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永苹诗性随笔

更新: 2018-04-21 10:44:31

 作者:袁永苹

约会

  她在一辆拥挤的公交车里。夏天炎热的天气让车轮与道路摩擦的气味难闻极了,就像是要腐烂的食物。公交车里的人懒洋洋,闷热让他们脾气坏。"空调车没有空调,娘的""这他妈的司机会开车不会啊?"有人骂娘有人互相推搡。她站在一群人中间,一群和她年龄相仿的妇女挤上车来,带着身体难闻的气味,掺杂着热汗和那种劣质的香水。她像是怕被踩到,向后面的挪了挪位置,双手扶住座位上面的钢制把手。

  公交车摇摇晃晃穿行在满是灰尘的道路上。每一次紧急刹车都伴随着谩骂和抱怨。站在她旁边的胖子大哥每次刹车都会狠狠地拥她一下,她翻起白眼瞪了那个白胖子肥腻腻的典型东北老爷们。那老爷们却跟没看到一个样。似睡非睡地半闭着眼睛站着,随着车身的起伏摇晃着身体。

  “儿童公园车站到了”公交车里面提前报站的喇叭响了起来。她迅速地冲向车门,像是瞬间被唤醒似的,她尽力保持着动作的体面,从人群中穿过,站到了公交车下车门的最下方的,手扶着车门。她眼神迷离着,调整着脸上的肌肉。她穿着那种难看的极为廉价的衣服。红色的仿丝绸裙子,齐膝,裸露着干枯少肉的小腿,脖子上扎着一条绿色的纱巾,让本来就非常短的脖子看起来像是一个佝偻病患者。她应当在四十几岁的样子,脸上布满了痤疮的印痕,眼睛狭小无神,梳着还算利落的短发,手臂上的肌肉干枯发白像是变馊的豆腐。一眼就看得出她是这个城市的底层阶级,就像那种被岁月随意践踏丢弃活着的人一样,她不能遮掩住自己过去的沧桑岁月,她也许吸烟,牙齿是那种恶心的黄褐色,头发也染成那种不协调的土黄。她的五官完全可以称之为难看,下巴突出,牙齿爆出来。她就这样堂而皇之的站在公交车下车门处。手扶车门支撑着自己的娇小的身体。她没有焦点地看着车窗外,公交车正慌忙奔向她要下车的地点。已经能够看见那些绿荫了,能看见树下的广告牌和三三两两等车的人们。能看见夏日的燥热在他们脸上留下的不安和焦虑。

  可就在公交车即将到站的一刹那,她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是那种极不和时宜的笑容,害羞的甚至带有着精神病患的尴尬的笑容。头缓慢地向右倾斜着就像是在对着下车门的玻璃笑着,接着,像是小女孩那样的,抬起了她的右腿,就像那种荡秋千的时候的松弛样子,晃动着,顽皮地娇嗔地抬着。一瞬间,她脸上难看的脂粉被阳光照亮,反着恶心的光芒。她的动作使整个公交车缓慢下来,摇摆起来。她平摊的胸前,那条鲜艳绿色纱巾也被刹车带起的风掀起飘动着。

  车停了,她扭动着下了车。走向那些树荫的里面,站着的一个难看的中年矮个子男人。黑胖憨厚肮脏。她扭动着走近他,你能看到她正隔离着一些空气用身体缠绕他,她动作娇嗔,像一个小女孩似的,在她的脸上化开了方才那朵难看的笑容,像是获得了某种新生似的,像是一个上层人那样体面的,他们约会了。[NextPage]

  《幽闭之年》的创作谈

  写一首自己的诗的创作谈,这个任务让我有些措手不及。如何阐述一首诗的写作?也许它只是偶然性的,但是偶然性当中它又经过了你的深思熟虑,不断打磨,前后埋伏。就像一场战役,要取得战役的成功,如何修建工事一样。但是,诗歌的写作真的是那么的专心致志或者那样的刻意为之么?让一个雕塑家去阐述如果做出雕塑,可能会让他痛苦万分,捶胸顿足。因为很可能,一个温暖的午后,他面对一个美丽的少女,瞬间的冲动,让他成就了一个作品。然而,这种冲动是如何来的?这个作品是怎么一步步形成的?却像回忆一个早已忘记的梦。 那么,难道就无法说明你的这首诗了么?难道它真的那么完美?或者那么神秘不能让你对它进行言说?对于一个诗歌创作学徒期的人来说,应当有一个脉络能够被清晰地展示出来,就像城市的交通线路被画在纸上。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先是找到这首诗,然后作为和成为这首诗的一个读者。像一个失眠者回忆昨夜窗前痛苦的月亮或者一个早已忘记却在某天被迫想起的噩梦,潜行回当天,写作此诗的当天,那个时刻。去年夏天或者冬天的一个下午,因为没有安身之处,我匆忙搬进了男友刚刚装修好的房间。房间里面只有地板和一双被子,我带去了我的生活用品。晚上我们在满是水泥和装修材料呛人味道的屋子里睡去。写作这首诗的当天大概是冬天,(可是日期是夏天)外面似乎是有积雪,这个在诗里面提到过,但是确实如此么?只记得那个下午,我午睡醒来,某一种情绪和痛苦让我寂静,靠在墙壁上,开始写下第一个句子。一首诗的来临,是由于什么?某种悲痛,某种气氛,还是,像某人所说:是诗句找到了我,而不是我找到了诗句。无论如何,一首诗成为了它自己,而它的创造者(并不是写作它的那个执笔的人)要对它说三道四,是一件令人忐忑的事情。因为无论如何,执行者都没有很好的执行创造者的意图,执行者(执笔者)拙劣地草率地匆匆完成了创造者交给他的使命。与其来谈一谈这丑陋的艺术品,不如来说点别的。—— 那就作为一个读者!作为一个读者,我想“幽闭之年”这题目也许是作者写作完成之后才想起来,加上去的。那么第一个句子“从母亲的棉被中坐起”这句话中明显看出,这个写作者的野心。她事先营造了一个情景,“母亲的棉被”是一个多么让人温暖的句子,就像是母亲的子宫,幽暗的潮湿的充满着聚合的力量。这是这个执行者的阴谋的开始。聪明的你也许会猜到(这很容易猜)她后面可能要谈论痛苦,你应该做好准备。她会让痛苦和“母亲的棉被”形成张力。那么我们是否猜对了呢?接着看吧。接着出现了一个表示时间的句子“一整个星期”,很明显,谁都能看得出来,这个句子加强了“从母亲的棉被中坐起”这个瞬间动作的绵长性和持续性,将一个瞬间的动作,带向了一个持久的空间。同时,“一整个星期”又切割了上面关于:母亲棉被的情景,使得句子向外伸展。接下来其他事物出现了:“有人经过窗下,他们谈论几天以来的雪和候鸟” ,空间再一次得到了拓展和转移从卧室到外部世界。“人们经过窗下”,一方面拓展了我们视觉空间,一方面增多了叙事中的人物角色,这些人或许是陌生人,他们在冬季雪后,经过窗下,轻快地谈论几天以来的天气,这些都在此时打扰到了母亲棉被中的这个人。接着,叙事的空间又再一次回到了室内:“地面上,药物和生活用品散落在那里,建造它们的末世” 很明显,“药物”和“ 生活用品 ” 这两个词语并不是不是随意出现的。药物呼应了“母亲的棉被”和“一整个星期”加强了诗歌开头出现的那个没有面孔的幽闭之人的身份。药物既是临时性的“生活用品”又是长期性的。这两个相互对立的词语,正是陪伴这个没有面孔的慢节奏的从母亲棉被中缓慢坐起的人的伙伴(伴侣)。这些句子加强了文本的空间,使得室内的状态越来越清晰。接下里出现了一句直露的词,作为一个有一些经验的写作者来说,你知道,这个句子很可能毁掉这一首包裹严密的诗歌。“建造它们的末世”这样一句诗,让作者陷入了末流诗歌的危险,可见这个写作者是一个多么任性的人,也就是说:她明明知道这个直露的句子很可能把事先营造好的封闭空间松弛掉。可是这个句子还是出现了。“建造它们的末世”这个末世是药物和生活用品建造的属于它们的末世。可这个句子是必须的么?实际上,这个句子是可有可无的,只不过这是一个有野心的写作者,她想要加强那种封闭空间的窒息性所以迫不及待的想要让我(读者)也感受到她的痛苦,就像是一个孩子,吓唬大人说:如果不买毛绒玩具的话,他就不吃饭、不睡觉一样。无论如何,这一句让人多少有点失望。 下面这个想要描写幽闭空间的人将要如何继续吸引我去阅读她的痛苦呢?“这几日,那种背叛开始在夜里到来,正在今天,此时,又再一次”这句诗中有一个很令人费解的词“背叛”,上一节中“药物”把情景带入到与医治和病痛相关的词汇领域,而下一节的“背叛”一词,又似乎将问题复杂化了,带入到伦理和道德的层面。那么究竟是什么在背叛呢?是关于爱的吗?还是疾病和别的什么?难道是身体?是什么呢?接下来是一句松弛的句子“也许可以—— 休息"也许可以休息?这是什么意思么?这一句几乎是对前面所有描写的一个背离,缓慢了刚才的对于"背叛"的道德疑问,"休息"正如"母亲的棉被"舒缓了那种幽闭的感觉和包裹的紧张感。好像是那个面孔模糊从母亲棉被中坐起的人,放弃了一切观看和追问,重重地舒了一口气。一声叹息。可是,这种放弃和舒缓之后,接下来"死亡—— 出生在打字机里"这个句子打破了这样一声缓慢的叹息,一个极度强烈的词语出现了,那就是死亡。死亡这个词语,为什么堂而皇之地在此处出现呢,而死亡和打字机之间又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呢?实际上,我们能够看出和上一节中"末世"一词一样,都是小孩子的把戏,都是这个幽闭的人想要加强那种刺痛感无聊而且笨拙的小手腕儿。可是真的是这样么?即使是这样,死亡这个词出现在上阕的末尾,让整个诗歌陷落在这个词语里面,既然是陷落那么就是下降的,诗歌是收敛的,可是后面紧接着是打字机和一个充满希望的词语—— “出生”又使得“死亡”变为一种希望,死亡居然会在打字机里面出生?而打字机是用来书写的工具,那么死亡出生在不停地书写中,而不停地书写即是迎接疾病和死亡的唯一方式?这样,整个上阕的诗歌,完成了它自己的意义空间。下面的一阕,这个幽闭之人暂时性的退场了。另外一个文本的空间出现了,另外一个人物出现了,他就是诗人克莱尔。“那一年,患了脑淤血的克莱尔坐在收容院的长椅上,他不再被允许到镇上去买烟草,也无法记住来访者的姓名”这两句诗句,在陈述了诗人克莱尔在得了脑淤血以后的事情。空间回到了那一年。同样,克莱尔的形象同样是幽闭和孤独的,由于疾病和年迈诗人失去了起码的自由只能坐在长椅上,在收容院不能完成哪怕是最微小的事情:去镇子里买烟草和记住来访者的名字,只能呆滞的坐在收容院的长椅上。在这一节中,收容院,脑淤血和上阕中的药物、打字机、死亡等等相互照应,形成了互相建立的意义空间。两个幽闭的人在不同的时空中建立了痛苦的联系,这些联系是由于药物由于脑淤血由于死亡和打字机。接下来,文本的叙事空间被暂时停止,出现了一个很突然地疑问,关于“爱的疑问”:“一个人是不是早已被放在这世上的某些爱里?”与死亡和疾病形成张力的是一个强度仍然极大地词语—— "爱",爱这个词在这里出现,给人一种相当突然地感受,死亡、疾病、收容院、脑淤血,然后“爱”这个词出现,以一种疑问的形式带有一种质疑和绝望的寻找。那个此刻正停住脚步的人,我望着他,我没有问他我不知道他愿意不愿让一个病人拥有它自己的伴侣? “此刻正停住脚步的人”既是一个实指也是一个虚指,或许是窗下的陌生人,或许是诗人克莱尔,或许谁也不是,或许是一个终极问题的解答者。"我望着他"这时上阕中那个幽闭的人再次出现,“我”是那个"幽闭的从棉被中坐起的人呢?还是写作的诗人看着棉被中的人自己和非我呢?总之,这个几乎是一动不动地定格在棉被里面的人,像是一个垂死的人,或者一个重病患者,一个对于世界充满绝望的脸孔,无论如何她产生了关于“爱”的疑问之后,痛苦地望着“他”,继续追问:能不能让一个病人拥有他自己的伴侣。这句诗中至关重要的是“病人”一词,在结尾处出现,那么我们不禁要问,究竟是肉体上的病痛,跟药物和脑淤血相关。还是非肉体的上的病痛和精神相关,或者本身世界上就都是充满痛苦的病人呢?总之,“病人”一词加强和笼罩了整首诗歌,在最后一句诗歌当中,收拢了全部的关于疾病和痛苦的描写。最后,在关于爱的追问之后,退一步下来,幽闭的人继续追问:是一个病人能不能够拥有他自己的伴侣。最后的一个相当于“母亲棉被”这样温暖意向的词,结束了全诗歌。“伴侣”,关于爱和关于温暖的“伴侣”的失去,正是加强了幽闭之人的痛苦和绝望。然而追问本身虽然痛苦,却带有着天真的幻想和渴望温暖的冲动。另外,这首诗中,还拥有着一个诗歌写作者对一个前辈诗人的爱,就像两只不同时空的鸟,在一同一片天空下曾经飞过。

  无论如何,作为一个读者,我敢说这不是完美的诗歌,或者它还需要不停地修改,但是,在最后,我们看到,整首诗结束在一句温暖的疑问之中。[NextPage]

  跟艾米丽·狄金森学写诗

  最初接触狄金森的诗歌就是那首:

  我为美而死——

  但还不怎么适应坟墓里的生活。

  这时一位为真理而死的人,

  来到我的隔壁,她轻声问我,

  为什么而死,为了美,我说。

  我是为了真理,

  我们是兄弟。

  就这样,像亲戚在夜里相逢,

  我们隔墙侃侃而谈,

  直到青苔爬满了唇际,

  并把我们的名字遮蔽。

  这首诗不是关于日常生活的,但却又与狄金森本人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它是关于美与真理的,是关于死亡和意义的,是关于一种玄妙的存在的,而这种联系,通过一种建立在经验上的超验的场景,两个人相邻的坟墓—— 来呈现。

  狄金森的诗入点很小,而出点却非常的博大。入点的小,使得她的诗歌不轻率,不空洞可感、亲切。而出点的大,是其背后的巨大的诗性意义空间,是诗人精神时空的广阔。

  狄金森对于诗歌艺术的巨大献身精神,以及人生的修女般的自持。从狄金森那里,我找到了我诗歌当中长期缺乏的东西,不仅仅是诗歌语言上的外在,而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意象,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语言,属于自己的一个比喻。这样,迪金森在我的众多维吉尔之中成为了最为亲切的一个。她带领我重新认识每一个事物,认识一个苹果,一阵风,一次钟声。她不仅仅是在自己的生命中找到"自己的眼睛",也企图在事物之间重新建立关系—— 一种生疏又亲近的关系。狄金森具有深刻的内省和克制的力量。这种力量,看似微小纤弱,却强大无比。

  有许多人研究狄金森的诗歌,切入点很多,例如女性主义,宗教问题、狄金森与19世纪的写作和修辞的关系等等,我却不在意这些。她诗歌的谜底是—— 为何她的诗带有着狭小的亲切和广博的神性,两个维度?

  1830年狄金森出生于马萨诸塞州阿莫斯特镇,父亲是一名律师,活跃在政治领域,后来又做了州的议员。狄金森最初就读于这个州的一所私立大学,后来被召回家里。一开始狄金森不走出自家的小镇,后来干脆闭门谢客,只与客人隔着屏风交谈。但是,她不断地保持着和外界通信的联系,她有好几个知心的通信者,其中不乏有她的爱人。这一良好的方式,使得她的诗歌,始终带有一种交谈的性质,即使是那种最难理解的诗歌,也像是在对于一个她长期与之交流的人倾吐疑惑。她一生没有出过国,甚至没有走出过小镇,在她的身上,能够找到古来神性对于诗人的定义—— 他们是"想象之国的王",地理学上的"脚的领土"对于诗人没有意义,他们有属于自己的疆域。

  或许是对于当时诗歌美学环境的怀疑,亦或者是对于自己诗歌太过于严谨,或是有些不自信,狄金森干脆将诗歌隐藏起来,拒绝发表。她认为诗歌被发表就是被出卖。她说"发表是拍卖人的心灵"。也许她根本就认为诗歌是不能分享的。

  有许多人对于狄金森的隐居提出种种看法,我对此没有兴趣,起居室以外的世界又有什么?她不结婚可能是避免一种入侵,外在的入侵。

  狄金森通过紧缩生活圈子达到内心领地的无限延展。她说"灵魂选择了她自己的领地—— (也译作伴侣)然后关上了门"、"个人对个人就是封锁的教堂"、"我自己的背后是自己"、"监狱成为朋友"。但是她却不由自主地深深陷入到日常生活每一处。比如:良好的友情和朦胧的爱情。她关心烹饪,为父亲烹调晚餐,她喜欢做家务,她把糖果从楼上用细绳吊下分给邻居的孩子们。尽管她孤单得不同凡响,但是却又不能完全拒绝所有的外在。既拒绝又接受,既固执又妥协,既封闭又敞开,这种面对外在世界的方式,使得狄金森的诗歌显示出了与当时惠特曼式的美学方式完全不同的魅力。

  狄金森诗歌的有趣:

  一、相反且矛盾的修辞

  迂回的策略

  —— 我们直露是因我我们太过于轻率地理解事物,而不是我们不理解或者不懂得。

  在狄金森的诗歌当中遍布着矛盾的修辞,而"婉转"又是狄金森信奉的诗歌美学。好的诗歌在于"迂回",她说。这种"迂回"体现在她九曲回肠的叙述方式上。她无法轻易给出一个判断句。谦卑的狄金森选择了呈现自己的游移不定,她总是避免直露,把直露看做诗歌最大的败笔。因而阅读狄金森的诗歌你会感觉到一种躲避和隐藏的冲动,隐藏真实的诗意。因为一旦诗意外漏,诗意就会死亡,立即会结束。隐藏起它们,就能保持住它们。这和她性格当中的过分低调和谦卑有很大关系,不过,最根本的还是她对于当时浪漫派诗风的拒绝。她曾表达过对于惠特曼的微词。很显然,惠特曼和狄金森的诗歌美学是不同路径,对于狄金森这样的诗人来说,诗歌有她自己的定义。

  以下是狄金森式的修辞典型:

  于是,我这样祈祷——

  伟大的神啊,请你给我

  一个天堂,不必有你的那样大

  只要大到,能够容我——

  如果说"伟大的神啊,请你给我一个天堂。"这是浪漫派常用的句子。而狄金森"迂回"回来,回到一个"小的我":"不必有你的那样大,只要能够容我。"这样谦卑却又无比孤傲的句子,就是狄金森的句子。

  下面的一首:

  我是妻子,我已经完成了——

  另一种状态——

  我是沙皇,现在我是女人——

  这样更安稳——

  双重矛盾的修辞,性别身份的陡然转变。"女人和沙皇",两种状态"我"都有可能。可是"我"现在是"女人",是"妻子",这样的"安稳"是"我"想要的么?这种矛盾的修辞中间,产生了巨大的心理张力,反讽的修辞,让人在"下降"的语调中,感受到悲凉和无奈,当然还有反抗。

  灵魂选择自己的领地

  然后,关上门——

  灵魂拒绝异己的任何东西,这种固执通过婉转的方式和特殊的句子说出来。

  如果没有什么比得上世界

  从一个链环上脱落——

  或是太阳从凝望中永远消逝——

  也就不再有什么能使我——

  好奇地将前额

  从工作中仰起。

  又是一种狄金森式的表达方式。我将不再注意诗歌以外的事情,我的工作是我的全部。这是直白的意思。而诗歌是一种完美的修辞,能够将最简单的道理和心情,用最美丽的语言编织和缝补起来。

  在狄金森这里,没有困扰更多诗人的主题和题材问题,"一切"都是诗歌。狄金森一生写就了1775首诗。除了她焚毁和遗失的部分,最忙碌的一段时间,她几乎每天一首诗歌。她的诗大都没有名字,只是用编号来记录。甚至,她的信件本身就是诗歌。(有人将狄金森的信件分行处理,编辑了一本诗集出版。)可见狄金森是用诗来记载自己的生命历程的,诗是她的唯一的生存方式。

  下面再来欣赏她的一首诗:

  神圣的称号,是我的!

  妻子,没有印记!

  重要的身份,授予我——

  卡瓦利皇后!

  皇室的,只是没有皇冠!

  订了婚,却没有喜悦

  这是上帝对妇女的馈赠——

  当你,拥有,从深红色到深红色——

  从金黄色,到金黄色——

  出生、嫁人、死去——

  在一天

  三重胜利

  我的丈夫,女人说——

  敲击着旋律——

  这就是道路吗?

  二、 提升的力量

  —— 日常中的神性和无形的世界

  还是先来欣赏一首诗

  她在昨夜死去

  那是一个普通的夜晚

  除了弥留的她,这使我们

  对于世界的感受变得不同。

  我们注意到琐碎地细节——

  那些以前忽视的事物

  在我们思想辉煌灵光下

  凸显,露出本来的面目。

  这是狄金森在一张报纸上看到一条死亡陌生人的死亡讣告之后,写下的诗。

  "她在昨夜死去",诗歌以一个陈述句开始。"死"一下子进入到我们的眼睛。接下来她加强了这个时间。"是昨夜",而"昨夜"是一个普通的夜晚。但是,死亡对于"她"本人却不普通,这个夜晚对于"她"是重要的—— 因为"她"死在这个夜晚。而世界呢,我们呢,仅仅由于有人在夜里死亡,感受变得有些不同而已。究竟是"什么"有些不同?接下来,我们注意到细节:一些东西不同了,它们是什么呢?是"被忽略的事物"。而这些事物究竟是什么,这里诗人没有说,也不会说。这就是狄金森诗歌中的"埋伏"。一个巨大的想象力的场域形成了。一个"死"出现,接下来,呈现了一些"模糊的东西",甚至比"死"更加的难于解释和说明。但是总之,世界会因此略微的变化它的一点点。

  一场寻常的死亡,报纸上的死亡讣告,对于诗人来说,想到了一些更加广阔的(或者并不广阔)的东西。这种思想,呈现在我们的眼前,神奇地提升了它的维度。把读者带到了一片荒漠或者是更高的地带,由此和某种神秘的事物建立了连接。

  三、细节—— 对于狄金森来说"细节"是无处不在的武器。细节在她那里使用起来似乎稀松平常,但却拥有感人至深的力量。

  我们等待而她死去——

  时间短促——

  我们的灵魂紧贴在一起,

  交谈

  那个通知最终还是来了。

  她提起,又忘记——

  像一根柔弱的芦苇

  伸向水中,几乎没有挣扎——

  满足地,死了。

  其中"灵魂紧贴在一起",含有对抗死亡的意思,然而并不明显。(明显就不是狄金森的修辞了)而死亡却最终还是来了。而对于死者状态的描述默默倾吐,丝毫不显露悲伤,几乎是"中性地"展现"一根芦苇伸向水面"那种柔弱的无法抗拒的死亡方式。

  我们,我们整理她的头发——

  扶正她的头——

  然后,人们感到莫大的轻松

  信念恢复常态。

  下面的叙述继续"细节"的力量。两个连续、温柔、缓慢的动作,(似乎是由于无处不在的破折号?),动作似乎是慢镜头一样,缓慢和温柔。接下来,狄金森式的惊人之语:"人们感到莫大的轻松"。死亡,非但没有让人们悲痛而是让人感觉到"轻松"?"轻松一词令人震惊,出现了转折式的迂回,意义被带离了它的起点。同时又加强了前面的"缓慢",把"缓慢"变为一种—— "紧张"。对,是那种"内在的紧张"。憋住一口气的两个动作,无声的动作,之后,像是轻轻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样。整首诗节奏舒缓张弛,似松实紧非常别致。

  四、 "把意向缝合起来"

  —— 封闭的自我

  一首诗形成有多层次的形象体系。这些都是诗人们复杂和精心的安排。狄金森的诗歌追求"炼"字,如同打磨玉器一样打磨诗歌。这和文艺复兴时期玄学派诗歌纵横交错的形象体系有些类似。这些形象之间好像是相互关联,但是却不完全属于一个语义系统。其中经济词汇,家庭词汇和神学词汇相互交织起来,既相互解说,又不断地游离于文本意想体系之外。通过一连串的"背离",产生新的、难解的意义。通过一连串的背离,从一开始建立一个意象的原点,然后不断地与这个原点接近,接着背离这个原点。然后连续不断地背离,产生接连不断地歧义,诗歌也达到了难以理解的程度。意象和意象之间不断背离,甚至相互矛盾、互相解释和反驳,好像是在互相说明,其实在互相"消失"对方,共同解释一个不能左右的结果。最后清晰地意象变为模糊,可解释的、要被解释的东西,变得无解释或者根本不需要解释。

  但是无论如何,这种背离不是不知所踪,而是不断地背离之后,再一次回到原点的"圆圈"。这就是狄金森诗歌的"完满性"。有人称之为"figural slippage "或者是"mismatch"(错误的搭配)。破折号,能指和所指的尽可能背离,能指的作用居于"其次"而且要"消隐"。

  五、用语言将世俗生活和超验的真理联系在一起。在不断地阻力当中,读完一首,又一首。每一个意象熟悉又陌生。

  对于狄金森的诗歌,需要的不是一次性的阅读体验,而是不断回读。你无法一次性的读完狄金森的多数诗歌,大多数诗歌需要回头再一次、多次阅读。每一个看似连贯却相互隔离开来的句子和行间的词汇,不和谐的陈述和修辞方式都是她诗歌的秘密。

  狄金森的诗歌始终在建立不同的语言体验,或者说语言体系。她的诗歌本身就是一套语法系统。不断地使用"不和谐"的新鲜的陈述、修辞方式。而且她生性中的"胆怯"和"谦卑"使得她即将说出的时候,又好像要收回。无法武断的说出一个句子,使得她对于修辞字斟句酌。她提供不断地对立的结构,而不是圆滑地从"起点"过度到"终点"的诗歌。这或许和她反复修改自己的诗作有关。她诗歌的迂回手法,破除传统的连贯性,建立自己的诗学体系。

  六、开阔又狭小的狄金森

  狄金森使用一些小和"微型"词,她的诗歌大都不超过20行,用词也十分节约,每行字数都不多。有的词是极其"女性化的",如:家庭的场景、信件、缝合、服饰等等。

  这些具象的词语,在狄金森那里,如同搁置在海岸的贝壳,不断地在海水的冲刷和阳光的照耀中间显露出来。并且一粒和一粒之间轮廓分明,甚至形态差异巨大。它们很显然并不是邻居。她的诗歌更多的是那种"一粒沙中的世界"。狄金森诗歌当中的"崇高"的一面,正是被这些具体的微小词汇建构起来的体验。不同于浪漫主义的空泛和博大,狄金森的博大是通过婉转曲折的方式经由许多外在的"词的肉体"包裹起来的。具体形象的词总是遮蔽它所代表的抽象事物,狄金森通过缓慢地方式,一步步去掉这些"具象"本身,把另一些东西容纳进来。能指被不断地消除。能指被不断地抽离,所指也变得模糊不清。

  狄金森告诫诗人说"讲出真理也要讲得委婉"。她进一步说:"成功在于迂回""揭示美会消减美" 正是这些"小而具体"的词将世俗的生活与超验的真理不断地联系起来。这样不断使用小词的狄金森,不去刻意的追求所谓惠特曼的宏大意象,而是用她自己的"小物件"来搭建自己的诗歌。这样一来,她的诗歌的意蕴,不但没有少反而会多。

  看下面的一首诗,小的意象里面,是怎么生发出惊人的效果的。

  我想,活着就是天赐的福——

  对于敢于尝试的人——

  超出我认为

  我的嘴可以证实的范畴——

  我想我以前破碎地心

  可以放宽,直到对我来说

  其他人,像一小段海岸

  出现在海面上——

  没有麻木的警报,以免造成差异——

  花朵上没有小妖精——

  没有恐惧的耳朵的惊跳,

  没有破产,没有厄运——

  但是太阳的确定性——

  心里的仲夏——

  坚定的南方,在灵魂上

  她的极地时间,错后了。

  那几个"小小的""惊人的"比喻:一小段海岸、耳朵的惊跳、心里的仲夏和坚定地南方等等,越小的词汇在狄金森这里,越有惊人的魅力。

  七、谦卑的狄金森

  语言在狄金森的诗歌中呈现为断断续续地信心,这种谦卑来自于不断地自省,不断地自我发掘。狄金森的诗歌有很多诗歌探索的事物都是关于理念和玄学意义的,不过即使是在这样的诗歌中,她也表现出了断断续续的信心和谦卑。那些关于世俗生活的诗歌,在自我意识相互矛盾中不断自省和提升。

  狄金森的诗歌短小精悍,就像是一首首小型的赞美诗,但她与宗教的关系不是顺从和通畅的,是紧张的和冲突的。狄金森诗歌中经常出现的超验结构,就是来自于这种对于宗教的迟疑和依赖,退避和接近。所以在狄金森的诗歌当中,总有种欲求达到称之为真理或者神性的维度,这个维度正是狄金森诗歌的开阔和广博的秘密源泉。不同于传统的宗教诗歌,或者根本没有可比性的是狄金森的诗歌更像是一种后基督教时代的反驳。因而狄金森的诗歌当中对于上帝和神是模糊的,是迟疑的,这正造成了她诗歌多义性。她毋宁将这样模糊地神性引向关于美和真理的领域,即使在与上帝对话的时候,也是关注于自身存在的小小个体,一个既想要挑战父亲,有想决绝的拒绝、怀疑父亲的女人。

  狄金森的诗,除了少数例外,多数都使用赞美诗一般普通、短小的长韵。但狄金森并没有沿着这条路走得过久,而是背离和超越了这条路。她把赞美诗世俗化,写进了她的生活中。在赞美诗当中,人通过肉体的桥梁达到与更高存在的对话和沟通,我经常把赞美诗看成是"人写给上帝的私信"。这种看似敞开,实际封闭的结构,造就了赞美诗的独特性。这种独特性,被狄金森抓住,写进了自己的诗歌,变为了自己的神秘的祈祷文和修辞。基督教的东西被她欣然的转移到日常性的当中,世俗化了。从一个具体的上帝,化为一种超验的总体。

  "天堂"对我来说,有不同的标记——

  有时,我认为中午

  只是那个地方的象征——

  然后黎明,又一次。

  她说:"基督正把大家叫到这里,我所有的同伴都已响应…… 只有我站在这里反抗。"而在一封写给朋友的信中,她却说自己的很后悔,上个学期没有把自己奉献给基督耶稣。另一处说: "愿意为基督去死",可是后来又说 "我无法和上帝重归于好"。可见,上帝对于狄金森来说,与其说是一种存在,不如说是一种思辨。

  八、通过诗歌流动来形成一种静止和沉默

  —— 对于不理解的、无法解释的世界,不给予答案。

  狄金森的诗歌通向的方向是"向下的",而不是"向上的",最后是"低的",有时是"静止的",或者是沉默不语的和寂静的。

  比如:

  我们整理她的头发——

  扶正她的头——

  然后,人们感到莫大的轻松

  信念恢复常态

  女性式的、温柔的,紧张的两个句子,接着伴随着相反方向的句子—— "人们感到了莫大的轻松"对于死亡来说,这是一种不常出现的体验。这,很显然是一种上文说到的"背离"。最后一句诗形成的是一个水面—— "信念恢复常态",就这样一个狄金森圆周完成了。一个水平线,并不沉郁又不悲伤,而是一种恢复。因为恢复,所以更加残酷。

  狄金森的诗歌中有一种《圣经》似地寂静,一种博大的虚无,但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克制和冷静"。这种虚无与神性相互联系,构成了狄金森诗歌巨大的引力空间。

  九、"我不明白"

  我认为,与所有"因为有所表达"而写作的人们相反,狄金森是那种因为"不理解"才去写作的诗人。诗歌是唯一使得世界清晰的方式。因为不理解和"不再理解","不再清晰",所以才开始写作。所以她的诗歌更多的不是一种说明和表达,而是一种商榷。与未知、上帝、他人和自己商榷。这点有些类似于卡夫卡。卡夫卡的女友密连娜评价卡夫卡时说过:"他对于哪怕是最平常的事物:股票证券交易甚至最常见的东西,他也不理解,他不能提供解释。同样的,狄金森的诗歌也不是提供解释的诗歌,它是那种寻找式的,是与"未完成的自己"在一起,一同去寻找的意义。

  作者注:本文中狄金森诗歌的翻译全部来自于江枫先生的译本。本文参考了《剑桥美国文学史》第四卷希拉·沃罗斯基对于狄金森的研究。

  (实习编辑:李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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