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巴黎书店》:死亡不代表什么,我们对彼此的意义永远不变

更新: 2018-05-18 14:49:45


  马克斯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正是他和维贾亚年少时,人们看着他们时经常流露出的表情。他们沉醉书海时,像树上的两只苹果一样怡然自得,但当他们置身人群,尤其是在女人和女孩中间时,两个小伙子就害羞得舌头打结。参加派对就是一种折磨——和女孩说话与切腹自杀无异。


  “我说,佩尔杜先生,我们需要吃晚饭,而饭钱就是风趣幽默的陪伴和一点儿无伤大雅的调情。”


  他咧嘴一笑,研究着佩尔杜的表情。“还记得这种感觉吗?或者它已经埋在一本不会再烦你的书里了?”


  让没有回答。对小伙子来说,很难想象女人会逼你走入绝境,而年纪越长、越了解女人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女人可以从男人身上找到的缺点太多了,她可以从你的鞋和工作开始批评,一路说到你不懂倾听的耳朵——然后仍然数落个没完。


  在书舫的“父母诊所”里,他听到过多少次的数落!女人会和朋友们咯咯笑着,说起一个男人打招呼的方式不对或是穿的裤子很可笑,她们会因此笑话上他好多年。她们会嘲笑他的牙齿、头发和他求婚的方式。


  “我觉得白豆很美味。”佩尔杜说。


  “哦,得了吧。你上次约会是什么时候?”


  “1992年。”或者是前天,但是佩尔杜不确定和凯瑟琳吃饭能否算作一次“约会”。或许不止于此,或许还算不上。


  “1992年?我出生那年?真是难以置信。”佐丹想了一下,“好吧,我保证这不会是一场约会。我们要和几位聪明的女士吃晚饭,你只需要准备一点儿赞美之词和一些让女人感兴趣的话题,把她们吸引过来。对一个像你这样的书商来说应该不难吧?可以讲些怪异有趣的文学典故。”


  “好吧。”佩尔杜说。他跨进低矮的篱笆,匆忙跑到附近的田野中,又飞速跑回来,手里拿着一捧夏天的鲜花。


  “这是另一种典故。”


  三位身着布列塔尼条纹衫的女士——安可、科琳娜和爱达都是德国人,四十五六岁,热爱读书。她们的法语不太好。如科琳娜所说,她们沿水路旅行是为了“忘记”。


  “真的?忘记什么?不会是男人吧?”马克斯问。


  “不是所有的男人,而是一个特别的男人。”爱达说。她有一张带着雀斑的脸庞,很像20世纪20年代的电影明星,她咧嘴一笑,又迅速闭上了。她姜黄色卷发下的双眼同时盈满了忧伤和希望。


  安可正在厨房里搅拌着普罗旺斯烩饭,蘑菇的香气盈室。而他们正和爱达、科琳娜坐在“芭露”的后甲板上,喝着三升的盒装红酒,另外还有一瓶当地产的欧赛瓦白葡萄酒,喝起来像矿泉水。


  让承认自己懂德语,这是每个书商的母语。于是他们用混杂的语言交谈。他用法语回答,用各种各样的发音组合向她们提问,这些发音至少听起来和德语有些关系。


  他似乎已经越过了恐惧之门,惊异地发现门背后并不是幽暗的深渊,而是另外一些门扉、明亮的走廊和迎接着他的房间。他仰起头,所见之景深深打动了他——苍穹。没有房屋、电线杆、灯光遮挡视线,一望无垠,星河流转。璀璨的星光,像是流星雨落在天空的屋顶。此情此景,若非离开都市,巴黎人绝无机会见到。


  还有银河。佩尔杜第一次看到这条星星组成的面纱时还是个孩子,那是在布列塔尼海岸附近的金凤花草甸上,他被温暖地包裹在外套和毛毯里。他的父母正在蓬塔旺参加一场布列塔尼人的节日晚会,再一次试图挽救婚姻;而他则一连好几小时仰望着黑蓝色的夜空。每当流星划过,让·佩尔杜就许愿,希望丽拉贝儿·伯尼尔和华金·佩尔杜能再次一起开怀大笑,而不是嘲笑对方;希望他们会随风笛、小提琴和六角手风琴跳一曲加伏特舞,而不是在舞池边抱着双臂呆立着,面若冰霜。


  年幼的让凝视着深邃的夜空,目眩神驰。他感到很安全,安稳地躺在无尽夏夜的中心。在那几个小时里,让·佩尔杜窥见了生命的幽密和意图。他与自己和平共处,诸事归位。万物永无止息,生命中的事物相互流转,他做什么都不会错,对此他了然于心。


  成人之后,他只有过一次如此深切的感受:和曼侬在一起的时候。曼侬和他离开城市,追寻星辰,一路探险,深入普罗旺斯最黑暗的角落。在索村的群山间,他们发现了幽僻的农庄,农庄隐蔽在岩坑中,藏在长满百里香的溪谷间。夏日的夜空,只有在那个地方,才如此澄澈深邃。


  “你知道吗?我们都是星星的孩子。”曼侬温热的双唇依偎在他耳畔轻声问道,不想打破群山的静谧。


  “几十亿年前星星爆炸,铁、银、金、碳如雨水般纷纷落下。星尘中的铁至今仍在我们中间——在我们的线粒体基因里。母亲把星星和它们中的铁传给孩子。谁知道呢,让?你和我或许是同一颗星星的尘埃做成的,也许我们是凭着它的光芒认出了对方。我们在找寻彼此,我们是追星人。”


  他抬头仰望,心想他们能否看见那颗已经消失的星星继续在自己体内发出的光亮。


  曼侬和他选择了夜空中的一个光点——一颗仍然在闪烁的星星,虽然它可想而知早已陨落。


  “死亡不代表什么,让,我们对彼此的意义永远不变。”


  天上的珍珠倒映在罗讷河上。每一颗星星独自舞动,河水泛起涟漪,它们温柔相拥,在一瞬间,两点亮光合二为一。


  让再也找不到他们的星星了。


  佩尔杜看了爱达一眼,发现她也正看着他,那一刻,他们不是男人和女人,而是两个在各自追寻路途中的旅者。


  佩尔杜看见爱达的眼中闪烁着的痛苦,看见这个红头发的女人挣扎着想要拥抱一个新的未来——即便这个新的未来并不是她内心深处的首选,直到此时此刻都不是。她被遗弃,或是在被遗弃之前就自行离开了。那个人曾是她的北极星,为了他,她想必放弃了很多,她的微笑里徘徊着他的影子,如笼薄纱。


  我们每个人都保存了时间,保存那些离我们而去的人旧时的模样。而在我们的皮肤、皱纹、阅历和笑容背后,也保存着我们自己旧时的模样。就在表象之下,我们是曾经的自己:曾经的孩子,曾经的爱人,曾经的女儿。


  爱达在河中漂流,并不是在找寻安慰;她在找寻自己,找寻她在这个崭新的、陌生的、退而求其次的未来中的位置。独自一人。


  “你呢?”她的表情在问,“你呢,陌生人?”


  佩尔杜只知道自己想找到曼侬,乞求她原谅他的自负和愚蠢。


  爱达忽然平静地说:“我真的不想要自由,我不想硬着头皮去营造一个新的未来,我喜欢过去的生活。或许我不像小说里的女主人公那样爱我的丈夫,但这也不错,不错就等于好,就值得继续下去。不欺骗,不遗憾,不,我并不为我生命中的小爱感到遗憾。”


  安可和科琳娜温柔地凝视着她们的朋友,科琳娜问:“你是在回答我昨天的问题吗——如果他不是你的大爱,你为什么不一早离开他?”


  小爱。大爱。如果爱有各种不同的型号,岂不是很糟糕吗?


  让看着爱达,她对之前的人生并不后悔。他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问:“那……他怎么看待你们在一起的时光?”


  “25年的婚姻后,我们的小爱对他来说已微不足道。他已经找到了他的大爱。她比我小17岁,而且体态灵活,她可以嘴里叼着刷子给脚趾涂指甲油。”


  科琳娜和安可轻蔑地大笑,然后爱达也大笑起来。


  后来他们一起玩扑克。午夜的收音机电台开始播放爵士乐:班尼·古德曼六重奏乐团欢快的《你是如此美妙》,梦幻般的《科德角》,还有路易斯·阿姆斯特朗忧郁的《我们拥有世上所有的时间》。


  马克斯·佐丹和爱达共舞——至少他是在拖着脚移动——科琳娜和安可共舞,让留在椅子上。


  他上一次听到这些歌曲还是曼侬在世的时候。


  这是多么可怕的想法:她还在世的时候。


  爱达留意到佩尔杜正在努力保持镇定,她悄悄对马克斯说了些什么,然后走开了。


  “来吧。”她对让说,向他张开双臂。他很高兴自己不用独自面对这些熟悉的曲调,以及它们勾起的无数回忆。


  他仍然很困惑:曼侬已经离开了,而这些歌曲、这些书,还有生活本身却依然继续着。


  它们怎么可以?


  它们怎么可以就这样……继续着?


  他多么害怕死亡——还有生活,害怕摆在面前的没有曼侬的日子。


  每一首歌都召唤出曼侬的影子,走着,躺着,读着书,独自跳着舞,为他跳舞。他看见她熟睡、做梦,看见她从他的盘子里偷吃他最喜欢的芝士。


  “这就是为什么你不想在音乐的陪伴下度过余生?哦,让!你那么热爱音乐。每当我害怕睡着了就会错过与你共处的时间时,你就会唱歌给我听,你在我的手指、脚趾和鼻尖谱曲,音乐就在你的骨子里,让——你怎么能够这样扼杀自己?”


  是啊,他怎么能够——只要练习就能够,就是这样。


  让感觉到风的轻抚,听见女人们的笑声。他有些微醺——此时爱达拥抱着他,默默的感激之情在他心中涌动。


  曼侬爱我。我们曾一起仰望星空。

  《小小巴黎书店》选读


  (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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