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修东
往年这个时节,小满刚过、临近芒种,蠡山矿南区91#科级干部楼4单元101室“老腻歪”家门口,总有那么几天车满为患。一辆崭新的轿车紧贴北院墙,精神萎靡地吸纳着阳光,像值守了一个夜班刚刚升井的管理干部,有了片刻的休整。几辆大踏板电动车整齐摆放在楼道门口,恰似凯旋而来的矿工师傅,做短暂的歇息又要步入新的征程。“老腻歪”的邻居们看着这些车辆,这才意识到:时间过得真快,又到忙麦的季节了。几乎每年的这个时间段,“老腻歪”在矿区的家人、亲戚便心有灵犀般,不约而同地聚集到一起,事先商量一下回家为倪西田老人收麦的有关事情,约定大致的收割时间,各自准备一些收割工具。倪西田是“老腻歪”的大爷大娘。1单元的好多邻居都知道,“老腻歪”这辈子最值得感恩的就是大爷大娘,多年来,秋风一刮,未到入冬,老人便被接到矿上,享受农家不曾有的室内“暖阳”。大爷大娘身体硬朗,年过古稀了还坚持种着几亩地,虽然“老腻歪”每次回家都吆喝着把地均给二哥种,但是手中有粮,心里不慌,老人依旧执著地坚守着。老人想,几亩地牵挂着一家人的心,但是却能给家人提供借机团聚的机会。大爷大娘家离矿也就二十来里地,虽然与蠡山矿不在一个乡镇。这点路程,电动车、三轮车一加“油”门,不过十几分钟。
“老腻歪”懂得,提前凑在一起,有一项重要议程,就是互相搜集一下具体的联系方式,以便定下时间后下达通知。在一个矿上,平日里各人上各人的班,联系得少,再者说了,一张手机卡几十块钱,常换常新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儿了,换了手机卡,也懒得互相通报一声。言谈笑语间,十分之九的人都要掏出手机,在自己熟悉的名下输上新的的号码,自然,原先的那个号码,顺便删除,扔到了垃圾箱。
“老腻歪”家住蠡山矿南区,所谓南区,即是一条小河穿区而过,潺潺流水将蠡山矿的南、北两区天然分开。据说当时为了保留这条小河,还是时任矿长、后来到矿务局任副局长的李会臣在矿长办公会研究时力挺的结果。“老腻歪”2005年矿区“房改”前购得的这套百十平米的房子,当时亲戚、家人都来祝贺过,也就对这地方不生疏。
今年的聚拢明显早了,并且是在下午晚些时候。不像往年,上午聚了,下午不愿意回去的亲戚、家人还要叙叙旧,拐个弯,坐在一起灌些啤酒冲冲。可是,邻居老庄发现,今天有点蹊跷,咋敞开着防盗门,还人来人往的。
说起“老腻歪”,那是蠡山矿纪检委老倪的外号,提起大名倪正行,矿上的群众很少知晓,但是大多数“三管”人员和管理干部都是知道的,尤其是受过倪正行谈话教育,又在谈话记录上签名的违规人、违纪人。按照矿上的规定,与有关人员谈话要按照程序进行,不得逾越章法,不能简化过程,更不能敷衍了事,谈话要有详实内容,记录要实事求是。谈话完毕,组织谈话人、被谈话人、学习内容、谈话时间等都要记录在案,这是在以前,就是证明你做了工作,现在叫做痕迹管理,就是干了活得叫人家知道是你干的。于是,干活认真、履职主动、热情极高的老倪自是有了记录本上的频频签名。同事们感觉更多的还是,“老腻歪”的执著劲,就像他大爷大娘坚持耕种那几亩地一样,认准了的理,九头牛拉不回;认定的事,不碰南墙不回头;喜欢的工作,风雨无阻,不言放弃。在一个锅头吃饭这么些年,“老腻歪”将老人的执着深深印在骨子里。从事纪检工作初期,一些自以为是的班组长,在提升副区长不久,因为违纪加分带钱什么的,被人举报后,要接受倪正行和同事们的谈话,几个钟点的循循善诱,他们才知道刚才与自己谈话的就是大名鼎鼎的“老腻歪”,不觉啧啧称赞起来:懂政策,体谅人,是个中交的人儿。
老倪掰指算来,过去这个龙年,自己从事纪检委工作也有二十三四年了。和其它兄弟矿同行相比,自己应该算是元老了,与他对桌办公的几个同事先后换了岗位,都去执掌一个单位的党务工作,而自己仍蹲在副科级纪检员的岗位上,且一干就是十几年不变化,不挪窝也不提拔。有时静下心来屈指数落,尤其感到欣慰的还是所在蠡山矿的党风廉政建设问题,“小腐败”不断,“大腐败”不见,总体上还算稳定的,这些年,除了一些员工无中生有、小打小闹宣泄私愤,有的员工写个举报信、递张纸条子,反映一下基层单位领导乱用活动经费、为不上班的员工签到、加分带钱用于处理各方面的关系等等这些事情外,员工群众还算知情达理。俗语道,民不告,官不究;民告官,官则究。没有人民来信,没有群众举报,即使是暗藏着隐患或者是危机,也不好发动群众整谁治谁灭掉谁吧。老倪从很小就知道,无畏的争斗,伤身,伤心,更伤人。出生于六十年代中期的他,只知道自己的父亲当时是矿务局一个矿的副总工程师,懵懂的记忆里,父亲那段时间回家总是哭丧着脸,没有高兴的时候,即使到了夜晚,还要在昏暗的台灯下写着什么。有时,小倪一觉醒来,发现父亲泪流成行,灯光照着褶皱的脸面,显得更为憔悴了。终于,抵挡不住揪住脖领批斗、挂着牌子游街的折磨,一个雨天,父亲在矸石山附近的树林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后来,倪正行才从书本上、电影里、大爷大娘的谈话间,知道了那是人整人、人治人的时代。一句话,可能身陷囹圄;一件事,可能让你从今不得安宁;一纸小条,可能要了你的小命。父亲走后,母亲成了另一派头目的“战利品”,改嫁了一位矿领导,小倪被过继给了自己的大爷。刚满十八岁,大爷便张罗着给读完高中在家待业的倪正行报名,招工到蠡山矿当了掘进工,靠着扎实的底子,之后又读了职工大学。车轮飞转,时日如梭,老倪不敢回忆,也不愿回忆父亲健在的岁月,总觉得可悲,可怕,可惜……人啊,来到世上不容易,就是夫妻之间、亲朋之间,也没有十几年的好光景,时间这么短,亲还亲不够,就各奔东西了,咋还互相掐斗,你争我夺,咋还你派我派,你一伙他一伙。倪正行坐在办公室里,闲时对这事经常发呆。
老倪中等身材,头发稀疏,几年的酒场拼杀已经使得他的身材微有发福,连年的摸爬滚打使得他走路生风、习性干练,交过手的人这时才发现老倪是个善于思考的人、理念执著的人。老倪经常说,只要有人群聚集的地方,就有经济的发展和运行,有经济的运行势必就有人的杂乱思想、私心杂念的鼓动以及徇私舞弊的阴影,随之而来的就是你争我夺,包括利益的、地位的、管辖权限的,由此也就有了不该有的思想、不应有的作为。长期的煤矿实践和办案经历、与一些掌管实权的人物不止一次地交流,这些年,老倪也在实践中摸索、形成了一套自己独特的办案原则和教育方法:对违纪者,不打不闹,不急不躁,文火慢炖,锅开味到。老倪经常在领导身边旁敲侧击这样的理论,一个干部,爬到这一步不容易,要让他们珍惜岗位不犯错,关键是:善要引导,恶要原谅,退一步讲,就是犯了错,也得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不是。犯错的人,思想不通达,认识不到位,检查不深刻,老倪便盯上靠上,一个劲地腻歪,到后来,没有一个出得纪检委的门不感激老倪的。
腻歪,本意是烦弃,老倪的老家就在中华文化发源地之一的大汶口边边上,说一个人很腻歪,往往就是说这个人光做同一件事,时间一长,产生厌倦,你烦人家、人家也烦你。在农村,腻歪还有一层意思就是褒义的,说才结婚的小两口很是腻歪,就是说能黏糊在一起,搅合在一块,如胶似漆,难舍难分。更为重要的,在丰富多彩的蠡山矿企业文化里,人们对腻歪的理解还是挪活、不利索,即使大家几乎都知道腻歪更为深刻的含义应该是精神的投入、事业的执著以及事不怕小、事事警觉、不达目标誓不罢休的态度。对违纪者来说,腻歪的结果,无非是吃不了窝头,做不了监,抖抖风尘继续干。对老倪他们而言,执著的结果无非是少拿点奖金,少喝场酒,保护干部做中流。同时也少给组织添了麻烦。老倪对公事执著,对自家的事也不例外,就是执著加腻歪。有一年,临近冬天了,家里的叔伯二哥知道倪正行在矿上干检察,就是查当官的,查处犯了错误的当官的。一见面,二哥就对小他两岁的倪正行说,你在矿上专门查当官的,特别是那些犯错的当官的,他们都是胆大、有实权的,胆子不大不敢做,没有实权不犯错。于是提出想让他打个招呼,从矿木工房拉点劈柴回家。倪正行一拖再拖,你说干点活儿不犯愁,就是找领导办自己的事情犯愁,接连腻歪了几天,最后给二哥说经营矿长出发好几天了,不知啥时候能回矿,别人不给办也不敢办,最后也没有开口子拿到劈柴票。在宿舍转悠了好几天,回到农村老家,二哥给父亲说,俺这个兄弟,真腻歪死了,再也不去找他办事了。
二哥走的第二天,掌管木工房的李科长因为未出具出门证,擅自外运劈柴、板子,有的是才截出的好料,被治安科查获。被约谈到纪检委,倪正行给他谈了好些观点。才开始,邻居老武听说此事,以为当家二哥在倪正行家里住了几天,没拉上劈柴就回去了,一定是老倪的亲戚在借机报复人家李科长,于是见了老倪也邪了眼神,说话哼声哈气的。
倪正行对李科长说:“东西是矿上的,权力是矿上给你的,利用职权看不好家,甚至是监守自盗,那就更不应该了。”
“当领导,可不能看着矿上的东西就眼红。仔细想想,矿上有的,咱们家里没有的,有的是。就像咱们到了超市,看啥啥喜欢,但是得有经济往来,得支钱。”
“老倪,就这一次,也是第一次,今后改了还不行吗。”副科级纪检员的身份与副科级主持工作的李科长对话,李科长觉得老倪过于执著甚至到了腻歪的地步,哪有这么些理论胡搅蛮缠。
老倪当仁不让。
“是不是第一次,老天爷最清楚,你自己最明白。当然,处理你不是主要的,小洞不补,大洞受苦,接受教训,不再重犯,反复地给你说这些事,也在情理之中。”李科长心甘情愿地接受处罚,还写出了检查书。
“奥,你……这……,目的是让我别再重犯错误,给你添麻烦呀。”李科长这才有所顿悟地离开了纪检委办公室。
蠡山矿,因经商鼻祖范蠡早年曾在矿区附近村庄蠡山村活动而得名。经商,自有经商之道;爱财,自有取财之道。老倪这几年也在不断研究矿区党风廉政建设的规律。通过上网搜索,老倪更是喜欢提炼一些名词佳句和流行语,作为教育的素材。这几年,老倪也形成了一个习惯,遇到好的句子就摘抄下来,慢慢地辑录了厚厚的一大本,意念之中等退休了,也结集出个册子,以作留念。
“钱,不是万能的;但是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钱少了,乱心,整天考虑怎么挣钱;钱多了,挠心,整天琢磨怎么花钱。”
“金钱是最好的仆人,却是最坏的主人。”
“领导干部要有五平之心,就是为人处世讲平等,谋事干事重平实,发展进步需平稳,名利得失要平衡,精神境界求平和。”
“核算自己的人生,要算好人生几笔账,就是政治账、经济账、亲情账、健康账、家庭账。”
“聪明人用别人的教训教育自己,愚蠢的人用自己的教训教育别人。”……一些名言佳句,还收录到了公司党委编辑的《廉政文化建设手册》,被广为传播。老倪觉得,人,能不能做到遵规守矩,关键还是个人的思想,思想不歪想,脑袋不乱想,闲时不瞎想,职责之外不梦想,就不会指使行动。他经常对不断从基层单位调来帮助工作的同事讲,“小腐败”不反,“大腐败”受乱。一个人如果不注意小节,没有了信仰的坚守,失却了信念的执著,将来定是酿大祸、铸大错。对于有反映的来信来访,老倪像抓住了救赎干部的一条绳索,一追到底,没有结果就不放弃,总体还是考虑挽救问题,实施及早挽救的做法。“老倪这是对组织负责,更是对干部个人负责呀。”企管科审计员小薛接触了老倪一段时间后,这样评价他。
叮铃,叮铃。老倪办公室的电话不论是上班还是下班,总是叫个不停。因为矿上对外公布的举报电话就是这个号码。工作的需要,即使是下班了,职业习惯也促使老倪把办公室的电话转移到了手机上,以便随时随地接受员工的举报和情况反映。每当遇到基层单位实名举报的主儿,老倪显得特别认真、细致,有时简直有点腻歪到顶。老倪说,腻歪不为过,不腻歪才是错;执著不为错,而执著歪理就是错。把事情弄清楚了,给了举报人一个明白,还了被举报人一个清白,就是能腻歪几天也不是坏事,终究,人家举报一次问题,还不知道要琢磨几天,寻思着拿起电话要说哪些话,在心里要下几天的决心?到了实在是忍不住的时候,憋不得的时间,才会使此一招,这就是过来人的体味,也是对员工的感情。有一次,在核实实名举报人信息时,到单位查遍了出勤名册,就是找不到这个人,同事老宣说也算尽到了职责,给领导有个交待就算交差,可老倪顺着名册翻来覆去读念,终于发现举报人原来是用了名字的谐音。
与被举报人约谈时,老倪自是多了许多的手法。善人有善心,善心有善行。苦口婆心,语重心长,旁敲侧击,纪律引导……都会达到预想的效果。次煤加工厂的郑厂长苦心经营几年,为蠡山矿的发展出力流汗,但是老倪和同事们经常接到打印好的举报信,今天用报纸上剪辑的字拼凑粘贴起来,明天用不同的字体打印多份,后天又有人把信件有意识地丢在了办公楼前过道上。反映的问题,集中在有不开票的次煤被运走。按照程序汇报后,老倪的腻歪也就开始了。组织五六个人的专案组,前前后后历时两个月,翻阅账薄、凭证几百本,询问有关人员不下百人,终于有了一个像样的结果。郑厂长被开除党籍,行政降职,做了经济处罚。老倪说,干纪检这一行,不能没有真事,没有真事就会失信于民;有问题我们查得出,就显得有真事,有真事就是对举报人一个交待,这叫取信于民。
“呜呜,呜呜……”对门邻居老庄一直觉得老倪家有点蹊跷,平时不大敞开着门不说,亲戚家人来商量完麦收的事情,也是乱上一会儿,就各奔东西。而今天,人声嘈杂,人来人往的,觉得好像老倪家出事了。进门一瞅,老倪的老伴在床边抽搐着,“肯定是干工作得罪了人,叫人家撞到了沟里,咱给矿领导说说,不干这费力不讨好的活路了,呜呜……”老庄只是用白眼珠狠劲地瞪着老伴。
一般地,老倪在周六要到矿宿舍以南的蠡山转转,放松一下心情,慢慢成了不成文的习惯。绿树成荫,麦浪翻滚,麦香扑鼻,一派丰收的喜悦袭上心头,家里的几亩麦子也快熟了。由山上下坡骑车慢行,快到山脚时,迎面驶来一辆大头车。大头车速度不慢,一路呼啸而来,老倪来不及躲闪,也不知咋地,今天的车闸也奇怪地失灵了,一转瞬,连车带人翻进了几米深的沟里。右腿被自行车压住,连摔带压没有了知觉,借着冲劲几条肋骨被挤得生疼,好像出了状况……待到有人发现时,已经昏迷。手术后躺在病床上几天时间里,老倪隐隐约约觉得那司机好面熟,尤其是坐在副驾驶的那张笑脸,似曾在哪家酒店参加过“庆功宴”……
当家的二哥听说兄弟出事后赶到了矿上。这天中午,伺候老倪睡了,在楼道外抽袋烟的工夫,楼上的邻居老武问及了上次拉劈柴的事情。二哥凑近老屋的耳根,悄悄地说:“别提了,后来听亲戚说,正行呀,连问都没给问,他那腻歪劲,谁不知道呀。”老武暗自思衬地点点头,也似乎悟出了李科长出事的缘由。
(编辑:李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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