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惠雯
尽管还是十一月,已经下了第一场雪。将近午夜时,一辆黄色道奇车行驶在通往赫尔曼公园停车场的林荫道上,慢得像一辆观光车。路上没有别的车,更没有一个人,稀疏的路灯发出昏沉的黄光,倒是两边落光了叶子的大树顶上的天空显得清亮、澄澈。这个夜就像每个初雪的夜一样明净而幽暗。细小的雪粒正悄无声息地飘落,一触到地面、车顶、树梢、草叶便融化了,路面甚至还没有变白。天并不太冷,于是有人打开了车窗,一股冷冽的气息猛地钻进开着暖气的车里,冲淡了那团热烘烘的浑浊空气。这股气息就像新雪一样清新、纯净,散发着莫名的香气,立刻让人精神振奋,让人想跑出去,想欢笑,真诚地说出自己心里隐藏已久的秘密,想呵着气、大步走在夜色里空寂的路上。
要求打开车窗的是坐在后排中间的那个女人,大家都认为她今天喝醉了。她平常沉默寡言,从未有过惊人之举。在东方社会,人们可能会觉得她羞怯,但在美国,大部分人只会觉得那是木讷和缺乏信心。可她今天晚上完全变了样儿。开车的是她丈夫,他是个人了基督教的中国移民,一位工程师,为人严肃,自视很高。坐在她丈夫旁边的是斯洛文尼亚人伊凡,伊凡还很年轻,是她丈夫女同事贾莉的小男友。在那女人右边坐的就是贾莉,她脸上带着一贯的有点不耐烦、挑剔又有点撒娇的表情,仅仅看这张脸,就能猜出她是那种会交很多男朋友、最后必然嫁个洋人的中国女人。坐在左边、为她打开窗户的是个越南籍的华人,算是丈夫朋友圈子里的新人,她还不知道他的中文名,只知道他姓周,他们都叫他的英文名埃利克。尽管她醉了,但还是没有忘记她不喜欢贾莉。于是,在这两个女人中间,有一条刻意保持的界限,似乎象征着她们心灵的距离——她们彼此疏离。
这些人不久前还在她家吃饭。因为感恩节快到了,她丈夫很少见地为客人准备了酒。除了贾莉和她丈夫外,其他人都喝了酒。贾莉因为酒精会伤害皮肤而不喝,另一个原因是忙着说话。她丈夫大概是因为教规,自从他来美后加入基督教,除葡萄酒外他就再也不碰别的酒,多数时候他连葡萄酒也不喝。晚餐开始,她像往常一样寡言少语地坐在那儿,微笑着听贾莉和她丈夫滔滔不绝地说话,必要的时候,她立即站起来像个侍应生一样给其他人换餐具、添饮料。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忽略了她,只有埃利克不时看看她,甚至冲她笑一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莫名其妙地加入到伊凡和埃利克之中,她喝了酒,感到很兴奋、快活,于是在他们俩的规劝下喝了更多的酒。奇怪的是她丈夫并没有怎么阻拦她,而贾莉小姐则以看笑话的神情从旁观望。后来,透过阳台的玻璃门,他们看见外面下起了雪。他们都来到阳台上看雪。返回客厅后,埃利克提出了一个建议,让她大吃一惊。不过也确实只有他才会提出这样的建议,在他身上似乎有那么一点突发奇想的品质,就是她丈夫常常讽刺的“冲动”、“孩子气”的品质。
她和埃利克并不相熟,甚至没有说过几句话。这个人大约也已经过了三十岁,他总是单独到她家来,从没有听过说他有女朋友。他有时显得爱说爱笑,似乎很容易高兴起来,对什么都表现出兴趣,但有时却宁愿独自待一边,看着其他人,露出不太合群的、落落寡欢的神情。
她既惊讶于他的建议(因为这正是她站在阳台上的时候心里想到的),又惊讶于自己的反应,她立即激动起来,对每个人说“我们去吧,我们去吧”、“我想去”……她那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醉了。她的声调、姿态都不由控制,而发觉这一点反倒让她高兴,因为这样一来她就不用小心翼翼地掩饰什么,她可以做一点出格的事儿,提出一些荒唐的要求,谁会责怪一个喝醉的女人呢?
他们首先把伊凡拉到了自己一边,因为他是个最容易被说服而且不会拒绝别人的老好人。贾莉显然不怎么兴奋,可他们这边有三个人,而节日又要到了,于是她丈夫还是把车从车库开出来。他们钻进车里,车子朝郊外的公园行驶。她起初看着一切都觉得好,吵吵闹闹,时不时发出莫名其妙的笑声。她的笑声把伊凡也总是惹得发笑,因为他们的身体里同样流淌着容易把人的情绪燃烧起来的酒精。
她听见丈夫说:“你们让她喝醉,就是为了支持你们干傻事儿,看看她现在的样子。”
她立即反驳说:“有趣的事儿对你来说都是傻事儿!”说出这句话,她觉得无比畅快。
后来的旅途上,她多少安静了一些,但不时发表一两句议论,或者傻气,或者极端。只有伊凡和埃利克回应她,她丈夫除了说“她真的喝醉了”之类的话几乎没说别的话。贾莉俨然用对待酒鬼的漠然态度对待她。当她说:“我觉得很闷热,把窗户打下来吧。”靠车窗坐的贾莉一动不动,是埃利克打下了他那一边的车窗。她在吹进车里的柔润的冷风里打战,觉得振奋,甚至想越过埃利克,把手伸出窗子,接正飘落着的凉丝丝的雪。
突然,埃利克转过身问她:“你觉得冷吗?如果你觉得冷,我就把窗户关上。”
“不冷,一点儿也不冷。你觉得冷吗?”她说。
“我喜欢新鲜空气。不过,你好像在发抖。”他说。
“我吗?”她吃惊地问,心想,我的确打寒战,可是他怎么知道的?她又说,“但是不要关窗,我觉得很舒服。”
“那就好。”他说,把一只胳膊悠闲地支在车窗框上。
过一会儿,他们听见贾莉说:“可是我觉得冷。”还没等其他人答话,她接着说,“风从你们那儿进来,都聚到我这儿来了。”
“对不起,我的错。”越南人说。
“我的错,是我让开窗的。”她过于响亮地说。
“不用和我争了,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埃利克笑着对她说,打上车窗。然后,他似乎嘘了一口气,身子向后倚靠在座椅上。他的肩膀挨着她的肩膀,但他一副放松、毫不在意的样子。“我们就快到停车场了。”她丈夫这时在前面说,不知道是试图安慰贾莉还是埃利克。
此时的停车场是一片空阔的荒地,一辆车也没有,四周环绕着一片瘦高的杉树,杉树林后面是更茂密的林地,是长满树的坡地,以及空寂的草坪、雪融化在其中的宁静池塘……这不像是他们曾经来过的那个公园,它那么安静、荒凉,连草木也变得陌生了,似乎它们在毫无人烟喧嚣的时候终于又变回了自己,在完全属于它们自己的静寂和荒凉里散发出浓郁的生命体的气息,以至于杉树看起来就像一个个清癯、沉默的中年男子。这些草木变得像人,仿佛在暗中呼吸、观看、思考。而他们则是闯入者,是不属于这里的陌生人。
“这里不会有熊吧?”贾莉问。
所有人都笑了。
伊凡说:“你以为你在荒山野岭啊?”
她丈夫说:“小姐,这里怎么说还是个城市公园。”
“不管怎么说,”那个女人娇嗔地说,“现在一个人也没有,不可怕吗?到这儿来真是个古怪的想法。”
“哦,我现在就喜欢古怪的想法。”她毫不客气地回敬。不知道为什么,每当这位女士用撒娇的方式说一些蠢话,她都觉得这是针对她丈夫说的。
但贾莉像是没有听见她说的话,她走上去,身体紧靠着伊凡,嘟哝着:“我觉得害怕,你不觉得吗?”
伊凡安慰她说:“亲爱的,既然你已经来了。”
他们朝公园的腹地走去。她丈夫并没有和她一起,他和伊凡并肩走在前面,伊凡则牵着他的女朋友,他们三个人很自然地走成一排。那女人穿着高跟鞋,她看了心里暗笑:没有男人牵着,她大概都走不成路了。可她没有一点儿嫉妒,丈夫从不表现对她的宠爱,她早已习惯了。他们当初也没怎么谈过恋爱,经别人介绍后很快结婚,那时他们年纪都不小了,他曾很严肃地给她“宣讲”过结婚的意义……她现在不想考虑扫兴的东西,因为这些念头和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它们沉闷,带着令人疲倦的灰色调子,而周围却弥漫着新雪的气息,简直像初恋一样清新、深切动人。她并非仅仅感觉到它,而是呼吸着它。
那越南人自然而然地走在她身边,他们都没有要追赶前面的人的意思。他们一走进光线幽暗的杉树林中,她就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于是,她像个真正喝醉的女人一样朝她已经看不见的前头的人高声喊起来,似乎只有装疯才能掩饰她的紧张和茫然,林中弥漫着一股醉意,如同童话里充满魔力的丛林所具有的那股神秘醉意。她觉得在这里什么都可能发生,自己也许会消失,会掉进另一个世界里。突然,她被地上的一根树枝绊了一下,他立即伸手拉住她。她大笑着摆脱他的手,说:“我没有喝醉,我不需要人搀扶。”
他开玩笑地说:“好吧,你没有喝醉,可是你大喊大叫,把这里的动物都吵醒了。”
尽管他的话听起来没有一点责备的意思,她却脸红了。
但她争辩说:“动物本来就是晚上活动的。”
他逗她说:“好吧,那树呢?我相信它们都是有耳朵的,都在听,你相信吗?”
她竟然像个小孩儿一般乖巧地说:“我也相信。”而她确实相信。然后,她不再朝前面的人喊叫了。
过一会儿,他说:“你丈夫是个细心的人,很会替别人着想。”
“你这样觉得?”她问。
“你不觉得吗?”他轻声说,“他害怕我落单,让你陪着我。”
她没有说话,但她心里根本不信这是丈夫的刻意安排。
他接着说:“几个人一起,总会有个多余的人。我就是那个多余的人。”[NextPage]
“你才不是,我是。”她赌气地说。
“你这是在安慰我,可你的理由没有说服力。”他说。
她忍不住傻气地笑起来。
“我确定我喝醉了,”她说,“你就自认倒霉吧,他们让你留下来照顾我。”
但他侧过脸看着她说:“你没有喝醉,你只不过和平常不太一样。可能现在的你更真实,揭去了面纱……”
她打断他说:“什么面纱?我没有面纱。”
“每个人都有面纱。如果你说我,我就不会否认。”他说完冲她笑一下,然后脱下手套,把它装进上衣口袋里。
他说话时那种舒缓的调子、坦率的态度都让她觉得舒服,就像一个人直接敞开了他的内心——片温暖的幽暗,它愿意包容你、隐藏你。她此时倒庆幸是他们俩走在一起。
他们沿着那条林间小路向公园深处走去,和前面的人拉开了一段适宜的距离,只能隐约听到那些人的说话声和脚步声。雪飘落在树林顶端的细微声响使周围显得愈发安静,幽暗、凝固般的安静,仿佛把两个人笼罩起来的沉默都让她觉得不安,她在心里酝酿了半天,突然用一种充满兴致的、美国人谈论好天气的口吻问:“你喜欢在这个时候出来走走?”
“你是说我一个人?不,我从来没有。没有人陪我,自己一个人在这时候游荡,简直就像孤魂野鬼。”他说完,诡秘地往周围看了一圈。
“你看什么?”
“没有什么。”
“你休想吓我,你不知道吗,酒可以壮胆。”
“好吧。”他说,“像莉莉说的,这是个古怪的主意、疯狂的主意,现在你也觉得吧?”但他随即叹了口气,仿佛他并不需要她的回答。
她又抑制不住地笑起来,说:“你明明知道我喜欢这个主意,你还问我,根本就是想让人夸奖。”
他也笑了,说:“我的目的就是要人夸奖。我现在总算没什么负罪感了,因为我的一个疯狂念头把大家都拉到这个地方。不过,今天晚上什么都很好,空气、雪、树……有时候古怪的东西未必不美好。”
她似乎懂得他的意思,又似乎不完全懂,她提高声调宣布:“我来了以后才发现比我想象的还好。”
光线突然亮了,他们已经走到小路的尽头。面前是一片椭圆形的空阔草坪,雪在那上面终于积成薄薄的一层白。往草地另一边去是一个小池塘,在暖和的季节水池里总是浮着成群的野鸭,这时候它们都已经飞走了。水池的中央有一个喷泉雕像,但喷泉关了,雕像垂头看着水面,静寂无声,还没有融化的雪在它身上反射出淡淡的、银蓝色的光。伊凡一个人站在池塘边缘,朝他们招手。他们走过去,她问他:“那两个人呢?”
伊凡说:“莉莉要到车里拿张毯子,他们折回去了。”
“哦,她今天晚上要睡在这儿吗?”她尖声笑起来。
“不,”伊凡快乐地说,“她想在这儿坐一会儿,难得她现在改变了主意,她本来不愿意来。”
真是个傻瓜,她想。
她走过去,就在池塘湿漉漉的台阶上坐下来。那越南人在台阶上站着,他俯视着她,似乎想对她说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走到前面,和伊凡聊起来。她看了他们一会儿,不甘寂寞地站起来,冲伊凡喊道:“伊凡,你不是要教我跳舞吗?你以前说过。”
伊凡说:“现在?”
“就现在。”她坚定地说。
越南人拍了两下手,说:“现在怎么了?这么完美的跳舞场地,来吧,我站好了观看。”
伊凡说着“当然当然”,就把她拉过来跳起舞。伊凡是个很好的男舞伴,因为喝了酒跳得更好。虽然她不怎么会跳,但在他的引导下,也很快找到了拍子,随着他前后左右移动起来,感到自己确确实实在跳舞。伊凡突然大声说:“准备好了。”就拉着她开始转,她晕头晕脑,但脚步轻飘飘的。她从来没想到自己的身体会这么灵活,自己能和另一个男人这么自由地翩翩起舞。她觉得快乐极了,旋转得更卖力了,忍不住笑起来。她隐隐约约听见埃利克的鼓掌声,他也在笑。他们三个都在笑,笑声在雪夜里特别清亮,仿佛在潮润的空气里散播出去,又折回她的听觉中。她听着它,像听着远处传来的铃声或是钟声,它感染了她,让她快乐又莫名悲伤。她把脸仰起来,像那些陶醉在自己舞步中的女舞蹈演员。冰凉的雪落在她脸上,她笑得更厉害了,眼泪都笑了出来。
那两个人的身影出现了,于是他们的舞蹈缓缓停下。贾莉像个吉卜赛女人一样把毯子当披肩裹在身上,说:“好啊,我们一走,你们就开派对。”
伊凡兴奋地说:“跳舞让人暖和,嘉年华之夜,来吧,大家都来跳舞。”
可是没有人响应他。她丈夫看着她勉强地笑了笑,说:“我可不知道我太太还会跳舞。”
“你不知道?现在你发现了,这才有意思呢。”她说。
“怎么样,喝醉的女人没有给你找麻烦吧?”丈夫问埃利克,脸上依然笑着。她看着他,觉得他很虚伪。
“我不认为她喝醉了,她跳舞跳得挺好。”埃利克很有礼貌地说。
“听到了吗?”她一下子站到丈夫面前,“听到了吗?我没有喝醉,是你喝醉了。”
“我滴酒不沾。”丈夫说。
“是吗?我刚才没看到你,还以为你喝醉了,迷路了。”她说完哈哈大笑。
丈夫没有理睬她的话,对大家说:“雪比刚才下得大了。”
她突然转过身,背对着他们,看了一会儿池塘后面那座小山黑黢黢的影子,那其实算不上小山,只是个人工堆砌起来的高冈,长满了树。她像个孩子般固执地说:“我要到山上去。”
她丈夫说:“你不知道你醉成什么样子了,没有人想上去。我们就在这儿歇一会儿,有毯子,你不是要看雪吗?你可以坐在毯子上,看你的雪。”
“如果没有人去,你为什么不陪我去?”她问他。
“我不想去,”他坚决地说,“别发酒疯了,我不去,那上面什么都没有。”
“好吧,那我自己去。”她坚持着,但被丈夫当众拒绝的羞辱感越来越强烈,她差不多要哭了。于是,她斩钉截铁地朝小山冈走去。
“如果你不去,我可以和她一起去。”她听见那个越南人说。
“她只不过是喝醉了耍脾气,由她去,但她很快就会自己回来。”她听见她丈夫说。
“我可以陪她去,因为我也想到山上看看。”是埃利克在说话。
“你不必迁就她,”她丈夫说,“你真不用这么做。”
“是我提议大家来的……”他说。
“那也不代表什么。”她丈夫说。
“我确实想到山上看看,走走路,这没什么。”
这时,她听到那个女人甜腻的声音说:“看来咱们这里有两个浪漫主义者。这是不是刚才你们走在一块儿时就计划好的?”
“我们没有计划。”埃利克说。
“看不出来你太太有这样的雅兴,真是看不出来。”那女人对她丈夫说。
“她不过是喝醉了。”他有点儿气恼地说。
她朝那阴影般的高冈快步走去,已经趁着夜色擦去了眼里的泪。她听见后面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快乐突然间又弥漫到她的心里来,顷刻间抹去了她的屈辱和怨愤。这是为什么呢?那么容易忧愁,又容易快乐?雪果真比刚才大了,雪粒变成了雪花,它们在她周围缓缓飘落,她这才发现雪其实是蓝色的,但其他的一切却在这蓝里放亮了,变得洁白。现在她独自走在雪里,觉得快乐和忧伤同时充溢在周围的空气里,一种青春般的鲜活气息使她变得灵敏、善感。她刚才哭泣,并不仅仅因为丈夫的态度,还因为她想到了生活,像她自己一样黯淡无光的生活。它本该像这雪夜一样洁净、纯真,它应该富于充沛的情感,有很多快乐的时光和难忘的回忆,但它却只是在疲惫中蹉跎,在沉默中僵持……
他追上来,走在她稍后一点的地方,他们在狭窄的上山小道上走着。她看起来冷冰冰,而他也没有要打扰她的意思。他们只是往前走,倾听着草木在落雪中发出的细微声响,其中似乎还有雪花悄然融化、渗入什么之中的声音,有草叶在静止的幽暗中呼吸、吮吸雪水的声音。他们的脚步声在这密不可透的雪夜的静寂里显得喧闹、唐突,尤其是她的靴子,发出皮鞋踏在潮湿地方时特有的吱吱呀呀的怪叫。她突然停下来,粗声粗气地问他:“你为什么跟着我?不要以为我醉得走不成路了。”
他很从容地说:“我没有跟着你,就当我们是半路相遇的两个登山者。”
“既然这样,我就不用谢你了。”
“嗯,我正想谢你呢,还好我遇到你,你可以给我壮胆。”他把手插进上衣口袋,笑着说。
“啊,你真会说话。”她说,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一点。
他们继续走着,她突然说:“所以,他不爱我。”
“你是说……别这么想。”他轻声说。
“但是你们都看到了。”
“很多事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
“算了,我才不管。”她高声说,朝前面紧走几步。
冈子上的树林并非想象中那么黑暗、布满阴影,透过清疏的林木,总是有那么一点光渗进来,不知从何处发出,也许就是雪的亮光。小山冈并不高,很快他们就来到了最高点,这里有一片空阔、树木稀疏的平地,仿佛是个设计好的眺望处。从这个地方,他们可以眺望近处一片弧形的漆黑,那是沉睡中的郊野,其中一条寂寞地发着亮光的带子是他们刚才经过的郊区高速公路。更远处那片光是城市,狭长的城市躺卧在辽阔的黑暗的怀抱里。大地很暗,天空却泛着奇异的光,城市的光在雪飘落的帘幕后也显得昏暗。
这里真美!可惜他们看不到这景象。她想,不过他们看到了也不会觉得有多美。这可能是我一生中能看到的最美的景色……
好一阵子,她默不作声地凝视着远处和空中飘落的雪片,直到酒精又在她的胸腹里燃起了她容易激动的情绪,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什么?”他问。
“你一定觉得很可笑,我想起来一首诗。”她一说出来就后悔了。
“为什么很可笑呢?”他说,“这是件很美的事。”
“哦,好吧。”她含糊地说,觉得难为情。
过一会儿,他似乎发自内心地说:“我想听听。”
她急忙解释说:“可是你听不懂,我只知道它的中文翻译,这是首俄国诗。”
“那样更好,我可以想象。”
她想了一会儿,说:“算了,我都忘记了,只记得两句。”
“那就把那两句念出来。”他说。
“可这两句也不连贯……”
他没有再说什么,但目光很安静地落在她身上,像雪片一样安静,似乎他已经在等待了。
“好吧,”她嗫嚅地说,“如果你非要听。”
等她念完,他问:“你说这是一首俄国诗?”
“对。”她说。
“我不懂,但我似乎能感觉到什么。”
“什么呢?”她问。
“和雪有关,很安静,优美,有点凄凉。”
仿佛为了掩饰自己的局促,她夸张地叫起来:“我不信你听不懂中文,我不信。”
他微笑着说:“看来我的感觉很对。”
接着,他们都沉默了。她往前走了几步,望着雪花飘落在空寂的远方,或者说只是感觉着它在飘落。她又想起自己的人生,好时候似乎都已经过去的人生,在她看来缺乏爱和温柔的人生、没有找到幸福的人生……这是她过去未曾想到的,当她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她觉得梦就像—个个挂在枝头的果实,只需要伸手就摘得到,她觉得必然是这样:她会遇到一个视她如珍宝的人,他温柔,情感丰富,娇惯着她,与她喜欢着同样的事物。她也看到过那些关系淡漠、貌合神离的夫妻,譬如她的父母,但她从来不理解为什么他们还在混日子,更不认为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那时候她还算好看,即使早上蓬头乱发地站在镜子前,她也会发现镜子里面是个新鲜的人儿,为此沾沾自喜。但是多少青春的财富就在无意中溜走了,镜子里那张充满热情的脸变得老气、倦怠……忧伤就像雪一样安静地飘落到她心上,覆盖在那儿。她想哭,但这冲动很快过去了。她一时又觉得快乐、充满感动,觉得在她身后不远处站着的人几乎就是她很久以前想象中的那个人,尽管他不属于她,但至少说明那个人确实是存在的,那个温柔、细腻、捕捉得到女人心底每个想法又能爱惜她的男人是存在的……所以,站在这儿也就像是接近了幸福。
她发觉他朝她走近了,但她站着没有动,他走得很近,就停在她身后,他的手放在了她头发上面。她心里那么震惊、害怕,满溢着含着醉意的快乐,以至于她没法挪动,没法做任何回应。他把手放在她的头发上,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仿佛施与安慰,从头顶到脖颈,在颈部的凹陷处停留,再滑到她肩膀下的发梢处。他这样抚摸了两次,然后他的那只手离开了,他站到了她的侧面。他看起来很安恬,目光看着她所看的远处,既不兴奋也不惭愧,似乎他并未抚摸过她的头发,或者它对他来说不过是个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动作,就像掸去衣服上的雪一样。
在下山的路上,他们没说多少话,但埃利克看起来轻松愉快,他不时低声吹着口哨。她却变得安静多了,不再动不动傻笑、高声喊叫或是突然快步往前跑,似乎酒醉已经过去。她内心充满欢宴将散时的沮丧,只能刻意表现得冷漠。然后,她问了他一个问题,说这是她从小到大都很好奇、想知道的一个幼稚问题。这个问题是:如果一个男的喜欢上一个女人,是不是一定会主动说出来或表现出来?他很快回答说,除非这个男人有致命的羞怯病,否则一定会说出来或者通过其他方式表现出来,而如果他没有主动表达出来,或者至少没有让对方感觉到,那只能说明他并不真的爱这个女的。
“如果他没有表达的机会呢?”她问道。
“不会的,”他说,“如果他想要的话他就总能找到机会,”
“谢谢你。”她有点羞怯地说。
“也可能我说得并不对。”
“我觉得很对,至少你代表了男人的观点。”
“但是男人有很多种。”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取出他的手套,从容地戴上。然后,他向她伸出一只手,温柔地说:“来吧,下去的路比上来的难走。”
水池边空无人迹,人已经离开了。他们径直回到停车场,那三个人果真在车里等着,贾莉和她的男友占据了后座,她丈夫在驾驶座上闭目养神,声称他刚才睡着了。很自然地,她坐在丈夫旁边的位置,而他仍坐在来的时候所坐的左侧靠窗位置。车子发动了,在湿漉漉的公路上向市区驶去。贾莉和伊凡依偎在一起睡着了,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问他们在山上看到了什么,一切和来的时候那么不同。她身子僵硬地靠在座椅上,没有回头看,却感觉他也醒着,正看着车窗外仍在飘落的、细细的雪。她觉得空虚、发愁,很清楚自己为什么极力想把这个夜晚拉长,但欢乐易逝,它已经到了尽头……
后来车突然慢下来,在靠路边的地方停住了。她丈夫转过头对后面的乘客们说:“西蒙斯教堂就在这儿,他们说这是本地最大的教会,我还从来没来过。”
“你要我们下车吗?这么冷的天。”贾莉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用艨朦胧胧的腔调问。
“不用,我下去看一眼就回来,你们在这儿稍等一会儿。”她丈夫说。
“可那并不是你的教会。”她说。
“我当然知道,我只是去看一眼。”他说着,已经打开车门下了车。
她把车窗下滑,露出一条缝隙,从那里看着丈夫的身影穿过被路灯照亮的广场。她发觉雪又小了,她看了一眼车里的表,将近四点钟。丈夫很快看不见了,她也看不见远处的建筑,不知道教堂在哪儿。这时候钟声响了,她被吓了一跳,然后一种仿佛充满乐符的嗡嗡震动飘在空气里。教堂的钟敲了四下,震动消失了,一切又静止了。广场上细瘦得可笑的喷泉仍在喷水,在寒冷的早晨,水声听起来空而凄清。在车的另一侧,有寥寥的车辆轰然行驶而过,它们发出的声音、粗暴地疾驰而过的姿势都像是另一个遥远世界的事,丝毫不能侵入空寂冷清的广场、灯光下的雪、喷泉和消逝的钟声。她很想转过身去看一眼,但仿佛和自己赌气似的,只是僵坐在那儿,相信分开之前他们再也不会彼此看一眼,再也说不上一句话。她被拽人很深的忧愁中去,觉得自己很快就要被生活淹没了,就像被雪悄无声息地掩埋起来。
她丈夫很快就回来了,说教堂还没有开。他搓着手,简单地描述着教堂的样子,露出一种振奋、愉快的表情,可这表情也让她觉得虚伪。车子重新发动。往她家开去。她丈夫建议大家喝杯热茶再走,但似乎每个人都不愿耽搁,就在门厅那儿匆忙告了别。
客人一离开,她就回到卧室倒在床上,不洗漱而倒在床上正是丈夫最讨厌的行为。她满怀着喜悦、厌倦、怨恨、幻想躺在那儿,紧闭双眼。她听见丈夫在洗澡间里忙碌一阵,然后走到他的书房去了。她相信他正在那儿祈祷,或者对着他的神忏悔什么,她觉得他应该忏悔,因为他其实谁都不爱……最后,他走进来,关了顶灯,拧开台灯,上了床。他低沉地清着嗓子,像往常一样,卷着被子侧身睡在他那一边。他并不挨着她,冰冷的空洞在他们身体之间划了一道森然的界限。但她对此并不在意了,困倦、回忆和想象像平缓的水波一样晃着她,她在恍惚中仍觉得自己在车上,在通往山顶的明亮而幽暗的路上,到处都是那个人的影子,他的脸和他的声音清晰而真切;他又站得离她很近,以至于她的头发在被他抚摸之前就感觉到了他的气息,她的心又热烈地跳起来……她想或者他喜欢她,或者他就是个轻薄的人,但他既不像个轻薄的人,也似乎不喜欢她,可她深信不疑,和这个人生活在一起才是幸福。各种杂乱而奇特的想法和猜测、对那个已经草草结束的夜游的回忆,填满了她的睡梦和半梦半醒时昏沉的意识。
她醒来时已经是下午稍晚的时候,明亮但已泛黄的光线穿透白色的钩纱薄窗帘,从厚窗帘拉开的一条缝隙中照进房间。她头疼,精神恍惚,却仍然回想着昨夜的情景,它们有点不真切,像是做过的梦,在她仍然亢奋的想象中挤成一团。她坐在那儿发呆,他的样子,他说的话,他的手套……一切重新汇集起来,直到她听见丈夫走进来。
“你终于醒了。”他面带笑容地说,在床尾坐下来。
“你去过教堂了?”她问。
“我已经回来了,现在是下午四点。你睡觉的时候,我就把重要的事儿办了。”他说。
“我不知道我睡了这么久。”
“你当然不知道。你还记得昨天晚上你都干了些什么吗?”
“不记得。我们好像出去了……我只记得这个。”她做出一种困惑的表情。
“我猜你也不记得,你喝醉了,干了很多出格儿的事儿。”他说,目光严厉地审视着她。
“你不应该让我喝醉。”她说。
“好啦,现在成了我的错。”他说,“你昨天要到公园里乱逛,这还不够,你还要爬山,每个人都被你折腾得筋疲力尽,尤其是埃利克。”
“为什么尤其是他?”
“因为大部分时间是他陪着你,”他故作坦诚地说,“我承认我有点生气,因为你大喊大叫,随随便便说话,你还和伊凡跳舞,完全不像你。”
“跳舞?我不记得。不过你也真放心,把我扔给别人。”
她丈夫没有即刻说什么,反而表情古怪地笑了一下。
过一会儿,他问她:“你没告诉他什么事吧?”
“告诉他什么?你指的是什么?你和贾莉的事儿?”她用开玩笑的语气说。 “那仅仅是你的臆测,我觉得很幼稚,很无聊,根本不值得反驳。”他轻蔑地说。
“我只是开玩笑……”
“这样的玩笑很没有意思。”
“那你究竟担心我告诉他什么?”
“没什么,反正关于我们的私事……你喝醉了,什么都有可能说。”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我什么也不会说。”她像是对自己说话一样低声地说。
“那就好,”他的语调竟缓和了一点,停一会儿说,“你不了解埃利克,他是这么一个人,你刚刚认识他,就会把很多话告诉他。如果他走上正道,或许可以当个好的心理医生,不过也可能这正好和他身上的邪气有关……”
“身上的邪气?这是什么意思?”她打断他说。
“我还没有告诉你,因为我一般不喜欢说人家的是非。他是个同性恋。”她丈夫看了她一眼,清清楚楚地说,接着又重复了一遍“他是个同性恋”。突然,他从床上站起身,提高声调说,“如果不是抱着宽恕的原则,我们不该和这种人交往……”
他接着说了些批评的话,最后看她一眼说:“起来吧,该做晚饭了。”说完,他又回到隔壁房间,把房门砰地关上。她感到他刚才走进来、说一番话就是为了告诉她这么个事实,就是为了把她独自留在惊骇不安中,自己扬长而去。
她穿衣起床,在浴室圆形的镜子前梳洗,里面那张怔怔的脸比往常更令她失望。她梳洗好,又在床侧坐下来。透过窗帘的缝隙,她看到雪已经停了,院子里有一层薄薄的积雪,反射着即将敛去的、冬日清冷的光线,这景象里充满迟暮的寒意、忧伤和遗憾。她已经相信丈夫说的是真的,因为这样一切就得到了解释:他那有点孤高、自我纵容又带着古怪热情的性格,他那吸引人的坦诚,他对她自然而然的亲昵、毫不在意的触摸,还有他说的话……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不可能爱她。她现在从醉意中完全清醒过来了,感到软弱,感到和昨天还熟悉的东西隔着一层雾霭。但她并未觉得太失落,甚至想到自己也许并不爱他,她爱上的不过是一个夜晚,是一个想象中的人,它们让她接近过幸福。她还想到,或许每个人至少得去爱那么一样东西,从中得到那么一点快乐,即使那是想象中的东西、遥不可及的东西,即使是自己并不理解而且完全没法把握的东西……在这一点上,她和丈夫其实并无不同。
(编辑:李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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