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颜忠贤
我一直想死又死不了,大概就是因为这张古怪的百兽床??姑婆老是叹气地提起,送我这古董木床的那群当年帮我做宝岛大旅社的最高明的鹿港老木工师傅们说:百兽就代表百寿。但是,对我而言,这却像是一种诅咒啊!
我始终记得姑婆的那张上头繁复雕琢着满幅木刻百兽的古董床,一如那我老是会去找她那在长寿街老家阁楼神明厅旁可以看到极端歪歪斜斜屋檐古檀木架的老房间,太华丽又太神秘,太古老的迷信也太古怪地炫目,有种彷佛太过冒犯地端详直视眼睛就会瞎了的那般气势逼人??
古董木床的层层檐面与床柱上头漆满了开到荼靡般的鎏金漆不明动物肌理那弧形肉身贲张,又充满种种中西合璧又不中不西风格花鸟虫兽的栩栩如生,怎麽看都好看但也好古怪,那床身造型为典型的中国传统床檐的层层叠叠,但是围栏弯处却有种种古怪的像西方建筑的教堂山墙的西方建筑装饰上头的造型图案融汇少许的雕花或巴洛克式的西方元素,但是,最古怪的图腾般的正中央如眉心处却出现了一尾扭弯卷身的巨蟒蛇身就盘踞於百兽拥护之间,蛇身鳞纹还漫延到淹没过那老檐层一如洪水泛滥成的河流,也就像如此淹没了那整座古董床头和床洞的深处, 那麽地恐怖妖异 却又那麽地华丽动人。
我仍然记得那张古董床是那麽妖异到近乎不可能地破坏规矩地拼凑了太多不能被雕刻在一起的花鸟虫兽,多年之後的我才知道,那种种太过繁复的不明动物肉身贲张??还出现了太多不可能同时出现的规矩和规格,太多层出不穷的挂落,床檐,围栏,床顶床底甚至踏步面上头种种穿雕,圆雕,浮雕,阴刻,镂空的近乎花腔女高音般炫技雕工的华丽。
多年之後想起来,这些近乎失格的种种太高难度的破格工法,一如当年她所精心又苦心打造却又同时坏毁的宝岛大旅社,一如那老是失控的当年盖宝岛大旅社的那时代的那些谣传般的离奇故事那麽地可歌又可泣。
那古董床身图案太复杂了,雕刻通体贴金,床体上檐落太多层。床体上檐前後左右均悬有挂落,其中前檐後檐左右檐都有同层的彩檐,也都用最昂贵的泥金、朱砂、石绿、石青、赭石种种顔料着色,那古老的漆色虽然已然褪色,但是仍然那麽地斑驳迷离。
最上头的黄金朱砂大漆的漆绘贴饰古怪地富丽堂皇的一整层的挂落却雕刻着爱情的百只造型复杂的蝴蝶,还有上百颗弧形修长的丝瓜,正中间出现了金鸡既欢笑却凶险地闹芙蓉,那种民间最胡闹的讽刺着又歌颂着的图像。
再下一层床檐上却雕刻百只鸟拥簇着正中间的凤凰和牡丹,乍看是百鸟之王和花中之魁的那种荣华富贵,但是仔细看又好像是百鸟围攻着那只弯身弯翅膀的凤凰快哭出来了。
有一层是福从天降,此床雕刻上檐通体为百只硕大狰狞一如吸血鬼变身前的人脸蝙蝠,而且空雕和高浮雕地那麽栩栩如生。
下一层则满围全封闭围栏形制,床体贴金内壁装饰传统冰裂纹,正中拼组花瓶及罕见的满围空雕装饰所雕有岁寒三友梅兰竹,细看却像是那种委屈在暴冰雪围伺中的可怜盆栽。
更下一层是是百只麒麟送宝,太做作的那麒吐玉书的麒麟所拼凑的四兽之龙头、鱼鳞、马蹄、凤尾,虽然那麽美那麽华丽,但却那麽像是山海经牛凶术最凶狠也最古怪的怪兽,我还记得,小时候我怎麽看麒麟都太像妖怪。
但是,我更老记得姑婆她这张古怪的古董床前屋中的同样古怪也刻了百兽的古董桌。桌侧也是雕工太繁复的种种月洞门四柱,如意瓣花纹装饰。也就是那显赫的整架床上所雕刻的百只看起来像狂欢却又像暴动中的一如野兽的瑞兽。而且好奇怪姑婆在古董桌下放养了一个巨大的鱼缸,里头养了好多热带鱼,姿态形貌美丽地那麽鲜艳华丽。
但是,有一回我竟然在梦中梦见了那整缸的鱼都变成人面鱼,身体是一如金鱼般的鱼鳞闪闪发光,弧形优美的鱼鳍鱼尾都翩翩晃动,像是和服的衣裾那麽地华丽,但是脸的五官竟然还都长得像我也像姑婆,而且最奇怪的是口中都満嘴獠牙,像是食人鱼般地想跳出来咬噬我。
我吓坏了,不知为何在内心最深处,我始终感觉得到那些上百条的人面鱼都是我和姑婆在某种古怪的半人半兽的结界状态中用不知何种法术交欢才生下来的乱伦野种,就在边喂人肉边看着牠们的獠牙狂咬的同时,心中却有种不知名的无比恐惧又无比亢奋。
那麽多年来,我在那张姑婆古董床的卧榻上听她说故事,也是充满了这种无法明说的恐惧与亢奋。她彷佛和我们那个老家族完全没有关系,她老是说你姑姑妈妈所热衷抢看的那些杨丽花歌仔戏里演的薛仁贵征东,穆桂英挂帅,七侠五义,施公案彭公案,都是乱演的,书上根本不是那麽写,她有时候心情好还会用台语念一两段线装的原本小说给我听。
但是我仍然记得她最喜欢樊梨花移山倒海的小说桥段,尤其是痛宰二路元帅薛丁山那故事,常常边念边笑,她说在梦中教她法术的那仙姑师傅也就是骊山老母。
那些撒豆成兵或通鸟兽语的法术她也从小就学会了,还有那些法器一如铢仙剑、打神鞭、混天棋盘、分身云符及乾坤圈种种宝物骊山老母也有传给她,但是,姑婆说,後来她老了,没有力气呼风唤雨到移山倒海了,不然八七水灾不会那麽惨,她可以拯救长寿街的所有被淹死的人的。那时候还那麽小的我始终没怀疑过她说的那些话,一如那麽多年以来每回小时候的我去听她说故事,说到最後,她老是会跟我说,你的命不好,但你却不可能反抗你的命,或许,那只是她跟自己说的,她跟了一个日本人私奔去日本的叛逃,就一如樊梨花的那种命,在那种时代叛了家又叛了国,只因为她的某种太顽强又太不安份的命。
一如樊梨花自幼随骊山老母习艺道法高强却依了她的命而开关降唐,叛了父亲樊洪兄长樊龙樊虎所镇守的西凉国寒江关,杀了自己指腹为婚的原来西凉国猛将杨藩,还下嫁给敌军大唐国那手下败将的没用薛丁山。
她老问我,我是不是应该要告诉你,不断地提醒你,你只是一只小动物,不要想做人。
她怎麽相信那麽小的我,一如有个和尚告诉他愚蠢小和尚,老贵族始终告诫他的奴钝笨仆人。
其实有时候人很慈悲有时候又很邪门的姑婆一向都出名难缠,但长大以後的我才慢慢地回想起或许她当年内心是充满矛盾和悔恨,一如她那仙姑师傅百般嘱咐地告诉她的传人那一个像樊梨花这种古老的寓言,然後教她如何逃入她的命。
但是小时候的我仍然还是只喜欢听她说的怪故事,吃她做的怪料理,所有的菜都闻起来好怪,又香又甜,永远不辣但我吃起来却老是流眼泪,她常帮人收惊偶尔帮人解梦或用更古怪的方式托梦,在梦中她还会救人还会收妖,打小人或坏人。
但是我还太小了分不清梦和现实,分不清梦里好人和坏人的差别,一如在梦中的我有一回被绑到不能动,但完全可以感觉到痛,被打肾上腺素不会昏迷,但却知道完全无助的絶望,风景太可怕了,因为我真的在梦中亲眼看过我像一只动物被可怜地虐杀,看那个女屠夫把我被切成二三十块,切下四肢手脚,放到屠宰工厂和废弃场,她在她的肉店墙上还挂着她的怪兴趣所做的最高难度的机械动力飞行器模型,我太害怕那一个看起来已然疯狂了的乱发女屠夫。她是无心的,我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这只是一部被假装是真的地恐怖片,因为那个女屠夫还帮我手淫到勃起射出精液後还边舔手指边剁我的阴茎时开心地唱起一首日本民谣般的儿歌,「迷路的盲目小鸟快回家,千万别跟陌生人说话,我讨厌你,因为我眼睛完全看不到!」她把我分屍然後把碎屍块分别卖给好多来老巿场肉摊买菜的人回家做菜,还把内脏倒掉弃置到老市场尾最深的阴沟里。女屠夫老是边下刀边对被剁但还是边勃起的我说,你以为你躲得了吗?後来我醒来才发现梦里的那个把我当动物宰杀的女屠夫就是我姑婆。一如小时候,我老听老家族的人指斥姑婆是妖女,人们无法阻止她,因为她要你死你就一定会死,一如所有故事的开始,所有人和兽在变身前彼此的怀疑和打量,或许,一如我也从来就没有从兽变成人,一如或许我从小就没遇过姑婆,那麽这个恐怖的梦,一如宝岛大旅社这个恐怖的故事,或许就完全不会发生。
姑婆最後答应带我去玩,因为我帮她烧掉她在老家里所有老东西,彷佛她一生有过的回忆的那些书法极美的写着日文汉字的信,太多旧书,华丽的老和服,还有好多老照片。[NextPage]
收拾到後来,有点伤心的姑婆最後叹了一口气地低声问我,你真的要变成人吗?像我一生这样做吗?她说,或许,太开心了也太伤心了地那麽古怪地悲惨,从动物变成人太苦了,我一直没法子说我知道我是谁,所以我不需要任何一生里的老东西来提醒我。
一如我小时候常问姑婆,还老是吵着要一些怪东西,一只没有过的三头猩猩,一台自己会飞的车,一种会无故发光的玩具,一本失踪太久到大家都以为从来没存在过的家族老相簿。她常说,你让我想起你父亲,和更多你爷爷拍的小时候长寿街那老相簿里的黑白照片。但是,如果你看到,那就表示你也可能会没命,一如我这个神经病就可以随时会没命一样。
後来,或许,姑婆说,所有的人都不免最後都会发现,叛变是没有回头路的,从兽变成人,从亲人变成仇人,最惨的是所有的故事到了最後,终於还是会变成陌生人的,那是一种古老诅咒般的寓言,一个人回到老家,但已然完全不认识那老房子,甚至因此就擦身而过了。
那就是她,也可能就是我,或许变成了一个忘了家族的人,或许甚至变成一个忘了自己的人。
一如,宝岛大旅社的建筑图都不只是施工用的,因为只要念对了咒语,图就会发光或发热地散发迷香,或许,那一种图就还是一种符,甚至那建筑,也不只是盖给活人住的,因为里头终将发生了那麽多离奇的故事,反而像是要把人活埋起来的。
一如那里头所有故事都是要倒过来看,那宝岛大旅社的施工图或许就是一张更迂回复杂的等待启动的符咒,要想法子前前後後翻来倒去地让里头时光像卷轴打开般地看,那平面图一开始就不只是要立体化变成一个现世的旅馆建筑,而更像是一张封入吉凶修炼种种神佛的唐卡,要宇宙化成一个曼陀罗的坛城般如梦幻泡影的宇宙。
那种符一般的图是那麽充满奥义,里头画的是一种从未揭露过的宇宙秘密图籙,一如二十八星宿择吉凶才能降世的神通投影图,一如道士以敕字开始运气凝神起乩之後才能下笔的鬼画符,那种种乱画看起来充满缺陷但更像是无懈可及的金刚不坏之身。
一如某种更倒行逆施的誖论修炼,不坏反而是就要会坏,因为,人不可能知道什麽是假的,所以要面对自己缓慢垮掉或腐烂的部分,才可以让自己长大或让自己参悟。
因为,人只是那麽脆弱地活着,金刚不坏一定是假的,人就像是一生修炼般地日夜晨昏地拜拜,还是不会坚强到不会坏,只是可能因此接近可能可以参悟到某种缺陷是如此充满玄机的奥义。
一如姑婆曾提过她在日本曾经听过有种藏教密术,死前如果那高僧一生的修行是虔诚而高深,那麽可以闭关七天,念对了咒,坐对了古卷轴里的坛城建筑图,那个高僧会渐渐地萎缩,到了最後一天他可以缩成七寸小人,帮他完成死亡密术的徒弟会进入那密室,再为那高僧诵经七天之後,可以用那张图卷成一个弧度,将他极小的七寸人身慢慢地装入一个西藏密教的宝瓶。这样,他就可以算是完成这一世的业,而开始去找下一世的活佛投胎。
因为,这种修炼是要去面对人世的缺陷与无常,因为所有的状态都不免是「这个杀了那个」的过程及其下场,那麽地残忍无情,要闭气才能开始做法,要关掉一种才能打开另一种,因为身体是有缺陷,那才和迈入更完美的建筑有关, 一如一定要有什麽不见了,不说什麽很重要,有缺陷才是对,自然是需要什麽才能跟祂接连,那是一个神殿的圣堂。像她当年在森山做的宝岛大旅社和东京御苑台湾阁的池底亭中所封印的,一定是需要符咒的,一如一个用古老陶片做的封神的暗箱,但是要有符才打得开,但是打开之後也要有符才关得起来。
或许,这个世界的缺陷太真了,但是我们在找寻的却不是真的,因为更困难,不是找真的,而只是在找可能做什麽,还可能做什麽,还可能如何不断修改地做更大更好或做更不清楚更好的什麽。
一如姑婆所说,晚年的她,肉身的缺陷越来越清楚了,一如睡魔找上了梦神的侵蚀与偷袭,在她那麽老以後,後来出的事太大,身体支撑不了就越来越不行了,甚至,不是老化,而更就像是一种潮解,某种从更繁复的物理变化走向化学变化般地潮解,在长寿街的老病院躺了一段时间,已然搬回到长寿街的老家,本来有点好转,但是老没法子见光,只能躺在昏暗的房间死角,後来就慢慢地全身枯瘦下去,萎缩越来越严重,一开始是受伤而动作迟缓,後来双腿无肉也无力到不能走路,连下体都完全不能移动,又过了一阵子,她习惯了偶而坐上轮椅在房间里绕着那张桌底有鱼缸养人面鱼的那张古董桌绕圈子,更後来那种瘫痪更爬上了上身,肩膀没法子举到手肘手腕没法子提,甚至,最後在某一天醒来时发现所有的四肢都慢慢地僵硬发凉到没法子动了。
那种极度缓慢地失去自己的过程是极为残忍的,他全身瘫痪到全身完全不能动,只有头还可以轻微而幅度极小地晃动,但是更後来连颈部也不能动,而只能低度地说话和进食。
那时候的眼睛本来还看得到,但是还有一层层的雾状膜遮蔽,像是後来的白内障,还不至於全盲,但是她天生眼球有问题又太深度近视的,然後拖了更久,问题越来越严重,後来就完全看不到了,一如全身的慢慢不能动,动手术就算要忍受极度的痛也不一定会好。更後来她就放弃了,她说人都那麽老了,因为全身也不能动,所以也不想再看到什麽了!
更後来我就每天看着瞳孔不断放大但是越来越看不见的她,每天说故事给我听,甚至,最後,连话也不能讲了。
就在她完全不能说话的前一晚半夜,我正在长寿街老房子她那百兽老古董床上陪着她,但在我太过疲惫不堪的窹里之中,昏暗而死寂的房里,突然听到了奇怪的笑声,那时候,姑婆变了声,变成了一个的两三岁小女孩却在病房里大声说起她的愿望,我在三岁的生日坚持一定要办一个盛大的派对,一定要请所有人来我未来要盖出来的宝岛大旅社跳舞,她甚至要穿全身刺绣金蛇的紫色的和装来出场,而且来宾都要是名人,所有日本总督府衣冠楚楚的精明又好色的长官少佐们,潜伏在人群中找门路的说着浓重广东腔的西装有点皱的孙中山,甚至连化妆成登徒子的还是年少轻狂太子的明治天皇也带着几个武士服随扈溜进大厅了,还有那几个穿着破旧唐装打绑腿的廖添丁和他的兄弟们也在那里打量想闹事,但是我劝他给我一点面子别乱来,而且我叫了我那些当年美若天仙的穿和服的姊妹们来当他们的情人。
一如所有的客人外,我也要带自己的日本建筑师老情人森山,还有 我那还没有妻子的弟弟,你祖父,我也会帮他找一个女人,她会生下你父亲和七个兄弟姊妹,然後在长寿街生出来我们这整个短命而充满缺陷的家族。
宝岛大旅社到底是什麽?是一块块那个时代幸存者的碎片所重新拼拼凑凑出来的马赛克建筑拼图,或是一场场那个破败的大家族的残余者种种残念般的梦中的逼真现场。或许,那个家族或那个时代都完全消失了,所以必须被描述成幸存者或残余者的残念般的早已完全刻意失忆或刻意洗脑的清除状态。
因为,在这个老旅社里,种种被不断提起的过去及其烩炙人口的过去感,或是更认真的涉入历史性和集体记忆的更像阴谋或秘而不宣的秘辛也都已然完全消失。一如在过去这个老旅社仍然残存的地方竟然动工了,因为种种差错的动机而重新打理整修的更古怪工事,竟然使得这栋古建筑得以用某种更差错的风貌完全被移转或插枝地变形般地长出来,就出现到所谓的现在,就像那幻觉般的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所谓的建筑。
那一个梦的时间更早也可能更晚,那是回老家前所住进的一个长寿街末端的老旅馆,就在一个秋初还闷热地有点闷闷不乐的黄昏末端,出奇疲於奔命後疲惫不堪的我刚落脚到这个老木门口,不知为何,我竟然是穿全身父亲留给我的不合身西装在老旧的柜台跟一个说日语台语混合亲切口吻的老内将客气地说我Check In,老内将跟要刷卡的我说,你妈妈交代柜台已然付过,我有点纳闷,才在那里想着到底怎麽回事,母亲已然去世那麽久了。但是,就听到入口大厅有几个老人坐在那里在听一个人现场弹钢琴即兴演奏某首日本儿歌改编的曲子,大厅旁的长墙上有整墙的黑白老照片,裱框着许许多多的这栋老建筑的过去写真,当年极为华丽盛大的落成庆典,日本太子莅临过的风光,八七水灾淹没大半楼层的灾情,第二次世界大战大空袭的烧夷弹炸垮的塔楼废墟,後来数十年就完完全全地废置而长满荒烟蔓草到甚至榕树根都从地面马赛克长出,枝叶繁茂到戳破玻璃花窗??。後来,我也就坐下来在那沙龙的老沙发上发呆了好一会儿,彷佛边听音乐边看着这个沧海桑田的旅馆所历经的种种不可思议地奇幻的故事。
後来,过了好一阵子,我被带进到了旅馆房间的和室里,那房间还有另外两个堂兄弟或远房亲戚的亲人,我们正在叙旧,说到很多同辈的小孩已然陆陆续续考上大学,说到长寿街这几年的演变越来越激烈而离谱,最後还谈起一个刚死去的老家族里小时候看着我们长大的长辈的坟墓盖得出奇奢侈地华丽。
那时候,不知为何却突然有人敲门,竟然出现了一只扮演着火鸡或驼鸟的全身夸张可爱戏服扮相的人进来找我,叫我猜猜她是谁,我说我认不出来,和她一起来的人暗示说她是我情人,但是,我说我没有情人啊!那个人只是客气地缓缓鞠了一下躬道歉,但是看得出来她是哭着离开的。我有点意外地吃惊也有点抱怨为什麽在我们正难过着的时候还会有人会如此胡闹,但是,他们用眼神叫我小心,那在哭的情人可能还躲在墙旁门边还没走。
後来,我去拉旅馆房间入口那斑斑驳驳的破旧纸门,想看看那个人是不是离开了,但是,却在拉老木把手时不小心戳破了纸门的糊了很久很薄弱的和纸。那时候的我很内疚,但是一拉纸洞却又破更多,也拉不太动,天色变得昏天暗地了起来,彷佛有些什麽被唤回??
那时候,我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这里就是那老旧失修多年最近有勉勉强强地用其残留废墟的房间重新局部开张的宝岛大旅社。
一如姑婆,一如她那种人生的辉煌或挫败及其隐喻,一如一个繁殖中歧出的身世所干预的她的一生或我的童年。那一百年前,大部分的人和身世,一如那个老旅馆要存活几乎是不可能,但是,就像奇迹一样,我想我和她一样正在濒临某种无法描述的庞大而缓慢的改变,最後已然变不正常了,我心里明白,那是宝岛大旅社改变了我,像种必然伤害的可怕的副作用,或甚至就像种诅咒或像种报应。但是,我还蛮喜欢我现在这样子。
其实百年来我的家族也不全都是敌人,也不全是故事里的人,或许,我才是整个家族在这个时代最恶劣的人的范本。但是,彷佛托这个老家族的福,那是一种没有麻醉地开刀手术那般清醒地面对痛苦,免於这种血肉器官翻腾的痛苦,我好像就只变成了一个好人,所有的好的阴谋都太完美了,但是好像少了什麽,彷佛少了某些童年的碎片,一个没有发现过的黑洞,一个脑下垂体的时差,一种从未来找来的对灵体的修补,对决另一个现实的始终被干扰但又不能撤退,一如一只瞳孔破裂的脱毛又脱皮的绒毛玩具熊,一个找不到的放我三岁时流口水又裸露下体老照片的旧相框。那彷佛是种召唤,是叫我再用心去遗忘我的过去一生的梦魇,或许叫我对於怀旧温馨感人部分的过去再用力点,或叫我心存感恩地想像平行可能发生的灾难而对现在自己仍然的幸存多有点诚意。
那是姑婆的名字,颜丽子,在那袓先牌位拆开里面有一张极旧的红纸,毛笔写的书法字,应该是祖父写的,我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一直到这次,真的要处理牌位,神桌,找到红纸时,牌位後方的木板上有祖父的手迹,写着历代祖先的名字和忌日,姐姐想把这个有父亲亲笔字迹的木板留作纪念,还有那张上头写的姑婆名字的旧红纸。[NextPage]
姊说在神明桌里找到有一些父亲当年留下的古董:古玉石雕的很奇很瑰丽的假山、象牙雕的很细很复杂的古船……种种。但是,我说,那些都留给哥哥吧!除了拿二十多年前的自己为妈发愿而还愿所抄写全本金刚经的已老旧地泛黄的宣纸手卷之外,还有柜子深处我保存多年原本用当年的汽泛黄老棉纸仔细包着的姑婆的长发。
拆祖先牌位是难过的,但是长寿街分出来的姑婆留给我的老神桌最後被敲得支离破碎,让我更有点无法明说的难过。
一开始,我正在清理神桌内的东西,找到了好多长寿街的老东西,泛黄的黑白旧照片,妈妈的老掷筊,旧普门品大悲咒经书,外婆留的鹿港旧念珠,甚至,还有那一包极不可能才留下来的姑婆当年过世时剪下的头发。
对於哥打给我的那个电话一直耿耿於怀。「有件事应该让你知道一下,我并不是要你接手,只是这件事和你也有些关联?」他说的有点迂回也有点不安,主要是因为他受洗了,而在台北的房子要搬了,所以祖先牌位要「处理」一下。
我心里想着,难道那老风水师真的也感觉到了我也是个乩身,或姑婆当年在我身上留下了什麽业力深重的仙主的因果。
我老是记得那老风水师说的话,但是,我更想起更多後来发生的另一种更怪异的乩身与仙主般的因果往事。
那已然是多年後拆牌位的那天,哥哥和姐姐改信教後的教会派人来的那天。
所有教会的人都很盛重地穿着衬衫和西装裤,看起来都是极温和的他们开始念祷告,也开始了他们传统拆除偶像的聚会「圣别礼拜」,老教会牧者和弟兄姐妹前往参加祝福唱诗歌敬拜赞美,用神的话语宣告,「基督是我家之主,我和我家必定事奉耶和华。」在祷告声或唱诗歌声中,他们要求将所有相关偶像物卸下去除,平安符令,香烛纸钱,佛经书,香炉烛台,供桌供灯,祖先牌位历代传承的牌位,要请牧者祷告用油膏抹分别,一切祭祀的用品都要去除,牌位中的"神"字要去除,牧师坚持那老观音菩萨佛像要直接丢垃圾车或拿去焚化,而且在原来供奉佛像原处挂上圣经经文和十字架 ,教会还用橄榄油请牧师祷告分别为圣抹於门口及房屋四角一如象徵性的宣告这个家已然属於主耶稣,最後牧师为所有我们的家人祝福,哥哥和他的小儿子,姐姐和我,都呆站在那里,都有某种奇怪的心情,他们提及求主耶稣宝血遮盖使偶像权势离开时,我老是想到那老风水师也提及过雷同的状态,但是,我始终把眼神停留在那张姑婆留给我的已然坏毁的老古董神桌上,充满难以明说的余绪。
最後哥哥姐姐也跟着他们再唱诗歌祝福,唱耶和华祝福满满,祷告宣告後将桌面擦乾净、打包拆下的东西。傍晚,牧师远送来「基督是我家之主」木匾,晚上,教会牧长陆续来到家中,牧师以出埃及记20章4至6节,嘹亮的歌声与坚定有活力的劝勉,这里已然成为我们家的宣告。末了牧长们一同上厅堂,由哥哥挂上十字架,宣告基督是我家之主,一直到牧长离去。
但是,之前,我始终担心的是要开始拆时,那张姑婆留给我们的当年在长寿街她房间里的底下放水池在我梦中还出现人面鱼後代子孙的古董神桌就在那??。
那神桌上虽然已经清空,开始要拆上面的三四片三宝佛祖像图,因为有固定住而拔了很久,站在上面拆的时候很惊险,一旁的人说那个拆不掉就不要那麽用力,但是最後是用铁槌敲才分开,那个人继续用铁槌敲打上面的木雕区,上面有暗红小灯泡,但是一旁有人又说:那个不要敲,会有玻璃和木屑很危险,结果那个人还继续敲碎,敲完时他一个人站在高处要把上层弄倒,我看不对就过去帮忙,有点怪异的是他一踩到老神桌的桌脚就有一端毁坏断掉,上层三宝佛祖像放倒之後,他们没注意到神桌一侧有玻璃,就撞成碎屑,後来搬到楼下时,玻璃没包好还刺到麻布袋外面来,搬动时铁钉还把楼下的地板刮花。所有的状态都太混乱了。但是也太令人不安地不安。最後他们还要把家里所有相关祭拜祖先佛祖的佛器都要处理掉,门上的安神符和装饰葫芦和佛寺送的春联都要拿去处理掉。
一如,我最担心的是母亲拜了数十年的观音菩萨老佛像,那是母亲过世後多年来留在哥住的地方,当年安神桌安祖先牌位就始终在那里的最古老的我们家族的见证,却看到他们或许以为那只是为了作法也想烧掉。虽然牧师说所有相关东西其实应该都要处理掉的,但我说留下只是为了纪念过去,其实内心很不安地怀疑若处理不好不知神明会不会怪罪。
但是哥哥说,教会有专人会处理。最後我出去帮忙买了一些水果要回来招待他们,但是我回来时才发现已然出事了,一如所有的灾难都像意外般地来不及招架,本来说好要留给我的那张古董神桌的侧边竟然被敲得像捣毁的蜂窝,那老神桌被无情地敲碎到古董桌侧中国传统屋檐和西方教堂山墙巴洛克混合地极美丽的奇幻建筑缩影已然破灭。我在那敲碎的神明古董桌前,突然想起那曾经叹息她一直想死又死不了的姑婆,想起她的这百兽古董桌,对她和对我们那长寿街老家族而言,还是就像是一种逃不了的古老诅咒,那最上头也繁复雕琢着满幅木刻百兽的古董桌的太神秘,一如长寿街老家阁楼神明厅旁可以看到斜屋檐木架的房间的太华丽,都已然被捣毁到近乎废弃多年的废墟,而那木刻雕花的中心最玄奥的盘踞於百兽之间的巨蟒蛇身也已然断裂地头尾异位,种种更可怕的状态仍然无可挽回地发生了,那麽令我不舍地荒谬绝伦地碎裂,一如我想起我梦中像狂欢却又像暴动中的那整缸的上百条的人面鱼的幻灭,那彷佛都是我和姑婆生出半人半兽的乱伦野种在那彷佛洪水泛滥成的河流中的肆虐,但也因为这灾难般的意外而已然被完全地扑灭,甚至那老古董桌一如当年宝岛太旅社传诵地那麽地恐怖妖异的动人也都不得不地消逝了,那当年种种穿雕镂空的近乎炫技的雕工的就这种拆牌位的混乱状态中变得破烂不堪,也就这样地被摧枯拉朽地摧毁??
我的心痛其实更是这百年来家族故事老纠缠心中的那种更不知名的无比恐惧,一如被不同神明不同祖国所曾经既保庇又遗弃的过去,一如不肖子孙的越怀念越忠贞地往回看就越精神错乱的可怕又可怜,一如长寿街的人生一向如此短命的自诩又自嘲,一如姑婆那些老是失控的盖宝岛大旅社的那时代的那些谣传般的离奇故事老是那麽地吓人又那麽地动人。
一如所有的仪式最後必然出现的荒谬及其玄奥,那崩塌坏毁的姑婆古董神桌送走之後,整个神明厅彷佛就出奇地变空旷变庞大到连说话竟然有回音,从头到尾看拆牌位仪式的哥哥那好动的小儿子也竟好像有点失落,最後,他也累了,就始终到所有房间的角落去找另外的可以玩又可以躲的死角,不想待在那好不容易才已然平静下来了一个太空空荡荡的鬼地方。他从小一向太好玩地太好动地找我和他在哥哥家到处玩捉迷藏,一向躲在那老古董神桌下的他,一如当年在那老古董神桌下躲姑婆的我,但是,多年以後才在这拆牌位的仪式後突然发现已然没有地方可躲。
也因为还老觉得怪怪的,老觉得有什麽消失了又说不出来什麽消失了,就这样,他那麽小也那麽像小时候的我的身影就一直在那空旷的神明厅无神地晃来晃去。
(编辑:李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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