能领会

你一个东方人的沉默?

底噪贴上来,模仿

你的禅吗?

给你耳朵,它就失去耳朵

在听的基本动作里,你们

都是聋子


8


最好的耳机,永远是下一个

世界被想象出的样子,比多

更多

一场小雨,搬到你耳中变成大雨

摘了它,让无中生有的水

落回地上去


9


耳机,耳朵的机器

心的对角线,连着

虫鸣的腔体

一副耳机,怎样完美地

消失于佩戴?

百年前的人裸听虚空

百年后,你是虚空内部的

小小变奏曲


注:DT440,德国beyerdynamic出产的一款开放式头戴耳机。


,或其他


每次听演出,我最留心的

是乐章之间那段空隙

世界在一瞬间安静下来

音乐没有结束,苦难

好像也还没开始


如果观众的咳嗽声打破了它

(事实上,这种时候总是很多)

或乐手倾身去翻乐谱,调整他们的姿势

这也很好,这让我

更清楚什么是寂静


但我不知道是什么在挤我、推我

从前面,从后面

一刻儿不停

我常想,我写诗

就是在为自身制造杂音

出生前我升G大调

死后降b小调

——姑且猜吧,谁知道?


西南大学的树


这些旧梧桐把天空撑得那么高。

刺槐矮一点,在通往教学楼的必经之路上

每天揽集年轻人的沉默。

我无法将内心的感觉彻底交给荷花玉兰那宽大的叶子,

但悬铃木的耳朵总是张开的,听力

来到了词语之外。


一棵树需要多少时间,才能长成它自己?

雨僧楼前面落满银杏青黄的悲哀。

我想,世上的道路从来只有一条,

作为植物的远房亲戚,我赶来,并小心翼翼地

和它们一起说出这夏天的凉爽;

我停笔,将使自己汇入更大的阴影之中。


2013香港漫游


红,但不是中国红。西洋菜街的老人

不谈革命。的士司机落太平山出兰桂坊,醉醺醺。

半夜风云卷进梁先生家,哦,莫怕

——广告灯箱又换新彩。


右,但不是左的右。学龄儿童可从公交车后视镜

瞥见过马路的幽灵。乐文、开益、三联、诚品,

所有故事躺好了,在梦中交替覆盖彼此,正如早年

繁体与简体的战争。


天星渡轮载孙逸仙们过海!

尖沙咀火车送钱宾四往南!

维多利亚的大雾又起:什么红?什么右?秘密就在其间。


维多利亚的大雾又起,信德中心七楼瞧不见月亮。

怎么办?这场梦,最多留我七天。夜的通行本视我为游客,

星光照在我边界处,似一枚许可印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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