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麦地

更新: 2018-05-25 19:45:30

  初冬的月夜,无垠的原野银霜匝地,一派空明。在平原深处,一口机井旁边,一个人影孤寂地站着。

  她叫菊花,是北庄的妇联主任。丈夫叫双旗,如今在离家三十余里开外的招庄砖窑上当窑工。

  农历十月的上旬,是麦田里放冻水的最佳时节。农家户户忙碌张罗着占井浇地。菊花一早就到机手老四那里挂了号,偏偏的赶来赶去赶到了晚上来浇地。菊花站在松软的麦苗地里,耳畔喧哗着飞泻的流水注入附近垄沟里的嘈杂声,心里惦着跟着婆婆过夜的孩子——丑娃。不知这娃过夜能否很乖,听老人的话不?这娃天生的犟脾气,三岁的时候跟爸爸到姑姑家玩,晚上爸爸回来了,答应让姑姑待见一宿的丑娃,到半夜哭着闹着要找妈妈,哄也哄不下,吵得人家一家老少三更半夜不得安生,于是只好劳驾姑父怀里揣着步行五里地又送回了家。

  “丑娃乖,丑娃不想妈妈,丑娃愿意跟奶奶在一块玩,丑娃最喜欢奶奶了。”“呜,我要妈妈,我不跟你玩,我不……”菊花耳朵里仿佛听见了儿子半夜里跟奶奶哭闹的声音。

  “死鬼,到浇地的时候了,还不回来!”菊花心里怨着男人,气嘟嘟地抿着嘴巴,把铁锨横在畦垄上,在铁锨柄上坐下来。眼前,麦畦里的水涨满了,平展展如一面镜子,在月光的映照下一忽一闪辉映着细碎的鳞光。水没过了麦梢,浸透了田埂,那么清澈、寒冽地在麦田里无声地淌流着。菊花裹紧了棉袄,任凭悠悠的夜风凉习习地吹着。一看见密密丛丛的麦苗泡在甘甜清冽的井水里了,原来的那份怨怒和恼恨也就渐渐消散了。“麦地迟早得浇不是?为什么偏等着他呢?咱老娘儿们就不能打夜班?咱就是要把这个家里里外外弄得好好的,让他看看,让他在外边心里踏踏实实的打工挣钱,也让村里小看过咱的人看看咱这一家的光景是咋样红火起来的。”

  菊花宽慰着自己,不断地给自己打着气。四周围一片银辉,月光延伸所及是墨蓝的圆天,天上半轮明晃晃的孤月和缀在穹窿之上的稀疏的星星,然后是沉睡在袅袅雾气里的村庄和村边墨色的树冠黑黝黝的轮廓。远处,道路上偶尔有夜行的车辆,明晃晃的车灯划过,像夏夜里飞逝的荧光,不过这只是短暂的片刻,因为在她的注视下,这些车灯一会儿就远去了,然后依然是无边无际的寂静。

  身旁不远处是两座坟茔,有几十年历史的老坟上生满枯草,风一吹沙沙啦啦直响,让人头发根发炸。菊花总是背向着那两座坟,眼睛不敢正视。有时听到身后哪个地方窸窸嗦嗦的响声,“一定是田鼠!”她安慰着自己,“或者是风吹草动的声响。”不过在她的下意识里总觉得身后就有一个人影从那地方慢慢地走过来,并且渐渐走到了她的背后。这时,她紧张又害怕,两手攥紧了掀柄,从地上慢慢回身站起来,什么也没有,依旧是空明的大地和前方死寂的荒冢。

  菊花估摸着畦快要满的时候,顺着畦垄朝前走,果然水已经蛇一样的快钻到了畦的另一头,只是还不够满,菊花只需再返回去,改畦口的功夫,畦就会满了。于是菊花又不紧不慢地往后走。不得了,跑水了。刚才只顾干坐着左思右想害怕啦,没成想水钻了空子,从一个地穴里翻出来,已经湮了人家的大半个畦埂。没办法,菊花只有脱了鞋,放在干松的埂上,高挽起裤脚,赤着脚踩进了透骨凉的井水里了。入冬的井水真凉,菊花只觉得小腿以下的每道骨缝里刹时都壅塞了彻骨的寒气。她咬着牙,噗哧噗哧在水里趟着,浇透了的麦田是那么松软,菊花的整个小腿都扎进泥里了,当她把一条腿从泥里拔出来的时候,裤管被水浸湿了,而另一条腿又深深地陷在了软泥里。

  挡口的时候,菊花浑身急出了汗。流水前行是不易的,但下泄却毫无阻碍,原来看似平缓的流水,现在陡然汹涌起来。到处是整齐的麦苗,菊花找不到放手掘土的地方,只能不停地在泥里挣扎着到另一个干松的畦里,挑麦垄间发白的地方铲土。一锨土扣上去无济于事,湍急的流水很快便把这锨土冲走了。菊花不停地铲土、抛土,与溃败的流水搏斗着,然而收效甚微,一连扔了十几锨,溃口处水流故意捣乱似的一面畅流,一面嘲笑着菊花的无能。

  菊花快要急哭了,泪花只在眼眶里打转转,然而终于止住了。菊花狠咬了牙,走到垄头,掘了一块硬泥块,端着走过来捂在溃口处,溃口的嚣张一下子被压下去了,只有泥块两侧还有细小的水流钻出来。菊花走到畦跟前,就近铲了泥,堵上了,又用铁锨背细细的抹光,溃口这下真被制服了,菊花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这时菊花才想起畦口还没有改,慌忙跑到大垄沟里去改畦口,水头迅速改变了攻击的方向,奔到另一个干松的垄里去了。

  菊花喘了几口气,全身一下子放松了,依然光着脚坐在铁锨柄上。这时她也适应了寒冷,刚才那种寒彻肌骨,如刺冰碴的感觉消失了。有的只是脚心深处麻酥酥、火辣辣的感觉。

  这时,菊花借着明亮的月辉,看到远处晃晃悠悠一个人影渐渐朝这边走来了。好像嘴巴上还叼着烟,红火点一闪一闪的,脚步声也听见了。“死鬼!”熟悉的脚步声,让她既恨又爱,心里猛地涌进了一股惊喜的激流,但是她故意背转了身,竖着耳朵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

  “咳、咳……”吸烟者惯有的咳嗽声响了。菊花噘着嘴,相互擦着光脚丫。

  “菊花、菊花——”来人开口了。

  “你还有家呀?”菊花气鼓鼓地说。

  “有家,咋会没家呢?这不是回来了么?”双旗歉疚地说。

  “你没看见人家都在放冻水么?你们那里的人不种麦?”

  “这才多远,咋会不种麦?”

  “那你不早点回来?”菊花气恼地问。

  “我这不身不由己么。老板说了谁出勤不全就扣谁的工钱。”

  菊花沉默了。男人走到菊花的身边,他看见了女人月光映照下的一双白的赤脚。

  “你光脚下水了?”双旗心疼地问。

  “不光脚咋办?”女人没好气地说。

  “我不早就跟你说过到集上买双胶鞋么?”

  “想买过,可一双胶鞋的多少钱?咱不是还得攒钱盖房子么?你没听说大队明年就要卖地方,咱还不趁机会买一块,赶紧把房盖起来?胡花钱行么?”

  双旗悄悄地把一双热乎乎的手伸过来,攥着菊花的一双赤脚,这双脚现在像根冰棍似的没有一丝活气,双旗心疼地握了左脚、又握右脚,女人心底袅袅升起了一些激动的丝缕。

  (实习编辑:李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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