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启疆
想孩子的名字时,他的五感、七情、思维、回忆,陷入一片空白。
死白、灰白合谱交织,空茫的白。
无垠的雪白。前夜梦境里,他独步在失了方向没有路标的银色大地,戴着破毡帽,裹着薄大衣,寒风、飞雪扑面罩身而来,窜入领口後颈,钻进僵麻的毛细孔,直抵心窝……
冰雪忽又化为流沙,沉陷、下坠、灭顶……
惊醒後,他瞠着悬凝额头、眉睫、眼角的冷汗,嵯峨错落如水檐;想着,最後一堂课的内容,即将临盆的妻,当然,还有孩子的名字。
嗯,用心想,拼命讲,在那场无人闻问的告别秀上,耗尽毕生热力,还我一身苍凉。还有一整天的时间备课,不能让孩子们失望——他的学生,以及,新生宝贝。
绝处逢“生”?
笑了。他喜欢逗学生笑。每到一所学校,他会先来一段自我介绍:“各位同学好!我是南老师——废话!我怎麽看也不像是女的……”
也许,该彩排彩排这一生最重要的约会:叮咚声响,芝麻开门,婴儿车像飙车那样冲出产房。一个红通通的小肉块,用声嘶力竭的嚎啕,向他表达,迫不及待的思念。
笑了。一种,遥想荒诞的笑。回溯虚无的笑。枯坐竟夜的乾笑。捡拾碎瓣的泪笑。
众星沉睡。寂寂人间,失重又失温。
用上弯的唇线,撑住,这世界的崩坠。每当妻沮丧忧郁时,他总是挽着她,去公园玩翘翘板,笑着说:“稳住!你看,我撑着你,你撑着我,就不会同时下坠。”
他的妻曾用“薛西佛斯神话”来比喻他俩的处境:没有出路永无止休的流浪教师生涯。他,睁大眼,偏着头,双手按住她肩膀,努力绽放苦涩的五官,轻声说:“瞧我的样子,我的唇形,”他指了指,从这端到另端,两个酒窝间,上扬的弧线,“像不像,薛西佛斯周而复始的行进路线?”妻冷冷回应:“对!我们的孩子,就是那颗大石头。”
若非意外怀孕,他的妻,不会愿意成为他的妻。
“我……其实,不知道能不能……当个好妈妈?”漫长的七月怀胎,反覆的惊怕渴望,妻担心,不能给小孩美好的未来。
他的孩子呢?想不想成为他的孩子?
想哪!从清晨想到下午,桌案旁,捷运里,课堂上,赶赴医院的途中……想孩子的笑脸,想孩子的哭声,想奶粉尿布,想哄爱呵护。想,这一生,或者跌撞也许蹒跚但从不犹豫的扶持;想,每一天,可能雀跃偶而沉寂却不曾绝望的倾诉,与,聆听。想哪!孩子第一次睁眼,泥页岩翻开熠熠灿灿的一页,朗朗乾坤,映现在他水晶球中的样子。
孩子乖巧吗?叛逆吗?活泼吗?忧郁吗?喜欢吃什麽?上那间学校?交那些朋友?爱上,那位女孩……沉沉夜幕泛着一层薄灰,他还在想,搔脑抓腮,眼皮浮肿,红丝纠缠,青筋暴现,须茎蔓长……而,表格依旧空白。
“南先生,名字……起好了吗?”蹑步挨近的问句,嗫嚅的医者之声。
摇头。名,从哪里开始?字,由何处创造?在无和有之间,在陡起与暴落之间。在晕眩与落定之间。在转瞬,和,永恒之间。
颤抖的笔,在空格里……不,在空气间,反覆划写,一枚敧斜大字:孩。
在子亥之间——是啊!兴冲冲赶到医院时,亥时刚过,子夜之交。全身发绀的孩子,好像刚从战地……浴血归来,伸手,抬腿,瘀紫的小嘴半开半阖,发出,什麽呢?他凑上前,鼻子几乎贴着鼻子,聆听那淅沥水流里微不可闻的…什麽呢?呱呱?唧唧?咿咿?哑哑?呢喃不清的呼唤。
眼开一缝,灰白的眸池,彷佛藏着没有尽头的夜;黑寂最深处,忽忽一闪,乍现的,灵魂之光?
“很遗憾!真的,很抱歉,我们,我们……”那时,女医生忐忑地解释。
“这样……也好。”这是,孩子的选择?
“你呢?有没有想过,要选择什麽样的人生?也许,你还有机会……”初获喜讯时,妻的神情不见喜悦。
“没想过。”他的傻笑,倒是一种不假思索的坚定。“我们当初来到这世界,有选择吗?”
没有选择。从来就没有第二条路。人生从来只有一个脚本。而且,他天真以为,每个人的一生,富有的,贫寒的,得意的,落寞的,长寿的,早夭的……都被写进同一套剧本里。有时风水轮流,偶而角色替换;经常高潮迭起,忽又路转峰回。
每一天醒来,都是历劫归来——他曾对妻说:“『劫』是最长的时间单位。忽忽一梦,往古来今,我们还是舍不下今生。还是,回到对方眼里,对不对?”
妻说:“是吗?每一次张眼,都是,油盐米柴……”
每一顿饭菜,都是……呵呵!他喃喃对自己说:呜呼哀哉,尚飨!
垂涎三尺的游魂,哀哀遥祭,四圣谛、三毒苦、五脏神,曾经肉身。
一直以来,小夫妻靠泡面、特价关东煮和五十元便当餬口。他和妻约定:把每一餐当作寻宝,一定要找到最经济又美味的宴飨。而,他的心中,藏着一分,不能和妻分享的遐想:咀嚼的饭粒,品嚐的佳肴,萦绕的香氛,并非目视耳闻肤受;而是来自,迢迢未来的情意。要问来世“果”,今生做者是。哈!一方餐盘,张罗鲜花蜡烛和供果,满堂子孙的孝心。
“孩子的心脏……”医生再三提醒:“建议你们多做几次自费产检。太太的身体也太过瘦弱,要吃有营养的食物。”
他咧嘴,笑得像颗,剖开的苦瓜。
每一瓣落花,都,曾经灿烂。
每一声婴啼呢?喊得出,轻扬或沉重?
几个小时前,不足一千公克的小肉块,像轰然崩落的殒石,攻克他的流沙心房:过瘦的腿伸不直,枯瘪的手举不起,乾涸的唇绽不开;来不及学习,眉开,眼笑,嘶叫或挣扎。生出难孩,出生为骸。他,用惊天动地的嚎啕,迎接,不,是送走,一面之缘的小生命。
生逢绝处。
“真的很抱歉!小贝比由於主动脉弓窄缩,心脏衰竭……”女医生拿出两张表格,“但他确实来过这个世界,虽然时间很短。你……?”
来过?孩子,你对人间毫无记忆;但这茫茫天地,确曾有你。
“我会帮他取名字。”
你害怕吗?担忧吗?喜欢吃什麽?想要做什麽?上那间学校?爱上那位女孩?
字辈排行、笔划吉凶、生命灵数、家族期望……光幻浮,影摇烁,所有的字词,都失去了实指。但他千真万确的骨肉,生命脚本上闪亮的角色,不能没有名字。
出生证明和死亡证明同时开出;两纸文件标记的时间,相差,不过弹指。
学校公布栏,到职令和离职令并排而立,相隔,一个指幅。
头痛、肚饿、气虚和疲惫,同时呼叫他。不行!深呼吸,浅悲怀,五蕴空,七情舍……还有一位伤痛欲绝的女人,等待他的拥抱。
黑无的天际逐渐转为蒙白。他收起漫卷四窜的气流文字,在框格里写下一个名字。
“南孩?”护士脱口惊呼。
“一名男孩,我的宝贝。”
忽忽一闪,曙光乍现。他还在想,痴痴地想,孩子死瞠着睁不开的眼瞳,是为了见父亲一面?
将白未白的天色,是寰宇的原貌?抑或,孩子眼中的样子?
每一次张眼,都是……如果,如果,一生仅有那麽一回呢?
瞧啊!仔细瞧!那一开即阖的沉重眼皮,包覆,喂养,一瞥永恒的秘密花园。
(编辑:李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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