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跟老张的相识很色情。
那个时候认为中文系的人肯定个个是才子才女,进来才发现好多人压根儿连金陵十二钗是哪些都不知道,有些甚至都没有填这个系就被调进来了。心里好生失望。每回上课,教室里闹哄哄的。唯独见老张总坐在角落静静地埋头看书。几次走过去,眼睛斜瞟,有时候他在看《庄子》,有时候见他看《论语》,总之很学术,我顿生好感。一次上完自习回寝室,正好走在了一起。我向他搭讪,他也不多说话,客气地应付了几句。沉默了半晌,他突然问我:“你有没有看过黄片?”
日后每当我提起这一段,未来的钱锺书,未来的陈寅恪,未来著名的国学大师,就会一脸愤慨,一脸无辜,“你栽赃!你栽赃!”
老张是我们的国学大师。经史子集,我们虽是中文系的,却翻也不要翻的,更别说看。可是老张不一样,他是穿着现代衣服的古代书生,一举一动,自有礼仪。
一起搓饭,大家一窝蜂轰到小饭馆里去,老张不声不响地端好桌椅给女生,碗筷用开水刷完一遍才放到桌上,还不时去厨房看菜炒到了哪一步了。也不忙着去吃饭,而是看着大家有没有少什么的,他赶紧去添。
过马路的时候,只要没有车子往来,行人管他是红灯还是绿灯走过去再说,老张不,一定要等到绿灯亮才走。
公交车来了,站台上人都往车门口拥过去。老张在人群后头看着,等到了人都上了车,他才上去。我一路勇猛地拼上车,终于抢到了一个座位,看着他慢悠悠地上来,倒是来气了,“你别这么迂好不好啊?”他倒严肃了,“我们是君子,我们是文化人……”
那时候我们是隔壁宿舍。每到晚上9点钟,老张的寝室就坐满了从隔壁几个班窜来的同学,喝茶、嗑瓜子、侃大山。每只凳子上都坐了人,连桌子上也倚了好些。政治、军事,当然还有女人,话题丰富,争论不休。老张是喧闹中的一点静,狂风中的一棵松,屁股紧紧地揪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台灯亮了,茶水泡了,就在角落里捧着一本厚厚的《论语注释》又看又画的。白剌剌的灯光全被他一身黑衣吸了去,只有眼镜的镜片上聚成两团光芒, 冷冷的像两只白嘴鸥,见人就要啄似的,让想找他闲聊的人未开口就要打退堂鼓了。
二
老张的年龄是个谜。
他会一会儿告诉你他是这一年生的,一会儿又告诉你是那一年生的,不管怎么说,都是比我们大上几岁。不管怎么说,给人的感觉是一个字——老。首先是着装,肥大的土灰色夹克衫,宽松的纯黑色西装裤,脚上永远是擦得亮亮的宽头黑皮鞋,鸭蛋式眼镜框也镀上一层黑光。其次是脸,扁宽脸型,酱黄底子,皮肤紧绷,在颧骨处 猛地一收,两颊就有了暗暗的凹影。脸上的表情只收不放,神秘难测,难得看他开怀大笑,更别说哭了。
初进大学,我们都只是一些懵懂青涩的愣小子,而他往那里一坐,你就知道他跟我们不一样。至于不一样在哪里,谁也说不清楚。比如说他也笑,两嘴角也翘起,还露出白净的牙齿,照说是与他人无异。可就是给人的感觉怪怪的。他会笑吟吟地问你:“你睡午觉了没?”看着他一径浅浅的微笑,你就会踟蹰起来:他是嫌我吵了他睡午觉呢?还只是简单地问?因为他是老张,这一切就说不准了。
相互熟了后,他告诉我们他小学留了一级,高三复读了两年。最开始,我们都不信。他那么浮浮地笑着,谁知道是真是假呢。当我们还在争辩时,他爆地一声道:“我操!——我真有二十五岁了!”这才一锤定音。其实二十五岁又能说明什么呢。我们有些不以为然。
“老张,怎么从来都没有看见你跟女生说过话呢?”
“哇,我都二十五了!”
“老张,换套年轻的衣服嘛,天天穿个一样的,搞得像个黑社会老大似的!”
“哇,这么不要脸呐,我都二十五了!”
“二十五岁又怎么啦?又不是八十五,搞得那么老气横秋的,干啥呢。”
“你放心,虽然我老了,心可是年轻的。”
老张小时候是个远近闻名的“三少爷”,谁家的倭瓜被偷了,谁家的玻璃碎了,谁家的水缸砸了,找张家的三少爷准没错。胆子大到了天,没有什么害怕的。虽然是家里老三,老大老二也大了他不少,可是好多玩的都还是老三教他们的。读初中时,喜欢班上一个女孩,天天为她干这干那的,有一次,看见女孩跟别的男孩打闹,立马上前兜头给了女孩一巴掌。
说这些谁相信呢,眼前的老张是这样斯文老实,不爱说话,还会脸红。见我们不信,他指着自己说,“别看我现在是这样,那个时候真的皮得不得了。读初中的时候,被一群人狠狠捶了一顿,后来人一下子就变了。”
变成什么了呢?
填表格的时候,非得拉着我在身边看着,他才敢写自己的名字,然后再三让我确认他有没有填错;明明是十元钱,非得我确定了,才放心地收下;发短信,你收了一条后,会接着收到他第二条,两条的内容一模一样。见我不耐烦了,他抱歉地说:“我有强迫症。”
还变了什么呢?
他有一个本子,上面全是这样的语句:我考不考国学研究生呢?考吧,我都二十五了,学出来,都二十八,不好找工作;不考吧,工作也不好找,我不想牺牲自己的爱好。考呢,又要花钱,父母同意吗?我能考过吗?不考,我又该选择怎么走下去呢?……
论证是他的口头禅。每当要做决定,他一定花个很长时间论证。是去还是不去?去了会怎样?不去又怎样?去了怎么去?不去又该怎么面对?去的意义是什么?我为什么要去?……
他有好几个这样的本子。
三
我和老张大学时最大的遗憾是都没有轰轰烈烈地恋爱一场,只会暗地里暗恋。老张几乎不跟女生说话。 几乎所有女生都知道老张暗恋班上的某某某。老张后来的日子频频跟我提起那一幕:那一天他坐在教室的第四排,快要上课了,同学陆陆续续走进来。这个时候,某某某在前面一排坐下来。当他抬起头时,某某某飘飘长发往后轻轻一甩,露出了半边脸——哇,真是美极了!每当说到这个关口,他都顿一顿,摇头感慨。
大学毕业,天下着淅淅沥沥的细雨,男生站在女生楼下高喊0312班女生的名字。女生住在六楼,此时都站在窗前,一起往下投斑斓多彩的气球,每一个气球上写着男生的名字。晚上吃散伙饭,男生女生哭成一团。吃完饭,男生送女生到宿舍门口,一个哥们儿对一直暗恋的女孩说我能不能抱抱你,女生同意了。男生把女生紧紧抱在怀里。老张日后很恨自己,他没有这个男生的勇气,他只能发着长长的短信给某某某,问能不能请她吃饭。某某某回短信说:我在回家的火车上。
老张知道某某某的生日、爱好、闺蜜,还有恋爱史。老张知道某某某的脸上长着一种斑。老张知道某某某爱过一个男生,男生把她甩了。老张知道某某某。某某某也知道老张从不表白的喜爱。你很好,可是我……老张毕业的那一天没有抱抱某某某,他没有去吃散伙饭。
老张大学的梦想是做个学者,在大学研究国学。老张现在的梦想是做个有钱人,炕上有个大奶子女人。老张没钱。老张没女人。
最后,老张总结,因为没钱,所以没女人。
老张考了两年研究生,没有考上。那时他研究生考试刚考完,而我那时候刚在这座城市找到一份工作。一场罕见的大雪埋了整个地面,从公交车站去接他,互相搀扶着走在滑溜溜的广场,嘴里哈着热气。他一大袋衣物,一大袋书,我们一人一个。走在广场上,四周白茫茫的微光,风簌簌地打在脸上。
既然考研失败,那就找工作。其实老张的大哥二哥开公司的开公司,做买卖的做买卖,有钱有车有房有媳妇儿有孩子。老张的家在当地是望族,人脉广,能人多。老张要通过关系找个好工作,不成问题。老张不肯,要自己闯。他觉得靠着关系进,总是灰溜溜的不自在,不是靠自己的真本事,心里不舒服。可是自己找工作,一份都没有找到。结果还是靠着大哥的关系,进了一个私立高中教书。高中安排给他的课少,工资一个月六百,吃喝不敢放肆。
工作定下来了,就得找个女人成家了。老张二十八岁的时候,决定去相亲。女方来头大,是某政协主席的女儿。我从来没有相亲,却跟他说了一套套相亲的理论,要注意这个,要晓得那个,如何开门,如何着衣,如何买单,老张好乖好乖地听着记着。送他去搭车的路上,我又不放心地嘱咐他不要害羞,不要太木,像个老婆子似的嘴碎。上车的时候,拍拍他的肩,要他赶紧给我把嫂子搞定。车来车往,我站在广场上,见他的车子离去,心里捏把汗。
“那个女人是跛子,还一脸麻子。陪她逛商场,就见她走路一高一低,我当时心里就凉了。我说大官的女儿都快三十了还没有对象呢,原来如此。那女人在商场挑来挑去,就是等着我掏钱买嘛。我操,那一件衣服都一千 多,顶我两个月工资。吃饭也是,点个菜,一点就是个一百多的,看得我心惊肉跳……”
老张的第一次相亲,唉。
四
老张决定不要做钱锺书第二了,老张决定要做巴菲特第二。
老张书单如下:《证券市场基础知识》《证券交易》《巴菲特股票投资策略》《彼得·林奇的股票投资策略》……
老张研究证券和股票,也像做学问。委比、量比、多头市场、买空卖空、本益比、回档、支撑线……
老张没有一分钱炒股票,老张却熟悉股海的每一个名词。
老张毕业三年,考研一年,无收入。教书两年,工资六百,无积蓄。
那时候我离开了我们读书的城市,来到苏州的一家工厂工作。我说你来苏州吧,照你那么点工资,别说娶媳妇了。
老张来苏州,在我这里一口气吃了四碗饭。
来苏州前,他跟着一个原来公司的老总到武汉做了一个月。老总没有钱,他跟着老总吃了一个月的方便面。我说他傻,知道跟着他没有钱赚,为什么还要跟着?这不跟以前一样吗,为一个产蜂蜜的老板,辛辛苦苦忙了一个月,结果人家一分钱都没有给。
“他们对我有恩。”
“他们只不过在利用你啊。”
“人要讲一个‘义’字。”
“那你饿死算球了。”
老张不吃早饭,可以省三块。
老张走路到很远的一站搭公交车,可以省一元。晚上白水下面条,只放盐,不放油,可以省两元。老张的脸现在很尖,脸颊之下全都削了下去。
我跟老张吵。
我买的面包、饼干堆满了橱柜,他不吃,宁愿早上饿着。他生病了,发烧咳嗽,还看书,实在不行,在桌子上趴一会儿,又接着看证券方面的教材。拉着他去诊所看病,他不肯。
“你倔什么倔,早饭也不吃,病也不去看,干嘛吗?”
“哇,要花好多钱吧,这么多钱可以买好多斤白米饭吧。”
“钱我有,你瞎操什么心。”
“哇,我吃你的,喝你的,睡你的,还穿你的……”
“我们是兄弟,你在乎这个干什么?明天早上一定要吃饭,药我也买好了。”
“你的恩情我一辈子都记得。但是你不要拿你的方式来强迫我,我有我的方式。”
“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还方式不方式的。”
“这个你不用管。我现在已经借你八百四十元,等我证券分析师考过了,我马上会还你的。”
“我不在乎那个钱,我们是兄弟嘛。”
“亲兄弟明算账。”
“我不需要你还什么钱,你好好把日子过好就行了。”
他脸色一沉,“你这是侮辱我。”
老张也骂人。
因为一段所谓的三角恋爱,我接到“情敌”的警告电话。我气得直哆嗦。
“老张,你帮我骂,我实在不会骂人。”
老张接过电话,“妈的,你再打!你再打!你是个什么东西啊?……”
老张的骂功配上逼人的气势,对方被骂歇火了。
我惴惴不安:“你这么骂起来,对方要是拿个斧头来砍我咋办?”
老张立马回答:“我操他妈!”
五
老张在证券公司上班,天天打电话拉人炒股票,必须完成一百万的业务量才有基本工资。老张呆了半年,始终没有完成业务量。
老张的账单:
大哥:1000
二哥:800
老苏:150
……
总计:5850元
过年了,老张不想回去。来苏州半年,告诉家里说自己找了份好工作,实际情况是一分钱都没有挣到。回去来回路费800元,想想肉疼。还有不敢回,几个侄子压岁钱要给,父母催着他相亲也要花钱。打死老张,他也不会说自己身无分文,负债累累。
我是老张银行。他大哥也是老张银行。只有他大哥知道他真实情况,可是大哥已经嫌弃他,老张感觉得到。开始开口向大哥借钱,大哥很痛快地汇过来。后来再借,大哥会埋怨他怎么不好好找个有工资的工作。
老张跟二嫂的关系很僵。二嫂经常跟老张的妈妈吵,老张看不惯,跟二嫂吵。父母是长辈,跟长辈吵嘴,是大不孝。老张最痛恨的就是不孝。
六
老张最不喜欢脏。
我炒菜之前,他一定要检查我锅有没有刷干净,菜有没有洗仔细。实在看不过,他就来洗、切、剁,我来做饭。
老张老说我脏。喝水的杯子口上,穿的鞋子上,盖的棉被上,我看挺好,挺干净,他一下子就能挑出来不洁之处,不说话,指给我看,啧啧地叹气。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
“我们是君子,我们是文化人。”
“我是小人行了不?”
“无耻啊无耻……”
我们共用一台电脑,晚上9点前我用,9点后他用。
我上网就看电影,老张就在边上叫,“堕落啊堕落!你看看一个月看了几本书?”
“闭上你的狗嘴,我的时间我爱干嘛干嘛你管得着吗?”
他又叫,我发飙了,瞪他吼他,把鞋子甩到桌子上。
快到9点了,老张在面前故意看手机,隔一分钟看一次,然后阴阴地对我笑,“你的王朝即将灭亡啦,哈哈!”
一场电影没看完,或者正聊QQ聊得带劲,一不小心过了9点,我就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张大师,再让我上个十五分钟嘛。”
“君子要言而有信。”
“我是小人行不?”
“下回不准了。”
“张大师,你是好人,你会长命百岁的!”
老张上网最可怜。
“老张,帮我查一下这个名字的出处。”
“老张,我接收个邮件。”
“老张……”
老张网上的口头禅是“干啥撒”,立马我眼前浮现他无奈恼怒的表情。10点半,我靠在床上眼皮打架,丢开书,躺下准备睡觉。我睡觉毛病多,不喜欢有光,不喜欢有声音。老张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开始要关机。
“没事的,你上嘛。不影响我睡觉的。”
老张拿棉被把自己和电脑罩起来,光线从棉被缝隙里漏出来。
“你咋不上了,不影响我睡觉的。”
“你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我能上得安心吗?”
“你管我翻不翻,那是我的事情,你管我干嘛啊,真是的!”
七
老张上班的口头禅是——身价上千万。
“哇,今天来我公司开户的老总身价上千万。”
“哇,我同事比我还小一岁,婚也结了,房子也有了,手上客户不少。”
“哇,别看一个普通的老头子,搞不好是个百万富翁。”
老张给自己的学生打电话。
“要好好复习,都高三了,你们还瞎胡闹。转告其他同学,就说是张老师说的。”
老张是学校最受欢迎的语文老师。老张只给女生打电话,不给男生打。女生愿意听张老师的话。男生不敢说,男生会用拳头回应。高考完,学生电话来问老张如何选专业。
“反正不要学中文。”老张说。
老张告诉我他外婆死了,他的脸上淡淡的看不出表情。
我坐在自己的床上,嚎啕大哭。
“干啥撒?干啥撒?”老张皱着眉头问。
老张不哭,从来不哭,我跟他相识七年,从来没有见他哭过。
我看了他一眼,他依然淡淡的,我莫名地哭得更厉害。
有一次,老张跟我说起死亡。
“我几岁时,就在想死亡是什么回事。那时候,我就坐在屋后的山上,想啊想啊,突然我心里涌出一种幻想:我觉得人死后一定是轻飘飘的,它飞啊飞啊,飞到对面的高山,快到了山顶,却怎么也飞不过去……”
八
老张证券分析师的证件考过了,他要去浙江一家证券公司工作,他大哥介绍的。听说收入会非常丰厚。
“我非常后悔你来。”
“……”
“我非常非常后悔你来。”
“干啥撒?”
我不说话,我其实想说:“你走了,我怎么办?”
这话好肉麻。
老张的清单:
来xx(我名字)四个月零十一天。
借款:八百三十二元。
吃饭:三十斤大米(每斤按一块八算)。
水电费:一百三十元。
老张的口头禅:
“亲兄弟,明算账。”
老张晚上11点的火车。
一个旅行包,两个大袋,一捆书,老张的所有行李。
我站在行李边上,看着他不放心地清点了又清点。白炽灯明晃晃的。他把一小袋证件递给我,要我保管。我冷冷地接过来,依旧看着他。他拎起大包的一刻,我的心口好像被狠狠地击了一下,眼眶很湿。
在尘土飞扬的车站牌下,老张静静地看着暮色苍茫的远方。我不要去送他,我要回去。他一个人去火车站好了,我不要送。我看也不要看他一眼。我只想一个人在我的房间。
到火车站,时间还早。
“老张,你没有四个轮,就不要来见我。”
“老张,火车上别睡得太沉,小心坐过站了。”
“老张,到了那里给我打个电话。”
……
“老张,我们抱一抱吧。”
我伸开双臂,老张往后一退,“哇,人家还以为我们是同性恋呢。”
九
老张评价朋友的最高等级词汇:临终托孤。
我知道老张可以向我托孤。
我知道我可以向老张托孤。
我们很少联系,连短信也是简单几个字。
好不容易他打电话过来,他又是拿不定主意问我怎么办。
我是他不拿咨询费的军师。
我是他不收手续费的银行。
我等着他四个轮的杀回苏州,他欠我一个满汉全席。
(编辑:王日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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