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拉苏

更新: 2018-05-24 21:20:01

  作者:袁劲梅

  除了儿子,我最喜欢狗和仙鹤。在我小时候,狗和仙鹤是故事里的人物。狗有个小黑鼻子,仙鹤有个小红鼻子。狗胖,仙鹤高。他们本来是我的小朋友,狗睡在我旁边,仙鹤飞到我的梦里。有了儿子以后,我自动升级,成了妈妈,狗和仙鹤就成了儿子的小朋友,也就成了我的小孩子。我喜欢多子多孙,三只狗和三百万只仙鹤,都是我的小孩子。我愿意生出小狗,小仙鹤来。生出可爱的东西来,叫创造。做梦也是一种创造。和血缘家族没有关系。中国古时候的人,想变成蝴蝶就变成蝴蝶,当几天蝴蝶,烦了,再变回一个姓“庄”的老家伙。现在,人都能跑到月亮火星上去踩一脚了,我怎么就不能生狗生仙鹤?

  儿子上大学以后,家里没有小孩子了。生出一大群小孩子来,就越发重要起来。在我正做着子孙满堂的好梦的时候,沙拉苏从天上掉下来了。她象一只小仙鹤,肚皮圆圆的,两条小细腿。跟在两个哥哥后面,小心谨慎地走下楼梯,看见我家的三只狗,一转身就逃回家去了。她的两个哥哥过来拍狗,说:“伏伏”。沙拉苏又把头从门缝里探出来,眼睛圆圆的,象小仙鹤问路的神情。

  三个小孩子,没一个会说英文。他们的父母也不会说。他们才从缅甸的难民营过来。教会帮他们租了一间在二楼的房子。他们从教会领来一些最基本的日用品,就过起日子了。

  因为语言不通,我跟沙拉苏的交流主要通过巧克力进行。我给她糖,她立刻说:“拜拜”。然后接了糖就吃。等我家的三条狗冲过来,她就一边往后退一边对我说话。我以为她害怕狗。就说:“这三条狗,是我家的小朋友。它们最喜欢小孩子”。沙拉苏自然听不懂我说些什么,她爬上楼梯,坐在高处,吃着巧克力,对我说了一长串缅甸话。我猜,她是问我关于我家狗的问题。我就告诉她:最大的狗,叫“银河系”,它是大叔。两个小一点的,叫弟弟和妹妹。不是“银河系”生的,是“银河系”带大的。沙拉苏听懂听不懂,我也不管。只管跟她讲,就当她能听懂一样。沙拉苏还小,才四岁。她到了美国,总得会说英文。小孩子学语言,不就是这么学的吗。

  我也给沙拉苏小玩具,她也说“拜拜”,然后就玩,狗一来,她又跟我说那一长串缅甸话。可惜,我听不懂。我就再把狗大叔,狗弟弟,狗妹妹的故事对她说一遍。我还给沙拉苏果冻。她喜欢果冻。依然先说“拜拜”,然后再吃。吃完了,问“伏伏”。我猜她是问我家的狗儿们哪里去了。我就说:“它们在家睡觉”,还做出睡觉的样子。沙拉苏又把每次说的那一长串话儿说了一遍,又闭上眼睛,做出睡觉的样子。我还是不懂她想告诉我什么。不过,我猜“拜拜”,在大概就是她们语言里的“谢谢”;“伏伏”就是她们语言里的“狗”。

  天气暖和一点儿了,沙拉苏换上了从教会领来的毛线衣。肥肥大大,拖到膝盖。她的大哥哥不知从哪儿弄了辆旧自行车,在街口上一圈一圈地骑。一个车轮没气,车子一颠一颠的。她的小哥哥也不知从哪儿弄了辆儿童三轮车,拼命踩着脚踏,跟在大哥哥的自行车后面追。沙拉苏就使劲迈着两条小细腿,跟着两个哥哥跑。嘴里说“Monster,Monster (怪兽)”。沙拉苏会说一个英文字了!不知道她怎么会选了这个字说,也不知道是谁教她的。也许,她根本就不懂是什么意思,胡乱学着其他小朋友的话儿说吧。

  我拦住沙拉苏,叫她别在街口乱跑。我说:我们家除了一个大儿子,三只狗,还有三百万个小孩子,我带你去看他们。我猜,沙拉苏能听懂一点英文了。她很高兴,跑去跟她妈妈说。

  她妈是个瘦小和善的缅甸妇人,腰上围一个筒裙,前襟挂一个有红杠绿杠蓝杠的布包,她不穿教会领来的美国式毛衬或牛仔裤。我对她解释:我想带沙拉苏去看仙鹤。仙鹤,是我们这里的奇观。世界仙鹤总数的75%,在3月和4月之间,都在我们这里。我们这里有条河,叫平河,是仙鹤睡觉的地方。在这一个月里,仙鹤们白天到玉米地里吃农民去年落在田里的玉米和地里的肥虫小蛇,晚上,回到平河睡觉。我说带沙拉苏去看仙鹤,就是带她到平河边去,看仙鹤们吃饱了回来睡觉。沙拉苏的妈妈还是一个英文字儿也不会说,但她笑着对我做了一个佛家的合掌。我猜,她是同意了。我就把沙拉苏带走了。

  傍晚的时候,仙鹤们回来了。它们是一个一个大家庭,在紫云前面飞舞,一圈又一圈。粉红色的落日在平河水面上一点,河水成金。平河一身书卷气,一张纹理细密的宣纸,被落日一抖,全展开给了仙鹤。满天金色的叫声,蕴笔酿墨,一行行长短句,一篇篇逍遥游,从天而降,全收进平河的灵气。生命原来都一样伟大。沙拉苏看呆了。我就小声对她说:“我们得轻轻说话,不能吓着仙鹤。你看,那些脸对脸跳舞的大个子仙鹤,比你还高。它们是爸爸和妈妈。它们要到北方去下蛋,它们一年只生两个蛋。小仙鹤出来了,父亲带一个,母亲带一个。这么多仙鹤到这里聚会,是给家里的姐妹兄弟相亲呢。”沙拉苏就在我耳边把她每次都想告诉我的那一长串缅甸话儿说了一遍又一遍。我猜不懂她是什么意思,她非常想让我懂,还指着两只小一点的仙鹤比划。我还是不懂。

  后来,沙拉苏上了学前班,有小朋友玩了。一年后,沙拉苏的母亲生了一个小妹妹。我对沙拉苏说:祝贺你有了一个小妹妹。沙拉苏立刻又把她总是想告诉我的那一长串缅甸话儿说了一遍。看我一年也没听懂她这句话。她突然说英文了:“我还有两个姐姐。死了。”我不相信地看着她,她又说:“她们从河边回家,坏人Monster,砰砰,打死了。”她用小手做出枪的样子,再头一歪,做出睡觉的样子。

  我懂了:这个四岁的孩子见过强权和战争。看过暴力践踏花朵一样的生命。

  这就是沙拉苏花了一年功夫,想让我懂的故事。这也是她用第一句英文告诉我的故事。如果,谁还喜欢强权和暴力,我想:他们都应该来听听沙拉苏的故事。沙拉苏现在五岁。

  (实习编辑:王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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