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娃娃

更新: 2018-05-25 02:19:26

作者: 张启疆

  红底彩绘的俄罗斯娃娃供在原木色的床头,像神位,像一座哭泣的不倒翁。

  我伫立在房门口,像个原发性 颤抖的病患,惶恐震颤不能自已,也不敢走近她,触摸她,拥她入怀,旋开她的腰腹,查看藏在心里的秘密。是的,秘密,漩涡般的情谜,心与心的同心圆。

  七天前的清晨,初春阳光泼进百叶窗条封闭的房间,房里的小主人使尽气力对我微笑:“舅,生日快乐,娃娃送给你娃娃。”层层飞灰散入空中,试图“绽放”的笑容反而像口蜷曲收缩的黑窟洼。

  我望着光条中的悬浮微粒,想起出门时闪过脑海的“愿望”:能不能用我朝菌的一日,换给她灵龟或老桩般的一年?如果我就这麽无求无望地老去,可不可以冻结时间,让孩子始终是个孩子?

  没有蜡烛蛋糕的生日,抱着保龄球瓶般大小的许愿娃娃,我阖上双眼,微笑聆听出自娃娃口中,带着魔咒神力的使用说明:“娃娃里面还有小娃娃,一层一层的娃娃,每一个娃娃就是一个愿望。把愿望写在红纸条上,放在娃娃肚里,然後把她们关起来,她们急着出来,就会帮你达成愿望。舅,你的生日愿望是什麽呢?”

  我的愿望是什麽?那道如鹌鹑颤鸣的啜泣声又通过我的耳沟,在砧骨、鎚骨形成涡状乱流。我眨眨眼,眼球痛如针扎,乾涩得像仙人掌。 “我看,你就当我的许愿娃娃好了。”

  我努力摆出一副开玩笑的轻松。可惜,大颧骨肌、眼轮匝肌和笑肌的同步运动,也化不开酒窝里沉淀的苦味。许诺是不是像追逐地平线那样,将渴望许配给虚空的彼端?许诺一个不可预知或不能实现的未来。

  “你说的哦,你答应罗。”娃娃光浪的眼神,热得我心头发冷。 层框叠套的设计,很像俄罗斯方块,不,不是层层叠叠的方框,是无始无终的永劫之圆。脱去快乐的外层,总有个悲伤的内里。满足了的欲望里面,还有一个填不饱的真空。

  那天,妹妹见到我,倒是开门见山剥掉我的外衣:“你瘦了,一个月不见,怎麽瘦那麽多,好像缩了一圈?”

  窝心的刺痛,分筋错骨的体贴。 “不是『瘦』,是『融化』。好不好这麽说,我释放了另一个自己。”

  妹妹摇头了:“不对,你应该把最里面的那个你放出来。”

  我想起十年前,第一次像抱小玉西瓜那样抱起娃娃时,妹妹似乎别有所指的责备:“你该先学会拥抱一个女人,怎麽把她藏在口袋,挂在心里,你的房间够大吗?”

  当时,我来不及反刍,这番预言在往後十年赐给我的惩罚,只是不安望着刚被驱逐出境,病房外探头缩 脑的妹夫。 不到二十公克的新生儿在我的一怀里挣动。很难想像,这具当初

  看不出正在快 速长变的小生命成为往後十年生命中唯一的女婴、女娃、女孩和女人。 小女娃曾经是个正常的不正常女婴:双眼浮肿,小脸肿青,鼻梁扁斜,太阳穴和双颊因为使用产钳而弄出瘀伤。皮肤泛紫、松皱,好像蜕皮蜕到一半的蛇 ,背肩、耳後犹有一层黑细的猿毛。我望着女婴呈长瓜型的头部,以为这就是早产 儿的容颜,後来才知道,我们得自电视广告里“健康宝宝”的印象,只是一种对生命无知的美化 。半猿半蛇 的娃娃是“正常”的,她的“不正常”也不在於提前六十天来到人间。离开母亲的瞬间,她努力张开小嘴,让肺部充满新世界的第一口空气,喉咙迸出不知是感恩还是感伤的破裂音。她伸臂踢腿,缩身弓背,好像急着长大又恐惧成长;对她而言,呛咳 ,吐奶,翻滚,抽搐,不过是日常功课, 令人担心的是,每回梦醒或受惊时,那双不属於天真无邪的失焦的眼撞:我看不出她看到了什麽,她好像也看不见近在眉睫的我。 当时的我们,的确看不懂她特立独行的生命姿态。

  七年前,娃娃第一次进医院,隔壁住着一位巨人症的男孩,因为脑下垂体的病变,而在十五岁的年龄却长成四十岁的模样,不,他的模样不是一句“四十岁”、“肢端肥大”、“视茫发苍”所能形容,没有人能正确描述他约五官,因为那不知该说是早熟还是早凋的眼鼻耳唇分分秒秒在变化;脸部变宽,颧骨暴凸,牙齿撑裂如化石岩床,舌头肿胀得几乎不能发声。那孩子最怕听到“一眠大一寸”之类的摇篮曲,後来甚至不敢睡觉:夜深人静时,他得独自面对轰隆飙宕,乱了谱的心跳声,以及,无以名状的 骨骼爆响。

  那是骨头抽芽,还是板块运动的声音?我常藉口看娃娃,其实是留在医院陪那男孩,半出於同情,半源自自己内在惊涛裂岸的呼唤。只要左肩酸痛或右腿抽搐,或是任何一次的心肺积水、肾脏衰竭,他会指着眉骨变形的自己:“你看,又在『成长』了。”男孩的身体暴长,生命发展却停滞不前,他的智能、思想还停留在童稚的阶段,却要承受膨胀如中年的身体,而那暴走的生长速度又迫使孩子的他提前思索老年的问题。 认识他不到半年,那孩子就老了,真的老了。他的身上没有鱼尾纹、老人斑、凸出脑壳留下深达二公分凹陷的骨摺就是他的“皱纹”。

  後来,插着呼 吸器的男孩用尚未变嗓的声音间我:“神灯里面那位巨人,用什麽法子藏在神灯里?”当时的我刚结束长达十年的初恋,好像这麽回答:“巨人从来就不在神灯里。因为他是精灵,只会躲 在心灵里。”

  很多年以後,我猛想起一墙之隔的两位小病人先後说过的同一句话:“我不敢睡着,我怕一觉醒来就不认识自己了。”

  不敢辨认自己的人是我。

  很多年以後的此刻,抱着中空彩绘的许愿娃娃,脑海闪过一些闇沈暧昧,关於中年男人情欲珊瑚礁的暗影:一只雄海马扫过下视丘,卷起宛如海崩的激沫。是的,整面海洋崩溃了,我收不佳湍流,只好聆听中空的体内层层叠叠、土崩瓦解的溃碎声,彷佛地震来时千门万户瞬间倾妃;一扇红门贴着六岁的妹妹渴爱的表情,门旁纸窗嵌着一双目送母亲离家的黯然的八岁眼瞳,廿岁的我推开家门,走向异乡,十年、廿年後又急急在废墟里拼凑“家”的碎片。里三圈外三环,闸门之内还有铁栅,我该放出那个自己? 生日那天,送我出门时,妹妹拍拍我怀里的木娃娃,眼里似痛似怜,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说:“老哥,我的老哥哥,四十岁的大宝宝,千万不要受爸妈离异和你老妹婚姻不幸的影响,不要怕失恋,知道吗?”

  我不置可否地傻笑。映着夕阳,妹妹眸里的一抹闪光竟似乾枯河床上的一滴凝胶,那逐渐消沉静止的眼神叠向十年前病床上的无神之眼。那位破碎而坚强的新妈妈不哭不喊,不埋怨不诅咒,静静完成一场彷佛与自身无关的割礼。那时的妹妹不像产妇,而是位接受切除手术的肿瘤病人;产後的她,也不似弃妇,而像个遗孀。 为什麽说是割礼?因为妹妹曾用撕裂自己的方式,阻止小生命的降临。七年恋情,一夕变色,情变的时间不巧发生在妹妹被医院告知“喜讯”的那天。 那段期间,我这个从小和地无话不谈的哥哥不在国内,我不知道无依无助的锥心之痛迫使小女人选择那样?割舍那桩?而我总是梦见另一位被我耽误青春,苦苦等我回头的女子。後来我用心虚的口吻责备妹妹:“为什麽坚持嫁给那个意志不坚的男人?”

  她的声音听起来坚定而锐利:“我不後悔离开他,不後悔当初嫁给他。哥,你不觉得他很像你?太像太像了。”

  我知道她的不後悔。十年前,娃娃诞生那天,妹妹坚持用离婚的方式为自己庆生。 返乡之夜,凌晨三点,妹妹坚持来看我。那一个无眠之夜,向来辩才无碍的她忽然变成沈默的芭比娃娃,我他因隔房父亲的叹息声而岔神,吐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妹妹安静她睇着狼狈的我,过度的静谧温柔,彷佛连空气都消融、不存在了。微弱的壁炉在她周身罩上一层封模,琥珀包覆的昆虫化石,我听见自己的心跳渐渐骚闹如擂鼓,然後,空气开裂,美丽的蝴蝶剥开厚厚的茧衣,褪下层层包覆的痛苦美丽,我再也抑制不住脸上的水刀,因为妹妹洁雪丰饶的裸身新刻了狰狞的伤痕;从颈部到小腹,跨越肚脐,两旁挖出好几个引流管凹洞的红疤。 她用微不可闻的气声说:“惹不起,哥,我把自己弄成破布娃娃了。”

  仰药和割腕,没能结束自己的生命,也杀不死一体共生的女儿。

  与生俱来的亲仇,只在未生而先老的婴儿手掌上,留下笔直、深红的猿线。 很难想像,这对母女藉由同一具躯体分享不共戴天的亲情。很多年後的某个清晨,娃娃终於用液化的语调告诉我:“对不起,哥这些年来,害你一直扮演『母亲』的角色……”

  或许,妹妹说对了,娃娃的某一部分是从我这里脱胎而出,滋长,壮大,进而反哺,吞噬我,变成我的全部。

  十年来,娃娃和舅舅相处的时间,胜过母女时间;娃娃在我梦里制造的骚乱,又远超过现实生活里的郁挫与动乱。这几天娃娃又进了医院,而那个让我险些失去自己的女人也不在身边,我将彩绘娃娃供在床头,希望借一个彩色的梦,完成那个羞於启齿关於卑微自我的许诺。接连七天,我不确定自己处於失眠状态,还是梦见自己一夜不眠,我,或者梦中的我瞠张着血瞳凝视木娃娃炎焰般的目光,像神谕也似咒语的温怜眼神,烧烤我这其湿濡未乾的雪人灵魂,目光愈炙,我的心头愈暖,融化的速度愈快。 “所以你的瘦是一种渐渐失去自己的融化?老哥哥,爱情对你这种老男人而言,算是安多芬呢?还是安非他命?”连续七夜,我不得安眠的前叶皮质层回荡着生日那天的对话。 “安多芬?”

  “一种脑中主司镇静、温暖、舒适的物质,它不是激情,不会带来大悲大喜,却是长久相依的感受。不过,对你这种搞文学的人,即使是镇静剂也会变成毒品吧。” 苦笑,我只知道,这些年来,即使身边没有女人,我那片破庐残瓦的心灵宝盖下始终藏着个睡不安枕的女人。有时是具长发的背影,有时是尊雕像的侧面。有时,她忽然变成连落地都不敢出声的娃娃。 我记得很清楚,十年前那个子夜,体重不足的小生命离开母体时,畏首缩尾,浑身颤抖,母亲不叫,她也不敢哭,紧闭的眼角滑出两行胶泪(後来才知道那是羊水感染的黏眼现象)。医生拍打她的心屁股,她蹙眉,唇线微扬,小心翼翼呵出第一口气,还是不敢睁眼。好像刚被人从梦乡扰醒,依依不舍甜美梦境的睡美人。

  现在回想,也许娃娃是位急着转世,冒冒失失投错娘胎的婴灵。 就像七天前收到生日礼物时,闪过脑门的疑惑:为什麽给我愿望的是具女娃?为什麽明明是女娃的身体,却有一对老妪的眼睛。

  “这个玩偶看起来满诡异的。”昨晚,一个刚离婚的朋友用命理师的语气恫吓我:“你不怕她变成妖娆丰美的女人缠上你?你这个经常在课堂上迷惑小女生的坏老师。”

  纠结迷悯的是我吧。舅代母职的那几天,八、九岁的娃娃像个怀春少女(事实上,那时的她已经是位老妇人了),从早到晚窝在书房,翻我的作品,查我的笔记,读遍我的藏书,反覆播放我的教学录音带,背景音乐则是不断回旋的卡农或巴哈的赋格曲,墙上挂着莫内的复制画“印象。日出”。我常抱着宛如宠物的失宠的她,轻声说,赋格是复音音乐的重要曲式,这种对位音乐的旋律线会互相结合、跟随,一种自由的模仿,模进的艺术。这时,娃娃患了肌肉无力症的眼皮下方突破闪现漩涡星系状的晶芒,追逐窗外破天而来的第一线曙光。只是啊,赋格的拉丁文字源还有逃遁之意。 娃娃急着“模进”我的方格花园,也就是逃离她的失速世界? 有时深夜归来,她已熟睡,书桌、稿纸、扉页上残留着枯黄半白的掉发,半透明蜷曲如梵谷笔触的皮屑,彷佛小猫过的爪纹。我忽然明白,妹妹当初不想生她不是不爱骨肉,而是对不祥生命的不忍,或许是早预知了某种不幸的模仿。娃娃是俄罗斯妈妈的形体的赋格。

  可是,从外貌看,娃娃没有一个地方像妹妹:爱美的妹妹从来就没有黑柔的长发,白皙的皮肤,明亮的大眼睛和典型的鹅蛋脸,唯有眉间积郁不化的锁印和共同的断掌,延续着不能相容的命运,以及,三年前妹妹对爱情断念一刀剪去三千烦恼丝,娃娃也开始掉发。

  两位女人变老的程度和速度也不同。妈妈愈看愈年轻,一种弃情绝欲的清净,渴望绽放的女儿却是急速枯萎。过了五岁的女儿,看起来就已经比年近卅五的妈妈老了。住院期间,有位脑性麻痹儿的妈妈只担心有一天自己走了,留下重度肢障、语障的孩子,独自面对鸿蒙业障的人生。她每日的祷词只有一句话:比孩子多活一天,一天就好。[NextPage]

  我的亲爱的妹子没有这层顾虑,女儿肯定比她先走。十月怀胎也改变不了特立独行的十年周期。妈妈的一天,可能就是女儿的一年。 我宁愿将娃娃的生命样态视为未知星体,环绕着神秘的银晕与核球。从她周岁时一拱一拱的蠕行,手脚并用的爬行,抬头挺胸的直立到弯腰驼背的蹭行,好像皆在瞬间完成。我们错以为那是身与心的早熟,却懵懂於时间铁则、生理时钟也有逆行的时候,或者应该说,飞离。 那是一种星爆?彗星式灿烂的殒灭?

  和巨人症男孩的情况相反,娃娃的身体萎缩,像反世界反物质那样反向成长:生命本身却呈现异常扩张,宛如凌驾时间与空间的大爆炸所创造的暴胀宇宙。 书房里的娃娃像个早萎的哲人,最喜欢《庄子》里灵龟朝菌的故事。奇怪的是,她从不问人死後的虚无,只关心一个生命诞生前的“虚空”(老天,我一直疏忽了这个意象的暗示意味)。某个星钻满天,我怀疑可以肉眼目击银河圆盘的夏夜,我又藉故避开老爸爸的责备,潜回书房,茫然望向远天,一面对背後悄悄接近的女孩说: “宇宙太年轻了,我们看到的星光仍在风尘仆仆地赶路,穿过星尘射线和黑暗物质,我们看到的新家已经是座老宅。知道吗?当我们凝望夜空,遥想未来,其实是在回顾一个星球形成前的大古纪元。”

  “娃娃知道。舅舅还年轻,娃娃已经老了。”

  我愣了愣,来不及反应。然後她说了一句让我崩陷内缩如黑洞的话:“娃娃当你的新娘,好吗?”

  我们家的娃娃有多老?每一位第一次见她的朋友总忍不住轻呼:“天啊!这就是你们家的早老儿?好像……像……”

  像夹在书页里的乾燥花? 他们看到的娃娃已经是三年前的模样了。由黑转黄转红转焦的乾燥的头发,落雪般的眉睫毛,饿鼠似的小鼻子、尖下巴,和一触即破的表皮,暴凸的青筋血管。十岁的娃娃不到一百公分高,只有十公斤重。事实上,七岁以後的她就不再长高、增胖,也不肯照相、外出、会见陌生人,身体像燃烧的蜡烛那样寸寸短缩。膝盖弯曲,肌肉萎顿,器官功能急速退化,直到无法自由活动手脚,直到,半小时前,妹妹打来的告解电话:“她挛缩了,缩到你无法想像的小巧,好像一具被弄坏扬弃的美丽洋娃娃,比她送你的娃娃大不了多少。”我想起七天前她用尽奶力抱起俄罗斯娃娃的模样,也许我看错了,那是娃娃抱着她。 可是,娃娃退缩的体内似乎有股急进的能量,生理感官的急速衰变,高血压、动脉硬化、脑中风等“老人病”并没有扼杀老孩子对生命孩童式的好奇。畏光的她,偏偏喜欢日出,总是努力用颤抖的小手拨开眼皮,像拉起窗帘那样迎接晨曦(我常担心,黎明一出,她就粉碎风化了)。不管夜里如何病变,她坚持不流泪,不为自己哭泣(只在我的梦里哭得声嘶力竭),七岁以後,她的嘴角、唇线再也飞不起来,可是“笑意”依旧。 我曾提醒妹妹:“娃娃过分早熟了。我的意思是,她的思想早熟的程度,尤甚於身体的早老。”妹妹淡淡地反问:“像我,还是像你?”

  如果娃娃有幸成为真正的女人,应该是位辣红的火鹤女子。可惜,她永远不明白“成熟”的滋味,刚结束婴儿期的她,跳过中间的嗔痴哀怨,直接步入中老年。 退缩的身体叫做“生长迟缓”,急进的生命名为“提前老化”。

  医生说,早老症是这两种矛盾症状的合并呈现,发现的原因不详,只因先天性基因缺损,细胞缺乏自我修复的能力,老化的速度为一般人的数倍,生理时钟急促而短暂。 从同心圆的外环急急奔向虚点的圆心,每绕行一圈就失去一大截自己,愈来愈快、愈窄的旋绕。

  直到此刻,捧着无生命的木质娃娃,我宁愿相信,那不断枯萎内缩的娃娃不是真正的她。真正的娃娃藏在最里面,一层一层的形销骨毁,乃是刚蜕的皮、将破之茧,或者说,我的娃娃是不受形体拘束的不同层次的同心圆。 娃娃也喜欢谈谈“小人”的话题:科学家假设,在我们最深、最隐密的内在,有一个聪明的心精灵,指挥一切的心智活动。这位小人主宰感官,控制行为,掌控我们的身体而又超过了人身的限制,有时,他代表智慧,有时扮演渴望,有时可能是魔鬼。 七年前,第一次发病的娃娃为巨人症男孩的不断“变大”而恐惧失眠,我试着用她不可能听懂的语汇解释:“那是因为他体内的小人想要长大,那位小人就住在脑下垂体,他的名字叫做“肿瘤。”

  “舅舅的里面也有小人罗。”在书房里,她习惯性伸出枯枝般的小爪,擦刮我泛着冷光的颧骨眼窝:“娃娃可不可以当舅舅的小人?可是娃娃帮不了想要有小娃娃的舅舅,娃娃做舅舅的小人的小小人好了。”

  “娃娃也有自己的小娃娃呀!”十年来,我送她各式各样的洋娃娃,有丽卡家族、卷心菜娃娃、坐着轮椅的芭比娃娃,还有全套樱桃小丸子、泰迪熊。电子鸡流行时,我托朋友从国外带回以十天为一生命周期的电子娃娃。可是,娃娃摇头了,像个顽固老女人那样摇头。再也不敢接腔。 那夜起,我再不敢拥抱这位老灵魂的女人,或者,女人灵魂的老娃娃。 生日那天,妹妹流着泪听完我的失恋故事,忽然露出笑容:“恭喜你,老哥高,你的心里有人了,一位小小、被你温柔疼爱的女人。不论那女人是谁,不论她何时出现。”

  昨晚的朋友倒是抛来一段耐人寻味的挖苦:“这就奇了。我刚离婚,居然还不肯放弃婚姻。我实在好奇,中年的你还想创造什麽?” “快要中年的你,还在磨蹭什麽?”朋友的声音穿过我浑噩的脑袋(当时我又听见小女人的婴啼),接上那一年返乡之夜父亲的吼骂:“要你出国留学,学不成就说什麽受不了孤独急着回来,回来又不肯好好立业成家。你现在是三十不宜,再过十年,就要四十而大惑了。老爸爸可不可以请教宝贝儿子,我的孙子在那里?”

  朋友离去後,我又被纷乱时空的合声惊扰得不成眠,只好抱起冷眼揪视我的俄罗斯娃娃,许下第一个愿望。

  清晨六点的急电,话筒另一端传来的第一声问候:“你许愿了吗?”

  我知道有事发生。事情的背後,还有更重要的,未曾许诺的诺言,等待我去完成。 “哥,对不起,这麽些年害你一直扮演『母亲』的角色。很小的时候开始,我们就不知道母亲是什麽了。妈离家那年,我六岁,你八岁。三十多年後,你的身边还是没有妻子或母亲那样的女人,可是莫名其妙多出一个孩子。我知道你想要真正的女人和真正的孩子。你许愿了吗?”

  许什麽愿呢?回顾不堪闻问的过往,我几乎想要放弃未来。七天前的生日,聊了一整天,笑了一下午,妹妹还不忘消遣憔悴的哥哥:“人是瘦了一圈,不过黑眼圈好像肥了一环。老哥哥,你还是不肯说明故事、情节 ,来龙去脉?那女人是谁?还是坚持那套象徵、隐喻 、转化 的文学手法?” 那时,我刚说完第一个梦:七年前挥别的女人像一座铜雕凝固在我紧闭的眼睑里。她侧着脸,长发及腰,炸落咖啡杯的第一滴泪,从此变成一响冻结的回音。 “你的七载恋情、一年婚姻都在一夕之间瓦解,你老哥的爱情又有什麽可歌可泣的情节可言?” 只有一种情境:珍珠灰的背景底色,一枚雕工朴拙的金戒指,很细很瘦的一圈,悬在可见而不可触的半空,晕茫而虚幻。我想要瞪大眼睛,才发现眼皮是闭合的。(妹妹诡谲地笑了,眼瞳闪过流星一瞬似的极光。我忍不住在她眼里找我自己……)伸出手,想套进那圈紧箍咒,那金环竟然有热有光,原来是插在泥塑的生日蛋糕上孤零零的瘦蜡烛的光晕。海潮渐响。光晕扩张又收拢,凝聚成某个寒潭眼瞳的热烫珍珠。我知道,那是一双女人的眼睛。 (妹妹深不见底的黑珍珠开始潮变。)

  “我忍不住在她眼里找我自己,只见她眼里的我的眼睛睁得不能再睁,一对扩张的瞳孔与眼眶叠合,嵌在女人深不见底的黑眼珠里。”

  半小时前,妹妹在电话里嚷着:“你不要来医院,赶快去娃娃房间。真正的俄罗斯娃娃在她房里,娃娃的肚里有东西。”

  我摇晃着怀里这尊特大号的娃娃,真正的许愿娃娃,感觉一股破壳而出的冲力,里面传来窸窣的纸片摩擦声。原来,我的纠缠,那些女人中的女人,中空里的虚空,全部来自这座母体。最外层,怀孕待产的俄罗斯妈妈。

  那天,望着病重虚弱,却硬赖在两位中年人之间如猫蜷伏的老娃娃,我很想说:亲爱的妹子,让人心疼的小女人,你斩断的七年恋情,就好像这七年来我失去的感情脐带:而我最需要情爱的这段中年变成了生命里的中空:悬在某个女人冰天雪地的心灵里。可是啊,可是,我的空 白又被娃娃的爱怨嗔痴填满,未曾许诺、无从实现的辣红青春。

  “你知道吗?娃娃送你许愿娃娃前,就已经许过愿了。”

  潮声和窸窣声又渐渐汇聚成啁啾、颤鸣、啼啭和鲸唱的混声。 “我早该知道,七年前的长发女子为什麽送我一对赋别的仙人掌。”我对七天前的妹妹说:“一直放在窗台,一直放到永远了。一直以为,那对球状的绿太阳是用来横渡感情的沙漠。原来不是。我的初恋情人,最爱我的女人,从七年前开始,就想帮我贮存眼泪。”

  “你受伤了?哥,你受伤了对不对?”妹妹的声音像正在抢救急症病患。 我凝睇着愈来愈温柔的黄昏光线:“你有过被阳光刺破泪腺的经验吗?”

  那时,我已走出妹妹的家门口,继续对背後的影子女人说:“失恋那晚,我梦见自己赤身裸体在极地飞行。一位陌生女子抓紧我的背影,用眼眸的一点微光,陪我横渡寂静无声的雪地。”直觉告诉我,那位丰美、温热的女人是另度时光的娃娃,也是过去的我的世界的总和。“没有背景音乐,梦的背景是无垠的白。可是,寂静的雪却在我的体腔激起白色的噪音:除了鲸唱禽鸣,所有的声音以对位的方式合成撕裂我的多重奏,夹杂着似呜咽似叹息的女人的啜泣声,那是我的哭声吗?我冻结了,冻成冰天里的雪人。”

  “娃……娃娃,没有哭,直到……最後,一秒钟,她,还,是,不,哭。”十年来的第一次,我终於听见坚冷的母亲抑扬顿挫的哭声,为她的另一个自己而哭。   十年来的第一次,我终於看见长久以来禁锢我的水牢。水声滴沥。有时在内,有时在外,有时像取悦我的演员,有时变成驾驭我的导演。我分不清了。那是一种密语?心灵告诉身体,脆弱通知坚强,痛苦拥抱感情,迷惘询问未知,沮丧等待高潮。自我的一部分试图唤醒另一个自我。

  清晨六点,电话铃响前的一分钟,我的唇抵上许愿娃娃的额:我不知道自己要什麽,只想了解娃娃仅存的一年、一天或一秒的渴望。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让她的心愿实现。如果她许过的愿不灵不验,我的一并给她。两种希望合成一个诺言。两样生命共度一世人生。

  初春的阳光不再是光晕,而是层层推涌的光浪,光浪的後面是燃烧的光瀑。 我使尽气力,旋开雪人的腰腹,夹起藏在里面的火鹤,凝读红纸条上一寸寸融化的自己:“舅舅,谢谢您成全娃娃的心愿。你如果不打开她,娃娃的遗愿就永远不能实现……”

  半小时前,电话里,虚脱的我只能迸出一声颤问:“她有遗言吗?”

  “没有。最後一次睁开眼,只说了一句:我要回家,舅舅在等我。”

  朝阳刺伤我的眼。我瘫软在地,眨视着四周流窜的液体声音。悬浮光条中,娃娃绽露罂粟般的笑容:“对不起,娃娃今生不能当您的新娘了。如果有来世,能不能投胎做您的女儿?娃娃这辈子唯一的心愿,您会让它兑现吗?加油,舅,您一定会找到舅妈,娃娃来生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您的今世了。

  (编辑:李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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