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流放

更新: 2018-05-25 10:17:25

作者:鲁敏

  房东、中介职员、穆先生,呈不等边三角形站在光秃秃的客厅,像三个贫瘠的小国代表,进行着形式主义的枯燥谈判。

  再一次地,他们分别陈述那些缺乏说服力的理由,似乎那是他们大脑里仅有的词句。房东说他的房子靠学校最近,再不定下来,后面还有很多家长要看哪。穆先生按照妻子的吩咐,皱着眉嘟囔着种种不满以压低价格,并表示手中另有若干可选房源。年轻的中介如同昏庸的应声虫,扭头看看左边又看右边,随意附和称是,像撮合一门无望的婚事。

  租屋的地面积灰很厚,窗帘半掩,柜子门斜开,有股抑郁的架空感。正是八月酷热,狭窄的客厅没有窗户,空气原地膨胀开来,房东的衬衫因出汗而洇出一个斜长的条形,像地图,穆先生仔细看看,觉得是意大利。中介脖子里还绑着领带,他早晨一定抹过太多发胶,这会儿,发胶似乎通通融化并滴落下来,使得他的脸像一面油锅似的带着反光。穆先生朝这面油锅望去,如临镜自照,影影绰绰中瞧见他自己:衰样+假斯文样。唉,三个利益临时相关的人,三个芦苇般弱小的人,共同构成了这难耐的胶着时段——跟生活中其他的时段一样,如一座又一座的独木桥,必须咬着牙慢慢走过。

  上述那一场景,直到穆先生一家住进来一个月之后,仍会活灵活现地反复重现,像无数的悬浮粒子,随时组合出这一过时的、无价值的画面。

  租屋这间八九平米的暗厅,其实还兼作玄关、餐厅以及穆先生坐着胡思乱想的地方,现在已塞满水果、靠垫、雨伞、购物袋、外套、鞋盒、接线板等各种杂物,可是,每当看房那天的场景浮现:意大利地图式汗迹,融化的发蜡,油锅面颊等,小客厅便像个心灰意冷的魔术师一般,把满眼的物件都变没了,恢复原初的空寂,荒无人烟,只剩穆先生独自孤坐其中,有着奇特的背井离乡之感。

  “老妈,明天要交一百二十块,英语听说模拟光盘。”

  “一张小光盘要上百块?几个同学合买了轮流听听好了。”

  “那不行,老师会摆臭脸的。我可天天要见老师呢。”

  “哼,肯定有提成,怎么没人找教育局投诉啊。”

  妻子和儿子的对话,雨丝一样飘落到穆先生身上,却如小铁钉般扎疼,把他带回到真实中的小客厅。晚饭已经摆上桌子,升腾的水汽带着软绵绵的欺骗性——饭桌是租屋原来的铝合金折叠桌,台面数处驳落,如烫伤的皮肤;餐具也是几任租客的组合,粉红卡通+青花瓷十厉木纹,加上头顶上少了一只灯泡的旧式吸顶灯,这样的晚餐,实在有点七拼八凑之感。

  之所以租房,是为了儿子初三这一年的中考冲刺,想着这样可以节省他上下学路上的时间。其实,本可租一个比这大一些、各方面条件好得多的房子,他们完全承担得起。

  可妻子的理由是一种受难色彩的哲学,似也不好反驳:“这小区离学校最近嘛,多省出一分钟都是好的,儿子现在每天都睡不到六小时!再说,你以为是来度假?哼,就是住到皇宫,这一年也过不了安生日子的!我倒是希望能更苦一点!越吃苦越好,那样咱儿子就会——”妻子猛地咽下后半句,好像这是她与老天爷之间的一个重大交易,不可说破。

  妻子这近乎愚昧的逻辑就此形成了一个道德基调,决定了他们租房生活因陋就简的清贫气息,一切的娱乐与消遣皆取消。钟点工辞了,晚报不订了,网络和有线都掐了,甚至把电视机像棉花胎似的塞到柜子里。原来家养的两只龟、一缸锦鲤以及君子兰什么的,通通寄放到朋友家。妻子的打扮也粗服简装,倒退二十年,而本来,她每周要折腾多少套衣装啊,还有相配的耳环、丝巾与鞋呢。穆先生则放弃了他的普洱,没有合适的茶具与情境,索性喝白水。

  当然,真正的苦行僧是十四岁的儿子。家中这蜷缩起来了的生活,全是以他为“因”“果”的,他明白事理地不再把自己当人,iPad、篮球、滑板等碰也不碰,放学回来,除了吃饭,便自觉回房坐牢,勾着头苦干,连早上喝牛奶时也在记单词。妻子每见此景,既心疼,又像是赚了儿子一笔,带着得意地暗中冲穆先生直努嘴,反让穆先生心里一阵别扭。

  最别扭的是关于性事。到了他们这个岁数,此事自是渐入冷清之境,就算原来家里那等饱暖惬意,也难有感觉;而今到了这里,局促僵硬,更是彻夜如同老兄妹。也好,算是完全符合妻子的“自苦”哲学了。总之,在租屋,一家三口,都只保有最低级的生活功能:吃喝、洗漱、睡觉。任何的情调或享乐,都乃滔天之罪。

  这样,下班回家的穆先生,没抓没落的简直像是与世隔绝了。他怀念家里的书房,那像个结实的老城堡,他还置办了一张俗称美人榻的中长沙发,常半躺在上面翻几本书、琢磨点什么,就是打打瞌睡,也挺像回事儿的。但这里不行,虽说也带了一摞书来,可总是心神不宁,等着下面会发生什么,像是处于某种战乱或离奔,无论他怎么努力,就是看不进去一个字,连读书这个念头、拿书这个动作,似乎都是极其生硬的。大概他读书思考的能力,跟做爱的能力一样,太过娇生惯养了,一遇事便要现出原形——意识到这一点,穆先生有些自恨,他赌气般地枯坐,像只空口袋,懈怠地听凭时间一秒一秒如蚂蚁排着队从皮肤上爬过……要这样一直爬到明年六月吗。

  相比而言,妻子要比他善于排遣,而今她不烫衬衫,不熬红豆薏米羹,不自制豆芽,不倒腾木瓜牛奶面膜,吃过晚饭,早早地便坐到一边捧着手机刷微博,偶尔捂着嘴低声感叹,像在跟手机搞恋爱,都顾不上答理穆先生。她是特意如此:租房隔音太差,只要儿子一回房间,她便在家里严格推行“噤声”政策,基本不与穆先生谈家常,就连拖地、洗衣、上厕所什么的她都有些蹑手蹑脚,像一个走在别人家的小偷——穆先生迷惑地观察她,她其实大可不必如此,外面楼道及隔壁的动静可都不小,狗叫、男人吐痰、哪家的孩子练长笛。可是他慢慢看出,这些夸张的克制与收敛,是妻子所努力的一部分,她正全力以赴地使整个租屋生活足够压抑足够沉闷,如同教徒的苦修,以便跟老天爷谈条件……嘘,不能说。

  穆先生有些担心妻子这样,万一儿子考砸了呢?可又暗自欢喜她变得这么安静。天知道,真是领教过她太多的暴风咆哮啦,还有卷纸般越拉越长的规劝,总是一边做家务一边源源不断。包括对儿子,以前常有各种精心预谋的所谓谈心,穆先生还被指定扮演红脸,这些也都一概停止了。现在这样,夫妻关系、父子关系、母子关系,十分的俭朴,像凑巧挤在同一屋檐下的一窝鸡。

  想想看,这个屋檐下,曾经挤过多少不同的鸡啊。事实上,穆先生也并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百无聊赖,他有一块小盐巴可以舔,从住到租屋来的次日起,就开始了:对前面那些住户们的刺探、猜测与追寻。因为担心妻子会嘲笑并阻止这一无聊的兴趣,他一直暗中进行,笨拙地在有限的信息中摸索,进展极其缓慢,常常一连数天没有任何有价值的发现或推断。正合适消磨时日,抵挡那莫名其妙的焦灼感与漂泊感。

  这一消遣,其最早的萌芽,说来还是始于那天——房东、中介、他本人,不通风的客厅,三个人流着汗,疲倦中相互让步,最终签下合同。因为达成了合作,房东放松下来,嘟囔着:“前一任住户,只住了三个月,合同还没到期,哼,那个单身大肚子女人,耍滑头。”穆先生“嗯”了一声,中介恰好刚查点完水电气表记录,他殷勤地插话,带点江湖气:“这就是穆先生好福气啦,否则,这笔单子还谈不成呢。我做这一行见得多了,房子跟人之间哪,也讲缘分的。”

  不知为何,房东、中介先后所讲的这两句很平常的话,却让穆先生猛然间被惊动了,他勉力撑大眼皮,往这间方才还无动于衷、老实讲其实是有点嫌弃的小房子四处张看。这一看,旧房子竟像是被吹了一口气似的,掀去了它浓雾般的遮蔽,显现出诸种饱经煎熬与淘洗的痕迹,如同流放者的秘密印刻,让穆先生心中一荡。他仍是无法喜欢这个房子本身,却又如此明确地领受到一层无可命名的诱惑。这会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不知道,但他被这根绳子给绊住了:挺好。

  提前搬走的单身孕妇留下不少用到一半的洗涤用品,海飞丝、舒肤佳、威猛先生、球型刷、胶皮手套以及若干块抹布。此外还有许多A4纸,没有用来写字——她把白白净净的纸垫在了每一个她能想到的地方:鞋柜、衣橱、抽屉、床板、冰箱、微波炉,甚至马桶盖,也被她细心地用透明胶在正反两面都粘上了A4白纸。人住前的大扫除中,妻子扔掉了所有白纸,穆先生悄悄捡回一张。

  所有那些被扔掉的以及留下的白纸,不着一字,却让穆先生在独坐时思虑甚久,他荒唐地有点惦念起那个孕妇,好像她是一个落难的恋人,怀着父亲不详的婴儿,在肮脏的租屋戴着胶皮手套徒劳地洗洗刷刷,直到某个难以支撑的夏夜,炎热晃动的空气中,她惶然离去,扔在黑暗租屋中的那些白纸,如同缄默的留言——作为一个被圈定的收件人,穆先生接收到了。那么,他将会寻其踪影,有所作为,还是听任这微弱的讯息在风中消散?

  端坐在逼仄的小客厅里,身下的旧折叠椅太硬,一动就响,穆先生脸上表情呆板如常,心中却一阵阵波动,关于孕妇的、这刹也刹不住的联想让他陷人了惊奇,一种极为细腻的惊奇,像推开别人的窗户看到他内心的景致。

  看着那似近又远的模糊景致,他略感依靠:这一年,应当还是可以挨得过去的。

  孕妇之前的其他住户呢,旧迹旧物处处人眼。竹衣架,随意拉扯的电线和晾衣绳,北方式大暖壶,掉了瓷的盆,修补过的台灯罩,小木凳子,旧雨靴,褪色的发夹等等,皆显现出一种被充分利用之后的破败,十分的迷人,以至穆先生都稀罕起来,他心疼地靠近它们,好像靠近那些曾经的主人们,他们在耳语、休息、睡眠,疲劳的手指传递或抚过这些物件,而这些物件,也曾目睹并陪伴着他们亲吻、数钱、浑身被暴雨淋湿、黑夜里噩梦惊醒。真是不简单哪。

  对这些可用可弃的东西,妻子嚷嚷过多次说要全部清理掉。这想法非常正当。这几年,家里的生活方式都在向着高级的“美国式”看齐,热衷于更新换代、破旧立新,比如小数码产品,一推新款,儿子便欲得之后快。妻子,主要跟踪新一季皮鞋和各种护肤精华霜,穆先生则比较在意眼镜架和领带,他都数不清自己买过多少。总的来说,与物质的关系上,大家都讲究一个快速占有的新鲜劲儿,唯其如此,才能证明并感知到他妈的所谓美好生活。但是,身在租屋,有点怪,人与东西的关系似乎变成了另一回事,如同一支反方向的箭,往旧时光那头慢吞吞地射出去,射向一种苦中带甘的温柔。这说不清楚的既哀又欣的“变异感”,穆先生倒蛮喜欢的,想好好体会一番。他清楚,等一年后离开租屋回到家里,他和妻儿们肯定又会欢腾地、好胃口地在扑到光鲜的物质里直打滚儿了。

  他婉转地当然也有些牵强地阻拦妻子,指出这些东西都是房子里原来留下来的,万一房东很在意,将来问起,说不定对哪个人有着什么特殊意义呢。

  再说有些东西妻子是没法扔的,比如墙。租屋的墙其实最为不堪,实用主义的覆盖几乎糟蹋了全部墙面。水印,霉斑,墙纸,卡通贴。随处涂抹的线条。厕所门背后写有下流话。还有遍布角落的各式挂钩或铁钉,从它们的位置,穆先生一一推测其功用:挂蚊帐、挂马桶刷、挂微风吊扇、挂接线板、挂雨伞、挂日历等等。所有的挂钩与钉子都强烈地传递出一种破罐子破摔却又相当洒脱的寄居感,为着一个临时需要,粗糙地破坏,并引诱着后来者在此基础上继续破坏。

  嘿,穆先生也到超市买了半打挂钩,他鼓励妻儿随心所欲各自找地儿——妻子先是不解,随后变得兴奋而放肆。她与儿子争抢地盘似的,很快把挂钩四处粘上,照说明书要求等了几分钟,然后立刻挂上了包、腰带、钥匙、浴巾之类的玩意儿。穆先生到厨房倒了一杯开水,噘着嘴唇吹着,一边各处瞅着那几个刺眼的新挂钩,心里头又突然对自己失望起来:这就是他想要的?他根本不是这样的人呀。

  还有一处。厨房里有一圈从屋顶打下来的顶柜,因为太高,且厚黑一层油灰令人望之生厌,妻子宣布弃用,穆先生却对之极为神往,按捺了许久,有天特意提前下班。

  站到折叠椅上,够不着;换成方凳子,再加张小板凳,再踮起脚,这才差不多刚好——穆先生等了那么久,又忙了这么一阵子,终于够着了柜门把手,却又猛地停下,把手按到胸膛上,心里头怦怦跳得实在过分。这种心跳,太稀罕了,都这个年纪啦,穆先生早就不会淌眼泪,不会脸红,也不会依偎不会伤感了。他简直就想从凳子上下来了,不该打开这排柜子的,而应当保持这个小小的谜,留在他生了锈的心里,让他偶尔还能为着未知而惊慌。

  暮色快要降临了,租屋的光线暗下来,隔壁某处传来女人的尖嗓门,风声呜咽,楼外似有许多树叶落下。再过半小时,妻儿便陆续要回来了。穆先生站在两张凳子之上,悬在半空,像旗帜那样软耷垂挂着。

  这一滑稽的画面维持了好一会儿。穆先生有些可怜自己,最终,他放弃了,伸出手去,拉动把手。

  断了弦的旧吉他,一捆四年前的《金陵晚报》,缺损的陶茶具,然后是厚厚几摞子旧蒸笼,一个套一个地斜垒着,抽出一格来看,已布满蛀洞,里面放着几样面点模具。穆先生爬上爬下一丝不苟把一圈吊柜都瞧了个遍,直到两只手被灰弄得黑麻麻的,小腿也有些酸胀。

  稍晚,他跟回到家的妻儿一起,做菜,吃晚饭;讨论了新闻里一起高三学生跳楼事件;提醒儿子周末理发;要换季了,妻子说要抽空回家拿两床被子过来。

  直到儿子钻进房间,妻子玩起微博,漫长的夜晚开始,穆先生才把他新得到的小猎物们从头脑里“请出来”:吉他、旧报纸、蒸笼与陶茶具。这次他没有推理或想象,他仅仅是把它们在脑子里把玩了一会儿,陪了自己一会儿,既愉悦,又感到身上发冷,像深夜的酒意。他醉于自己的无聊,更伤心于这一无聊。

  同事们也知道穆先生儿子今年要中考了。单位里一直有这么个风气,苦涩又促狭的人情味:但凡哪家有子女小升初、中考、高考,这一年里,当事的父母就成为了一个可怜且无用的重症之人,并获得了一种专门赐予的豁免权:诸如出差、加班、繁劳的任务等等,都可正当逃避,当然也包括接大单子大客户、升职涨薪、出国培训之类。穆先生自也如是。他不再拼命地琢磨上司心思、琢磨客户心思、连轴应酬仰脖喝酒活像不要老命。哼,拜拜。像猛地拐上了没有出息的羊肠小道,他晃晃悠悠地迟到早退,偶尔弄点小活只求半饱,每月经营分析会时,看城头大旗猎猎、同事们表情变幻,他只带着浅笑作壁上观——这懒汉般的悬浮感,以前从未有过,如同甜丝丝的迷药,味道很不错。想想不久前自己还跟他们一般的激进,狂奔突走气喘如牛,简直不可思议。放下、自在,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呀。

  穆先生心里似乎透了几束光,有点得道、超脱,可又伴随着惶然,不敢强化。他怎能在这样的时候,玩起什么出世、悟道来?儿子正要命地紧着呢,妻子也要命地绷着呢,三弦之家,谁都松懈不得的吧。再说,这一年说起来是考儿子,其实到要紧关头,还不是考老子……妻子晓得他最怕求人,克制地提过几次,虽然不曾逼迫,但穆先生自己也是要逼迫自己的。儿子的事,大过天大过地,低头弯腰摇尾乞怜等动作恐怕在所难免了。这次是中考,不久还有高考、找工作等等。唉,唉。不要再往下想了,只但愿儿子的分数能够争气些。他并不是怯懦的男人,只是想做个体面的父亲……

  但老天爷好像没有听到穆先生的喃喃自语,令人担忧的不幸很快发生了——连续两次的月考,儿子极不理想,总名次整整降了十二位,照这个排名看,四大重点高中是完全没有指望的。老天,这要出人命了。

  家中气氛如丧考妣。妻子犯起干咳症,喝水都会呛,笑得像哭,可她偏要遵照《中考家长指南》上的鬼话,撑出胜败乃兵家常事的开明风度,在厨房里劳碌,做出比平常多几倍的菜式。儿子咧着嘴,解释说只是失手,面色却呈金灰,两只眼睛几乎是索求般轮流瞧着父母,盼着他们山呼海啸大加责难……真是不忍目睹的艰难时刻。

  穆先生看看腕上的手表。表上有日历。手机上也有日历。还有他白天在单位收到的会议通知、值班表、合同、发货单等等,那上面都有几月几日,很刺眼,直往穆先生眼睛里挤,让他极不自在,并飞快地联想到六月。租屋的期限,儿子的考试,一切的结果都在六月中旬到来。然后是等成绩、填志愿,然后是招录。等那一切过去,他和妻子、儿子会是什么表情?所有这些,由几月几日慢慢积累而来的终点,会是灿烂爆炸还是如死水一潭……多么难以想象啊,那简直像另一个星球,无论如何都走不过去。[NextPage]

  这个周五,学校组织运动会,眼袋肿胀的妻子一早上临时对穆先生交代一个任务:上班中途回家一趟,检查儿子的日记书包书桌抽屉等一切,以探寻可能被忽略的不良迹象。穆先生当即大摇其头,他怎么对儿子能干这个事!正在刷牙的妻子吐掉满嘴泡沫,好好地看了他一眼:“这种事,不一直是你的爱好吗?”穆先生张嘴欲辩,妻子又缓和语气:“他出这么大问题,我们得有行动。我的意思是,你善于推理,也足够严谨,可确保在检查后恢复原状。”

  这算是报应吗?穆先生心中凌乱,意识到自己此前的举止确实有点龌龊。不,别对自己这么严苛吧。但是为什么,查点别人的旧物他兴致盎然、理直气壮,到了自己儿子身上,却觉得非常之腐朽、非常之恶心呢。

  儿子的床、书桌和小书柜都是租屋留下的,使用前穆先生曾仔细摸索过,除了几个空的塑料文件夹,未发现任何有意思的遗留。而今不过是多了儿子的东西——但这些东西,实在令他骇然、无从下手:各种字典、打印资料、课堂笔记、草稿本、纠错本、试卷、练习册、作文指南、中考题库,每门功课一堆,连成了起伏的小山头,另外还有磁带、笔盒、修正带、即时贴、长短不一的笔与尺、各种补课通知与时间表,还有眼药水、风油精、咖啡……如同硝烟连天的战场腹地,一片恶战进行中的狼藉与酷烈。穆先生悼念般地垂下脑袋、垂下双手,儿子的这个小房间,如此之丑陋,遍布奴役与暴力感,哪里有一丝少年气息!嗳,相信吗,穆先生多么希望十五岁的儿子有点鬼头鬼脑的玩意呀,他根本不会告发的,而会小心至极地蹲下去,像守护沙漠中的嫩苗。

  ……无意中,碰掉一支胶棒,动静很大似的,穆先生慌张地趴下,顺便溜了一眼,瞧见书柜后背板下露出一小叠纸片,本以为是便条签之类,艰难地单腿跪下,歪着肩膀用手扒拉出来,什么?不顾灰尘呛咳,他心里一声惊呼:名片!

  当晚,妻子拖着他出去散步,其实是追问他儿子的情况,穆先生敷衍了几句,妻子大感不满,穆先生无奈,又支吾补充了些细节,包括儿子政治书上涂画着的疑似裸女线条。妻子总算满意了,她用果不其然的语气忧心忡忡地说起青春期与荷尔蒙。她为发现了问题而欣然,随即又陷入了如何解决这一问题的新一轮焦虑。

  穆先生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他的一只手插在裤口袋里,那口袋里有一枚名片。

  下午新发现的那叠名片显然属于某一位前租客,这让穆先生如遇大赦,他立即中止了对儿子的侦查,并心怀感激地把后来剩下的时间全都扑到名片上去。他甚至觉得,今天中午回来,跟妻子的指示无关,他纯粹只是为了到儿子的房间找点前租客的东西。他最近不是一直在干这个嘛。

  那叠名片里有一半都是同一个人:“广源机电化一体公司市场部经理助理陈水德”,其余的则是他五湖四海交换名片的“朋友”。现在,穆先生口袋里,就是其中一位陈水德的朋友。他一边听妻子分析儿子的性萌芽,一边用指头翻过来倒过去玩弄这张陌生人的名片,心里头一阵庸俗的感慨:这些年里,手里接过来又扔掉的名片真不要太多啊。穆先生一向不太信赖它上面的信息,那只是相当于是一身出门见人的衣服而已,他更想知道的,是人们扒掉衣服之后那具无名的、软弱的身体……可在刚刚过去的这个下午,在儿子的小房间,他突然改变了看法,变得相当和善了。事实上,他甚至有些羡慕这些徒有名片的无名主人们,向往着他们所处的另外一种生活。这种羡慕与向往显然经不得推敲,但的确发自肺腑——最起码。他们都没有“六月”的大限对吧。仅仅因为这条,他真情愿做了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

  一边说着话,他跟妻子已经散步到了外秦淮河边的石头城公园。这是近处居民最为热爱的消闲处所,跳舞的、放夜光风筝的、遛狗的、吹葫芦丝的、打拳的、撞树的,呈现出一派令人迷惑的旺盛生命力——各式各样的人从穆先生身边走过;树影背后的路灯、河面泛起的水光以及天上遥远的月光,斑驳地投射在穆先生表情沉闷的脸上,使得他脸皮都有些发疼。穆先生捏捏口袋里的薄名片,感受到急迫的、孤注一掷般的渴望。

  星期六下午,妻子带着儿子出去补习,穆先生稍稍矜持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一股脑儿地把名片通通拿出来,像玩扑克牌一样,从大到小地排。所谓从大到小,蛮势利的,比如,“xx县人民政府文明办钱荣正”,这个算大;“环球体育用品专卖店经理王斌”,排其次;“有恒五金批发萧有恒”,小;“家电维修回收钱师傅”,更小。排完了再打乱,穆先生胡乱推测着名片主人的年纪、身高、文凭、收入啥的,分别作为新的参照,又排了几通,越排越马虎。因为那个念头一直像小麻雀似的在脑瓜里跳来跳去,跳到最后,穆先生终于让这只麻雀飞出来,从“名片扑克牌”任意衔起一张——

  盱眙十三香龙虾南京销售代理范志贵。行,就这张。

  是的,穆先生想做半天别人。他不要做儿子的爸爸,不要做妻子的丈夫,不要做穆先生了。

  穆先生走到卫生间,对着镜子看看自己,表情、发型和衣着,显然都不合适。再说范志贵的名片只有一张,当真走出去,远不够派发的。穆先生放松地舒口气,重又坐回光线不足的小客厅。他微微闭上眼,坐在那里,“做”了范志贵。

  ——他下楼,出院子门,站到路口,抓了抓裤裆,操着一口改良过的淮安话问了个路,找到一家富丽的中型饭店,他犹豫了一会儿,跟在几个客人后面蹭进去,他哈着腰对迎面碰到的领班递上他的名片,并结结巴巴地竭力开始他的推销……稍后,又进出了几家大排档,甚至还盲目走进了一家污水横流的农贸市场。前前后后,他殷勤递出去几十张“范志贵”名片——扑克牌时光机里的冒牌范志贵,但人们并不在意,他们接过去,有人瞪瞪他,有人冲他点头,有人冲他挥手,有人喊他范老板,有人喊他小范,还有人说跟他是老乡是本家。

  闭着眼端坐于小客厅的穆先生玩得无忧无虑,简直都想笑出声来!不,他煞住笑,名片上的范志贵会这么开心吗……其实范志贵该是肚子饿了,要歇脚了。于是他又继续往前走,找到一家热气腾腾的铺子,要了碗大肠面,还有一支啤酒,一口冷一口热的,呼哧呼哧好痛快!直到快要吃完,才发现桌对面坐着另—个吃客,也就着大肠面喝啤酒呢,范志贵心里一热乎,他放下筷子和啤酒,打个友好的嗝,摸出张名片来递过去。对面那人一愣,抹抹嘴,也掏出张名片来交换。范志贵接过来念出声——“广源机电化一体公司市场部经理助理陈水德”,一边向陈水德伸出手,像刚刚签了一笔巨大的合同。

  穆先生这才笑出声,并让前租客陈水德和他的新朋友范志贵这两张名片互相握手。

  小客厅依旧光线昏暗,孤独得像大海深处,可是面条、啤酒、握手与笑声,这些不属于任何人的画面,像闪烁的南方阳光一样,放荡而亲密地照耀着穆先生。他继续坐着,身体在喜悦中微微晃动,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解放与自由。

  ……晃动的不是他,而是妻子的手,她推搡着他的肩膀,压抑着声调,对着他耳朵嘶嘶地:“嗳,厨房里碗没刷,叫你拣的芹菜也没动,外面衣服也没收!我和儿子在外面跑了两个地方,上了四小时课,都累死了!你呢,一个下午,都干吗了?”

  “是吗?时间这么快。”穆先生睁开眼,他活泼地眨眨眼,“你喜欢十三香龙虾吗?”

  这天夜里,他头一次在租屋向妻子求欢,硬邦邦的小床,没有前戏,没有绵绵絮语,以推销员范志贵的直接方式,带着那碗大肠面油腻腻的能量。妻子不得不腾出手紧捂嘴巴。仓皇的快感后,穆先生闭着眼用胡子蹭着妻子,用他自己也不信的语气呢喃:“就这么住在租屋,松塌塌的蛮好,上班也随意。我都不想回到以前的生活了。我们就一直这么下去吧,不要更好,不要更坏,也不要结果。”妻子宽容了他的胡闹,或者是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她憋着嗓子小声反问:“一直这么下去?我倒没关系,反正都这样了。只是儿子怎么办,一直复习、一直复习下去吗?”

  沉默了一会儿,妻子重新开口,穆先生发觉她的声音弯弯曲曲有些走调:“你知道吗,我一直偏头疼,最近头发掉了好多,地上一扫一大把,我现在都怕照镜子了。我真担心,儿子万一上不了重点高中,那我们这一年、儿子这一年,不,他这一辈子,一步落,步步落啊……”她把头从他胸口抬起,以便看清他的表情,“讲真的,你到底有没有打听到什么路子,找找老同学或业务上的朋友呢?”

  穆先生咕咕笑了一声,只是拍拍她,同时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这只手,以及靠近妻子的这半边身体,中风了似的,异常的僵硬,如驮着一座巨山。

  现在几点?肯定又快十二点了,依稀可听到小客厅对面小房间里有英语磁带转动的吱吱声,儿子也许又趴在作业上睡着了。穆先生欠起身子,看看房门底,隔着两道关不严的门缝,折射进来一片微如薄纸的光——他盯着看,肿胀的凝视中,这薄光渐渐变得耀眼,并汹涌有力地破缝而入,流淌进来,掀开了这一边的黑暗,各种物件所支棱出来的轮廓线越来越白、越来越亮,最终亮如白昼。毛毯、脚盆、妻子的内衣、小板凳、水瓶、拖鞋、地上的卷纸团儿等尽入眼底,一个微型垃圾场。

  穆先生伸手抹了把脸,手上还带着一股子大腿的汗味儿。今夕何夕,今人何人,怎会到了如此境地?儿子在几尺之外灯下苦熬,他在这里没有廉耻、不知忧患地做爱,老鼠一样。

  抑制住堵在嗓子眼里的恶心,穆先生翻身起来,套上衣服,打算去看看儿子。他胸口疼痛,有如大病,脑子里却冷不丁想起乡下的燕子来。小时候,他常看到成年燕子带着雏燕在晨光里学飞,拍扇着翅膀飞高飞低,不管栖身于哪里的屋檐,它们都一样地快活、自在,发出婉转欢愉的啼叫。

  这天夜里,等儿子睡下,穆先生驾车回了趟原来的房子——去替儿子找前面几年的书:中考所涉科目的初一初二教材(生物地理已考,除外)。这事儿子提过几次,但不急,因老师要到下学期才会带大家复习。妻子也早说过,她哪天趁便可回去取。总之,这大半夜的绝对不是非回去不可。可穆先生却是半分钟也不能等:如果不立即替儿子做点什么,他这下半夜,乃至接下来的半年,甚或整个下半生恐怕就过不去了。

  意料之中,原先的车位已给别人占去,任是如何翻动口舌,那睡眼惺忪的物管老头儿就是记不起穆先生曾经的存在,反而像盘问闯入者一样纠缠半晌。月光下踏入楼道,一派岑寂空荡,碰不到任何邻居,无人向他表达最低程度的欢迎。

  穆先生自怜地用衣袖蹭着楼梯扶手,三步两步跨到自家门口,并刻意地、以一个自信的旧动作伸手到口袋摸索家门钥匙——一阵惊惧突袭而来,他握住钥匙,慢慢张开手,果然,掏出来的只是租屋钥匙!全身上下所有,只这一把钥匙。穆先生投告无门,顿时一身汗,情急之中,他用这把唯一的钥匙去捅门,强暴一样地捅进去,又扭了两扭,家门竟然真的就打开了。穆先生感激不尽,顾不得思量,抬脚便进。

  我的家呀,他呻吟一声。不错,家什都保持原样,只是积灰触目,不过三两个月未住人,灰尘就成了主人,每一处都留下它们厚厚的吻痕。月光斜着照进来,在地面形成长长的空格。沙发上搭着一件斑马似的条纹裙子,穆先生拿起来看看,发现他从未见过这件衣服。穆先生推开厨房移门,门上贴着的红色福字掉色得厉害,好像风吹雨打了几个世纪。冰箱里空空如也,灶台却意外地纤尘不染,几根水灵灵的胡萝卜排在一只白盘子,好像一分钟前有人刚刚放在这里。

  穆先生渐渐感到脖子发硬。他回到客厅,吸口气,闭上眼,重新睁开,满怀期望地再次环顾——

  他的茶具,红木小把件,相框,墙上从西班牙带回来的彩瓷挂盘,角落的白色油汀,高高矮矮的书,这些年一样一样贪婪添置起来的,拥有它们就像拥有了存在的证据和细节。此刻,所有这些东西都在,哑巴一样忠实地呈现出死亡般的宁静。穆先生逐一打量,目光如衰老的猫那样胆怯地移动。多么古怪啊,他所看到的,竟然跟租屋里一模一样——积灰如盖,窗帘半掩,柜门洞开,孕妇的雪白A4纸,墙上的斑点与挂钩,壁橱的旧报纸与蒸笼,陈水德与范志贵的名片,它们飘浮重叠,彼此遮蔽替代。在其中,穆先生清楚地看到他自己,神色凄惶,忽坐忽行,无家可归的身影拖沓如浓墨滴落。

  ……突然想起今夜此行之正事,穆先生如梦中之梦初醒,忙硬起心思,急急推开儿子的房门。老天——比租屋的小房间更可怕,准确地说,其堆砌程度是那里的七八倍,前面所有那些年、各门功课的相关书本试卷,里三层外三层,上三层下三层,层层叠叠如百万年的岩层。穆先生正发愁着从哪里开始,一边往里踏了两步——这个闯入的动作,却像触动机关一般,猛然惊醒了这座沉睡的书山,那些岩层抖动了一下,即刻发起酵,咄咄逼人,如慢镜头里的火山,膨胀、变粗、升高、喷射、坠落,直至撑满整个房间。穆先生往后退让着,一直退到门口,跌倒在地。

  穆先生僵卧于地,几不知身在何处。半晌,他迟疑了一下,伸手从最外围捡起一本课堂习题集,尊敬地拂去上面的细灰,翻动。每一页都被儿子密密麻麻写满蓝字,画着加粗线条,软乎乎的折痕与备忘即时贴,外加老师的红色批改,还有他或妻子的潦草字迹:“已阅”、“已会背”、“磁带已听五遍”、“已订正”等,以及他们的签名与当天的日期。穆先生很努力地翻看并辨认了几页,就再也翻不动了。合上儿子的本子,穆先生揩去自己的泪珠,它们在他的手上,又大又黑,如老牛之泪。

  (编辑:李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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