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生活很多时候,就是没有前因后果

更新: 2018-05-19 23:31:02


  △ 莉迪亚·戴维斯的短篇小说集《几乎没有记忆》


  她说生活本来就是这样


  “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已经死了好几年的人。对她来说,刷洗他的外套、擦拭他的砚台、抚拭他的象牙梳子都还不足够:她需要把房子建在他的坟墓上,一夜又一夜和他一起坐在那潮湿的地窖里面。”——《爱》


  关于2013年布克国际奖得主,美国小说家莉迪亚·戴维斯,显而易见的层面已经被说得比较多了:她写过一些短得惊人的、甚至是“一句话”的小说;她的短文本形式多样,展示无尽思维片段;她的描写对象很灵活,老鼠、蟑螂、纽扣、鱼刺——眼睛见到的都可以说。


  对于戴维斯的讨论似乎要比其他布克国际奖得主多一些,因为不少人在疑惑这些短句子是否真的具有那么高的文学价值,是否配得上布克国际奖这样一个具备国际声望的大奖。我的想法是,不配,如果戴维斯只是写下了这些的话。那么,需要澄清的是,它们在戴维斯的作品中其实只占很小的一部分。戴维斯以“超短篇”奠定文坛名声,我想这是为了作家与评论家两方面的方便——这是一个写作者与另一个写作者区别开来的最鲜明的标志。


  “超短篇”是偶得的吉光片羽。戴维斯将它们写得短,写得集中、浓缩,因为她知道对一个简单的内容,读者兴趣能持续几何。而她用心经营的还是那些长故事,比如美国FSG出版社2009年出版的700多页的《莉迪亚·戴维斯小说集》中,那些超过四页纸以上的、有着相对完整的“叙事”的小说。有些故事她写得很慢,例如《在某个北方国度》(收在下半年将出的《莉迪亚·戴维斯小说集II》里),她就写了好几年。


  我和戴维斯见过两面,一次是2013年10月我去纽约州的哈德逊市作为记者采访她,还有一次我去纽约市著名的文艺场所92nd streetY参加她的新作朗读会。她会穿漂亮的丝质衣服,但总是戴着眼镜,她说只有“虚荣心特别强烈的时候”才会戴隐形。她说话和写邮件时都同样一丝不苟,语法完美,无懈可击。她在表达观点时很谨慎,极力控制因为记忆不准确或思考不周而可能造成的不公正。她不追求“语不惊人”。她毕生从事着文学译者的工作,即便获得国际名声后也不曾停止——我想那动力源自她对语言真正的爱,真正的无穷无尽的好奇心。


  戴维斯的另一个身份是美国作家保罗·奥斯特的前妻。奥斯特的作品国内前几年已经引进了,这位长相英俊、总是打扮得像模特一样、喜欢在作品中玩结构的作家在国内很流行。但我不喜欢将戴维斯包装成“保罗·奥斯特的前妻”这一点。我认为她的作品比奥斯特的高级得多,在形而上的层面上,它们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真实生活很多时候


  就是没有前因后果


  在《格伦·古尔德》中,一个住在郊区带孩子的年轻女人每天下午都会看一个叫《玛丽·泰勒·摩尔秀》的电视剧。她的生活很平静,或许有一种被抑制的绝望。她告诉我们,在这个只有空荡而平淡的房屋的小镇上,没有太多好看的,所以她用力地看这里有的东西——草坪、装饰性的树或是院子周围的植物。看电视是她一天中最期待的事。在半小时的戏结束之后,她会感到失落;她渴望更多。她的朋友告诉她,钢琴家格伦·古尔德也会看这部戏,这立刻成为她生活中最让人兴奋的事,因为钢琴家是她儿时的偶像,而且,“格伦·古尔德的标准是非常高的”。现在,因为得知了这一点,她不再为看这部戏而感到难为情了。女人追问道:“他(格伦·古尔德)在那两个女人和其他角色那里找到了怎样的陪伴呢,如果这是他为什么看这部戏的原因的话?”


  传统小说的叙事要素被剥除,没有通常意义上的开端、发展和高潮。戴维斯长作品的特色是,它们也几乎不讲故事。我们知道,从欧·亨利、莫泊桑到契诃夫、乔伊斯,到海明威,到奥康纳,到卡佛,绝少有短篇小说家胆敢不讲故事。哪怕再极简、再藏而不露,还是要讲故事。但戴维斯的小说确实基本没有故事可言。


  故事需要精心营构的戏剧冲突,需要发展,以及之后的“解决”——乔伊斯之后的短篇小说几乎全仰赖于所谓“顿悟时刻”。戴维斯的小说则选择呈现一种生活状态,它们那种彻底杜绝戏剧性、彻底杜绝厘清前因后果的姿态,使它们更加接近于真实生活的质地与逻辑——因为真实生活很多时候就是没有前因后果的,而太多小说中的所谓“顿悟”都是牵强的、孱弱的。戴维斯的小说完全依赖于一个叙事者的观察、感受、联想、反思,她时而轻松诙谐,时而哀痛沉郁,但是她比绝大多数叙事者都要可靠与诚实。


  “虽然种种思绪纷至沓来,没有一个看起来像是一种启示。”我几乎将这句话看成了戴维斯的一句宣言——有关她的写作信条。她同样无视的还有现代小说“展示,而不讲述”(show,don't tell)的写作天则,因为她知道她不需要用故事性与戏剧性来取悦读者。奇妙的是,这些无故事的故事却有一种让人一再重读的欲望。

  让人一读再读的秘诀


  在《教授》中,一个搬到西部的女英语教授产生了嫁给一个牛仔的想法。她想象和牛仔在一起生活时的情形,想象牛仔脑子里可能会想的东西——天空、云朵、山坡、绳子、马鞍、马鬃、机油、老茧、栅栏、水沟……她想象自己“总是如此忙碌、总是在绕圈子”的头脑碰到牛仔的头脑时,它碰到的“会是某种更安静的东西”。她在她教的课上认识了一个“接近牛仔”的男人,他们有了一次失败的约会。他生活中的困难与她的困难交织在一起。


  我一直想弄明白戴维斯的秘诀到底在哪里。是孤独和受挫的爱吗?


  或许因为戴维斯的语言比大多数作家都要生动和新鲜,她善于在平淡、低调而精微的语言中找到喜剧性——“至于和这个牛仔共同生活时我会做什么,有时我会想象我自己穿着干净的衣服坐在一间漂亮的书房里,但有时我会想象自己给马具上油,或是煮一大锅味道寡淡的食物。”(注意“干净的衣服”和“味道寡淡的食物”)


  或许因为她总是能找到细小、普通却极为动人的细节——“他从未接受任何吃的或喝的,而且他似乎很惊讶我会请他吃东西或喝东西,就好像分享饮食是一种极为亲密的举动。”


  或许因为她总是能提供一种独特却有用的思考,而这种思考之所以有用,不仅因为它的机智,还因为它满含感情——“有一天晚上她盯着电影中的一张脸看了两个小时然后感觉她自己的脸变了样子。然而第二天晚上同样的时间她没有看电视,于是她想:现在的时间虽然和昨晚是一样的,但是这个夜晚是不同的。”


  或许因为她有一种一以贯之的,沉郁而又自信的语调。她的叙事者是赤裸的,无遮掩的,她的写作比大多数作家都更内在化。在所有时候这个叙事者都是一个高超的控制者,以惊人的警觉和精微的具象能力,让文本与情感在一个更高的水平线上展开。用科尔姆·托宾的话来说,她“把表达本身变成一种更高、更紧凑的形式”。我想这些作品对我本人的吸引力还可以用《卡夫卡做晚餐》中的这句话来解释:“有时候书中有那样美丽的段落,我觉得我自己也变得美丽了。”这主要是诗歌的作用,而戴维斯在她的小说语言中也实现了。


  或许存在这样一个有效的疑问——不讲故事的小说是在做什么?我想读过这些作品的读者都会同意,它们也能有效地梳理我们的经验,帮助我们理解生活、理解自身、理解我们身处的现实世界。


  选自《都市快报》 原标题:《莉迪亚·戴维斯的小说 没有前因后果》


  作者: [美] 莉迪亚·戴维斯


  出版社: 中信出版集团/楚尘文化


  译者: 吴永熹


  2009年出版的《莉迪亚·戴维斯小说集》(The Collected Stories of Lydia Davis)是莉迪亚·戴维斯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作品合集,收录了从1986年到2007年出版的四本重要小说集,集中体现了她的写作特色。本书包含该小说集的前两部分,即《拆开来算》(Break It Down ,1986)与《几乎没有记忆》(Almost No Memory ,1997)。


  (实习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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