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怀宝
这些天,老绵羊总佝偻着身子,铆着劲地往村支书老歪家送钱,两千,三千,又是一个三千……每次送钱,他的厚嘴唇总“唛——唛——”地吧嗒着抽泣,如一只正在挨刀的羊。老绵羊坐在村南小桥的青石阶上,像个走了男人的老寡妇,仰天拍着巴掌粗着嗓子眼泪横流。
老绵羊家祖宗四代发羊财,不说他爷爷民国时代如何如何,从他这辈起,他家依然紧紧地交着羊的好运,他往往买一只羊肚里能带两只;买两只不久就能变成一群。别人家的孩子放羊是为了娶媳妇,老绵羊家的孩子放羊是为了盖高楼。要不是这些年村里时兴外出打工,他是不会让小儿子杨小羊跟着村里人往外跑的。杨小羊去年定的亲,今年国庆节成家,女方家要了两万彩礼,还要老绵羊像给大儿子操持婚礼一样,给小儿子盖一座至少两层的小楼。为了盖小楼,小羊今年没出远门。老绵羊家还真发羊财,三月初三,杨小羊上集捡了一个大便宜,一个叼着烟卷的胖汉子牵着一只大袍羔白寒羊让他给个价,小羊摸摸兜里的六百块钱说钱不够,眼睛却馋馋地紧盯着大袍羔,胖汉子说五百就卖,自小跟父亲学相羊的杨小羊二话没说就掏钱,那哪是一只羊?内行人一看就知道是三只,别说五百,一千五也值。一手交钱一手交羊,从胖汉子手里接过缰绳,杨小羊拽着大袍羔风一样往家赶,生怕胖汉子反悔追上来,大袍羔不情愿地咩咩了一路。果然,麦子黄梢的时候,那只大袍白寒羊变成三口之家。又过了俩月,老绵羊吩咐儿子牵着大袍羔一家到集上溜溜,少三千不出手。老绵羊知道大袍羔一家来年很可能是一群,别说三千,三万也有盼头,这不是眼下盖楼缺钱嘛,他为此伤心了大半晌。
老绵羊家还是赚的,老绵羊在家里自我安慰地盘算着等待着,却等来儿子被警察拷走的消息。老绵羊“哎呀”一声,老泪纵横,佝偻着驼背往老歪家疯跑。村支书老歪是个热心人,他抽几口老绵羊递上来的香烟,吼吼地咳嗽着嚷嚷:哭啥!哭啥!捞人要紧。老歪短粗的手指不住地点击着家里的电话,说如今没钱啥事也办不成,让老绵羊快回家准备两千块钱。老绵羊陀螺般赶回家,掀起大床上的被子,揭开高粱篾编的席子,从前天卖麦子的钱里点出两千来。老歪也不接钱,骑上他那辆上个世纪买的摩托车,驮着老绵羊往镇上狂奔。
镇派出所门口,老歪当协警的大外甥接到电话走出来,跟老歪嘀咕了一阵子。老绵羊才明白咋回事。上午,杨小羊正牵着白寒羊一家在集市上看行情,一个大脚老太太凑过来,左瞅右瞧了一阵子,当着那么多赶集的乡亲,突然高喊那只白寒羊是她家养了5年的喜儿,杨小羊跟老太太吵起来。有人叫来警察,老太太当众让大家看羊角下刻着的两个红字——喜儿,俩红字有些模糊但还能看清。警察解开喜儿,喜儿咩咩地领着两个孩子跟着老太太走了,杨小羊使尽吃奶的力气吹口哨跺脚大喊,喜儿却如一个绝情的女人,头也不回地跟着别人当众私奔了。杨小羊被警察带走了。大外甥说这事得到县里找人,快回家操兑钱吧。老歪让老绵羊拿出那两千块钱,大外甥摇摇头说至少一个大数。
老绵羊开始出血了,先是两千,说是请客送红包用的;再是三千,说是请律师用的;又是一个三千——说是给看守所、法院打点关系的。花完卖麦子的钱,他挪用盖楼房的钱…… 老绵羊一次次地拿钱送钱,老歪一次次地往县里跑。
半个月过去了,还是没小羊的消息。老绵羊坐在老歪家里,先是如一只找不到娘的小羊羔,咩咩地流着眼泪可怜兮兮地哭,后来如一只失去孩子的老绵羊,攒尽全身的力气唛唛号哭。大闷头身材短粗像厨房上的小烟囱,小烟囱轻易不冒烟火,一听到老绵羊的哭声她就低着头往邻家躲,一见大闷头,邻家女人抱着孙子总喋喋不休地埋怨老绵羊,这天竟然不给大闷头开门,大闷头怏怏地返回家,小烟囱的火苗子蹿出来,她赌着气用竹杆啪啪啪地拍打着自家的大白猪尖叫:你儿子不偷,国家咋法办他?给你家捞人,还闹俺家?要哭滚村外去。
老歪一连几天没回家。
邻里们议论起来:老歪拿钱跑了?不可能啊。
这个小羊,看样子挺老实的,咋干这蠢事?
如今捞个人没个十万八万的,哪行啊!
老绵羊,上访吧——
老绵羊的白胡子可怜地抖动着,他泪眼婆娑地感叹:这世上哪有富过三代的!哪有天上老是掉馅饼的好事啊!白寒羊是不是偷的?俺心里也没底,俺家的羊运到头了?还是俺使的钱不够啊?他继续整日里借钱,东邻西舍,在南方打工的大儿子,七大姑子八大姨,差不多都让他跑断门槛了,就差亲家没去了。
老歪不再催他要钱,却玩起了消失。老绵羊龟缩在村西家庙后面,家庙是老歪和老绵羊前几年敛大伙的份子钱盖的,他唛唛的哭声锥心刺骨,仿佛一只正在排队挨刀的羊,又如那年他亲眼看到他爹为了救一只落水的小羊羔被赵王河的洪水吞没。哭累了,他抹抹眼泪踮着脚尖往家西的小路上张望,他这样打着眼罩久久地站着,驼背都快站直了。
黄昏,远方终于传来一阵熟悉的马达声,一声高一声低的,像个苟延残喘的老人的咳嗽。老绵羊从家庙前的石头上站起来,噔噔地小跑着迎上去,他怀揣着两万块钱。昨天傍晌,他厚着脸皮来到邻村亲家家,亲家爹知道杨小羊的事了,人家一直没捅破这件事。庭院的葡萄架下,老绵羊搓着脖子里似乎永远也搓不净的灰,一张老脸滚烫得像当众踩着母鸡的大公鸡的红冠子,他哼哼哧哧大半晌,咬咬牙,就不知羞耻地张开两片厚嘴唇:亲家啊,您手底下宽敞不宽敞?亲家爹没多说啥,从屋里拿出两沓钱冷冷地推到他面前,说:俺闺女嫁鸡嫁狗,也不嫁给一个贼!
定礼退了,儿子的亲事也就了啦。
夕阳下扬起一股尘土,地平线下冒出骑着老牛一样的老歪,老绵羊的厚嘴唇嗫嚅着,大老远唏嘘着高喊:大兄弟,借到钱了。
老歪头发灰白,小脸黑瘦,一张嘴一股臭烘烘的牙尘味,摩托车沙哑的突突声停了,老歪拉着一个光头小伙子走过来,小伙子头低低地,喊了一声:爹——
老歪看起来很疲惫,像他那辆快要散架的摩托车,他从提兜里掏出两沓钱,有气无力地递过去说:绵羊哥,真贼给公安的提溜起来了,还逮住一个团伙,咱孩子是冤枉的,这是上面的补偿。
老绵羊缓缓抬起暴起青筋的黑手,摩挲着儿子一下子瘦下来的苍白的脸,杂草般的胡须上挂着泪水和鼻涕,厚嘴唇喃喃地吧嗒着自言自语:俺老杨家还是发羊财啊——
(编辑:李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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