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馏塔(组诗)
作者:草树
1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闪闪发光的精馏塔
含着诗学的奥秘。
从最高一块塔板,空无处,气体凝聚成形,
犹如树叶凝聚着早晨的大雾。
阳光下小猫奔跑。
露珠闪闪发光。它的内部
一切都秘而不宣:汽化,冷凝,停留——那馏出物
仿佛从一个家族的脉流中
涌出,从母亲的子宫中诞生
从晦暗不明获得了自身的结构、形式。
不发声,不像婴儿一样
报给世界以啼哭。
它还只是一个表象,是一个词语从一团混沌
脱出:像一个幸存者出现于
一片瓦砾之中。
那冒着人肉气味的烟囱熄灭以后。
倒塌的房屋。横陈的尸体。他是唯一逃出
最后一个携带真相的人。
经过精馏,馏出物或馏分
它的分子结构上砍去了芜杂的枝丫。
犹如词语,不是削弱了意义而是
腾出了内在空间。好比这样的一天,
一个背插牌子的人被押向了郊野,
他的身旁是身穿绿军装的、荷枪实弹的队伍,
后面是围观的群众、灰色的原野和远处水库大坝
石灰撒成的标语。
世界辽阔,却不再有他存在的空间,而他
以一个人紧闭眼睛的绝望揭示那枪口深处的空间
和它的巨大的黑暗。
2
最后的停留即是转化:液体到了临界点或
一个人到了大限,
汽化,一个人化作了冤魂,在大地的草木间游荡
在历史的空白处敲门
在时间的冷凝下,慢慢还原他的本质:人。
停留即停顿。枪响刹那,所有的一切
进入停顿:红袖章或围观者。
唯刽子手像一个失控的音符。
唯群山沸腾像另一个世界的副歌。
停留时间即是时间敞开的一个空间
容纳了所有年代的晨钟暮鼓。
它是寂静的:寂静的悠远。
它是冷静的:热烈的冷静。
一个时间的豁口给予语言以翅膀:
大海裂开,隐隐露出鲸的雷鸣之脊
3
潜艇部分的露出,或衣领微开
正是歧义生成点,是美学趋于色情的
令人玩味之处。
T台上袅娜的“清凉”,红毯上
过于焦虑的乳房
不懂这一块塔板上的秘密:它的系数
决定着一种神秘的张力,遵循着
“文约而事丰”的古训,
——也不是你挑灯夜战可以演算的,
不可预先设定。
语言之流,起了波峰:那显和隐晦
那冰山一角和茫茫大海。
丈量那高于的部分吧:此刻,不是此前,此刻
一群鸟突然爆出树林——它们
远离那斧子的距离。
一只乳房喂进一只小嘴
那饥饿之年的边缘,爱触及了多深的深度。
当白绫勒断马嵬驿一个骊句,那短了部分
长出了多少?
挖掘机咯咯咯,碾过“不平”的身体
它在世界隆起的部分被抹平。还剩几公分
残留于黄沙之上?
4
圆形的塔板,不是以铁而是以身体为边界
循着直觉而延伸。
小如一叶荷叶,缀着露珠和蛛网,那飞临的蜻蜓
携着飞机的轰鸣。
大如一个广场:坦克和大炮,整齐的正步,飞机
从上空飞过,从那里我淹没于
混合物的海洋:珊瑚微微闪动。
无限于不断延展的地平线:落日金黄,
和我永隔一段奇异的距离:在西藏新疆之近
并非近于在湖南湖北之远。
层层的塔板,断裂的梯子,
宜于想象,不宜攀爬。
比梯子延伸更远,至天堂,至地狱,平行可穿过
摩天大楼之间的深渊。
而其结构如此简明:垂直排列,拘囿于一个
高高的圆柱。
5
每一次塔板上的腾跃
伴随着恐惧,因腾空无着而绝望。非高台跳水
而是一个人的肉身面对推土机的绝望
小草面对割草机的绝望,一头羊面对尖刀的
绝望。多次的绝望,
推动着临界点的到来,澄清了事物
内在的结构。使内心
形成坚固和柔软的两面。
坚固的愈加坚固,柔软的愈加柔软,一如
流水的漫溢形成堤岸:杨柳依依,昔我往矣。
今我来兮,河床干涸,卵石累累,喊一声,
河依然能河水汪汪?
塔板上的眺望
消解着恐惧。反复的绝望,
铸就起跳的完美:舰载机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