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棘
女人起身穿衣服的时候他其实已经醒来了,只是闭着眼睛躺在那里,想要想起刚刚做的那个梦。他睁开眼睛看女人轻手轻脚地穿衣服,她先穿袜子,然后是裤子,他盯着她那下垂耷拉的像两个小肉袋子一样的乳房看,他想伸手摸一摸它们,可又怕她说自己老不正经,而且被窝外面是那么的冷。
她穿好衣服后就下了地,他听见她把他的尿瓶里的尿咕咚咕咚全都倒进了尿盆中。她走出屋子去了,他又闭上眼睛。他能听到继续发出的响亮的鼾声,而且越来越觉得这声音是那么刺耳,还呆头呆脑,同发出这声音的人一个模样。他简直无法忍受了。他用被子把头埋住,又在被窝里用手把耳朵堵住,他努力不去想那个呆头呆脑的家伙。
他隐隐约约听到关门的声音,便把头从被窝里探了出来。女人正在搓手,他能感觉到从她身上冒出的寒气,“啊呀,今儿个可真冷,”她对他说,“等一下我给你寻寻你的棉裤,你咋蒙着头睡啊?也不嫌憋得慌。”
她给他找来了棉裤,还有继续的和她自己的。他趴出了被窝,冷得哆嗦了一下,伸手从地上拿起那个塑料瓶——他的尿瓶,他跪在那里,佝偻着腰,披着被子,艰难地从身体之中往瓶子里“挤”着泛黄的尿液。尿尿对他而言简直成了一种刑罚,尿尿的问题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的生活充满了痛苦。他也不是没看过医生,药也一直都没断过,痛苦却还是如影随形。
女人一边往锅里添水加米,一边唉声叹气。他终于尿完了。他开始穿衣服,他也是先穿袜子,然后穿裤子,按这样的顺序,同他女人一样的顺序。他的腿瘦的像两根杨木棍子,他慢腾腾地给这两根杨木棍子套上秋裤和棉裤,它们便不显得那么可怜了。他看看自己的肚子,苍白,干瘪;他加快了穿衣服的速度。
“你的腰还疼么?”
“不咋疼兰。”
“还用再买几片膏药么?”
“买不买也行,我觉着不是那么疼兰。”
“哎,那就是还疼哩,”她说,往灶里添了几根柴,“我打电话问问毛毛她们这几天上不上来,她要是来就让她给捎上,她不来我自己下漫山给你买去。”
“比前几天强多兰,不理它就试不出疼兰。”他又说。
“我还不知道个你。”
他下地穿上鞋,提起自己的尿瓶出去了。院子里的空气新鲜、冰冷,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驴粪的味道。他从厕所里出来,往驴圈里看了一眼。那头老驴卧在散发着热气的干驴粪上,嘴里不住地嚼着,一对水汪汪的眼睛盯着前腿旁的一根玉米杆,两个眼角处的泪痕清晰可见。
他去开街门,可街门已经开开了。他从草房里抱了点干草给驴添上,他看着它站起来,还给它挠了挠脖颈。
他回到家里,她已经把他俩的被子叠起来了,继续还在睡着,他瞥了他一眼。他想起那天他是怎样把自己生生地推到地上,让自己闪了腰的。那天傍晚他把驴栓好添好了草,进到家里来,女人还没有回来。外面已经黑了,家里没有开灯,电视音量开到了最大,震的他的耳朵里嗡嗡地直响。“咋也不开灯,”他嘟囔着,他不是对继续说,而是多年来养成了在家里只有他和继续时自言自语的习惯。他脱掉鞋上了炕,还在炕沿边呢,他就听到继续发出一声吼叫,他还没反应过来呢,继续就从炕头上爬过来一把就把他推到了地上去。
“他肯定是嫌我挡住他看电视兰,”事后他对他女人说,“我他妈上辈了不知损了啥阴兰,我看我迟早得死他手里。”他是相信宿命论的,他一直都认为人一辈子的顺与不顺、该有什么样的儿孙以及生老病死等等,都是命中早就注定了的。
“要不我弄点柴禾试试炉子烟不烟?”他问妻子,其实他只是想找点做的而已。
“别生了,要是风不对再把继续呛醒了,他就又要闹了。”
“呛死他才好呢。”
他从院子里端回几块炭和一小堆劈好了的木材,从灶前抓了一把胡麻秸团成一团,放进了炉膛内。又在胡麻秸上放了几根木柴禾,他把炉子的盖子盖上,从炉子旁放着的一本废书上扯下一张纸,点着后从下面伸进了炉子里。先是从炉盖的缝里冒出几缕乳白色的烟,然后就听到炉子发出了隆隆隆的声音。
“快来看看,快来看看,”你抱着那个小小的被卷,里面那个白白嫩嫩的小家伙正好奇的打量着你,“是个小女儿,你看她多可爱,她看你哩,”你多想她也像你这样高兴,哪怕是装一装样子,这样你心里也会好过一点。可她只是瞟了她一眼,就又去做自己的针线活儿去了,她鄙夷地看你一眼,“看把你给可心宽死兰,又不是你自己生的。”你不想和她计较,也是因为你自己心里有愧,毕竟生不出孩子是你的问题,而不是她。在没去医院做检查之前,她可不是这样的态度,她吃了那么多副中药……“咱么自己不是生不出来嘛,”你低声嘟囔着,“咱么当她是自己生的,她就是咱自己……”她听到了你的嘟囔,她强硬的打断了你,“是你自个儿生不出来,我可么病,你要知道是你自己有问题。”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你想你是不是应该发脾气了?要是以前你一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你没有发脾气,你抱着那个小被卷,在地上来回走着,炉子里隆隆地响着。
屋子里热了起来,女人自己把饭端到了炕上,黄澄澄的小米粥,一盘酱黑色的腌萝卜干。屋子里确实热起来了,他感觉到自己的两条腿似乎都冒出汗来了。继续差点把被子踢到他的头上,看来他也感觉到热了。他看着他那赤裸健壮的身体,又想到自己那干瘪的肚子。继续把被子踢到脚下后并没有醒来,他头对着饭摊子,侧身躺着,鼾声不像之前那么响了。
他盯着继续裆间的那一坨东西看了好一会才想起来吃饭,他看到她只是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饭,也不去夹腌萝卜。他夹了一筷子萝卜干放在自己碗中的小米粥上,又给她碗里也夹了一筷子。
“你说他是不是个傻了,”她问你,其实你也看出了一些端倪,可你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你看他的眼,迟迟儿的,一点儿也不灵活,宁四个生儿兰就还就会喊个爸亥妈,还有,老是不让人给穿衣裳,一给穿衣裳就哇哇的哭,啊呀,你不该抱了个傻子回来哇。”你打死也不愿相信自己抱回个傻子来,你想自己命也不至于那么背吧,“一般大人物从小就跟一般人不一样,”你装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对她说,“你么听过,朱元樟七八个生儿还不会说话哩,你知不知道朱元璋,就是以前的一个皇上……咱么继续以后肯定也是个大人物,你等了看哇!不让穿衣裳是因为他懂得舒服,他这么点儿就懂得不穿衣裳舒服兰,以后肯定不简单,你记住我这句话哇。”
“毛毛也真是的,漫山离咱么村也就两里地,她就不能常回来看看咱么俩,我也不指望她给咱啥东西,我知道她自己家也不富裕,我又不指望她拿东西,她常来看看咱们,我也就觉着么白拉扯她,哎!”他叹了口气,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家里有这么个成天光着屁乎蛋的二十大几的后生,谁也不愿意来的。”
“她可是他姐姐啊。”
“谁也不行,再说她们也没有血缘关系,毛毛又不是不知道。”她看着他,把烟灰缸推到他跟前,又说:“现在,除了咱们俩不得不回这个家来,旁人都是能不来就尽可能不来的。”
他又叹了一口气,噗的一声,把一口浓痰唾在了灶前的煤灰上。
那时候还有人来你家来打牌,那天下午,风在外面呼呼的吼着,家里的炕上摆着张桌子,四个打麻架(麻将)的人,还有看的人,她就坐在正北方向,背对着窗子。她一边摸牌一边扯着嗓子让你赶紧把炉子生起来吧,说“再不生炉子继续要冻坏呀,他可没穿衣裳,”她还嘱咐你“看着点他,别让他跑到院里去,他可什么都没穿。”你有点不舍地从炕沿上下了地,继续坐在地上的小板凳上,眼睛死死地盯着电视机,电视的音量开到了最大,把洗麻架的哗啦啦的声音都盖过去了。你出院去取柴和炭,你回来的时候,继续在地上跺着脚吼叫,有人告诉说是因为停电了,他看不成电视了。她又在炕上扯着嗓子让你哄哄他,“烦死人兰,”她还说,“你快哄哄他,给他块糖。”你从抽屉里给他拿了块糖,放在他手里,可他还是哭个不停。这时炕上看打麻架的黑旦对继续说,“嘿,你哭哇,你再哭灶火里面那个鬼出来咬你呀,不信你看看,灶火膛里面可有个鬼哩!”继续不哭了,他低下头朝灶火膛里看,可他啥也看不见,他就又哭了起来。“你得钻进去才能看见,鬼在最里面呢,你一哭他就要出来咬你呀!”黑旦装出很害怕的样子,继续又低头朝灶火膛里看,他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他使劲想钻进去,可他的头太大了,他钻不进去,他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来,后来他竟往下面那个煤灰洞里钻,那个要大一些,可他钻了一节就又钻不进去了,他就那样趴在那里,从外面能听到他发出的闷声闷气的声音,你赶紧把他拽了出来,他满头满脸都是灰,他又哭叫起来。
外面实在太冷了,他不得不把两只手揣在大衣的衣兜里,他打开大铁街门,手差点被它沾住。他记起小时候冬天上火了,嘴上起了火串子,他爹就在早晨抱着他来到院子里,把冰冷的门环或是铁锁子按在他嘴上的火串子上按一会儿。
“好冰呀,”他说。
“冰就对兰,”爹用食指刮了一下他有些发红的鼻子,又说不冰就不管用兰,“越冰越管用。”
“我要那个,我要那个,”他指着门头上挂下来的冰棱子。
“原来你想吃冰棒呀,”爹说着就把他高高地举过头顶,让他自己去够那垂下来的冰棱。
每年清明他都要去看看爹的,有时候还要和爹唠上一气。小时候爹最疼他了,谁让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还是唯一一个男孩呢。现在清明节也就他还去爹娘的坟头上看看,女儿是不上坟的,再说他的几个姐姐离的最近的也是在县城里,二姐更是搬去了大同,而且她们也有丈夫孩子要照顾,哪还有闲工夫回来看那几个土堆堆。
他走下那个土坡,在王喜家厕所外面那个粪堆那儿停下站了一会儿。粪堆上圪蹴着几个男人,在那里抽烟晒太阳,他们的岁数都和他差不多,有的还比他小,却都是一副老头子的神态模样,有时他觉得像他们那样无所事事地蹲在那一堆驴粪面子上,简直和等死没有什么区别。二喜家的那个疯老垮在那条水泥路边上哇啦哇啦地叫着,她低着头,像是在寻找什么。
“咋今儿么打麻架?”王喜问他。
“昂,”他拉长声调回答说,“今儿饭迟兰。”
“大军他么在麻架馆儿推牌九呢。”另一个人说。
他在那儿跟他们又寒暄了几句就朝麻架馆儿去了。跟这几个人实在没什么聊的,他们差不多都是些闷葫芦,连过年都不打麻架,无趣得很。麻架馆儿才是他高兴去的地方。在那里,男人们和女人们的吵吵嚷嚷,开玩笑的荤话,洗牌时发出的清脆的哗啦啦的响声,所有这些都让他感到放松,自在。即使错过了牌茬儿,他也要在那里看别人打,有时甚至会忘了回家吃午饭。
麻架馆儿里一共两摊子,一摊子打麻将的,另一摊就是大军他们了,还有几个漫山村的人。打麻架的和推牌九的不在同一个屋子,打麻架的是在另一个小一点的西房里。他看了一会儿推牌九的就又去看打麻架的了,相比起来他还是喜欢看打麻架的,推牌九大多数情况靠的是运气。他还是觉得打麻架更有意思,有时他还会忍不住指点他看的那个人下什么牌,尽管这样会被其他人白眼,可就是忍不住。
这边显然比推牌九的那边冷清多了,除了打牌的,就只有来串门的曹明朱女人和西红女人在一旁边纳鞋垫边聊着天。麻架桌四面坐着的四个人分别是宝平爹,曹林女人,曹三儿媳妇儿,还有一个是大着肚子的小五女儿。平时村里人大都是不愿意和宝平爹玩的,他太慢了,常常下一张牌别人得等上“小半天”。
“啊呀,咋你这颗'石头蛋子'没在那边压宝?”曹林女人的大嗓门冲着他问道,随手打出一张三条,麻架牌敲打在罩着桌布的桌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我这不是过来看你来兰么,你不在家里头洗你么的“小山药”么出来打啥麻架呢。”
他的大名叫曹石,村里人都叫他大石头,曹林女人喊他石头蛋子,就像条件反射般,他立马就说她男人是“小山药”,于是大家就都哈哈的笑了起来,这都是开惯了的玩笑话了。他垮在炕沿边上,同时看曹三儿媳妇儿和宝平爹两家的牌。他还在心里提醒自己,既然看两家的牌那可得管住自己的嘴呢,只看就行了,只看,只看。
“大叟(叔)见曹三儿在那边儿是推呢还是压呢?”曹三儿媳妇儿看上去心不有点在焉。
“压呢,”他说,“好像赢了不少,今儿个庄家不起牌,曹大军推呢。”
“曹大军那屁乎眼那可粗咧,那也啥也做,真是人不可貌相,你看他那长得斯斯文文的,还戴着个眼镜儿——咱么也不知道他那是真近视呢,还是装样儿呢,按说他也没念几天书么……”曹林女人那张嘴像机关枪扫射一般突突出一嘟噜的话,而手上却也一点也不受影响,摸牌、出牌、碰,啥都不误。
“听说他女人还在和他闹离婚呢,”曹三儿媳妇儿听他说曹三儿没输,似乎总算是放下了悬在心头的一块石头。
“嗯嗯,好像就是,他那个孩子这会儿不是也在村里叫他娘给带着呢么,他自己回来一个多月兰,他女人却一直没回来过,其实得给谁也不跟他过兰……他爹之前还整天在街上吹呢,说他么大军在大同买了几套楼也不是兰么,一个月挣六七千也不是兰,现在不说了哇,他还以为好几套楼是吹出来的呢。”
又是一嘟噜,曹林女人说话就这样,一点都不懂得什么叫含蓄,心里有啥嘴上就说啥,因为这张嘴她也是得罪了村里不少的人。
“那个大军小那会儿看挺灵的个孩子么,”宝平爹颤悠悠地说道,也就只说出这么半句来;他神态安详,端端正正的坐在那儿,下巴上的一纠山羊胡白的像是专门漂过一样。
“碰!”一直都没有插嘴的小五女儿喊道,赶忙把眼前排列的一行牌推到,“坎子!”她又说。
她这一声把他的尿都惊出来了,他蹴溜下地,急匆匆地向外走去。一出那扇门门,他几乎小跑起来了,这一跑更是颠出了几点尿,他能感觉得到。
还好厕所不远。到了厕所,解开裤子他却又尿不出来了,也不是尿不出来,只是尿的很艰难,滴滴点点的,还伴有隐隐的痛感。在他的左手边与他并排着还有一个人,在他之前就在那儿站着了,也在那里滴滴点点的尿,尿的同他一样困难。
“你么家的又走兰?”他低头把着家伙,尽量不让尿点落在裤腿上。
“嗯,走兰。”
“又剩下你一个儿在这赫儿受你那隔曲曲儿制兰完。”
“我受啥制咧,我巴不得她走呢,我一个人更自由,想住啥住啥。”
“你还赫嘴宁咧,俊俊今年刚上的大学哇?你供出书来还得给人娶媳妇儿,还得买楼,这会的楼——就是在咱们县来买一处儿也得二十多万,你那隔曲曲儿制还受上早着呢。”
“分门儿我也么受啥制,就是受兰,为了我儿了,我也高兴,嘿嘿。”
这下他没话说了,他们也都尿完了,系好了裤带一齐走出了厕所。
他抬头看看太阳,说快到吃饭的时候了,又问那个人说:“你这老婆不在兰连中午饭也省兰?也不回去做饭去?”
“俊俊还在呢么,他做好了会叫我回去吃的。”那个人说着又进了推牌九的那个屋子。
他向外面走去,心里感觉有点憋得慌。出了麻架馆儿那个院子就看到王喜他们街门口那块空地上停着一辆三轮车,车旁围了一圈儿人。
他还没走过去呢就在那一圈人里看到了他家女人,她似乎正在同卖东西的那个小伙子说着什么,而那个小伙子却摇着头,好像不想再说了。他加快脚步,走进了那个圈儿。
“这几个青椒另加这一个茄子给你三块行不,”他女人说,她手里提着那个茄子,“你看你这茄子身上疤溜疙碎的,别人肯定不会要你的,你看三……”
“不行,不行。”那个小伙子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显然已经不耐烦了。他想劝他女人要不算了吧,别买了,可心里又想这是她们女人家的事儿,他一个大老爷们儿不应该管这么宽。再说他女人每次都是这样搞价的,她还说卖的人总比买的精,你不和他磨,你就得吃亏。
“三块钱你嫌少是不是,行,”她似乎下了个很大的决心,“行,她说,我给你三块五,不能再多了——”[NextPage]
“哎呀,你这女人咋这么半翻呢,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想拿就给四块半钱,你还在这跟我说三块也不是兰么三块五也不是兰,叫你思么哇快白给了你哇。”
“你说谁半翻呢,你再说一个我听听,”他女人将那个茄子乒的一下扔进了那个篓子里。
“你说谁半翻呢?”她又说。这些年她最听不得的就是别人说她半翻了。
“他妈的,”他大声喝道,走到他女人身边,指着那个小伙子说,“你小了看她一个女人好欺负是不是啊?你头前说她啥咧?你再说一个试试?咬呀你还,卖菜你就卖菜,你骂人住啥咧?”
“我哪里骂了,”那个小伙子软了下来。
“你再说一句,你再说一句么骂,这赫儿这么多人这么多耳朵儿可都听见兰。”
那个小伙子不作声了。他倚在三轮车上,眼睛四下里瞟着,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人。“要不三块钱给你么拿走哇,”他说,“我也不是专门骂婶的,是我不对,就当是赔礼道歉,行不行。”
“哎呀,石头叟这是住啥咧,上下邻村的,”忽然挤进人圈儿里的大社会笑嘻嘻地说,其他人便也劝和着说不值得,甭叫唤兰。
“我亥你说,你哪怕说我呢,我也不跟你计较,可说她不行,你知道不知道。”他指着那个小伙子说。
“知道了,知道了,他也头一回出来,”大社会打着圆场说,“还是个孩子呢,大叟甭跟他计较兰,婶了不是想买那几个青椒呢么,婶了说三块那就三块……”
“那个孩了好像跟大社会女人有亲戚呢,”他手里提着那个装着七八个青椒的袋子,在那个土坡下面停下来等她。
“嗯,我那会儿说的是连那个茄子给他三块钱,”她说,似乎仍然觉得自己吃了大亏。
“俊俊这是干啥去呀?”她突然冲着他身后问道。
他回过头去看到俊俊正从那个土坡上下来。
“寻寻我爹去。”俊俊说。
“又给你爹做好饭兰?”
“嗯。”
“你爹在麻架馆儿呢。”他告诉他说。
“嗯,知道兰。”俊俊说,从他身旁走了过去,他发现俊俊已经比他爹都高了。
“俊俊可是个好孩子,”女人感叹说,随即又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吃过了饭,他靠着被子躺在炕上,阳光如水般在他的身上淌着,他觉得自己的就要融在这温暖之中了。他点了一支烟,并不着急地抽着。
继续又睡着了,继续每天中午都要睡午觉,这真是一个好习惯,他想。电视机不再震天响了,它也休息了。有时候他真的很想把它砸烂,可他又不敢,尽管他备受它的折磨——不,折磨他的不是电视机,电视机又不是活物,它不会折磨人的,它本来是用来给人带来欢乐的。他不敢把它砸个稀巴烂,他不知道若是那样做了的话继续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他不愿意去冒那个险。
全世界都安静下来了。他的猫从窗子上那个专门给它留的洞口钻了进来,它踏着无声的步子不急不缓的来到他的身边,在他身上蹭了蹭,还伸了一个懒腰。它爬上了他的胸脯,在那里卧了下来,他顺着它的毛抚摸着它,它开始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了。
“掐死他吧,掐住他的脖子,使出你所有的劲儿来,这样你就解脱了,你的生活会重新充满希望,去哇,不用思么兰,我知道,你早就想这样做兰,也早就应该这样做兰,这将是最好的结局,去哇,去哇,伸出你的手来,对,去哇,去哇……”
“不,不,他会醒来的,他比我有劲多兰,他只要稍少儿一用力就能把我推到一边去的,或是推到地上去,他会发狂的,他会发狂的,他,他,我不知道到那时他会怎么对我,我不能冒险,不能冒险。”
“不,不对,在你的内心里你是渴望冒险的,你渴望冒险,渴望生活发生重大的变化,我是最清楚不过的兰,我知道,因为我就是你,再说这也算不上冒险,只是你不清楚你有多大的能量,你总是以为自己老兰,你总是自我麻痹,你不知道你有多大的能量,去哇,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要不就用裤带,勒住他的脖子,一直往后拽,不管他如何挣扎,你都甭松手,去哇,去哇,不要磨磨唧唧跌兰,你要像个男人一样。”
“你要像个男人一样。”爹也对你说过这样的话。
“不,不,那样做是杀人,那是犯罪的,我不能那样做,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你看,你把你的裤带都抽出来兰,去哇,他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意义,他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个错误,他会投胎的,下辈子他会做个正常人的,你本该在十年前就这样做的,可你没有,去哇,甭让他再在这个世界受苦兰,去吧,没有人会在意的,没有人会来责怪你,放心大胆地去做吧……”
你向前爬去,向着他的那个方向,你手里紧紧地抓着那跟皮带,你手里冒出的汗把皮带都濡湿了,你向前爬去。
“你要像个男人一样。”爹说。
“爹,你看着我干啥呀。”继续说,“你咋兰,咋你的头上那么多汗呀,来,我给你擦擦。”
他支起身子来,向你伸出了手。
“你是谁啊,你叫我啥咧?”你说,“你不是俊俊么?你咋躺到我们家的炕上兰?你不是去麻架馆儿叫你爹去兰么?”你有点语无伦次了。
“哎呀,爹呀,你这是咋兰,我是继续么,我是你儿子呀,我哪里是俊俊啊,俊俊可是个傻子,你看我像傻子吗?你这是咋兰?是不是发烧兰?啊?”
“我是继续啊,我是继续,”他说。
“就叫继续哇,”爹说,爹看着被卷里那个小小的人儿,眼中有欣喜,也有无奈。“继续,”他说,“你就叫曹继续兰,曹继续,笑一个……”
继续就在后面追着你呢,你看见了,他手里抓着一把铁楸,凶神恶煞的,脸都扭曲了……你能听得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可你已经跑不动了……身后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了,嗖嗖地,你不敢回头看,他是要劈了你呀,你跑不动了……
“又做梦兰?”女人问他。她跨坐在炕沿上,手里拿着两根毛衣针,在数针数。
“梦见啥兰?”她问。
“乱七八糟的,”他说,“我一直在跑,一直跑……好像是继续在追我,他手里拿着把铁楸,发出吼声,他要劈了我……我就一直跑,然后就醒来了。”
“你看你宁出了一头汗兰,咋么吓得尿到裤子上?”
“你要像个男人一样。”爹说。
他什么也没说,他匆匆忙忙地下地去了,他要上厕所!
电视机发出的声音震的他的耳朵嗡嗡地响,他趴在被窝里抽烟,他女人坐在她的被子上打毛衣。继续也坐在被子上,眼睛死死地盯着电视屏幕。炉子里隆隆地响着。
“给我打的?”他问她。
“嗯。”
“不是有的穿呢么,”他说。
“反正也没事儿,正好有拆下来的旧毛线,我看那点线挺软和的,等再给你买点新线,和这点儿旧的掺和起来。”
他歪过头去看着她,他又想起她的那两个像小肉袋子一样的乳房。他笑了起来。
“傻笑啥呢,”她说,“哎哎,你看——”她指着继续那边,竟说不出话来了。
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他看到继续侧身躺在那里,身子蜷缩着,胳膊抽搐着,嘴里吐着白沫。他的脸朝着他们,眼睛里一片白茫茫的。
他的胳膊还在抽搐,一伸一伸的,像是努力想要够到什么东西似的。
过了有五六分钟,他才停止了抽搐,他扔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下地取了毛巾,他先是用手推了下继续的头试探了一下,继续还是一动不动。他靠近过去,用毛巾给继续擦了擦嘴上和沾在衣服上的白沫。然后他又上炕去了。继续还是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那里。
“这是第四次了哇,这个月,”他说,“他发作的越来越勤兰。”
“嗯,我听人说发作的越勤离死也就越近兰。”
他们都不说话了,他回到了自己被窝,重新躺下。电视还在叫着。
他正迷迷糊糊就要睡着的时候感觉到有人推了他一下,接着又是一下。他睁开了眼睛。
“你看,”她指着继续那边说,“他怎么还是那样啊,都半个多小时了,以前不都是用不了十五几分了就缓过来兰么,咋今儿还没缓过来?”
他又坐起来,他爬过去推了推他的肩膀,“继续,继续,”他说,没有任何反应。他又加大劲推了推他,还是没反应。
他颤抖着手试了试他的鼻息,又在他的脸上、身上摸了摸。他摇了摇头。
“早么气儿兰,身了也凉兰。”他说。
电视不响了,屋子里漆黑一片,窗子外面也是漆黑一片。他只觉得心里像是缠绕着一团乱麻,找不到个头。他大睁着眼睛,睡意全无。
“哎,”女人叹了一口气。
他眼前又浮现出她那像两个小肉袋子一样的乳房。他感到他的身子一阵阵地发热,眼看就要烧着了。炉子隆隆隆地响着,他看到一块块烧的通红的炭,他感觉自己的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往外溢着汗珠子,就如同人们说的洗桑拿一样。
他钻进了她的那个被窝里了,他感觉得到,她的身子在轻微地颤抖着。他紧紧地箍住她,整个身子使劲往她的上面贴,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恨不得把自己揉碎和她融成一体。
他终于凉下来了,他和她并排躺在那里,枕着同一个枕头,他们的身体都在微微地颤抖着。
“呼——”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一口在他胸中憋了多年的气。
他侧过身子,对着她的脸,像个孩子般在她脸上吹了一口气,接着又吹了一口。他的手又向那两个小肉袋子摸过去。
“明儿个儿你下城来给他订个薄棺材去哇,”她说,“就像埋小孩孩儿那样埋了就行兰,咋着省事就咋来哇。”
“嗯,”他答应着,心里想的却是明天过后的日子。
“睡哇。”她说。把他的手拿了下去,又把他推回到了他自己的被窝里去。
(编辑:李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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