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苏更生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那晚喝醉了,应该说我是在喝醉之后才见到她。那是十年前我大学毕业的夏天,跟宿舍几个兄弟出来喝酒,我只记得几只高举着来回晃动的手臂和盛满金黄色啤酒的玻璃杯。杯中跳跃的泡沫在嘴唇边炸开,有一丝清凉。我仰脖一口喝见底,又在恍惚中看到酒杯又被倒满——再来一杯。
那场酒我只记得这么多。我们出了饭馆,跌跌撞撞挤在人堆里走进一条胡同里,两旁的店铺透出的光亮连成了一条街。突然,胃里涌起一股不适感,我扶着一棵树呕吐,温热的啤酒混着食物喷了出来,发出一股带酸的恶臭。我抬头看宿舍兄弟,他们好像没看见我,继续踉跄着往前走,我又低头一阵恶吐。
我抹掉嘴边的呕吐物,想着赶上前找到同学。她就在此刻出现在我面前,其实我只是看到她的背影和听到她的声音。她站在地摊前,正在与小贩大声说话。“来,抱一个。”她伸开手臂面对着小贩。我见到小贩仍坐在地上,不置可否地笑着不动。
她一直张开着手臂,小贩向两旁的人笑了笑,可能觉得滑稽和尴尬。她收回手,不发一言扭身跨上自行车从我身边骑开,我没能看清她的脸。她一手提着长裙,一手握着车把,漫若无人地慢慢骑过这条胡同。此时四下静然,我只能见到她骑车的背影混进人潮,又像听见她所戴耳机中的音乐。等我回过神,她已经骑远,我赶紧追上去,但又不知道为什么要追。几个兄弟又回头找我,之后的事我就不记得了。
等我一觉醒来的时候,寝室的人都陆续打包行李走了。只剩下几张床板搁在床架上。宿舍的兄弟都找了工作,而我却不知道要做什么。四年一晃而过,我们一起喝酒踢球,突然大家就谈起工作。这四年的喧闹逐日退去,而我却好像不愿离场。
我还在想那晚遇上的女人,为什么小贩不愿拥抱她而向别人笑呢?那几天我偶尔会去胡同餐馆靠窗的位置上吃饭,看能不能再遇上她。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要见她,也不知道见到之后说什么。在那个无所事事的夏天,我独自晃荡在空旷的校园,不时到胡同里等她。
两周后,有天晚上我又去了胡同,想找那天的小贩打听消息。我走在胡同里,两旁商贩混杂,各守在一摊货物后面吆喝。突然我见到一个人从后面跑过来,嘴里低声叫道来了来了。两旁的小贩闻讯即将地上的货物收成一堆扔在街边,站起来假装聊天。
原来是有几个城管巡逻。我心想今天肯定找不到那小贩了。城管好像抓了人,周围迅速围上一群围观者。我走上去站在旁边,一个小贩弓着腰紧抱一包货,两个城管想把货扯出来。那小贩的身体左右甩动,不让城管近身,又不敢跑。小贩大喊,两位大哥,我刚来北京,求你们别把我的货收走。喊着又哭起来,一个城管抱住小贩,另一个强行抢货。
“你们干什么呢?”有一人在后面喊道,城管停下来,四周的人望向我身后,“喂,我说你们干什么呢?”我扭头看,说话的是她,仍然穿长裙推一辆自行车。我又轰然陷入无声之境,周围的一切消失。我只能看到她,这时我还不知道她叫忍冬。直到她跨上单车,我才回过神来,连忙追了去。
我赶上她,站在自行车前。这次我看到了她的脸。忍冬已不年轻了,但还是很美。她取下耳机,狐疑地看着我。我却张不开口,只是不发一言地紧盯着她。
她见我不说话,将自行车头偏了偏,准备走开。我连忙又追上去。自行车在人群里骑不快,我一直跟着,但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她拐进一条灯光昏暗的胡同,在一个院子前停车,我又走到她面前。
“你要干嘛呢?”她开始锁车,对我一路跟来似乎并不介意。
“我见过你,这两个星期一直在找你。”
“有事吗?”
“你那天为什么要抱那个摆地摊的人?”
她推开院子门,木轴承嘎吱响了一声,身后鼎沸的人声与光影被抛远。她又转过身来望我,单手将钥匙抛上去,接住,再抛上去,又接住。她沉默了一会,偏头看我,问:“关你什么事?”一只猫从院子里走出来,蹲在她脚边。[NextPage]
“我喜欢你。”
她停下抛钥匙,沉默横卧我们之间。我等着她有所回应,丝毫不觉得自己像个疯子。她转身迈入院内,背对着我说,我住这,改天来看看吧。现在回想起来,十年前那个晚上,我冒失地表白喜欢像是在闷热的空气中挣扎出来透一口气。
她关上门,黑暗的胡同中只剩我,远处的喧闹又传了过来。我跑向光亮,一头扎入鼎沸的人声,周围的人肆意谈笑,马路上车辆往来嘈杂。她让我改天来看看,哈哈。
我记得十年前遇见忍冬的夏日夜晚的每个细节,却很少想起。昨天上班时收到她寄来的包裹,是忍冬做的几个木头玩具,信里说要送给我儿子。每次做完活,她喜欢用废木料做成小动物。木头的纹理成了动物的眼睛和鼻子,各有不同的姿势和神态,看起来很可爱。
我留了一只猫放在办公桌上。忍冬有一只叫妹妹的母猫。我们分开的那天,妹妹挠伤过我的手臂。我们在房间内,她坐在我身上。我将头埋在她胸前,隔着衣服,我闻到一阵混着汗水的香气。我仰面吻忍冬,下体灼热。她浅浅亲过我的嘴唇又躲开,我将她搂得越来越紧,生殖器摩擦着裤子,我将手伸进她的衣服下面。
可是我摸到的不是光滑的皮肤,而是凹凸不平的疤痕。忍冬看着我,起身脱下衣服。我看到她上身的每一寸都是疤痕,青筋与血管扭曲在紧绷的薄皮之下。我太过惊骇不知作何反应。她裸身坐在床上,我准备站起来抱她。就在那时,妹妹突然扑上来,狠咬我的手臂。几天后,忍冬带着妹妹离开了北京。
忍冬走后,这一段似乎还没开始的恋爱漠然结束。这十年间,我跟所有人一样,工作、结婚并有了孩子。但我似乎再没有见过夏天,它随着忍冬一起离开了。
我考上了公务员,父亲托关系谋到这个职位,专给领导写报告。那时忍冬刚离开,我集中精力工作,不管写什么报告都很认真。但现在我写报告都是拿去年的改改。领导报告,不管怎么写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何必那么努力。虽然工作索然无味,但是我不能不做这份工作。父亲态度坚决,不容商量,妻儿也靠我养活。我不做这个能做什么呢?不过一想到我要在这呆上一辈子,天天改去年的报告,这又太可怕了。
下班回家之前,乔远发短信给我让我去趟商场,带双鞋子回家。乔远喜欢买鞋,看见喜欢的新款,不等上货就先跟相熟的柜姐预定。买了不称心就退回去。每月为了鞋子,我要去商场十几回。
吃饭的时候乔远喜欢说起每天做的事,今天她说有人上门谈话,要重选小区的物业管理委员会,说现在的物管失职,收了物业费又不把小区里坏掉的路灯换了。我鼓励乔远跟邻居一起抗议,拒交物业费。“那可不行,物业会把水电掐掉的。”
“不是要选新的物业吗?”我说。
“我才没这份闲心呢。”
乔远吃完饭,打开我带回来的鞋,叫起来:“哎呀,这是什么颜色啊?跟你说了一万遍要宝蓝色,还能拿错。”我答应明天去换。
晚上我们窝在沙发上看电影,乔远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握住她的手。客厅里只有电视屏幕闪着荧光。为了不打扰儿子睡觉,我们把电影的音量调得很低。不说话的时候,乔远像一只温顺的小动物。我不知道其他人的婚姻怎么样,我觉得这一切都可以接受。
那年夏日,我时常去看忍冬工作,她是个木匠,在朋友开的家具店里干活。那天店里进了一批好的白橡木板,忍冬挑了几块说要做桌子。即便是夏天,忍冬也穿黑色夹克和牛仔裤。那天中午正在工厂院子里干活,她拿着墨斗往木板上弹线,准备锯木板。
忍冬弯着腰,脚踏木板,右手拿锯,左手按着木板,来回拉动,单调的锯木声在烈日下重复。
门口突然有辆三轮车进来,车后跟着一个胖男人。他让车夫把一张椅子从车里卸下来。虽然我们就在他眼前,但他还是大声嚷嚷着有没有人,忍冬没有停下手里的活。
店里的其他人闻声都拥挤进院子里,一干人站在刨花之间。那男人擦了擦汗,扬声问:“你们这老板是谁?”大家看着他,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他一手撑着桌子说:“你们这店怎么干活的?我买回去的桌子才用几天,面子上的漆就掉光了,用抹布擦着能有木头屑。”忍冬仍在锯木板。
那桌子是忍冬做的,白橡木上只刷了一层清漆。由于擦拭过多,漆褪了一些。忍冬放下锯子,走到桌前,摸了摸木头面子。她退后两步,猛然将桌子扯到身前。那一手撑着桌子的男人跌坐在地上。
他爬起来大骂,忍冬像是没听见,自顾自捡起一块砂纸,俯在桌面上将清漆磨去。男人见忍冬没有反应,又扬声要找老板。店员好言将他请出院子,进店里谈谈。
人群散开的时候忍冬还是在用砂纸摩擦桌面的清漆,磨过的木头面子扬出一层白灰。烈日之下,置身灰尘之中的忍冬始终一言不发。我站在一旁,她快磨完时让我把木蜡油提过来。忍冬扫净桌面的灰,开始刷木蜡油。[NextPage]
灰尘、蜡油的气味,灼热的阳光混着汗水,我问忍冬为什么不跟那男人解释清楚。桌子并没有问题,只是不能用湿布擦而已。她也不跟我说话。我有些恼怒,被轻慢的感觉攒在心里。这些日子我时常来看忍冬,她不拒绝也不接受。我只是陪着她,却对她的生活一无所知。我只知道她比我大十岁,在这家家具店干活,同事也不了解忍冬的过去,好像还忌讳谈起她。我像个被热情和羞怯折磨的孩子,急切地想要靠近,又被她的沉默推开。
乔远在我怀里看电影,我却陷入回忆中,空气里似乎有阳光和夏天的味道。她拉了拉我的袖子。客厅没有开灯,我低头看她,只有电视屏幕上光映在她脸上。她的脸忽明忽暗,问我愿不愿再要个孩子。我关掉电视,乔远起身坐在沙发上,头发微微蓬乱。
“我没想过,你怎么突然想要个孩子?”我拿起儿子的奶粉罐,干吃了几口奶粉。他已三岁,我想着他刚出生到现在,吃饭睡觉生病,占去我的时间和精力,要再有一个孩子,那得花不少钱,两个孩子以后上学……
乔远坐在沙发上低头不看我:“尔浩明年就可以上幼儿园了,我在家也没事做,趁着年轻就再生一个。尔浩有个伴。”我还在盘算再要个孩子的花销。
“你妈妈身体不错,还能帮我们带带孩子。等几年就不知道怎么样了。我现在去工作也怕适应不了,只能在家带孩子。”她压低声音,语气透着一丝恐慌。我走过来抱乔远,她的头埋在我肚子上,我用手抚平她蓬乱的头发:“那我们再要一个吧,我多赚点钱就好了。”
乔远立即高兴起来,笑问:“这次你想要儿子还是女儿啊?我想要女儿,可以买好多漂亮衣服给她穿。”我走进洗手间,“你说女儿要叫什么名字啊??”乔远还在说话,我按下马桶按钮,冲水声盖住她的声音。如果是女儿,我想叫她妹妹。
妹妹抓伤我后,忍冬把她关在门外。我没管手臂受伤,问她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忍冬说起在她十八岁时,进当地纺织厂做工。有年夏天,工厂为赶制一批加急货物,要求工人每日加班到深夜。
“那年夏天很热。”忍冬说。到了晚上,厂房里也没凉快下来。厂房里只有女人,由于天气太热,女工们把身上的衣服脱了继续干活。虽然门关了,忍冬还是觉得难为情,还是穿着衣服。
车间里各种机器轰隆作响,女工们要大声吼叫才能听清彼此说话。她们的谈笑声透过机器的轰鸣声,汗水和灰尘混在一起。噪声太大,天又太热,没人知道起火了。她们不知道火是从哪里烧起来的,也没听见货物燃烧的声音。等发现的时候,火已经轰然而来,从天花板的电线上四处蔓延,掉下来的火团落在棉堆上。一时火势骤起,包围了整个车间。
门口堆着的棉包已经烧起来了,女工尖叫要爬窗。忍冬看见带着火倒下的棉包压着人,女工在浓烟四起的车间里乱窜,燃烧的毕剥声混杂着尖叫。有人拉着忍冬也向窗户跑去,后背上的衣服被火舌舔舐去,还不觉得痛。几处窗户边都挤满奋力外爬的人。有些女工仍光着上身,还有些穿着衣服的在地上打滚。
忍冬看见对面车间一团团的火掉下去,猜想是有人跳窗逃命。她的车间在三楼,想跳下去应该没事。等她把头挤出窗外,刚闻到干净湿润的空气,就被身后的人推了一把。忍冬醒来是半月后,由于烧伤的人太多,医院没有足够的床位。工厂将受伤的女工安置在一幢废弃的宿舍内。
忍冬拉着我的手轻触这些疤痕,“很恐怖,是吗?这不算什么,我只是身上烧伤了,有些女孩的脸完全烧没了,还有人摔断了手和腿。”大火后,工厂修葺这幢旧楼,并加筑围墙,打算让她们永远住在这。楼管每天供应饮食和药物,医生定期来检查。“楼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镜子,甚至连玻璃都刷了漆。”
忍冬望着我,说:“没有镜子,我们就不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样子吗?”
她们能够看见彼此。那些被烧得发黑和扭曲的皮肤,残缺的肢体。被烧伤的女工成日关在这里,见不到其他人。白天的时候,楼里悄然无声。大家像守住不言的约定,不说话。有的人怕闷,托楼管带进来一些手工活做;有人弄来一些种子,在院子里种上花草。晚上大家围在一起唱歌,唱着唱着就好像地球上只剩下她们。忍冬常常围着院墙散步,有天她在墙角发现了一只小野猫,大概是刚断奶就被人扔了。忍冬把她抱回宿舍,这就是妹妹。“那些日子真是太长了,就像每一天都有一辈子那么长。”
“那你怎么出来的?”我问。
“翻墙跑出来的。她们都恨我。”那时妹妹半岁,喜欢在房间里乱抓东西。忍冬怕她把垃圾从桶里翻出来,便把垃圾桶放在楼道里。有一次忍冬在睡觉,被门口的说话声吵醒。“这可是公共空间,怎么这么没素质,把垃圾乱堆。”
“晚上我睡觉都觉得臭死了,真没公德心。”两个女人提高声音一唱一和。
忍冬知道这是说给她听的。这些女人住在一起,每个人都恨彼此,你恨我,我恨你。仇恨是打发时间最好的工具。一天晚上,忍冬把攒了一周的垃圾一点点撒在每个人的门口,想着每个人早上起来惊诧和厌恶的脸。那天晚上她把妹妹放进包里,爬上院子边的高树,跳墙逃走了。
忍冬没有再说下去。我扭头看着窗外,这是晚秋的下午,阳光有着啤酒般金黄的颜色。她上次对待顾客的态度惹怒老板,丢了工作,没有继续留在北京的理由。那是我最后一次到她家去。我记得当她跟我说完这一切,我好想再把她抱住。可是她面色淡然,看起来并不需要我的安慰。我在自己的失落里与她分手。我没有去送她,但是她带着妹妹离开的背影好像一直在我面前,这么多年都没有消失过。
等乔远带着儿子睡熟,我到阳台上抽烟。小区内灯火渐消,我感受不到一丝风,只觉闷热。忍冬已离开十年,她每年会写封信或寄些东西给我,但从不打电话,我也回信给她,说说自己的生活。不知道是不是夏天要来了,今晚我格外想念她。我拿着电话,看着忍冬的名字,拨了过去。
“这么晚了还不睡?”忍冬的声音似乎把十年前的夏日带回我眼前。
我问妹妹还好吗?她说妹妹几年前死了,都十五岁了,是时候死掉了。她说妹妹死之前得病,已经不能认人。忍冬说起妹妹时,声音变得很温柔,平静地说着她离世前的样子。我拿着电话,听着她的声音,眼泪流了下来,不能再说一句话。忍冬沉默了片刻,她问我哭什么?我哭是因为我只是爱上了忍冬,而她却爱我那么多。
(实习编辑:王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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