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鹧鸪

更新: 2018-05-24 15:23:15

作者:陈锦丞

  一

  人在活的时候活出了许多未解之谜。我在给别人讲我的故事时,就要这样开头:

  “我小时候……”

  但听的人里总有较我年长,辈分比我大的人在,这些旁人捂了笑脸,假装正经地问:

  “那么陈先生,今年贵庚?你现在不也小吗?哈哈哈哈。”

  但未解之谜确实存在。比如我常常怀念那一颗玛瑙玻璃弹珠,总觉得它就藏在下一个我将拉开的抽屉里。又疑心八年前的那一碗苦涩的中药,长辈们是否将药材多加了二两,或是一两——奶奶摇着蒲扇吹药,吹出一团白气。我想我能品尝出来的,但我从来不与任何人说,他们也就永远不知道;儿时的秘密就在那里。是和伙伴摘翠绿枣树上红艳的枣,是偷偷拔掉缪哑巴的几株丝瓜——拔或未拔我也记不清楚了。

  我还没有上小学时一直住在乡村里。乡村里的孩子永远不会孤单,四周都是友善的玩伴。白天和玩伴四处撒野——打鸟或爬树,下水或捉虫。但下到天目河去游水我是不敢去的,爷爷咬牙切齿地警告我,胆敢下水,走着瞧。我看着爷爷额头上的青筋,果真不敢违命。等到外面的世界没有了光,几个孩子聚集在一起,意犹未尽地说:“明天继续玩。”就匆匆回家闭了眼,脑海里却在高速运转着,想着明天玩的游戏,是打弹珠还是扮演李寻欢,又想不能玩扮演游戏,不然大家都争抢着要扮演李寻欢,肯定有人因抢不到而挂下了脸。

  我这样胡思乱想着,终累了,睡着了。

  二

  要捉鹧鸪鸟的事是大孩子王鹏提出来的,我不懂什么是鹧鸪,也不明白这个想法的突兀。但王潇和英子,还有豆芽都连说三个“好”,说得我也莫名其妙地点起了头。但鹧鸪是什么,王鹏也支支吾吾,只说是个大鸟,全身长满美丽的七彩羽毛。我们看向王鹏,摸一摸头,却没有一丝办法对付这美丽的鸟,只等王鹏拿主意——说句摩登点的话语,他是我们的头儿。

  “头儿”王鹏想着,眉头皱起来,嘴里时不时地倒吸凉气,发出“咝、咝”的声音。又要掐指算一算,忽地喜笑颜开,欢乐地拍一拍自己的大腿,大喝一声“有了!”吓得蹲在地上的王潇旱地拔葱似地站起来。

  王鹏说他已经算出来了,美丽的鹧鸪在每天太阳刚下山的时候,都会到后面这块田地里觅食,它吃虫,也吃稻谷。“好极了!我的弟弟王潇不是一百米短跑第一名嘛!这是我们的优势,一会儿叫王潇冲上去,以他的速度,这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逃脱的了的。”

  我们听得有些振奋,王潇也摩拳擦掌。我看见英子偷偷地瞄王潇,脸上忽然多出两抹腮红。

  但现在只是早上,按着“头儿”的话,捉鹧鸪要到下午。我们还没有见这鹧鸪鸟,但却已经被它迷住了,王鹏用手挡一挡朝阳,眯着眼看着田野上,一望无边的田野上种着的是清脆的丝瓜和黄瓜,零星点缀着红宝石一样的番茄,又见了四周扎堆堆着的稻草,他用商量却又坚定的口气说:

  “先筑一幢稻草屋吧?这里筑稻草房蛮好的,蛮好的,四周还有菜可以吃,这里可以作为我们捉鹧鸪的根据地哩。”

  几个孩子隐隐都有些兴奋,听了话就干起来。早晨的阳光多不晒人,只叫人觉得浑身暖洋洋的。我是几个孩子里年纪最小的一个,遇上出力,他们总让着我。我只将一捆稻草挪一挪,就找了托词要回家歇。豆芽站在一旁,脸上还挂着鼻涕,时不时发出吃面条的声音。我看着豆芽,豆芽也看见我,痴痴地笑,我吐一吐舌头,心想这样的婆姨以后我可不要。

  草草吃了午饭,再去田野上看一看,稻草屋已经堆扎好了,英子正在屋前拨弄杂草,见了我,兴奋地站起身,扔掉了手中的杂草就招呼我:

  “阳阳,阳阳,快点来,造好了。”

  我之前自然觉得这小屋是已经造好了的,但被英子的话一印证,忽然惶恐起来,磨磨蹭蹭不肯往茅屋的小洞里钻。终于被英子推搡着进去了,却不敢睁眼看,英子拨开我挡在眼前的手,有些急躁:

  “你快看呀,有什么不敢看的嘛,你看,什么都有,还有客厅呢!”

  我睁开眼,脚下垫了茅草的土地就是英子说的客厅,除了这客厅,还有五个单独延伸出去的空间。茅屋很矮,我们不能直起身子,只能匍匐着前进。我跟着英子摸索到我的“房间”,兴奋地说不出话,只向着她傻笑。好久才想起另外几个同伴,问一问,是去吃饭了。

  田垄上刮起了风,风从稻草的间隙里钻进来,倒也不热。英子在黑暗里看着我剥手指头,看得倦了,眼睛移开,打一个哈欠,低了头自己也剥起来。

  “阳阳,你是知道的。”

  黑暗中一个声音传来,我点点头,却什么也不明白,仍埋着脑袋专心自己手指上的事。

  “你是知道的,我和你王潇哥哥的感情。”

  原来是这个事,我心想:这个事我当然再清楚不过,每次过家家都要我当娃娃,你当我的娘他当我的爹,这件事清楚,我清楚。

  我使劲地点点头。英子黑暗中一只手探了过来,碰到了我的脸,顺着我的脸摸了摸我的头。

  “你是好的,就这样也好,不要讲话,听我讲。我喜欢你潇哥的事不能讲出去。晓得?你好的,乖的,下次过家家,让你和豆芽一对,我当你的小孩。”又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说,“只要有个他,住这茅草屋我也是情愿的。”

  我也想我是好的人,英子前面的话让我对自己的这点认识更深信不疑,高兴地“哦”一声,又听见了英子讲要让我和豆芽做家家的事,皱了皱眉,学着爷爷的样子向稻草角落狠狠地啐一口。[NextPage]

  三

  傍晚的阳光从远方的山间射过来,透过了树的间隙在地上印出一个个棱形,把地里的菜也染成金黄色。这一切妙极的场景使得孩子们叽叽喳喳停不下来,在田垄上做起了游戏,做累了就靠在我们的茅屋旁歇息喘气。麻雀落在四周,像我们一样叽叽喳喳,是在和我们说话,或停在电线杆上搓搓她的嘴她的喙,忽的一个俯冲,像条黑线斜斜地切开了时间的一道口子。野麻雀常有而鹧鸪不常有,我们看着麻雀忽然想念起鹧鸪来。我看着眼前的那一只,心想:她懂得我心思。于是在心里暗暗地说:

  “麻雀啊麻雀,你听得见?听得见你挠一挠土;好极了!请你告诉我,鹧鸪会来吗,会来你叫一叫,你叫一叫。”

  麻雀呆头呆脑,不知所措,拍拍翅膀飞走了。鹧鸪却在我们的眼光里拍拍翅膀冒出来——长得又胖又圆,走起来像鸭子一样蹒跚,屁股尾上的七彩羽毛一晃一晃。

  事情来的这样突兀,我们的心抖起来,但谁都不敢说话。王潇一张黝黑壮实的脸咬着一股劲,额头上冒出一些汗珠;最后,我们连动作也停止了,像一块块木桩立在田野上。我虽小,不懂事,但也不敢出大气。鹧鸪好像什么也没发现,只安稳地收起了翅膀,像背着手散步的王子。王鹏看准时机大喝一声,将手里的石块重重向鹧鸪肥胖的身躯上砸去,一切随着石块的丢出又活了起来。王潇仿佛一张弓猛烈地射出去,双手一张就要围抱住吓呆的鹧鸪。

  鹧鸪受了惊,忘了它是鸟能飞的事,只振翅在天地间奔跑,像一只撒欢的小鸵鸟。孩子们一拥而上,但“咕咕咕”不停叫着的鹧鸪却怎么也抓不住,或从豆芽的裆下穿过,或跳起来让英子向下的手落空;偏偏又倚倚斜斜地向我冲来,骇得我大叫“妈妈”,尿水湿了裤档。

  我被鹧鸪冲倒在地,它不顾我的喊叫和泪水,从我的身上踏过去。细长的爪吻过我的胸膛我的脸,其时我已吓得六神无主,闭上眼双手胡乱地在空中撕扯,几个伙伴也吓得不轻,但王潇和王鹏还是冷静的。王鹏在后追赶,王潇在前伺机,终于,鹧鸪钻进了王潇的怀里,再没有大动静,犹如一个怕生的孩子。

  我们稍稍松了口气,结果却还是无法可想。王潇抱不住,两只手像抖畚箕一样不停摇晃,说鹧鸪机灵,懂得拿爪子挠他的胸,王鹏说那换我来,我不怕挠。就在两人要交班的时候,鹧鸪趁机溜走,留给我们一阵拍翅膀的声响。

  我们呆在黑影里。有些累,有些恼。王潇的胸前被挠出了一条条血道道,惹得英子落了泪。我也想起什么,摸了摸前胸,黏黏的,才感觉到疼。“头儿”王鹏跑去远处,捏一撮草木灰,擦了擦我的血,另一只手替我抹着泪。王潇已经收拾好衣服,幸运的是衣服没有被抓破。

  傍晚,人家屋顶上的炊烟像妖怪一样扭来扭去。我们倚在茅草屋,干渴着嗓子没人开口。再不多时,大人们来唤吃饭,才看着各自狼狈的身影,交代几句,要守住捉鹧鸪的秘密。

  我回了家,头有些晕。草草吃了饭,就要去阁楼睡觉,才发现右手紧紧拽着的东西,是一根七彩的羽毛,是鹧鸪的七彩羽毛。我摸一摸它,放在鼻子下闻一闻,夹在书中收好,一会即沉沉睡去。

  四

  我沉沉睡去。

  醒来已经是现在这个摸样,长出了胡渣的十七岁,一梦十余年。那天我回到老家。我得了运气于一个阳光普照的下午又见到了夹在闲书里的七彩羽毛。羽毛被岁月夹得有些破损,有些干瘪。我以为它是我的宝,欣喜若狂,正要拿它在手心的时候一切往事浮上来。

  我坦然,我大笑,摸摸胸口是没有一丝痕迹的。趁着月光趁着兴,去拜访儿时的他和她,却忘了豆芽的样子。我问奶奶:

  “奶奶,豆芽,小时候和我玩的女孩在哪?”

  奶奶有些耳背,浑浊的眼,听不真切,又把手支成一个半圆放在耳边,听我再说一遍,隐约听见豆芽二字,点了点头:

  “你要吃豆芽?奶奶明天给你买。”

  于是我去拜访王氏兄弟,他们的宅门虚虚地掩着,撒了一地皎洁的月光。

  王鹏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爹了。我进门的时候王鹏和他妻子正看着奥运会,怀中搂着一个刚能站立的孩子,模样精灵可爱。

  电视里的解说员激情地说到:

  “这是一名92年的老将!”惹得王鹏夫妻一阵唏嘘,摇着头苦笑的时候余光瞥见了站在门前同样哭笑不得的我。盯着我端详了半天,一拍大腿:

  “阳阳!”

  我自是高兴的。应和着坐下,接过了嫂子泡的茶水,谈天说地,聊一聊小时候的趣事和近况。我说:

  “真没想到‘头儿’都有孩子了!”

  “是啊,女儿,叫声叔叔。”

  “叔叔。”王鹏的女儿怯怯的喊,喊出了王鹏脸上的自豪神情。,我却有些窘迫,红着脸低声应和地接下了这叔叔的辈分。

  又说到抓鹧鸪鸟的事,王鹏要挠一挠脑袋,与我打着哈哈,笑着疑问:

  “哈哈,有这事?”

  他问得我也恍惚,或许真是一场逼真的梦。他们醒着,我睡着了;又可能是我醒着,他们睡去。想起唯一的证物七彩羽毛——儿时那天羽毛紧紧被我抓在手里,这回好好地收到口袋却又不见,如此看来,真不真实实在不能深究。想起了王潇,一问,是去了省城打工,我约莫着年纪猜他大概还未上完高中。

  王鹏家本就不富裕。现在住的房子有些简陋,装修有些惨淡。哥弟嫂三人住一起是不得当。王潇是到了出去的时候。我捂着嘴神神秘秘地打探英子和王潇的朦胧情感,王鹏笑得有些干,低了头,说:

  “我们王潇怎个配得上英子哩。英子是个好女孩,看上我们潇,是潇的福气。但做不到门当户对,也怪不得英子后来嫌弃。”我听得他的声音有些苦,几分涩,眨一眨眼看见了那晚潇在床上彻夜不睡,流出了男人的泪。

  我还知道潇那年花了半年积蓄买了一个大件礼物,在英子生日那天送去,却换来了鄙夷的眼神。从此再不联系。青梅竹马的十几年情感因一件礼物就此全部切断。

  但我装作一切不明了,我不会说的,这也是我当年答应英子的事。我想见一见去了省城的王潇,他穿着破了小孔的白衬衣或是蓝制服。我的脑海里总是存着他在鹧鸪天保住鹧鸪时那张执着的脸。我一眼认出他,他被工作和生活压弯了脊背,真像一张弓,却不同儿时的灵活了。我想,这是我儿时的好玩伴!干干地笑一笑,说:

  “好久不见。”

  沉默了。

  (实习编辑:白俊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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