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太阳很暖,有小风在吹,忽哒忽哒吹动着房檐下的萝卜钱。鹅,肥得走不动道了,嘎啦嘎啦回来,一准是把蛋生在了河堤的沙土窝。街上传来一阵阵吆喝声,有古董的卖——有长头发的卖——声音听着耳熟。
1
二闺女从电动车上下来,三奶奶这才醒过闷儿,闹半天没看清楚。
一清早,三奶奶出来几趟了。怎么说呢,过完年三奶奶八十三了,但是身子骨儿还硬朗,自个儿住在村当间的老房子里,能做饭,能洗衣裳,还能戴着老花镜蹬缝纫机。这样的日子过惯了,老伴儿早些年得病没了,闺女们就张罗着接走,可三奶奶不乐意。
大闺女家五里地,在青龙湾南边,二闺女家八里地,在北边靠近县城。数小闺女嫁得远,一百多里地的北京。孩子们全都忙,三奶奶乐意他们忙,不忙那还叫过日子嘛。只有逢年过节,事先联系好了,三个闺女才能赶上一天回娘家。这不,今年初二就没凑齐,小闺女没回来,说是值班呢,算来算去说初六回来,那两个姐就又来了。
三奶奶的娘家在二十多里地以外,不近也不远的。每当逢年过节都是兄弟套上马车来接她,叮叮当当的车铃响着,她坐在红花绿叶的棉被子上,咕咚咕咚一路颠簸着,经过的几个村子,几口井,几座桥,都清楚地记着。到了娘家,跟妈有拉不断扯不完的话。爹妈都走得早,等着唯一的兄弟也没了,这娘家人也就很少走动了。没有了诉苦的亲人,她有烦事了,就一个人站在大堤上望着北边发呆,那是娘家的方向。
娘家妈每天晚上都对着月亮,对着天拜一拜,嘴里念叨着:老天爷保佑我的孩子们,让他们好好的,有啥不好,您都给我一人受着。
早先她还笑话,现在不迷信的自个儿也是这样,每晚对着老天祷告着。
听说娘家变化大了,要拆迁上楼,那细长的院子,花椒树,第七根电线杆,不也就没了嘛。今儿是怎么了,突然就想娘家了。
屋里热烘烘的,刚烧好的炕,还飘着缕缕青烟。炉子上的水呱啦啦响着。二闺女把尼龙包拿过来,打开了让妈瞧,是碎布头子。三奶奶戴上老花镜,凑近看着,翻着,嘴里嘘嘘着,哟,好看,哟,这回的料好,还齐整。做了一辈子针线活儿,都没做够,家里的这台缝纫机跟二闺女一般大,是老头子在天津卖了一冬天的豆腐丝,年下用自行车驮回来的。自从它进了家门,踏踏踏,每天都响着,转着,全庄人穿的戴的,都离不开它。要说,这天儿早就没人做衣服了,可三奶奶就找活儿,就把碎布头子,剪成三角、方块、长条,拼出门帘、枕套、甚至床盖,那些福字、喜字、万字,吉祥的花纹还很艺术。
棉门帘是瓦蓝色的方块底布,中间是大红的福字;炕上铺的是魔方块,一个一个连接的万字不断头;枕头是菊花枕,被罩是小花布的,坐垫是朵向日葵,就连灯绳都是一条花线,一朵朵喇叭花盛开着。布老虎、布葫芦、布鱼,一串串挂在墙上。村里哪个孩子出生了,三奶奶都要给缝个吉祥物,护身符。
你婆婆心口还疼吗?
慢性胃炎,没事儿。我还没跟您说呢,我婆婆,今儿一早,就跟我要钱,说是去随份子。我们过年时,刚给了两千,这又追着要钱。有这样儿的吗?
多少?
二百。
当老的,跟小的张口,难着呢。你就给了吧。
不是我不懂事,我婆婆可不会过了。老赶集,集集都买东西。她有一件腈纶棉的棉袄,还好好的呢,不爱穿了,您都想不到,她给填灶坑烧了,有这么糟践东西的嘛,您舍得?
三奶奶长出了一口气说,她没跟你们找事儿,身子骨儿没毛病,花点钱就花点钱。
我老听您的,老是头一个给钱,从不含糊。就老跟我们要,那几个儿子才不好好给呢。
那都给气受,老家儿就没活的路了。你婆婆不跟你隔心,疼你们孩子,还咋的呀?多花就多花,没毛病比啥都强,一住院何止两百、两千,那该是无底洞了。知足吧,你比你姐省心。
其实三奶奶心里清楚,二闺女就是直肠子,说完了心里痛快了,钱的事,该咋办就咋办。要说二闺女也不容易,在沙发厂做沙发套,天天加班,黑了才回来,舍不得请假,更舍不得花钱,攒着算计着盖起了新房,娶了儿媳妇,又要还账。这孩子身子是过敏体质,一开春就浑身起疙瘩,脸肿着多老高,大夫说少接触布料,可她那工作天天在布堆里滚,受罪呢。
这就想起来,窗台上那盆花。青枝绿叶的,说叫蝎子花,能治疗皮肤瘙痒。走时候,你搬走,把叶子摘下来,捣碎了,往身上擦,南院小明妈淘换来的。
2
小闺女直接把车开到了当院儿。
进屋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换上棉衣。烟色的条绒棉裤,小黄花的对襟棉袄,都是三奶奶秋后给做的,新里新面新棉花,在太阳下晒透了,又搁在热炕上暖着,拿到鼻子下一闻,新布味,棉花味,柴火味,还有太阳味。一伸胳膊,一伸腿,穿在身上,三奶奶的心一下子就暖和了。小闺女穿得少,大冬天还穿裙子,就说是羊毛的,在有暖气的城市里行,在四面都透风的乡下,看着她就冷。所以这身棉衣,就等着她来时穿上,走了再脱下。
二闺女夸小妹,还挺好看的呢。
小闺女靠着被窝垛,翻看着手机,说,我大姐发短信说晚点来,她说不发烧了。大夫让慢慢养着,慢慢恢复。
三奶奶不说话了,坐在炕沿边发愁。两个闺女说什么,她没听进去,只是望着窗户,直愣愣出神儿。
地里的大棚白花花一片,热气腾腾,像蒸馒头的热锅,人进去不能站,不够高,只能弓着身子,要不就是蹲着、趴着,憋得出不来气儿。腰上拴条绳子,绳子上有响铃,女婿在地头这边,大闺女钻进棚里,薅草、施肥、松土,那条绳子是救命绳,万一里面的人缺氧了,就摇晃铃铛和绳子。这是种菜?玩儿命呢。
头年那场雪忒大,雪厚得压垮了大棚,好几亩的韭菜全冻了,苫布、架子、菜,多大的伤耗,急得大闺女嘴上起了泡,感冒发烧不见好。这不是最急的,最急人的是大闺女大儿子,今年三十三了,还没娶媳妇呢。
怎么就搞不上了?大学毕业,还说不上媳妇儿了。三奶奶夜里睡不着觉,经常盘算这事,孩子没毛病,孩子是好孩子,在外头搞了,说买了楼房就结婚,大闺女说钱没攒够呢,先租房,过二年再买。结果,姑娘家不乐意,就吹了。
小闺女不正说着嘛,说那小子辞职了,回家开了个网店,而且还说事业不成没心思谈朋友。
你们给张罗着呀。
小闺女说,不结婚更好,我就后悔结婚了。我看他就来气。
孩子他爸不玩牌,不喝酒,不这不那的,不就是爱养鸟吗?三奶奶吧嗒着烟,慢悠悠地说着。
又脏又乱的,玩物丧志。
谁都什么样儿,好好过日子就得了。
凡事不能光听闺女的一面之词,闺女们各有各的脾气。三奶奶最会的就是和稀泥。在家里没有理可讲。
小闺女把两千块钱塞给了妈。
我花不了那么多钱。别老给我了,赶明儿你帮帮你大姐,买楼、娶儿媳妇,就她的日子紧。
我给她预备了。三万。
你们两口子挣钱,供一闺女上学,你借她五万吧。她多难。
妈,您也太偏心了吧?我没那么多。
你二姐有账,就不为难她了。你大姐跟你们不一样。她命苦。
小闺女不想惹妈不高兴,就讪讪地走开了。
3
中午的太阳很暖,有小风在吹,忽哒忽哒吹动着房檐下的萝卜钱。鹅,肥得走不动道了,嘎啦嘎啦回来,一准是把蛋生在了河堤的沙土窝。街上传来一阵阵吆喝声,有古董的卖——,有长头发的卖——,声音听着耳熟,三奶奶颠颠地走出去。是张庄子的?那中年汉子笑了,是东边的张庄子。我一听口音就是,你姓啥?那人说,姓尹。还说,我姐姐早先在这村教过书。哦,要不瞧着面熟呢,都挺好的?那人说,我姐姐姐夫过年出国探亲了,我那外甥是留学生。哦,要不说呢。这就知道了是谁家人,这就见着了娘家人,就让进屋喝水吃饭,人家礼貌地回绝了。又问房子拆了吗?过完年吧,都有领钱的了。我侄子那院?没拆呢,也快。三奶奶心就没有着落似的,用手捂着心口。
村口有说话声,不用看就知道,是大闺女来了。
大闺女瘦了,瘦得不像样,她个子高,脖子长,这回脖子两边都是青筋。当妈的眼窝就一酸,好在平时眼睛见风流泪,这下更是抹着眼角了。
屋里三个闺女围坐在一张桌子上,热腾腾的饭菜,一桌子的颜色。是她们最爱吃的彩色面。南瓜泥的,是小闺女爱吃的;菠菜的,是二闺女喜欢的;大闺女偏爱紫色的,冬天没有紫苋菜,就用紫甘薯,那颜色浓得能染布。
三奶奶没吃几口就撂下了筷,心里也是五味瓶。大闺女问,妈您哪儿不合适?
我清早吃撑着了。
要说三个闺女还就数大闺女长得俊秀,眼睛不大,但是喜人儿,秀眉秀眼的,身子还高挑,谁见了都说是城里人。中学毕业后,在村里当记工员,怎么着就跟西边那村的那小子通上信了,是同学,那小子当兵。这期间,有好多媒人,可这丫头从来就没正经见过面,全都枪毙在萌芽里。渐渐地媒人就少了,人家都说她眼高,心气盛。问她有啥条件,她说没条件,找啥样的人?她说不是残疾就行。这是啥话?明显着噎人呢。
她跟那小子通了好几年信,可是家里人谁都不知道,原来她让那小子把信寄到小学校,她当老师的同学,再转给她。直到那小子回家探亲,托了一媒人提亲,就是那个小学校女老师,姓尹。三奶奶不同意,老伴也不同意,他家穷不说,还老早就没了妈,他有个妹妹患有精神病,成天吵着要当工人。这样的破家,怎能进?要说大闺女真听话,家长不同意,她就不说啥,那小子呢,也觉得配不上吧,就不露面了。还是老伴发现的,老伴去给学校刷黑板,找小尹老师要墨汁,就撞见大闺女和那小子在呢。他们俩偷偷联系着,小学校就是幽会的场所。三奶奶从没打过大闺女,那天晚上头一次照她屁股上打了两巴掌,大闺女蒙着被子哭了一晚上,三奶奶也哭了一晚上。过了半年,那小子在部队提干了,后来结婚,娶的媳妇就是那尹老师。尹老师随着就调走了。
那小子转业在县里工作,那天也是正月里,大闺女腆着大肚子在当院压水,他正好走到大门口,就进来了,站在她身边,看着她肚子问,他是干什么的?大闺女说,种地的。那小子就默默地走开了。大闺女没哭也没笑,表情淡淡的,就跟碰见邻里街坊一样平常,说好了住几天娘家,可一天都没多住,自个儿骑着自行车回去了。
大闺女从没抱怨过。就说过一次,是小闺女把自己找的男朋友带回家来,大伙儿都说他个儿矮,就大闺女说,咱别管,别像我似的。
那次,三奶奶心里就咯噔一下子。
饭桌子上,二闺女说小时候,爸妈最疼姐,为了照看小妹,不让我上初中,姐呢,一直念完高中,同龄的全村女孩中学历最高了。
大闺女脸就红了,不好意思地埋下头。
小闺女嘴碴子厉害,是你学习不好,甭怨别人。
还是三奶奶把话题引开了,抱了一个包裹来,是为三家的重外孙们准备的:老虎枕头,老虎鞋,老虎帽,还有围嘴儿……
我没有啥可留下的,就这些。
就各自抱在了怀里,还带着妈的体温呢。
4
二闺女先回去了。小闺女晚上同学聚会。不用留大闺女,她住不下,那就晚些走,天黑之前走。趁着小闺女去厕所,把布包给大闺女,里面是三千块钱。大闺女不要,娘俩你推我让,眼里就蓄了满满的水。
大闺女走,当妈的不说送,说溜达。大闺女推着自行车,三奶奶在后面踱着,赶明儿,等着天暖和了,你跟我回一趟你姥姥家。大闺女笑着,说小时候,您从来不带我回姥姥家,您从来都是带小妹妹回去。
三奶奶想说,可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三奶奶进门儿不开怀,喝了好多的苦药汤子。打卦算命,拜佛烧香的。那年开春,娘家妈给她抱来一个女孩子,说是一起早,就在家门口,第七根电线杆子下,一个小包袱裹着,肚脐儿还没掉呢。好胳膊好腿的,全呵呵的小人儿。
这孩子,就是大闺女。
自个儿老了,娘家那个村子都快没了,那赶在没那个村子前,好歹得回去一趟。带上大闺女,转一转,看看那根电线杆子,不管怎么说,她是从那个村那个地儿来的。小时候,不带她去姥姥家,是心里有忌讳,怕人给说走了嘴。
明天就回娘家去。趁着小闺女没走,她开车,带上她们去。到时候,不行,还是不能说。自个儿没了,那两个闺女还帮她吗?还拿她当亲姐姐吗?大闺女不就更可怜了,更没人疼了。
这么一犹豫,大闺女已经骑上车走了,三奶奶对着那个模糊的背影说了一句:
闺女,你别怪妈啊——
眼前就一黑,身子不由得倒在沙窝里。昨天夜里就不好受的身子,终于没忍过去。
鹅走过来,嘎嘎嘎,惊恐地叫着……
(实习编辑:白俊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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