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水:诗十三首

更新: 2018-04-10 16:33:16

  渺茫


  (Ⅰ)


  平坦的路让我迷失
  生长树荫的北京路,拓宽的友好路让我迷失
  这癫狂的白天,仍有黑夜
  有星月如目,也有冷露沾衣
  有几只倒挂的蝙蝠扑面而来,几只夜莺
  来回推着嗜睡的人群
  有人受惊,有人尖叫,有人等待
  清晨,几声同样救了我一命的鸟鸣
  这颠三倒四的白天,使我倒立着走进一家本草药房
  才能够买到我需要的药,治我的病
  买到一瓶杜康,解我的忧
  继续路过、迷失,
  小妞饰物针织内衣水晶足道潮流前线
  买几颗黄莲,稀释舌根上的苦
  因为迷失,我有暗夜里飞奔的失眠
  我也有白天深度的沉睡
  迷失,使我周身起雾
  一直缭绕至远处无路可去的河流
  近旁的湖水,映着大片暮色,星光
  映出了我日渐清晰的脸
  只是我的膝盖太亮了
  我还不能驾驶身边这条无底的船
  轻如芦苇一样消失在雾中,消失在
  你们四目相对的镜花水月,墙壁间的狭缝里
  悻悻然,
  回到你们中间
  我不敢抠出墙壁上的一块砖头
  顾及邻居的咳嗽,冷漠又从不退缩的眼神
  我没能找到另一个世界
  像尚未长大的露西,在衣橱外
  听话又胆怯的玩耍着
  你所订下的教义,不能混浊我的澄明
  你们这些迷路的又乐于为人指路的人
  不能缩小我暗藏于砖头里的渺茫
  我迷恋我澄明里的暮色
  迷恋渺茫和它的无边无际,
  迷恋我此刻的隐约可见,随之而来的若有所闻
  我已知今天的迷失是这样幸运
  我正在经过你们走过的每一条路
  轻易地就经过了你的山重水覆。
  乐于指路的人
  你所指的是不是通往中医院,路灯孤照的夜总会
  酒吧,音乐,随歌起舞的乳房
  你指的路是不是无限执迷的通向孔子墓
  要我绕过清明元宋、唐隋晋汉
  绕过秦,去敲几回青花瓷
  品几次茗茶,喝几壶老酒
  遇上几名隐士,几位佞臣,几个草莽
  相约同上青楼,于西窗月下
  叙经历,通关节,分赃物
  排队,用一生的时间跪下去。
  跪下去,
  发现我的膝盖真的是太亮了
  因此,我必须警惕
  那永不消失的已亡人又经未亡人反复修葺的脚印
  是不是我的镣铐
  活着是不是服役
  你苍老的,诡异,曲折的脸,
  令我三番五次迷失的脸
  此时,是不是在告诉我
  这条路通往“香火涨价的甘泉寺”?而你
  唯一正确的是
  为我指对了江南,那个被我时常
  用目光从远方提出来的乡村
  那个我出生的地方,母亲受难的地方
  一条不大但悠长的溪水,黑鸭子清晨时顺流而下
  至傍晚就会原路返回到
  羽毛辗转柔软的梦中
  星空每夜就会下垂,与大地一起合抱我
  疼痛而悄然无声的村庄,合抱
  散落于四野同样安静
  犹如镜子一般的坟茔
  只有村口那一条小路在蠕动
  小溪在流淌着
  即使那么远,仍能感觉到它们在我脚底下
  柔弱的震颤和隐约的涛声
  仿佛世上所有的路都通向它
  每一条河流从四面八方汇入它的无名
  我终要说出,我此刻的隐约可见
  和我此刻的若有所闻
  桃花谢了,初夏的荷花又要开开
  我终要说出他们就是住在荷花里的居民
  而此去经年
  所有通往它的路都太亮了
  平坦的路让我迷失
  太亮了。通往药房的路太亮了
  通往酒吧,夜总会的路太亮了
  通往孔子墓,以及通向甘泉寺的路太亮了
  我的膝盖太亮了。
  是啊,小露西还在衣橱外玩耍
  我久久凝视的墙壁洁白——
  我隐约可见
  我若有所闻的渺茫,已是无际无边


  (Ⅱ)


  人死犹如版画,刻在五色土上
  盗墓者和“考古专家”发现了这一惊人的一幕
  墓碑和镜子一般的坟茔压在身上
  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安宁
  你是漫长而隐晦的河流,是上游还是下游呢?
  是群山,或者也是荒原
  对我来说,一切的追问都显得不重要
  当皓月从你的背后升起,篝火照着你永恒的脸
  而一贯反向生长的盗墓贼与考古者
  手执洛阳铲
  正夜以继日地清理你身上的泥土
  用镊子小心剔下你牙床上的肉丝
  仿佛你口腔里仍有一头鹿活着
  是啊,他们要复活你
  从你的生殖器开始,他们要复活
  你的家族史,婚姻史,生育史,他们要
  复活你的心灵史
  只有我看不见你的心灵
  你的眉骨太像山峰了,如此的清朗
  草木太茂盛了,有清风拂面,深潭流泉里
  沉鱼终日以云影为食
  多年以后,我会不会成为你
  被人立碑,筑墓,会不会
  像你一样被失足发现,被复活
  会不会像你一样无心灵
  却以天地万物为心?
  ——可是,我周身的雾
  我眉间的雾,由来已久
  它缭绕,飘荡,漫延,笼罩我所能看见的一切
  和看不见的一切
  我深知它的根源
  当我久久地凝视墙壁的洁白,窗外不可触及的苍穹
  当我注视路边并无二样的门牌
  它们统一的黑白相间
  它们统一从一一直数到数不清的星空
  当我遥想一朵荷花时,我已
  深知自己周身的雾与眉间永不散去的雾来自哪里。
  那年,大地催促了我的降生
  仿佛天要降大任于我
  到处是丰收的九月啊。好吧,好吧
  命中注定我要伴随“王”字额纹降生
  天降下什么
  我都接着,大地送我什么我都收下
  福兮,双重,祸兮,双重。我都背下了
  我背上了,
  父母亲手给我带上的长命锁
  小肚兜无比通红
  在我踮起脚尖,从窗外
  看见窗户内的一切物体之后
  已经坐在昏暗的教室里背诵诸如“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
  孝悌也者……”
  那时,我尚不知春秋,不知孔子是何人
  那时我在操场不远的墓地玩耍
  从一个坟头跳到另一个坟头
  不知这一跳竟跳到了爷爷的坟头,爷爷的
  爷爷的坟头
  那时怎么也想不到现在的我
  如何要将坟茔称作镜子。
  慢慢的,
  我爱桃花,而桃花仅仅是那么几亩
  慢慢的我有多爱油菜花爆炸的金黄,
  就有多恨它结籽收获时的零乱
  我爱金银花,随之而来的雨水,不明白它
  又如何成为了药
  我爱槐花,和花香笼罩的村庄
  凋谢之后,我爱内心孤寂的晴空
  我爱青草有一颗杂芜的心,不爱草汁
  染绿了我的十个手指。
  父母终于说出了他们的怨言
  我终于推开了荷花的花瓣
  (不知道荷花在我眼底,暗下去,又怎样在远方亮了起来)
  我接了天降之大任
  收下了地赠之物
  走在路上,星空与大地不再合抱我
  它们不再像合抱村庄和墓地那样合抱着我
  这才使我得以在北京的深夜
  以我飞奔的失眠穿过无数沉睡的躯体,抵达
  公主坟的清晨
  在广州、在深圳,在上海……
  闪身躲过那些飞来的刀,逆风横过马路
  抵达它们地理上的又一个彼岸
  如今,我在友好路上疾行在北京路上散步
  依次经过的是
  加油站,旧货市场,立交桥
  卖羊皮画的小商店,苏州路的“苏州”。
  散步,吃药
  我学会了以一个时代共同养成的习性
  也养花,也养君子兰,富贵竹
  养一株藤蔓植物的无名
  我以它的无名对应小区后仅有的榆树
  对应远方亮了起来的荷花,默自流淌的溪水
  以及你眉骨上的山峰
  我周身的雾不会散去
  我眉间永不消失的雾不会就此散去
  此刻,我既无心,
  也不能以天地万物为心
  ——此刻,我对墙壁的凝视如此坚定[NextPage]


  (Ⅲ)


  那么多人
  倒立着走来,又从我身边倒立而去
  这颠三倒四的白天,唯有
  蝙蝠和夜莺扑面,落在我肩上
  我对这种因久久凝视带来的结果,心怀喜悦
  它们的不安也就是我的不安
  有时,它们忍不住相互交换位置
  我说,“在我身上,左边
  跟右边没有什么不同”
  在我这新的和旧的的秩序里,你们的交换如同
  天地交换了一场雨水
  我周身的雾与洁白的墙壁
  交换我无限迷恋的渺茫
  我对墙壁的凝视太久了,也太坚定了
  以致于邻居要弄出各种声音来反抗我
  他们用钉子钉在墙上来反抗我
  用持续不断的咳嗽和喉咙里滚动的药丸反抗我
  那远方的溪水之上
  清晨顺流而下,至傍晚就会原路返回的
  黑鸭子,乱石、废墟、榆树上的麻雀
  奔我而来。
  听从我的“王”字额纹
  暮色和荒芜一起向我奔来
  我长久而坚定的凝视
  已足够让我四周李姓与王姓的邻居老去
  每当我看见楼下青衣匆忙
  鸣笛的汽车排满了整条大街
  而这一切仿佛不是在吊唁你
  这一天,如若下雨
  而你也将被人假“以天地万物之心”
  对于笼中的鸟而言
  你的死亡多像一把迟来的钥匙
  你为它锁上的天空又被你在这一刻打开了
  它们奔我而来
  一会儿要跟蝙蝠和夜莺站在一起
  一会儿又要跟麻雀和黑鸭子站在一起
  我说,“上面与下面没有什么不同,
  蝙蝠跟麻雀没什么不同,
  我周身的雾,
  我眉间的雾永不散去。
  身体与身外没有什么不同”
  是啊,服役终生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了
  身上依然压着墓碑和镜子一般的坟茔
  镜子太亮了
  镜子不停地打在未亡人的脸上——
  “你们在衰老,
  你们正走在死亡的路上”
  公园里,广场上,
  有那么多的人在晨练
  越聚越多舞剑的老人,无比缓慢的
  逆着时光也要返回到我
  要返回到那个玩玩具刀的莽撞少年
  我看见,有那么多人倒立着走进本草药房
  有那么多人挤进中医院的电梯
  通往孔子墓的路上有那么多人
  通往甘泉寺的路上有那么多人
  这世上的路都太亮了
  膝盖太亮了。你毫不费力地跪下去,只为许下
  一个“价钱昂贵的愿望”
  我凝视墙壁的洁白
  我知道你们至今仍然没有丝毫秘密
  曾几何时,
  我也许下过跟你们相同的愿,如今却
  从未想祈求原谅
  我这一诗人的身份
  曾手捧“第十一签”
  默念“泰卦,上上吉,万事亨通之象”
  上明:圣意
  下示诸如子嗣、婚姻、功名、失物
  以及病疾、六甲、求财、行人、官事、家宅之事
  我明白这金黄纸张上所写下的
  类似刑役的一切
  是你们共同加深了我周身的雾
  和我眉间永不散去的雾
  是你们催促了远方的荷花
  快速地朝我的“王”字额纹,飞奔而来
  我将以它为灯。
  是啊,我隐约可见的终将被我看见
  小露西悄悄躲进衣橱
  我长久而坚定的凝视,终于
  使一块砖头松动了一下
  从墙壁中跳出来,澄明的暮色与湖水
  无边无际的渺茫照着我神情迷恋的脸


  睡眠清明


  四月四日,楼下的杏花开了三天,就快要疯了
  四月四日这一天,我沉睡不醒,想用睡眠死一回
  只想用死推开四壁,看瓦片一片片落下化为斑鸠一只只飞起
  只想用死把群山也叫过来,抱我在怀里
  河水濯骨,鸟鸣掏耳
  在它的怀里流淌如转弯的泡沫
  在它的怀里起伏,在它的怀里汹涌,汇入天边的汪洋
  河的两岸不见了
  海的海滩也不见了
  用睡眠死一回,仿佛真死
  仿佛真死了,发现自己的衣襟还勾着月光下的屋檐
  念妻儿,念父母,念兄弟,念到哭
  我在每一座桥下看见我的祖父,想哭
  在每一棵杏树下遇见醉倒的杜牧,想哭
  人死何处不相逢,对窗纸后的王禹俏拱一拱手过河去
  被那个站在船头的人看见,被那个坐在岸上往河里扔石子的人看见
  就让我化作岸上的一棵柳树吧
  让我化作山坡上的一棵杏树,惊慌中开出白花
  盘山路使雨中的行人短了一截
  酒气从瓶盖处散出来,小草代故人醉了
  小草醉而无语,有人在自语中侧过脸去
  让我化蟾蜍跳进祭祀者的篮子,让我在篮子里醒来
  让他看见我的喉咙汹涌,把到嘴边的话一句句咽下


  黑山悲歌


  一座黑山要是有一条白水,就太美了
  这样它就有了王维的美,范宽的美,董北苑的美
  一座黑山要是有一座森林,就太美了
  这样它就有了格林的美,水浒的美,野猪林的美
  一座黑山要是能不停地向上生长,就太美了
  这样它就有了春天的美,殿堂的美,神庙的美
  高过新市区的新建筑,八楼窗台上的兰君子
  一座黑山要是能脱缰奔驰,就太美了
  这样它就有了黑骏马的美,騊駼的美,盗骊的美
  一座破旧的红庙骑着它就像霞光骑着它,消失在世界的心头[NextPage]


  数星星


  小时候,在湖南的一个县,一个县中的一个村
  我在田野上抬起头,在屋顶上抬起头,数星星
  星星又多又亮,天空又高又远
  一条河在身边流着
  我看见天上的星星下河洗澡,河里的沙子上天发光
  我数星星,一颗,两颗,三颗
  我数沙子,一粒,两粒,三粒
  长大后,身远西北,在西北的新疆,新疆的天山下
  我在草原上抬起头,在戈壁滩抬起头,数星星
  星星又多又亮,天空又高又远
  无数条河在远处流着
  无数个村庄在河的两岸生长
  我想见星星缀满屋顶,亲人们在天上将我凝望
  我数星星,一颗,两颗,三颗
  我数我的亲人,雪梅,许生,二秀
  我数庄稼,水稻,玉米,棉花
  这么多年,我数不清天上的星星,也数不清河里的沙子
  我数不清大河两岸来来往往的亲人
  我躺在草地上数,数不清,就躺进泥土里,数星星
  星星又多又亮,天空又高又远
  无数条河远远近近地流着
  我身上长出来的草青了又黄,羊群来了又走
  我数星星,一颗,两颗,三颗
  我数亲人,一个,两个,三个
  我数羊群,一只,两只,三只
  我数野花,一朵,两朵,三朵
  我数着数着就下雨了
  数着数着,又下雪了
  数着数着,又起风了
  数着数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古塔残香


  我走了很远的路来到这里,只见莲花返回淤泥
  佛塔破了
  一些化作了烟,化作了天上飘来飘去的云
  一些化作了尘埃,落在屋顶
  塔门洞开,今天的风吹进去,一股魏晋的风吹出来
  然而三炷香不灭
  若是古人所植,春天它会发芽,牛羊会来把它取走
  若是今人,游客倦怠,此去不过十里
  还赶得上,士夫,将军, 商人,乞丐,
  天涯的断肠人都涉河去了
  然而河水没有多余的波澜
  唯有对岸的柳丛有白鹭飞出,远处的尘土扬起又落下


  大寒赋


  树叶落尽,风干的果实还挂在枝头
  一只鸟,在气力将息时找到了树
  还是树落光了叶子,鸟忘记了飞
  而时令已数大寒,风雪几番飘洒
  山林中还有一只鸟,路上还有一人
  便不可吟,不可吟啊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我说鸟儿,不如约定你作千山上的飞鸟,我作风雪中的赶路人
  你瞰我在万径之中,我望你在千山之上
  为了这群山和迷途,我不许你先死


  乌鸦杨树


  一只乌鸦,让一棵杨树活了过来
  乌鸦骑着一棵杨树走到了时间前面
  乌鸦骑着杨树,看得太远了
  我看见养蜂人用三轮车运走蜂箱
  它看见野花已跑遍草原
  我看见牛羊饮水的小溪
  它看见长河有人饮马,饮下人间最大的一块玻璃
  也有看不见的时候
  乌鸦就飞上天空,摘来星星,坐在崖上
  采下故人口中的鲜花,站在黎明的街口
  乌鸦骑着一棵杨树走进空宅
  乌鸦骑着一棵杨树走过清凉城
  墙角生青草,半瓦荫鸣虫
  乌鸦骑着一棵杨树走在时间前面
  一转身,乌鸦骑着一棵杨树走在时间后面
  啊啊的叫声,暴雨般落下[NextPage]


  奇迹


  山顶上,阳光起雾了,我说南瓜,好像星星
  山坡上,吃草的羊起雾了
  我说上帝,吹灭一盏灯,还会在人间重新点亮
  草原上,辽阔起雾了
  我说繁衍,牛犊降生,轻风吹它在雾中站立
  白色毡房,好像圣洁的宫殿
  女人好像王妃,男人好像国王
  地上流淌的水起雾了,天上翱翔的鹰起雾了
  一条路在转弯处起雾了,我说神灵,从身边默默走过
  一颗石子扔进雾里,我说再平凡的事物也有奇迹
  石子落地,大地给我回响
  回响也起雾了,我说相信
  石子已飞上天空,为我洒下星光


  觥筹错


  湘味人家,大碗厨,勤和居在
  江苏路
  就当它在白云深处
  就当它在幽篁里。竹林多节,木屋漏风
  天气好时,阳光,子弹一样穿过墙壁
  你且弹琴,你且啸;我取红泥火炉,我去打酒
  我们在透风的木屋里,大口喝酒,大声说话
  酒后真言,是白雪落满屋顶
  明月掉进怀中
  我喝下它的圆满,喝下它的虚缺
  像火车站,喝下了一列火车
  像旧乡村喝下月光递过来的新池塘


  过孔雀河


  孤烟直,英雄远。
  不做将军就做个牧马人
  追逐你的草原,咀嚼你的泪水
  做不了皮匠,成不了你的支流
  就开一间皮匠铺,
  把皮货买给长安来的商人
  做不了两岸胡杨般金黄的土着
  就做一个脾气古怪的渔夫,顺流直下
  木船拆散在丘顶
  大风拖来丝绸将我掩埋
  但是今夜,
  我只是路人,
  一弯楼兰的月亮
  照我从建设桥经过


  杜梨筵


  值此深寒,你要烧火在荒野,设筵于林中
  应你之邀,我如约来赴
  一路上怀有鹿心,心跳得像羊齿草
  雪地上画几朵梅花
  一路上我像一只黑色的乌鸫,内心婉转,喉咙庄严
  双翅一振就有几点墨溅出,绘作寒林图
  举着树枝般的角,提起钻石般的蹄子我涉河而去
  或者像乌鸫鸟纵身一跃
  过了河,你要让雪下得更大一些
  漫天的雪落在身上很快就化了
  漫天的雪在我身上沸腾,你要让狮子在天边迎我
  允许我抖下角上的雪,抚平它鬃毛上的火
  你要让凤凰落在梧桐树上,众鸟各坐一枝
  你在林中仅有的杜梨树上赐我果实
  箫韶九成,且慢慢来
  你要允许我在凤仪之下,潦草将覆雪的杜梨吞入腹中
  一世的风尘,已被你洗掉
  一生的歌声缭绕到这里,已经无比清冽,辉煌[NextPage]


  乡居


  狗叫不止,青山见我就闯进怀里
  溪水在心中转弯,又向东流去
  远处是河,再远处是海
  去年行船的波浪还在拍打沙滩,今日孩时的纸船已泊回溪头
  溪头如琴瑟,挑粪的女人从弦柱上走过
  也是绝世清音
  无酒店,但有母亲的饭桌
  无聚会,我于土地庙前问土地,古樟树下觅树仙
  一杯米酒,一捧山泉,一脚泥巴
  像田野上碧绿的豌豆一样呼吸
  像油菜开金铺,在冬日里
  低头锻造黄金,一朵金花从门缝里闪出来率先佩于春风的腕上


  进化史


  幼年,我在篮子里
  幼鸟在鸟巢里,那真是一个无聊的下午
  树木有足够的奶水
  但它不能将它们当作亲娘
  认识这个世界
  它是从一只昆虫死亡后才开始的
  昆虫有昆虫的味道
  蚂蚁有它的巢穴,有黑暗的身体
  蚂蚁有蚂蚁的味道
  一只鸟有一只鸟的味道
  雌鸟,才有我母亲一般的荣耀
  倘若,我早生一万年,幼年,我将在篮子之外
  那时还没有篮子
  天下有很多的竹林
  藤类植物结有很多浆果
  除了她的乳房,我认识这个世界
  是从一颗鲜红的浆果开始的
  然后是一只兔子
  然后是一只鸟,它告诉我它们居住的树林
  我不知道另一只鸟
  是否有另一种味道
  麋鹿是否有麋鹿的味道
  我的偏食症,构成了我独特的味道之后
  她顺从了我
  她是我的母亲
  我的爱人,我顺从了她们的乳房
  顺从我的幼年
  我知道,除了她们
  人间还有很多不一样的乳房
  那年,我从篮子里爬出
  与一群人在餐桌上,我谈及了藤类植物的桨果
  (那年我已经清楚,
  那颗鲜红的浆果不是藤上长的,
  而是长在母亲的乳房里。)
  另一个人谈及了鱼
  另一个人谈及了兔子,窝边草
  另一个人谈及了飞鸟,老虎肉——
  那年,我们一起
  走进一只鸟临终遗言中提及的那片树林
  我们对树林产生了分歧
  对它我们有不同的理解
  在这片树林里,有人爱上青色的苔藓和流水
  有人爱好杀猎的荣誉
  有人爬上树,坐在鸟巢里
  有人想走出这片树林
  他终究是一个迷路者
  可他是那样热爱树林之外无边的死亡
  我不再谈论浆果了
  也不再提及幼年
  偶然,我们在某个时候真正相遇
  也是偶然,我们会一起捡些小枯枝烧一堆火
  对冬天我们有相似的感受
  那么对其它季节呢?
  我们身边的这棵树
  让它活着?
  还是砍倒,造房子,做鱼叉,还是造木船呢?
  我们中间有人已经懂得使用刀斧
  有人已经掌握了造船术
  那一夜,我们用上了
  以前从未使用过的词
  粗糙的词,磨损着我们的牙齿
  语言越来越委婉
  我们却不欢而散。那一夜后
  我也戴上了假牙,对桨果和幼年,绝口不提

  (实习编辑:葛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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