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集益
1.
半年前,村长得知自己得了一种病,这样病叫做癌。村长离死期已屈指可数了。然而村长不想死,他还非常不想死。他总是对家里人说,要是我还能活上十年,那该多好!我会想方设法调到乡里去的,我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然而村长知道,他的生命只剩下短短的几个月了。癌细胞迅速地在他体内扩散,当他晚上睡觉前把手按在肚皮上,感到肚皮硬梆梆的,仿佛里面生长着一块古化石。他就对自己说,金基,你在武斗的时候没有死,在为爱单挑的时候没有死,75年发洪水被泥石流卷到井下村去没有死,前年为村里修公路被哑炮炸伤了腿没有死,而今天,美好的日子刚刚开始,你却死定了。他说完,流了一脖子泪水。
等待死亡的日子是痛苦的。村长就在这痛苦中回忆他的一生。想想村里与自己年纪相仿的,有的打着光棍,有的像牛马一样死做,有的发了点小财,有的干脆跑到外地去了……就是没有一个是比自己先死的。村长是一个好胜心特别强的人,一想到别人一餐能吃下三碗饭,强壮得像头骡,并且还能活上三、五十年,他的心就胀鼓鼓的,很难受。因为他明显比那些人聪明,能干,有前途,然而他却最早淘汰出局了。他不甘心,他不服气!特别是一想到现在的政策越来越好,往后的日子是温饱奔小康,小康奔大康,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把拳头捏得紧紧的,他真想跑到街上,对村里人喊,这辈子不是我金基输了,而是老天爷太不公平了,我吃了哑巴亏!
那些天,他简直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他摔家里的东西,打自己的脸,恨自己不争气,又恨别人为什么不生癌。他不许家里人跟任何人提到癌,也不许任何人跟他提到癌。他早上还躺在床上唉声叹气,下午则有可能出现在村委会,在会上,他简直就是在跟别人拼嗓门。只是到了晚上,他会变得很脆弱,总是哭,总是梦见牛头和马面。他不能静下来,一静下来,就会想到自己吃了亏;一想到自己吃了亏,思维就会钻进牛角尖;一钻进牛角尖,所有活着的生命就会成了他的敌人……
终于有一天,一个荒诞的念头就像闪电照亮黑夜一样闪过了他的脑际。那个念头是这样的:我不能白死,我金基绝不能白死!真要死,也得有人陪我死!否则,就是变成鬼,我也不会瞑目的!……一想到自己的死就跟皇帝的死一样,是“有人陪我死”,村长身上的血就开始沸腾了,癌病变的肝脏也不那么疼痛了。自从得知自己得绝症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这样精神振奋过。
他决定立刻就开始行动。
然而先杀谁呢?为了这个问题,村长前前后后想了许多天。每想一回,就头痛一回,最后终于躺倒在腾椅里,没劲了。因为不论先杀谁,其结果都是不公平的。而村长现在最痛恨的就是不公平。当然,村长完全可以先从自己的仇人下手。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仇人总是该死的。譬如河对岸的陈阿法,譬如村委会的德林,他们与村长的仇恨可以说是不共戴天的。但村长又多心地想:杀他们是容易,但他俩是我的仇人,杀死之后更是我的仇人,他们在阴间一定会找我报仇,那么我死后将会活得很惨。特别是陈阿法,自从跟他女人相好,已经有三次发誓说,我这辈子斗不过你,我下辈子非要斗得过你!我不但斗得过你,我还要把你阉了才解气!一想到陈阿法那信誓旦旦的毒狠劲,村长就对来生充满了恐惧。
甚至,村长还想过对自己的亲人下手,下手的工具是一小瓶敌敌畏,就放在阁楼的某个墙角。甚至,他都想好杀死他们的托词了,譬如:我死了,谁来照顾你们?吴村的人都是坏心眼,我放心不下你们,而我们一块服下农药,在来生还将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我还能照顾到你们……但任何事情都是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一天,村长终于绝望了,他骂自己说,金基,你下不了手,因为你是一个孬种!你就配像狗一样白白死掉!--村长还从来没有对自己这样不满过。
又一天,村长又骂自己说,金基,你这个胆小鬼,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你都快死了,你还怕什么?等到你躺在床上等死的那一天,后悔的可是你自己!到时候,连你自己都要嘲笑你自己,你会说:你的上半辈子活得很精彩,下半辈子到了快死的时候给自己抹了黑。但你后悔也没用了!金基,如果你还想在世上留个好名声,你就行动起来吧!到你死的那一天,人们就会说,他死得值!有那么多人陪着他死!
终于有一天,村长在裤腰里藏了一把折叠刀,走在了街上。他非常紧张。他老感觉有人躲在身后盯着他,又老感觉那刀已经自动打开,并穿破裤腰从里面钻出来了。他一面装作没有被盯哨,一面又要装作搔痒按住刀。他简直就要发疯了。因为他越是小心,越是感到自己露出了马脚。他手慌脚乱,一门心思想逃跑。可一想到逃跑,内心深处那个刻薄的声音就再次响起来了。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街上有人担心他晕倒,就上前搀住了他,说道,村长,你怎么了?你满头大汗,脸色就跟青石头一样,要不要喊你家秀红来扶你?他说,我的身体很好。那人鼻子一酸,生气似的说道,村长,你就不要再瞒我们了,我们都听说了,去年还看见你上山砍柴,下河摸鱼,真没想到这样一个健康的人……村长还从来没有被人同情过,此时,他就横下了一条心,他想:你再说,你再说,你只要提到一个“癌”字,我就一刀捅了你。可那人好像洞悉了一切似的,光是“你要挺住千万要挺住”,就是没提到那个该死的、决定他俩生死的“癌”字。
村长从街上疲惫不堪地回来,就病倒了。
然而就在村长动摇了杀人念头的日子里,吴村却发生了一件骇人的新闻。
他是听提着几瓶罐头来看望他的村支书讲的,说村里的机马又发疯了,他的几个本家用竹尖把他刺得趴在猪粪上。有一个叫宽带的本家因为用竹尖刺机马刺出了瘾,堂哥猪夫去阻止,把猪夫的一只眼睛打瞎了。猪夫伤愈后,非得让宽带也变成“一眼瞎”,他四叔不让,就把他四叔给打死了。在安葬四叔的那一天,村里有名的抬棺人大脚风在他们家吃丧饭,可吃着吃着就被鱼刺噎死了。他的儿子六六粉认为父亲的噎死完全是因为宽带在他父亲大口吃鱼的时候故意大叫一声引起的,就从墙上抓过一把铁耙,向宽带冲了过去。铁耙先是刨中了宽带的左臂,紧接着,铁耙又刨进了宽带的背脊,宽带的背脊就裂了开来,宽带的半根脊椎骨和数根肋骨就掉落在地。透过裂开的口子,还可以看见宽带的心脏在呼呼呼地乱跳……
要是你当时在,是能阻止后面的事情发生的,村里人最服你。村支书走的时候,叹了口气。
听了村支书告诉他的血淋淋的新闻,躺在病榻上的村长再也躺不牢了,他爬下了床,当晚就吃了三大碗饭。此时,杀人的欲望在他体内就像喷薄欲出的岩浆一样汹涌激荡了。特别是当村支书说到六六粉怎样有声有色地用铁耙耙出宽带半根脊椎骨和数根肋骨这一节,他的血管里突然出现了一万只跑速很快的老鼠,它们在村长的血管里疯狂地乱窜,那情景,就跟它们触了电一样。
他第二次来到了街上。
这一回,他的手里提着一只尿素袋,尿素袋里藏着一把磨了很久的刀。他又对自己说,金基,你都是一个快死的人了,你怕谁?你到底有什么好怕的!连抬棺人的儿子都比你胆大!反正你已经活不长了,你想杀谁就杀谁去!--现在,村长也不管什么公平不公平了,他满脑子都是磨刀的霍霍声,撕杀的呐喊声,老妇的哭泣声,血流的哗哗声……一不留神,宽带那副悲惨的死相就会映现在他的眼前,他真渴望举着铁耙冲上去的是他。
此时,村长的眼睛血红血红的。他虚弱的身体里充满了力气。他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地向路边的一位老农走去。因为他自认为他虽然重病在身,但对付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当时,老农正坐在一块背阴的石头上搓草绳,一边搓一边用手背擦汗。村长就暗暗往手上使了使劲,像跨一条很宽的河流一样跳了过去。谁想就在这时候,老农因为要把搓好的草绳捆起来,刚好拽了一下草绳,而村长又恰好踩在草绳上,村长就一个趔趄,差一点摔死。
看见有人摔倒在地,老农吓坏了。一看是村长,就更情难自禁。他哭了起来:老天爷,为什么得了癌的不是我?为什么好人却偏遭报应?像村长这样的好人,你到哪里去找?老天爷,你是不是一个瞎子呀!……
原来,他就是吴村有名的狗不理,在几次快要饿死在床时,是村长救济了他。狗不理年轻时没程度,老了,却懂得知恩图报。自从得知村长生了癌,他的眼泪就没有停止过。这时候他紧紧地抓住了村长的手,将憋在心里憋了很久的话,说了个够。
在老农伤心欲绝的感恩戴德中,村长的心像他的眼眶一样发热了。他终于知道:他对谁都下不了手,不光是下不了手,他甚至非常不愿意离开他们。他现在感到很幸福,因为村里人还都惦挂着他,记着他的好。那一天,村长坐在狗不理的门槛上,一直坐到很晚才离开。离开的时候,每家每户的灯都亮了。
在这走动着的暮春的黄昏,空气中飘来了母亲呼唤孩子吃晚饭的声音,小鸟归巢的声音,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围坐在桌前说说笑笑的声音……这一切以前从来不曾注意,今天却无不刺激着村长对于曾经拥有的幸福生活的追忆:母亲的气味,参加红卫兵,难忘的初恋,儿子的降生,某一种做爱的姿势……
其实,村长也想到过战胜病魔,只是这个念头每次都被自己用一颗流弹打死了。因为他清楚地记得他的父亲,他父亲的父亲,都死于癌症,他们所作的抗争只是增加别人的痛苦罢了。他知道用不了多久,他也将像他们一样痛得满地打滚,那见谁咬谁的场面就跟疯狗一样……而能够减轻这种痛苦的,唯有死!
一回到家,村长才想起这么晚了妻子怎么就没差儿子上街找找他,就生气了。他说,我是一个快要死的人了,你们还不关心关心我,难道我这辈子还没饿够肚皮吗?其实,他的妻子秀红也没吃晚饭,她刚刚从井下村租了一头公猪回来,因为家里的母猪发情了,急着要交配。前几天因为要侍侯病榻上的村长,抽不开身,今天见村长气色好转,就匆匆出门了。她本来可以在天黑前赶回家的,没想到在路上遇到了来村里抓六六粉的乌拉乌拉叫的警车,又碰上了哭哭涕涕、疯疯癫癫的大脚风老婆,公猪直往油菜地里跑,所以回家就迟了。
但村长没有因为这些理由原谅她,他一味地说着自己就要死了,就要死了,说的时候还恶狠狠的。妻子就发火了,金基,你只想着你自己,你一死百了,你就不想想我们母子俩,你走后,我们该怎么办?别的村干部都知道往家里捞钱,只有你是往外倒贴的,如果母猪不怀上崽,接下来我们吃什么?我们只能讨饭去……妻子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哭得村长一句话也回不上去。
晚饭后,村长就默默地出去了。村长是怀着无限悲伤的心情来到村口枫树湾的。接着又从枫树湾往下走,一直走到凉亭那儿,才在一块岩石上坐下来。这时,他对自己马上就要死在自己的刀下,已经越来越有信心了。他对自己说:金基,你就别再回忆了,往事已经死了,像枯树一样死了,你在家里是个多余的人,你现在的任务就是把刀举起来,让你静脉里的血痛痛快快地流出来,你这就动手吧,金基!只有等到你动手的那一刻,你才会发现死亡的滋味很美妙!……
村长对自己说完,就真从尿素袋里取出了刀……
可就在这时候,衣襟敞开、披头散发、狂奔乱叫的大脚风老婆突然在公路的另一头出现了……她疯得很厉害,看见了村长,以为是她儿子,紧紧地抱住了他,眼泪就像尿一样往村长身上撒,嘴里说,六六粉,我知道他们不会抓你!快跟妈回家……虽然村长百般否认,大脚风老婆还是硬扯着他,拽着他,死死不松手,并对他说,六六粉,你不用再装了,抓你的公安局已经走了,他们不会再来抓你了……但说着说着,又抱住村长哇哇大哭,也不知哭啥。
渐渐的,村长在大脚风老婆“热烈”的拥抱中,渐渐从自杀的念头中惊醒……就像刚刚做了一场噩梦,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妻子身边,他感到了梦的窒息以及从这窒息中解脱的欢喜……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感到体内涌上了一阵想呐喊想发泄想证明生命存在的激情……他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抱住他的女人是否犹存风韵,就将她按倒在地……
当他终于进入的时候,他似乎看到黑暗中突然闪烁起了强大的、像闪电一样兹拉兹拉响的生命力。
2.
杀死大脚风老婆之后,村长一度很恐惧,在胖公安像抓壮丁一样抓人的日子里,他的精神几近崩溃。他好几次想投案自首,又好几次想自绝性命。但这两种想法的自相矛盾,又让他在生死抉择的道路上寸步难行。
因为当他企图投案自首时,他内心就会响起这样一个声音:金基,你傻了,你的脑袋也像机马一样出问题了?我跟你生活了一辈子,我看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哪!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投案自首后,等待你的是什么?将是世人的唾骂,法律的制裁!等到判决的那一天,十里八村的人都将跑来看,而他们又不清楚你到底死得值不值,他们只知道被判死刑的人都是坏蛋──当年秦桧杀死了岳飞,人家就在他的铜像上磕烟斗,把他的脑壳都磕出洞来了,现在大伙虽然抽卷烟了,但他们会想出各种折磨你的办法来的!他们会让你跟猪夫、六六粉站成一排,当着他们的面吃“花生米”,那玩意从黑洞洞的枪口里砰的一声飞出,还没等你反应过来,你的脑袋已经开花了……
想到这儿,村长就感到很后怕。好像真有两名荷枪实弹的警察押着他,台下,是一片黑压压的愤怒的人群。特别是想到自己没做好准备就丢掉了性命这一节,他感到极不满意:因为不管怎样,命总归是自己的,你们要我死行,但你们得让我死个明白,死个愿意,要让我知道这死的过程到底是怎么样的,就好像跟女人睡觉,先是什么个滋味,后是什么个滋味,中间又是什么个滋味,每一环节明明白白……但不管怎么样,那子弹飞转的速度还是太快了。
于是村长就决定自绝性命了。因为在村长看来,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只要是自己选择的死,不管利用什么手段,比起被人押着去枪毙,总是要强上一百倍一千倍的:至少,它是一种慢慢酝酿出来的死,是自己选择的,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的,如果把这过程比做发酵,那么,一个人死之前是一堆肉,那么一个人死之后就会是一坛酒,一坛越陈越香的酒……
其实,这是村长第二次作自杀的决定了。虽然第一次作这样的决定时,因为仓促的缘故,或者说有人打搅的缘故,他没能想到“死之前是一堆肉,那么死后就会是一坛酒”这样有诗意的句子,但那一次他如果真的一刀砍下去,应该说,效果还是一样的,他的表现也是勇敢的。但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当他再一次拿起砍刀时,他突然对死充满了恐惧。虽然他三番五次劝自己说:死亡的滋味很美妙,晚死不如早死,早死不如现在就死,连古代的英雄张飞也是死在自己的刀下……但他还是感到那刀有千斤重。
这时候,连村长自己也感到困惑了,他问自己,金基,你这是咋的?你小时候敢下河抓螃蟹,大了,反而不敢了?于是他对着砍刀细细看起来,一看,才发现问题的所在了:原来,这不是当初的那一把刀。而当初的那一把刀在此时的村长看来,无疑是有一种让人想死的神力的。于是村长拐到猪圈后的柴房里,找出了那一把刀。他像对待老朋友那样抚摩它,然后啜泣着对它说:刀,今天我又要自杀了,上次你不听话,弄错了要杀的人,今天,你就成全成全我这可怜的人吧!说完,村长将刀举了起来……
但巨大的对于死亡的恐惧,犹如突如其来的贫血,使得村长像刚从地上站起来时似的,两眼黑了一下……
傍晚时分,村长才恍恍惚惚地醒来,醒来时想不起许多事,只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是运用自己最中意的死法:砍断左手臂的静脉流血而死的。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所谓的“死”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他只知道有那么一阵他躺在云端上,感到天晕地转,并且很恶心,就呕吐起来。他现在还感到天晕地转,但他开始发现自己是躺在床上,他感到现在好多了……
这时空气中突然响起了一个哭哭啼啼的声音:金基,金基,金基……村长感到这个名字很面熟,他怀疑是谁在叫自己,就试探性地“嗳”了一声。于是村长看见一个中年妇女在哭,一个男孩在哭,还看见许多面目可憎的人附和着哭。他们的声音闹哄哄的,村长真想推开这些声音。村长憋足了劲,想说得响一些,可吐出去的声音很轻:啊,我死了吗?你们怎么……在这儿……我头痛得……厉害。这一声之后,屋子里安静了。
从妻子那儿,村长最终相信自己并没有死。妻子说,她从稻田回来,没在屋里看见他,就以为他出去了,到烧晚饭时才发现他仰倒在柴房里,后脑勺被地上的一块尖石头磕出了血,怎么叫他都不应。一定是你去割藤条的时候不小心,向后摔倒了,摔成了脑震荡,妻子后悔地说,都怪我,每回都把柴禾捆在一起。
村长就嗯了一声。
事后,村长常想:唉,人生了癌很可怕,公安局到处抓你更可怕,但比起死来,死是真正可怕的,要不然,得上绝症的人就不会去熬最后那段日子,被判死刑的人也等不到宣判的那一天……村长一想到自己正经历着人世间的三重可怕,就觉得自己这辈子什么都经历过了。他常常有一种超脱的感觉:唉,这世上体验过死的人又有几个?活到我这份上的又有几口?金基,你不简单!
但这样的日子没过上几天,村长就超然不起来了。
大概是前段日子又要自杀又要杀人什么的,神经处于紧绷状态,癌疼痛被他遗忘或者抑制住了。如今,他紧绷的神经一放松,就好比麻药一解除,癌疼痛就像成千上万的毒蝎一样卷土重来了。村长起先还想,我连公安局都不怕,我连死都不怕,这点痛算什么,再痛不就痛到死吗?我已经死过一回了。但疼痛在继续。他感到肚子里有马在跑,有戈在刺,在箭在飞,有火药在爆炸……他感到自己实在撑不下去了。
他开始捂住肚子大叫:哎哟喂秀红,我还不如上吊死掉!我还不如让公安局毙掉!秀红,秀红!你你……你你……就赶快找人把我杀了吧!我真的……真的……一分钟都不想活了呀,秀红!
后来村长又尝试着不叫(实际上是疼得他叫不了),他就往嘴里塞毛巾,塞被角,或别的什么东西,当肚子疼起来时,就死死咬住,咬得牙齿发酸、满头大汗时,疼痛真会减轻许多。但没过多久,这办法也不是很灵了。他得用一些带尖角的硬物如桌角,顶住日益坚硬的胸腹才行。但这最终也不是办法。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剧痛中,他只好在地上像当年他的父辈那样打滚了。
每当这时,作为妻子,秀红就要泪水涟涟了,她又熬汤又煎药,总是好言相劝,金基,再忍忍,喝了这药,是我特意托人从县城买回的,喝了它病会好起来的,井下村的阿忠就是喝这种药治好的。而每一回,村长都恶狠狠地一挥手,把药汤泼了,他骂道,没用的!没用的!我不活了!反正人都是要死的!谁也救不了我!没有人能治我的病,秀红,我怎么就这么倒霉!
秀红知道,生癌的人痛起来是很难受的,就是五马分尸也不过如此,有时候她真恨不得村长这就真去了。但后来,村长却再也不叫唤“我一分钟都不想活了”之类的话了。他似乎很怕死。有一回,她拐弯抹角地向村长提到请人选墓地、打棺材的事--在吴村,大部分人都是在他生前就为自己打好了棺材、选好了墓地的--没想到村长一听这话,哇的一声哭了:我还没死!我还要活下去!你们别指望我死,我只是感到肚子有点不舒服!……
秀红就想说,金基,你都到这地步了还拖什么?还撑给谁看?你拖一天就要痛一天,你这又是何苦?不是做妻子的心狠,我是实在看不下你被病痛折磨的样子啊。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有一天,妻儿都忙农活去了,家里只剩下村长一个人,他的肚子又痛起来。痛得那个难忍啊,吃止痛片不行,骂娘不行,咬皮带不行,用犁铧柄顶胸腹不行,村长就拿起一把刀大喊一声,冲到院子里去了。他对着院里的那棵老槐树一阵猛劈猛砍。他先前对老天爷的仇恨,别人为什么不生癌的诅咒,以及像闪电一样照亮他生命尽头的杀人念头,这一回又在他的脑海里像火山一样爆发了。这时,疼痛早已奇迹般地消失了。
他恶狠狠地想:万事开头难,我既开杀戒,为什么不再杀人?反正杀一个被抓是死,杀两个被抓也是死,既然都是死,我为什么还不去杀人?!
村长向自己提出的这两个既简单又好懂的问题实在是太有力量了。特别是当他回想起那天晚上在凉亭那儿奸污大脚风老婆之后、又在意犹未尽中砍死她的镜头,他的神经再度亢奋起来,紧绷起来,浑身充满了期待。村长心想:人总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同样是死,又都是被枪毙,可不能死得太傻。村长这么一想,就大有懊悔自己近来浪费青春好时光之意了。
然而先杀谁呢?村长再一次被这个问题难住了,因为这一次不论先杀谁,其结论都是可以的。但到底是先杀谁呀?于是,一村子的人在村长的脑袋里像赶牲畜似的,从前头赶到了后头,从后头赶到了前头。没办法,村长最后只好决定抓阄了。
然而就在这时候,村长一下子看见了他要杀的那个人:那个人就是后来被他泼上煤油、活活烧死的六指头。这个倒霉蛋不迟不早,恰好在村长决定抓阄的时候,赶着一头半死不活的牛从村长家的院门口经过。
村长当时的想法很简单:这个人是谁见谁摇头的二百五,是爱跟村干部顶嘴专门破坏秩序的人,是虐待父母又要靠父母养活的人,是到处调戏妇女还把屎拉在别人水缸里的人……村长觉得这样一个二百五是很该死的。
村长一想到这一回要杀的将是一个该死的人,心里感到很坦荡。他对自己说:金基,上一次你杀死的是一个刚刚疯掉的女疯子,这一回你要杀的是一个二百五,他们都是脑袋出了问题的人,虽然不能说替村里做了好事,但至少替他们的家人减轻了负担!--虽然村长说这话的本意是想安慰自己,因为他很清楚杀人究竟是犯法的,不管对方是疯子还是傻子,但一安慰完,他竟误以为是别人在夸他,他就有点飘飘然。他把两手别在屁股后,抬抬脚,出门了。
村长一出门就碰上了胖公安。他着实吓了一跳。暗暗叫苦道,要不是人的心包着皮和肉,刚才这番话非被他听见不可。他强装镇定,迎了上去,善喜,你忙啊。那时候的胖公安还没有变傻,站住答道,噢,是你,村长,好久不见,看你的气色,好多了。于是村长把这几天自己所受的折磨进行了一番渲染,又为自己因病在身不能帮着做些调查工作表示歉意。最后,村长指着胖公安手里拿着的一捆塑料管,问道:善喜,你这是……
胖公安被村长问得脸都红了。他说,我正四处找人要精液哩,山里人封建,一听说要他们的精液,人全跑没影了。村长先是没反应过来,接着就好好笑了一通。他喘着气说,什么封建,如果你是个大姑娘,他们肯定争先恐后掏出腿根那玩意,俗话说,一滴精十滴血,听说城里人用这东西美容。
胖公安正言道,我可不是倒卖这东西,我完全是为了破案之用。村长也正言道,有你这样破案的吗?哪个凶手会自愿跑到你跟前把那么好的东西排在你的塑料管里?胖公安无奈地说道,唉,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至少采到一个,嫌疑对象就少一个,唉,受害者死得莫名其妙,听人说那一天我们刚带走他儿子她就疯了,侦破小组实在找不到凶手的蛛丝马迹,以及作案的动机。村长就有些同情道,都查了哪些人的了?胖公安就一一作了回答,譬如村里的几个光棍,性欲旺得不撑的男人,宽带的几个本家,几个主动提供精液的党员,还有几个精神不健全者,等等。
这时,村长拉着胖公安,说道,善喜,来,到我家坐坐,喝杯茶,趁这工夫也给我量一管。一听这话,胖公安连忙摆起了手,说,哪能,村长,我就是把土地爷的精液弄出来,也不能让你破费这东西,身体虚的人需要养精蓄锐,我甚至都要劝你近段时间不要去碰女人,即使有时候你很想。村长就答道,谢谢,谢谢,我自生病后,已有半年没碰女人了。胖公安就满意地点一点头,说道,这还差不多。说着,就向村子的另一头一曳一曳地走了。
见胖公安走远,村长慢腾腾地紧一紧裤子,骂了句:笨蛋![NextPage]
3.
村长杀了六指头后,没过几天,又想杀人了。但这一次将杀谁,几乎没费什么脑子。因为这时候他听别人说,胖公安因为连续用脑过度,突然傻掉了。他自己也发现胖公安确实傻掉了。现在,胖公安住在枫树湾的一间破屋里,不等天亮就在村子里像毛驴一样走来走去,那三句半“其实呢,这个道理很简单,很简单,这个道理就是,其实呢,这个道理很简单,很简单,这个道理就是”,简直让整个村子头痛欲裂了。
村长决定下一个将杀的就是他。
可是这时候,也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村长常常会听见脑子里响起这样一个声音,金基,别人没看见你杀人,但你自己看见了,你忏悔吧!村长起先很不想忏悔,当那个声音一响起,他就骂,忏悔个屁!我又没有乱杀无辜!但那个声音很顽固,它一遍一遍地响起来,响得村长真以为自己犯下了错。特别是六指头下葬那天,送葬的队伍从门前过,村长看见六指头的老娘好几次哭晕在地上,如果不是有人及时安慰,她非将心哭碎。村长本以为,六指头虐待他们,拖累他们,现在他死了,他们会松一口气,却没想到他们会这么伤心。当时,村长就对自己说,金基,你看看,你看看你做的好事,人家老两口已经活得够苦了,你还要往人家伤口上抹盐,你是人不是人?村长说得自己脸都红了。
三天后的一个下午,村长拿勺子到水缸里舀水,一勺子下去,好像碰到了硬物──这样的情况在冬天确实是会遇到的,因为水缸里结了冰,但这时候不是冬天──村长就扭头往水缸里看,这一看差一点吓破他的胆:只见水缸里分明浸泡着一具白花花的尸体,村长扔下勺子就逃。但随即赶到的妻子却怎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她分明看见水缸里的水清得就像没有水。又过了一天,是晚上,被病痛和恐惧(即有被抓的恐惧又有死亡的恐惧)折磨的村长睡不着,想到院子里透透气,却突然看见浑身焦碳的六指头从他家的老槐树上爬了下来,径直来到他的跟前,向他伸着一只焦碳的手掌,说,村长,我被你烧成这样,我每天都要往身上抹很多牙膏,村里的牙膏都被我挤光了,我现在浑身都是水泡,很难受,村长。
这时候的村长已经被各种恐惧折磨得晕头转向,竟没有害怕,走回厨房拿来了牙膏给他,说,这是昨天刚买的,你就拿走吧。却见六指头啪的一声将牙膏摔在地上,哇的一声哭起来,我被你烧成了这样,我被你烧成了这样!你难道真想用一只牙膏就把我打发吗?村长!村长擦着冷汗说,那你想怎么样?六指头就指着老槐树,说,我也要把你吊在树上,用煤油烧!村长终于愤怒了,去你他的蛋!你听着,我金基从来不怕吓!一旦把我惹急了,非得再烧你!说着,村长就抡起一把扫帚向六指头劈去,但劈中的却是一团空气……
村长病重了。没过几天,村长就快死了。他召集了亲友,向他们交代了后事。亲友们在纷纷抹泪之后,就各自回去等死讯了。只有秀红依旧抹泪,每天要抹许多回。这时候,打棺材的木匠也请来了,每天在院子里劈劈啪啪忙到天黑。但这时候的村长总是咽不了气,总觉得还有一件事没完成,但又想不起是什么事。这样拖了几天,等死讯的亲戚们终于等得不耐烦,妻子秀红也开始感觉麻木了,在适当的时候,她试着这样劝村长,金基,你就剩下一口气了,你只要全身一放松,这口气就会像被风吹散的烟一样消失了,但你为什么还不放松?到时候了。但劝也没用,村长就是死死憋着最后一口气。
有一天,村长终于顿悟了:啊,啊,金基,难怪,你,原来,在这之前,你,在这之前,答应自己,老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害得,善喜同志,街上,像驴,转来转去,君子一言,泗马难追,既然你,已经答应。
但是这一次,村长的癌症已经真正进入晚期,就是有再伟大的使命恐怕也不可能去完成了,更何况这些天,大脚风老婆和六指头更频繁地在他眼前出现了。也就是说,他离阴曹地府也就隔一张窗户纸这么远了。但又有谁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几天之后,村长竟又能吃点东西,或者在有人搀扶的情况下下床走走了。
对于村长,或许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杀人了,所以他把这“最后一次”看得很神圣。
这一天,趁妻儿出门,就悄悄准备了一些吃食,上路了。那是入夏后第一个热浪滚滚的日子,村长扶着墙,沉重的影子好几次把他拖垮在路上。
金基,还是回去吧,你已经杀死了两个人,该知足了,别人生了癌都是躺在床上等死,只有你是三番五次不肯死的,俗话说,人将死其言也善,我怎么就感觉你是越要死越使坏呢,照这样下去,阎王爷不会饶了你的,他非得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用烙铁烙你,用油锅炸你,用辣椒水灌你!金基,你现在往回走还来得及,俗话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不需要你成佛!我只要你不要再去杀人就行……将死的村长在让人睁不开眼的炽烈阳光里,好几次这样劝自己。
但村长又突然气愤了,我知足个屁!别人活得好好的,只有我死了!难道老天爷就不该下地狱?该死的是他呀!想让人生癌就生癌!想让人死就死!我们他妈的都是被他玩弄的棋子呀!大家都是逃不过他的魔爪的呀!你们吴村人今天也不要等着看我的笑话!你们再强壮再有力气,有一天也要像狗一样死掉的!到死的那一天你们还不如我有出息!现在我不行了,你们都躲着看我的笑话!你们这些狗娘养的东西!我真他娘的把你们杀绝了才解气!
但想归想,村长还是爱吴村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村长最清楚自己是吃这一块土地上的庄稼长大的,是喝这儿的水长大的。四十多年来,他在这儿呼吸,他在这儿干活,他在这儿走来走去。他把他的后代留在了这儿,也把他一生的光阴留在了这儿。年复一年,村长的足迹几乎遍布了吴村的每一寸土地,他拉的尿和屎也几乎渗透进了吴村的每一寸土地。村长最清楚吴村的哪些田地里融入了他制造出来的黑土……
这时恰恰陈阿法老婆路过,看见病入膏肓、步履蹒跚的村长,就跑过去搀扶他。但村长摆摆手,谢绝了。他说,难得你还有这份心,我心领了,你走吧。村长的绝情使得陈阿法老婆异常尴尬,她没想到村长会这样。她说,金基哥,这些天不是我不去看你,而是阿法把我看得很紧。村长像望着一个陌生人似的望着她,语气中已经听不见爱情了,梅,这是我最后一次出来走走了,吴村的山我很熟悉,吴村的田我都耕种过,我要给自己选一块墓地。听村长这么一说,陈阿法老婆的眼睛很快红了,金基哥,你不要这么说,你还会好起来的。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村长苦笑起来,说,人总是要死的,面对死,主要是我想得比你们更开。可是等陈阿法老婆一走,村长却哭了。他对自己说,金基,你哪里是去选墓地,你哪里想得比他们更开,你是逼着自己去杀人啊!只因为你在这之前答应过自己!但村长仿佛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所驱使,一路上尽管哭哭啼啼,极想回头,却终于没有回头。很快的,他来到了枫树湾,但仍然没有遇见胖公安。他已疲累,就坐在树阴里歇气。一边歇,一边回忆起了他跟陈阿法老婆相好的从前。
这时道路上传来了许多孩子的声音,这声音异常整齐,就像一首童谣:
从前有个胖公安
肚子大,脑袋小
屁股就像大气球
案没破,人已傻
因为他妈生他的时候吃了豆腐渣
噢!噢!
村长猛然惊醒,循着声音望去,只见白茫茫的道路上飞奔着一群十来岁的孩子。有的正用小石块掷胖公安,有的正用弹弓弹胖公安。胖公安灰头土脸,嗷嗷嘈叫,就像从煤灰堆里逃出来的熊一样。尽管他模样吓人,手里还拿着一根木棍,但村里的孩子们一点也不怕他。先是由几个跑得快的引着他,然后由几个躲在草丛里的用绳子拌倒他,他一被拌倒,他们就一轰而上,用一些烂泥巴甩他,甩得他满身的泥浆,非常狼狈。
村长终于坐不住了,他拖着病躯冲上去,喝道,你们给我住手!你们这些流氓,总有一天他会把你们抓起来坐牢!于是那些顽皮的孩子扔下手中的“武器”,踢着路边的野草,怏怏不快地走了。
村长扶起胖公安。胖公安两眼翻白,一幅十足的蠢相。浑身一股恶臭。说得难听点,他完完全全是一个人见人厌的乞丐了。又想想他当年英姿飒爽的样子,村长真有一股同病相怜的味儿。
村长问胖公安,善喜,上次在家门口碰上你,你还是好好的,几天不见,怎么成了这样?难道你傻掉之后,派出所里的人就真不管你了?
胖公安瘫坐在一石头上,右手始终不离木棍,呆呆地望着村长。
村长哽咽了一会,说,善喜,自从十年前你第一次来吴村办案,咱就认识了,虽说没什么交往,但也算是半个朋友,今天,看到你沦落到这样的地步,说实话,我感到很难过,我总以为,我生了癌,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今天才知道不是这样的,你现在的处境比我……并好不了多少……
村长说着,就流下了两行热泪。他一手拉着胖公安的手,一手情不自禁地去抚摸胖公安额头上的伤口(大概是被弹弓弹的)。却没想到胖公安突然一甩头,谁也不知道哪根神经出错了,竟一气说了二十多遍:其实呢,这个道理很简单,很简单,这个道理就是,其实呢,这个道理很简单,很简单……
村长的心彻底软了,他对自己说,金基,你看看,你看看,一个好端端的人就因为要破你的案,傻成了这样,现在,难道你还下得了手?你是一个万恶不赦的罪人哪!……有那么一阵,村长真恨不得钻到胖公安的肚子里去,他真想把他还原成一个像先前一样聪明的人。
但村长是知道他来到此地的目的的,他怎么会忘记呢?他含着泪对胖公安说:善喜,我从家里出来快两小时了,家里人很快就会找到这儿来的,我们都没有很多时间,也受不起折磨,就听我一句劝:你现在赶快离开这儿,走得远远的,别再回来!别在我的眼皮底下出现!你听见了吗?
但胖公安还是一副蠢相,仿佛根本就没有听见村长在讲话。村长就火了,他痛苦地咆哮起来:你听见没有,你他妈的这就给我滚,滚,滚!
胖公安被村长踢了一脚,只好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又在另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但是这一会,他没有再用他那双不会拐弯的眼睛盯着村长看。
面对这样一个比自己还可怜的人,村长真有些不知失措。他本以为杀死胖公安会比杀死大脚风老婆和六指头容易得多。因为这一次,他不用刀,也不用绳子和火,预想中的一切就跟帮妻子喂一次猪那样轻松。然而,村长却被自己的内心折磨得精疲力竭。他坐在胖公安对面,足足坐了五分钟。最后,村长捡起地上那包吃的东西,拖着他沉重的黑影,开始往回走。
此刻,他已痛苦到了顶点。因为他虽然是在往回走,却另有一股可怕的力量在逼着他往后退。也就是说,他虽然暗自下了决心,要放胖公安一条生路,却有另一半内心不是那么同意,它在命令他,它在逼迫他,它在折磨他──而他,在这许多年以来,一直是驯服于内心深处这一个奇怪的另一半的,他还从来没有与之对抗过……村长终于在走与退的反复踯躅中,回到了胖公安的身旁。
他战抖着他苍白而又打皱的手,解了几次都没有解开布袋子。最后,他无助地望了望同样望着他的胖公安,满头的汗水就像下雨似的。他们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就像两个来自不同部队的逃兵在一条堆积着死尸的战壕里相遇。村长感到自己的脑袋出现了一忽儿的空白。然后,他听见自己在问对面那个人,善喜……你你……饿饿……了吧?这这……是是……给给……你你……带的。
这时,胖公安的脸上闪过一丝惊疑,好像不相信村长的话似的,但这一丝惊疑很快就被迅速赶到的傻气赶跑了,他像一个傻子应该叫的那样叫起来:哦,哦!我饿了!哦,哦!我饿了!哦,哦!我饿了!哦,哦!我饿了!大概,连他这个脑袋出错的人也看出布袋子里胀鼓鼓的,里面一定装着吃的。
胖公安的叫唤,使得村长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他似乎又有些舍不得将装满吃食的布袋子交给胖公安了,尽管他从来不是一个吝啬的人。胖公安又饿饿饿的叫起来。叫得村长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就解开了刚才解了半天也没有解开的结。村长问道,善喜,你真饿了,想吃东西?
只见胖公安使劲地点起了头。他看见布袋子里果真装着许多好吃的,有煮红薯,有玉米棒,有萝卜干,有一瓶酒,还有一瓶罐头。村长首先从布袋子里拿出了那瓶杨梅罐头,看上去像被谁拧开过,并且漏掉了许多,但里面黑紫色的杨梅一颗没少,像女人的乳头,诱人无比。村长在将罐头摇晃了几下之后递给了胖公安。说,善喜,这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罐头,你先将里面的汤喝了,然后再吃杨梅,乖。
但让村长没有预料到的是,傻子毕竟是傻子,胖公安似乎对罐头一点都不感兴趣,他从地上抓过布袋子,似乎对里面的煮番薯更感兴趣。村长就趁机催他,善喜,这煮番薯也是为你准备的,快吃,快吃。
但让村长再次感到意外的是,胖公安看上去并不饿,他只是捏着煮番薯翻来覆去地看,并像狗一样用鼻子闻。这时,拿在胖公安手中的、被村长掰开过的煮番薯,自动裂成了两瓣,从它鲜红的肉瓢里突现出了白色的粉末。这意外的暴露终于使得村长一下子慌了手脚,他像疯掉似的扑了过去,想夺。但胖公安已经机敏地跳到路边的草丛里去了。村长一急,就完全丧失了理智,叫了起来:善喜,还给我!那是毒药!
这句话之后,世界突然沉寂了。
但胖公安毕竟是胖公安,他是受过专门训练的,他首先恢复了常态,对村长说道:村长,我等凶手出现已等了很久,但没想到,我真没想到……会是你。
什么……
其实,我一直到你打开罐头,还在否定自己。
什么……
甚至,我在番薯里闻到了耗子药的气味,我还在否定自己。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
什么……
我一直固执地以为,我还将“死”于突然来临的暴力袭击,就像死在我前头的那两个人。所以我每天提心吊胆,手里拿着棍子。看来,是我把凶手想象得太强壮了。
说着,胖公安就从裤腰上解下那副已经有些锈迹斑斑的手铐,并将它铐在了弱不禁风的村长的手腕上。
够了,村长,你也不要感到丢人现眼,有大脚风老婆和六六粉陪你,你死得很值。胖公安从身后推了一下村长,这样说道。
直到过了许久,被胖公安推到村口的村长还如坠梦中,他忍了很久实在忍不住了,就扭过头,去问胖公安:善喜,你你……真的……没傻?
胖公安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了,好像对不起老朋友似的,过了一会才答道:村长,你说的对极了。
不一会,全村的人就像一朵会发出叽叽喳喳响的乌云一样,将他们团团包围了。
(实习编辑:李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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