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雨了。
这年夏天,不知什么缘故,气候十分反常。
这里的夏天原本是北方内陆城市特有的那种简单明快型:被太阳暴晒几天后,整个世界会逐渐被地面腾起的灰尘笼罩。就这样,热量、灰尘、小动物和人们的烦躁与欲望累积到一定程度,铁定在一个闷热的傍晚随着雷鸣电闪喷薄而出,化为倾盆暴雨。
这样的一夜之后,人们第二天早晨起床一看,世界已然被冲洗得干干净净,线条简洁,不但呼吸,仿佛连周边的人事关系都顺畅了许多:草木葱茏,蓝天白云,人在树荫下待着时会感到被清凉芬芳的风包围着,如同沉入一条明澈的溪流……就这样循环往复,一个夏天便如此单纯而明媚地过去了。但是这年夏天,这个城市好像被一个开关“咔哒”一声拨入了“海洋性气候”这一领域,天气变得细腻和暧昧不清起来:空气永远是潮湿的;天空阴沉如同一块巨大的烟色水晶;每隔几小时,毫无预兆地,细雨便从天而降,无声无息却又绵密无比;植物叶片和建筑物上的灰尘早已被雨水冲刷殆尽,只有水珠在绿叶和玻璃上不声不响地闪烁……
“今年夏天,我们的生意差了好多啊。”
这天傍晚,在我常去的一个酒吧里,相熟的酒吧伙计一边百无聊赖地擦拭原本已经十分光亮的柜台,一边对我抱怨说——我和朋友是这个下午店里仅有的两个顾客。
“是啊,连街道积水处淹死人这种事都发生过了,”我同情地说,“这个城市哪儿见过这个阵仗。”
我所在的小区地下车库也在一次大雨后因为城市排水系统彻底崩溃而灌入雨水,导致很多车辆彻底熄火进了检修厂。大楼管理员们现在准备了许多挡水用的沙袋高高叠放在车库入口处的墙边,恍惚让人以为进入了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备战状态。
“今天的雨倒并不算大。”我看着窗外。
“这样的雨下上一天一夜,谁还会有兴趣出来泡酒吧?”
“那倒是。”
因为尚未像英国人一样养成随身携带雨伞的习惯,我被雨阻在了这里。这天下午,难得出了会儿太阳,看到久违的蓝天白云,我一时兴起约了一个朋友在酒吧见面。按照约定聊到六点钟,他起身回家,我本来也要出门,却接到了一个女友打来的电话。
“抱歉啊,”女友在电话里说,“一会儿怕是去不了你那里了,家里临时出了点事儿。”
我十分意外。女友是个相当注重时间安排,或者说极为小心谨慎的人。甚至可以说,她在时间表这个问题上像患上了强迫症。对孩子和丈夫的动态,她一清二楚,与朋友、客户或我的约会向来是提前一周便会定下。与她认识一年以来,不要说爽约,甚至连迟到这种事都绝无仅有。只有生活中出现相当大的意外,才会导致她像现在这样临时更改约会时间和日期——我承认自己对这个原因产生了些许好奇。
不过,女友向来没有对我谈论家事的习惯,自从我们交往以来,我也从未问过她的家庭生活——这成了一种默契。在电话里,她的声音听起来并无异常,虽然因为取消了约会有点抱歉或遗憾,但似乎精神十足,还顺便跟我聊了聊最近看的一本书和买的衣服。
挂断电话,我看了看表,通话花了不到十分钟,就在这段时间里,雨已经无声无息而绵密地下了起来。
既然晚上已经无事可做,我决定留在这里吃晚饭。
“按理,这雨下两三个小时就能停一会儿。”小伙计自言自语般看着窗外说。
我之所以常来这个酒吧是基于两个原因,首先,酒吧老板是个坚定的古典音乐迷,或者不如说是巴赫和莫扎特迷。三年以来,至少在我在场的时候,我很少听过他在店里播放除这两位以外其他人的曲目(但似乎从来不包括歌剧),有的话也只是少量巴洛克时期作曲家,比如海顿的作品。此人以一种做版本研究的态度,一个猛子便直接扎到了欧洲音乐史中最重要的两位德奥音乐家身上。
“他们两人的作品本来就多,加上不同的演奏版本,简直如同浩瀚的大海,”老板曾对我解释说,“如此这般入手,只需要更换和搜寻不同演奏家在不同时段演绎的两人作品即可。说到底,这样欣赏音乐更为科学和精确。”
他的乐趣到底是来自于排序、对比和穷尽,还是音乐本身,外人不好下判断。但是如果细心观察,此人的一些选择确实很有趣:天气好的时候,下午播放莫扎特,晚间大多数时候是巴赫、海顿;下雨时则反过来……只有极少的几次,我在这里居然听到过拉威尔,我疑心那是老板心情异常导致的。
酒吧布置得简洁大方,从空间上看,他们相当注重客人的隐私。我喜欢这里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无论得罪人也罢,减少客流也罢,这个酒吧的老板都相当坚决地不允许顾客抽烟。
“抽烟的话,不好办啊,”面对客人的质疑或请求,他总是无可奈何地挠挠头,“想抽烟的话可以去对面的爵士吧嘛。”
“感觉上莫扎特和巴赫跟香烟无论如何不对盘似的。”
有奇特嗜好和坚持的人,一般都会在某些领域做得不同凡响,这是我的基本判断。
果然,这里的食物相当精彩。按惯例,酒吧都会为客人提供一些简单的饭菜,比如各式三明治和意大利面——但绝非所有酒吧都能做出如此新鲜美味的食物。尤其是意大利面,他们用番茄熬制的意大利肉酱甚是了得。店里最出名的则是用大蒜、松子、新鲜罗勒、羊奶干酪和橄榄油手制的青酱,清淡、鲜美、滋味无穷,意大利面裹上它简直能自动滚入人的胃中,具有一种与这个城市以往的夏天类似的简洁明快感。
我慢吞吞地喝掉三杯啤酒,吃掉了一盘中份意大利肉酱面。和之前的预料相反,雨不但未停,反而有点越下越大的架势。
因为出来得过于匆忙,我随身没有带书,只好翻看酒吧中不知何年何月何人留下的女性时装杂志。看着看着忽然发现一件之前从未注意过的事:画中的美女模特个个长相动作如出一辙,如果双手拎包必定翘起一条腿重心偏移,如身穿中性装束戴宽边眼镜必手托镜框做满脸惊讶状……
看多这些图后,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女友的裸体和在床上的种种,在这儿想这些……多少有点犯傻了吧,回过神来之后,我心中嘀咕,干脆合上杂志一动不动盯着雨看起来。
天正一点点黑下来,透过满是水雾的窗户,我只能隐约看到马路对面昏黄的路灯。雨水在玻璃上一遍遍冲刷出奇异的沟壑——这种单调的情形看久了并不让人生厌,反而使人入迷,无法自拔,仿佛被催眠了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门忽然被推开了,我和小伙计几乎同时转过头去——这是这个晚上除了我之外,首次有客人上门。
一个身段苗条的女子闪了进来,我们两人打了个照面,都愣住了。
“你好。”她说。
“你好。”我和小伙计几乎同时应道。
原来是旧相识。
女子是我因为工作关系认识的出版社编辑。两年前,我们公司的一个客户要在她所在的出版社里出一本书,结果因为和责任编辑沟通不顺畅,迟迟无法截稿。万般无奈之下,我通过拐弯抹角的朋友关系找到出版社的负责人请求帮忙,对方二话不说,便将女子调入这个项目。
“这是我们这里真正的万能编辑,”对方介绍她给我时说,“还没有什么书是在她手里编不出来的呢。”
此话殆非虚言。女子随即以极为简洁的方式开始了工作。她花了一周时间和公司、写作者及原来的责任编辑开了几次会,然后便拿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修改方案。之后不到一个月,书稿便得以成文并且进入印刷阶段,其效率之高简直让人瞠目结舌。
相处下来,我发现她具有几种难得的才能:一是深谙人性,即对几方隐藏于语言行为内里的动机了然于胸;其次是职业素养深厚,处理事情手法巧妙,既知道何时摆出强硬姿态,也知道何时见好就收。
此外,她虽然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美人,但容貌端正、落落大方,因此能够相当容易地取得他人的信任。
也许是之前扯皮扯累了,也许是她的个人魅力所致,一旦由她出面说服几方各自做出些合理让步时,大家都以一种近似臣服的姿态听取了她的意见。一句话,这恐怕就是所谓的女王气场。
我便是因此与之熟识起来。一开始,我以为她顶多比我大上两三岁。后来,在一些场合遇到并进行了几次半私人性质的谈话后,我发现她居然比我大十一岁,不禁目瞪口呆。虽然不能说是少女,但女子确实长了一张与她的实际年龄脱节的脸,难怪有时会让外人产生她的举止未免过于老成的错觉。
“好家伙,真了不起,”我说,“简直是时间的宠儿。”
“只是家族遗传而已,”她微笑,“我母亲过去也是这样,从三十岁到六十岁样子没有太大变化。”
女编辑有一位男友,与其说此人是她男友,不如说是伙伴。男友比她大十五岁,是她在三年前的一次休假中认识的。当时,她因为计算失误,只给自己在以混乱著称的戴高乐国际机场留下了一个半小时的转机时间。像个疯子一样在机场里跑步换乘了区间列车、巴士,她才到达了转机区域,最后用百米跑冲刺的速度在舱门关闭前五分钟赶上了飞机。
她一手抓着安检时解掉后来不及系上的腰带,另一手举着登机牌和手提包,头发蓬乱,坐下半晌还在气喘不已。直到听到起飞通知,她才惊魂稍定,系好安全带,并掏出提包中的手帕擦汗。当时,男友就坐在她身边的座位上,看到她那副狼狈样,不由得放下手中正在读的书,用半是惊诧半是逗趣的表情注视了她良久。
“请问,你是从科隆转机过来的吗?”他忽然问。
她只惊诧了几秒钟,随即意识到,他看到了她包里装在免税店口袋中的4711科隆香水——那种交织着蓝绿色与金色包装的香水是这个城市的象征之一。后来,每当男友生日,她总是半开玩笑简单省事地送上4711一瓶,这是后话了。
而他手里拿的正好是一本她编的书,就这样,他们开始了交往。
男友和她一样,离过一次婚,一直维持着单身状态。此人是一个中型软件公司的创始人,在将自己的公司成功卖掉之后并没有退休,正在做一家和移动互联网应用有关的时髦创业公司,同时还顺带做一点点高科技方面的其他投资。他是那种热爱健身与传统文化的成功人士,虽然年过半百,但身材和面孔保养极佳,谈起修身养性、经济、宗教和东西方哲学时总是滔滔不绝两眼放光。
女编辑很欣赏此人的从容和世俗智慧,那似乎是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唯一痕迹。他则喜欢女编辑放量大吃的样子,认为“这么能吃的女人都是没什么心眼的好姑娘”。
关于食量大跟没心眼之间到底存在着什么科学联系,没人能说清楚。但由此可见,男友对世界早已形成了一套固定的实用主义哲学,但凡没点知识储备和不够斤两的人不但很难驳倒他,还会很轻易就被他洗了脑。
欣赏归欣赏,有时,听得此人对“信众”们滔滔不绝大讲自己那一套哲学、成功学的大杂烩,女编辑还是会心烦不已——毕竟,她也已经到了有判断力和不再轻信他人的年纪了。因此,她宁可选择平时独处,只和男友一起度假和过周末。
在离婚后独居的这些年里,男友遇到过太多与他相处不久便想结婚寻找归宿的女性,因此对女编辑这份来去自如的潇洒和疏离感到十分新奇。他正忙于创业,加上在男女关系上见多识广,早过了求新奇的年龄,没时间也没兴趣去伺候那些需要自己全心呵护的依人小鸟们。这样一来二去,两人反而得以结成了某种牢固的伙伴关系。
他们的床笫之间一开始就十分和谐,对饭馆、外出度假地的选择更是兴趣、节奏类似,女编辑对很多日常事物都充满好奇,而且掌握有很多偏门知识,男友尤其喜欢这一点,他认为好奇是人类保持良好状态的基本要素。女编辑不止一次听到他在一些场合将从她这里听来的故事讲给别人听,详细生动,绘声绘色,俨然比她自己说的还要有趣地道——这毫无疑问是种天赋,她对此心悦诚服。
就这样,两人得以相安无事、愉快、融洽地相处了两年多。
很自然的,我对女编辑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好感。
倒不是说我打算立刻追求她,而是有那么一类人,会让人有意识地将其视为异性而非仅仅是熟人。根据我的经验,这种微妙的喜欢在机缘巧合下极有可能转化为别的什么。当然,如果疏于联络,也仅仅就是一种感觉而已。
尽管也和同龄或较小的女孩交往过,但从小到大,真正吸引我的总是比我年长的女性——她们中不少人都是有夫之妇。在我看来,成熟女人远比年轻女孩更有魅力。她们在一段关系中往往表现得通情达理,富于幽默感,也更加知道自己要什么——在性上尤其如此。
在男女关系中,我一直属于被动型,为此不时被人抱怨过,“跟你在一起好像看不到什么未来似的”。的确,从出生到现在,对交往过的各式各样的女人们,我喜欢倒是喜欢,但从未有跟什么人结成永久性亲密关系的强烈欲望,也想不出为什么要改变自己目前自由自在的独处状态。
“是你童年时代受过什么伤害吗?”我记得有位女友说过这话,她为此还翻过几本心理学的书,试图分析我的行为模式,搞得我很是尴尬——我们好像是因为她想搬入我家而被拒绝最后不欢而散的。时间久了,我发现,与其让渴望归宿的年轻女孩们有所期待最后失望而去,还不如和有夫之妇们互相慰藉般的短暂相处来得简单愉快。
我正在交往的女友便是一个例子。我是在一个工作会议上遇到她的。她是个出色的书籍装帧设计师,比我大六岁,有个五岁的女儿,丈夫从事金融行业。她具有一种纤细、冷质的美感,面对陌生人时寡言少语,对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特殊、甚至是苛刻的要求,偶尔发表意见时有点咄咄逼人——这使得她在这个圈子里有着质量高但难合作的名声。
如前所述,女友对时间表和把握合作项目的进度达到了一种略微病态的地步,为此,很多人认为她的控制欲太强(实际上相处久了就会发现,此人相当有幽默感,而且并非讲不通道理)。但我之所以对她发生私人兴趣,是因为从一开始就从她强硬的外表下嗅出了一种奇特的脆弱感——这是决定性的一点,再加上她的相貌和身材都相当让我中意,于是尝试着对她发起了攻势。
我试着打了电话给她,单独约她外出。没想到,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我们一起单独吃了几次饭,双方都对对方的好感心领神会,很快便顺水推舟上了床。等到真的开始做爱时,让我惊讶的事情发生了,她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矜持全无,全心全意贪婪地享受性爱,热烈而敏感,充满冒险精神。看着她那平静的表情因为渴望变得扭曲,那寡言冷漠的嘴唇一再吐出各种淫声浪语——这种反差不但刺激,也让我深深为之着迷。
每隔两周,女友会打来电话和我约好时间,来我家过夜。我们通常是下午四点左右见面,缠绵一阵,六点去我住所附近一家很小但味道相当了得的饭馆吃上一顿,然后再回家大干特干。有时她不吃晚饭,准时在八点左右出现在我家。无论头天晚上搞到几点,第二天早上,她吃罢我做的三明治或白粥,喝一杯乌龙茶,会在九点准时闪出房门,悄然离开。
这样的约会延续了将近一年,中间没有出过任何差错。
我既未问及她到底是以什么名义外宿的,也从未主动打听过她的家庭情况。女友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每天在固定的时间主动跟我通话互报平安;约会提前三天或者一周确定时间;不在我的房间中放置任何私人物品;总带着一整套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旅行装化妆品,从不碰我的沐浴液(她使用的洗发水和沐浴液的香味十分特别);梳洗后洗手间里绝不会留下一根长发,走前甚至连床单都会帮我换好——女友来去如同猫一样性感无声,只在我公寓中留下一股淡淡的她特有的香水气息。
时间久了,除去上床之外,我逐渐有点开始了解女友了。也许在外人眼中,她是一个强悍能干的职业女性,但我却觉得她其实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正因为此,她才设置了种种禁忌,以求生活不脱出自己的控制。比如,为了确保我们的关系不对她的日常产生影响,她将我划入了一个特殊区域。在这里,我们除去性爱之外别无交集。她如此思虑周详,无非是想确保自己的绝对安全——只有这一点得以实现,她才能尽情享受。
就我而言,我无需做什么,只需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即可。
这一切,既是与有家庭的成熟女性交往的便利之处,也是特别之处。
有时候,仅仅是极少的一些时候,当做爱结束,从背后抱住恢复冷漠、静静呼吸并且一声不吭的她时,我会忽然想起自己童年时代误入过寂静的储藏室,在那里,时间照在古老的斜坡上,灰尘在光柱中飞舞,空气中充满各种旧物的味道。每逢此时,我对她,甚至对自己,会油然而生一种莫名而淡淡的寂寞和悲哀感。
“要不要过来坐一下?”我问女编辑。
“可以么?不干扰你?”
“怎么会,我正闲得无聊。”
她笑了起来,小伙计适时送上干毛巾,我这才发现她的头发和衣服都被淋湿了。女编辑道谢后接过毛巾擦拭湿淋淋的头发,可能是因为屋里的空调在吹冷风,她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下午出门偷懒没有带伞,”她解释说,“结果回来的时候打不到车,只好坐公交。幸好这个酒吧在车站附近,所以就跑过来了。”
“你是瘦了一点吧?”我对她说,“难道最近在节食不成?”
女编辑落座不久,我就觉得她发生了一些微妙的改变,但究竟是什么却说不大好。
她是瘦了点,过去圆润、容光焕发的脸蛋陡然变窄了——对很多拚命想瘦脸的女人来说,这大概是求之不得的改变。但光用“瘦”似乎还不足以形容她的变化,在灯光下,她的皮肤呈现出一种透明脆弱的质感与沧桑感——事实上,在失去了一些胶原蛋白后,这一晚,女编辑的容貌似乎真的开始与她的岁数有些相称了。
“是吗?”她漫不经心地微笑了一下,“我倒是并没有节食,只是大概最近想得比较多吧。”
女编辑先是喝了一杯热巧克力,然后风卷残云般吃掉了一盘远超我刚才分量的大份青酱意大利面,最后意犹未尽,又叫了一杯扎啤。看这食量,此人确实没有节食。与此同时,我们漫无目的地交谈了一会儿,交换了下各自工作领域里的八卦和趣闻。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酒吧的?”我问她,“莫非家在附近?”
“我家离这里还有几公里,但我刚才搭乘的公交车只到这里,”她回答说,“我们出版社的新书发布会经常租用这里,所以认识老板。你呢?”
“我就住在附近,”我回答,“很喜欢这儿。”
“很不错的酒吧,”她点头,“食物也够味儿,尤其自制青酱做得够地道,吃的时候好像吃掉了一整个夏天清晨的花园……”
“夏天清晨的花园,”我失笑,“这形容……真诗意,但确实很贴切。”
“音乐也很有个性,不是吗?”
“你是说他们只放巴洛克音乐?”她问。
“这三年来,我很少听过他们放莫扎特和巴赫以外的音乐,”我回答,“要是有一天走进来忽然听到这里在放California girl,我恐怕应该去买彩票了。”
“加利福尼亚少女……”她喃喃重复,“嗯,反正总比六十岁中文系女教授要好一点吧……”
是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六十岁的中文系女教授。
“六十岁中文系女教授?”我诧异道,“这是什么?”
“就是六十岁中文系女教授而已嘛,”她慵懒地用手撑着头,大概酒意微微上涌,眼神稍有些涣散,“长腿细脚踝胸部扁平没屁股的六十岁中文系女教授……”
“短发单眼皮戴近视眼镜,”她思索片刻后补充道,“乳头肥黑皮肤白皙浑身皮肉松弛。”
“好家伙,”我愣了半晌才长出了一口气,“你认识这样的女教授?”
“完全不认识,只是在描述一个想象,”她回答,“怎么,这一形象会让男人不舒服吗?”
“嗯,有种很怪异的感觉……可能是因为你的描述太逼真了,我几乎是立刻就看到了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面前。”
她好看地一笑,“是吧?我也这么认为。”
我们的谈话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结束了,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之后,我忽然接到一个工作电话,于是走到旁边去接听,这个电话延续了十五分钟左右。等我回到座位上时,发现女编辑已经帮我结完账径自走掉了。
我追至门口,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余零零落落的雨滴从房檐掉落。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路上渺无人影,惟独昏黄的路灯在湿漉漉的黑色路面上反射出模糊的光。
桌上,她喝过的啤酒还剩一半,金黄色的液体上泛着细腻的白色泡沫,杯壁密布着小水珠,我下意识伸手过去摸了一下,就像雨水一样触手冰凉。
不知为何,这一触觉和她刚才所说的这个字眼,“六十岁的中文系女教授”,长久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编辑:郑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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