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犬吠PK抽油烟机

更新: 2018-05-25 23:12:17

作者:岑岚

  今天星期四,是赵乐天和妻子的共同休息日,也是赵家的乔迁之喜。

  尽管昨晚收拾东西弄得挺晚才睡,可赵乐天一大早就醒了,一骨碌爬起来,闻到一股油香气,发现妻子张秀玫已经在厨房准备早餐了。也许是太兴奋,也许是起得太早,赵乐天的食欲不是太强。说实在的,他们已很长时间没吃过这么早的早餐了。秀玫说:“今天要花力气,中饭也不定什么时候吃,再不想吃也得给我吃完这盘锅贴饺子。”两口子匆匆吃完“简单”的早饭,就忙着收拾厨房里剩下的锅碗瓢盆。

  八点整,门铃响了,老赵的一帮朋友来帮忙了,足有七八位,全是曾经与老赵在不同餐馆共过事的哥儿们。打头的是瘦高个子的天津人李益行,他对着赵乐天夫妇俩双手在胸前一抱,笑口大开地说:“赵大哥,赵大嫂,恭喜恭喜!”老赵春风满面地把朋友们迎进堆满纸箱什物的客厅,秀玫却打趣说:“大李,想不到,你这一抱拳,倒还蛮有电影明星的派头咧 !”

  老赵已事先向公寓管理处打了招呼,预定了使用电梯的时间,管理处的人也已把电梯间的后门锁打开。众人一趟趟地把东西搬到电梯口,装满一电梯就跟两人下去。到一楼开电梯后门,再出公寓大楼后门,李益行帮老赵租来的搬家用的优豪(Uhaul)卡车就停在那。老赵家本来东西也不是太多,他们又事先收拾好了,搬起来很方便,加上人手又多,不到一小时就装好了车。

  老赵在这套一室一厅的公寓里转了一圈,没拉下什么,也打扫干净了。他们在这整整住了五年,每一面墙他都熟悉,甚至上面有几个钉子孔他都记得。那都是前住户留下的,他可没舍得往这贴着漂亮墙纸的墙上扎眼儿。现在是告别的时候了,他赵乐天从此结束了租房住的历史,今天就要住进自己的房子里去了。他轻轻地关上门,锁好,就像合上了一本读了很久的旧书一样,有些留恋,又很决断。

  一个小时后,当他在秀玫的陪伴下,朋友们的注视下,打开了那所他梦中之屋的大门,他感到他从此翻开了一本崭新的书。进了这个门,他的加拿大梦就真正开始实现了。

  

  赵乐天和秀玫直忙到夜深,简单的几件家具已放置好了,他们在主卧室的床也铺好了,那宽敞的厨房更是安排得妥妥当当。新买的大冰箱和洗衣机、烘干机早在两天前就由商店送上门并安装好了。除了还有些装零碎东西的纸箱未打开外,新家的一切算是基本就绪。

  赵乐天在楼上的浴室里洗了在新家的第一个澡,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两口子商量着等明天电话通了,第一件事就是要分别给中国的大女儿和渥太华的小女儿打电话报喜;接着就要去家具店买床,布置好客房,准备小女儿一家的来访。渥太华离多伦多也就半天多车程,说不定小女儿一家这个周末就会来。他们谈着要做的事,带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和几天来的兴奋及劳累,睡着了。

  一串尖锐狂烈的狗叫声把赵乐天从甜蜜的睡梦中惊醒。他猛地坐起身来,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秀玫也惊醒了,害怕地叫着:“乐天,乐天。”他伸出右臂搂抱着妻子微微颤抖的瘦削肩膀说:“别怕,我在这。”他的左手摸索着,拧亮了床头柜上的灯,一看放在柜面上的手表,才早上六点钟。听那狗叫声来得很近,就像在自家的后院叫唤。他一拍脑袋,想起来了,这一定是隔壁邻居家的狗。昨天搬家时,他们一墙之隔的邻居,一对上了年纪的白人老夫妇牵着一只短毛短尾圆眼睛的小狗曾过来打招呼。也不知为什么事,那狗一直狂吠着,足足过了近一小时,声音才渐渐弱了下来,终于停止了。

  经这么一折腾,睡意全没了,看窗户天已大亮,夫妻俩干脆起床整理东西。趁秀玫准备早饭的时间,老赵走出门去巡视他的新领地。

  这是一栋两家相连的房屋,称半连体屋(Semi-detached)。房子坐西朝东,是加拿大人喜爱的朝向。房子的中间并列着的是两家各自独立的单门车库,一条七八米宽,十五六米长的共用车道通往房前的街道。车库两边是各自的大门,老赵家在南,邻居家在北。车库上面一层是厨房,透过弧形大凸窗(Bay Window)的双层玻璃,可以看见秀玫走来走去的身影。他家车库门正中上方一尺有一个碗口大的出气口,正飘出烹调的油烟,那是他在搬入前特意请人来安装的强力抽油烟机的出风口。车道旁是草地,门前的高台阶下是一个花坛,眼下是秋天,一丛淡紫色的菊花开得正茂盛,在几棵常绿的矮冬青树衬托下显得格外美丽。看到这菊花,老赵心头一热,不由涌起了一股思乡之情。在他的家乡,秋天时到处可见各色盛开的菊花。他不禁对卖房给他的前屋主――一位来自香港的老先生――心生感激,一定是他亲手种植了这丛菊花。老赵还想去看后院,就见秀玫在窗后向他招手致意。他明白早饭已好,就从车库旁的侧门进去了。

  老赵和秀玫今天都要上班,他们不愿因搬家而少拿一天工资。他们都是勤奋老实的人,工资不是很高,但因两人都工作,收入还是很不错的。虽然他们已五十多岁了,只要坚持工作到退休年龄六十五岁,积攒一些钱,加上加拿大的福利好,生活不会有问题,还会越来越好。这点他俩非常有信心。

  老赵和秀玫都是厨师,老赵现在一个高级中餐馆当大厨,秀玫在一个粥粉面店掌勺。老赵是老三届的知青,七十年代初返城后在一个大机关食堂里打杂。两年后单位保送他去一个烹调中专学习红案,因此认识了学白案的秀玫。毕业后老赵回到机关食堂(后改为对外营业的餐馆)主厨,秀玫则在一个饺子面条馆工作。不久两人结婚、生孩子,就那么平平静静地过了近二十年。忽然有一天,一个熟识的朋友带着一位投资移民加拿大的香港人来访,请他去加拿大当一家川菜馆的大厨。就这样,不识一个英文字母的老赵只身来到多伦多。他闷在厨房里干了三年多,才把秀玫和十九岁的小女儿接了过来,而已超过二十一岁的大女儿就只好留在国内了。所幸大女儿结了一门好亲事,目前过得挺好,才算宽慰了他们夫妻俩对女儿饱含歉意的心。小女儿是夫妻俩的骄傲。她在国内已高中毕业,那年高考落榜。过来后发奋努力,先在政府办的免费的成人学校里学了一年英语,后考上了社区学院学会计,接着在约克大学完成本科,又通过专业考试,成为注册会计师。现她和丈夫居住在加拿大首都,也是位于安省境内的渥太华,两年前买了所独立房子,去年还生了个大胖儿子。

  老赵开车先送秀玫去上班,她必须十点到,他则十一点到就可以了。晚上他们都下班很晚,一般十点半左右才到家。这还因为他们都是厨师,不须做清洁,若是男女招待或打杂的,下班就更晚了。所以平日早餐是他们家唯一开火的一顿饭,白案师傅秀玫施展她的才艺把早餐做得精致、丰盛,不亚于任何待客的晚餐,只不过数量却是控制得极恰当,刚刚够他们两人吃。休息日星期四的晚餐则是老赵显身手的时候,他甚至不要妻子动一下手指头,从备料、切菜、烹调、桌上服务,到最后收拾干净全一包到底,让妻子享受一次当上帝--顾客的乐趣。

  老赵一边开着车一边盘算着要请他的那些哥儿们来吃一顿。这次搬家多亏大家帮忙,他要表表心意,还有心显显手艺,做些这里的餐馆里吃不到的佳肴。烹调是他和妻子谋生的技艺,也是他俩共同的爱好。为适应生存,争取顾客,这里餐馆的烹调大多是中餐西做,川菜粤化。对自己满身的正宗川菜烹调技艺无处施展,老赵总是有些遗憾。所以,只要有机会,有时间,他就会请朋友来家吃饭,显示一下夫妻二人的高超手艺。

  

  两星期后的一个星期四,从半下午起,赵家就开始来客人,至天黑门前已停满了汽车。赵家的车道上停了三辆,还有四辆停在街道边。如果这时步行走过老赵家门前的街道,就会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烹调的香味。李益行是最后一个到,他和妻子领着一儿一女一进门,就高声说:“唉呀赵大哥,我们在十里外就闻到你炒菜的香味,馋得一路流着口水。”老赵正和早来的朋友聊呢,赶紧站起身来说:“就等你们一家了。来,快入座。”

  来的全是那天帮忙搬家的哥儿们和他们的家人,大大小小老老少少足有二十几位。这其中除了小王和小周还是单身汉,小吴小夫妻俩和他的刚来探亲的父母,其余几家都是有孩子的。这些人曾先后与老赵在几个不同的餐馆里打过工,有的做招待,有的在厨房打杂,有的送外卖,不过现在大部分都熬出了头。有的毕业后找到了正式工作,有的开办了自己的小公司,也有几家已买了房子。当初共患难时他们都得到过老赵的关照和帮助,彼此结下的深厚友谊使得他们一直与老赵保持联系,并进而连家庭成员也都相互认识和熟悉了。

  餐厅里的紫红色大餐桌是老赵家新买的,上面已摆放着十个装满佳肴的精致的景德镇青花瓷盘。八张雕花后背的软垫硬木椅分放两边,秀玫又拿来厨房中的早餐椅和几张折叠椅还有其它椅子,安排好大家一一就座。大家举起酒杯轮流对老赵和秀玫说了许多祝福的话语,老赵和秀玫也感谢大家的帮忙。干完第一杯酒,老赵放下酒杯说:“大家先慢慢吃,我这就去做几个热炒。”他系上围裙,就进厨房了。众人这才明白,敢情这桌上的十大盘还只是凉菜呀。老赵的热菜一盘盘端出,每一次都引起人们的惊叹。大李说:“出国十年,这是我吃到的最地道最高级的中国菜,来,为我们老赵大哥的高超烹饪手艺而干杯。”众人全都站起,纷纷为老赵的精湛厨艺干杯。

  就在此时,三个影子从街道上经车道慢慢地走来,在邻居家的车库前停下了,那是两个人和一只狗。他们静悄悄地站着,从老赵家传出的热闹话语声他们听得一清二楚,可是他们听不懂。

  突然,稍矮瘦的人影晃了一下,瘦高的人影伸手一搀,低声问:“你还行吗,凯西?”

  凯西也低声回答:“我还行,只是有点头晕。比尔,我不喜欢这种气味。”她指的是从老赵家车库上方的抽油烟机排气孔排出的油烟气。

  比尔说:“我们回家,凯西。”

  两人相互搀扶着,牵着小狗,往房子北边的大门走去。

  客人们几乎到夜半才散去,要不是大多数人第二天还要上班,非得玩个通宵不可。临散时,大家还商定,这样的聚会要继续下去。可到别人家,没有谁的太太敢在老赵面前弄厨。最后达成协议:各家轮流请客,一月一回聚会。地点仍设在老赵家,由老赵主厨。轮到的那家则负责按老赵的要求做准备,买好一切需要的东西,提前到达及最后离开,包下杂活和清洁,争取不给老赵秀玫带来太多的麻烦。老赵和秀玫都是爱热闹的人,对这个一月一聚的建议当然喜欢。自小女儿离开后,这些年他们总感到寂寞。何况现住着一栋大房子,进进出出就两人,确实有些冷清。借着聚会,他们俩可大显烹调技艺,客人们则饱享口福。这真是个皆大欢喜的好建议,除了那些已依在父母怀里睡着了的孩子,所有人都举双手赞成。

  自从有了这一月一次的聚会后,老赵和秀玫的生活好像多了点什么。他们的心情激动得好比是科学家领受了个新研究课题,又仿佛是名演员将要上演一出新戏。头一次聚会刚完,他们就开始计划下一次,每一次他们都要拿出一二个让大家意外的创新菜式。当然,家庭烹调不像在餐馆那样设备齐全,甚至连火头也没那么大,老赵和秀玫也不想让大家吃太油腻的菜肴。如此一来,对他们的烹调就更富有挑战性。而大家在老赵和秀玫的指导下,也由普通人的享口福提升到美食家品佳肴的层次。每个人都乐在其中。[NextPage]

  

  北国的冬天来得早。十一月中旬起,就时而有星星点点的雪花。老赵早早地就买好了一把大雪锹。以前住公寓不用担心铲雪的事,今年可不同往年,他有一条十五六米长的车道要对付呢。

  清晨老赵照例被狗叫声吵醒。自从住在这里,每天一早整六点,那隔壁的矮种小狗就开始狂叫,简直比时钟还准确。老赵曾对秀玫说:“我怀疑那位香港老先生就是让这狗叫给吵得受不了才卖房子的。要不然,住得好好的为什么卖房子?”

  这狗叫的确也影响了老赵和秀玫的生活,每天睡得正香的时候被尖利的狗叫声吵醒,这滋味可不是好受的。秀玫忍受不了狗叫,曾经抱怨过多次,要老赵找个机会跟邻居提提,看有没有什么办法不让狗叫,或者不要在大清早叫。老赵对秀玫从来是有求必应,也非常心疼妻子睡不好觉,就很爽快地答应了秀玫遇见邻居时看情况说说这事情。但几天过去后他想想又退缩了,跟秀玫说:“你看,这狗叫哪是人能控制的呢?我想,邻居老两口也不是不知道狗叫吵人,起码也吵他们自己吧。要不是没办法,他们也不会一直这样任它叫。” 秀玫听了,也同意老赵的话。她当然明白丈夫的为难处,刚搬来没多久,就直接去说邻居的不是,也是不太合适。于是,他们只能改变自己的一些生活习惯来减少狗叫的干扰了。老赵陪秀玫去商店买了一种耳罩,每天晚上秀玫上床前都戴上耳罩,虽然戴耳罩睡觉有些不舒服,至少可以减弱狗叫的分贝。老赵不愿意戴耳罩,也有自己的办法对付狗叫:狗吵醒了他,他就起床去锻练身体,在半地下室――也就是一楼的走步机上直走到狗叫声停止,才洗个淋浴上床接着睡。八点钟,秀玫起来做早饭,而他都是再躺半小时才起。

  秀玫下楼的脚步声还没消失呢,就听见她一迭声地叫唤:“乐天,乐天,快起来,下大雪了。”老赵一边穿衣服一边嘟囔:“都几十岁了,什么没见过。下场雪,也值得像孩子似的乐得直叫唤。”待拉开大门,他惊呆了:面前是半人多高的一堵雪墙。他关上大门,回楼上重新装束好,拿起大雪锹,从侧门出去。

  对付这么厚的雪,这可是老赵平生来的第一次。他拿出当年插队干农活的干劲来,挥舞着大雪锹,一口气干了十几分钟,累得气喘吁吁,只得停下来杵着锹把歇会儿。看看周围,也只清理出了车库门前方圆二三平米的地方。

  “早上好,肯。”耳边响起了一声问侯。是邻居比尔,他也出来铲雪了。

  肯是老赵的英文名字。三年前他到现在这个高级中餐馆工作,老板史迪文帮他取了这个名字,为的是见客人介绍时方便。当客人吃得高兴往往会要求见一见大厨师,老赵就得出去亮一亮相,说几句“感谢”,“欢迎再来“的话。老赵在加拿大也呆了十年了,厨房里的英语基本没问题,一般日常对话也还能对付。平时见了邻居除了礼貌性地打招呼,偶尔也会与比尔聊上几句。

  老赵赶忙也回问了比尔一声,两人就开始铲雪。由于车道是在中间,所以他们各自把铲起的雪往两边已被雪掩埋的草地上扬。车道慢慢显露出来了,而路两边的雪则很快堆得几乎与人高。有点像什么呢?老赵忽然觉得这有点像上甘岭的战壕,可比尔不是当年的联合国兵(那时加拿大也是参战国之一),而是与他同挖战壕的战友。老赵又一想觉得自己的比喻实在太荒唐滑稽,就忍不住地自己偷偷笑了。

  雪铲到车道尽头时,比尔停下来,翘起大拇指,笑着对老赵说:“干得好,肯。”

  老赵觉得比尔年过七十,可也能和自己齐头并进,心里很佩服,说:“你也一样,比尔。我们一块干的。”

  这时两辆铲雪车从南到北沿街缓缓驶来,街道上的雪是铲干净了,可推过来的雪又把他们才铲出来的从车道上街道的一段堵上了。两人又奋战了好一会儿,终于大功告成,汽车可以从车库一直开上街了。

  分手时,比尔说:“谢谢,肯,你是个好心的人。”

  老赵明白他是指刚才铲雪时,自己考虑他年纪大,有意多铲了两尺宽。对他的感谢,老赵也不知说什么好,嘿嘿笑了两声,与比尔互道“再见” ,就哼着曲子回家了。

  这是一个多雪的冬天。自那以后,老赵与比尔又在一起铲过多次雪,彼此之间已经相当熟络。虽然从未互访过对方的家,但两家人见了面都会热情地打招呼,并顺便聊几句天。

  

  漫长的冬天总算过去。仿佛昨天还在飘着雪花,今天一出门却发现草地已返青了。

  一个休息日的上午,老赵与秀玫去采购。在超级市场联锁店Loblaws的花木部,陈列着一排含苞欲放的红杜鹃花。这使老赵想起了当年他插队的红土丘陵,那里的春天漫山遍野都是杜鹃花,紫的、白的、粉的,尤以红色的为最。他毫不犹豫地买了两盆回家。

  下午,老赵去大门前的花坛种杜鹃花时,恰好比尔也在草地上拔杂草,他的妻子凯西坐在一把帆布折迭椅上,从自家大门前的平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松了套索的矮种小狗在草地上撒欢。老赵和比尔一边干活一边聊起天来,他们聊的主要是关于整理花园,侍弄花草的事。

  忽然,凯西插了话:“肯,比尔说你是一位大厨师,是吗?”

  老赵自然很高兴别人知道他是个大厨师,说:“ 对,我是个大厨师。”

  凯西又问:“你当大厨师多久了?”

  老赵在心里算了算,说:“二十七年了。”

  凯西接着问:“你在中国烹调的食物与这里的一样吗?”

  老赵顿了一下,说:“差不多一样,只是有一点点不同。”

  “什么不同?”

  “口味,中国人的口味和加拿大人的口味有差别。”

  “听说中国人很喜欢吃野味,是吗?”

  “可以这么说,野味是‘山珍’ 的一部分。”

  “什么是‘山珍’?”

  老赵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山珍”该怎么用英语来说,只好用了汉语音译。没想到凯西追问不休,憋了半天,说:“山珍的意思是美味的食物产自山中,包括野生的动物和植物。”

  凯西“噢”了一声,似乎在思索什么,没再接着提问了。老赵松了口气。自他来到加拿大,听到很多加拿大人赞美他的厨艺,但能对他的烹调工作提出这许多问题,凯西是头一位。他虽然为此感到很高兴,可有限的英语词汇和会话能力却使他觉得像在通过一场考试似的那么紧张。杜鹃花早已种好,他拍拍手上的泥土,收拾起锄头铲子等工具准备回屋。

  “肯,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凯西又叫住了他。

  他停住脚步,侧过身来望着站在对面七个台阶之上的凯西,说:“当然可以,凯西。”

  凯西的脸上带着很认真的神色问:“肯,在中国时你烹调过野生动物吗?”

  老赵没想到凯西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想了一会说:“作为一个厨师,我没有烹调过野生动物。”

  凯西的脸色变得严肃了,她有些毫不客气地问:“你的意思是不是当你还不是厨师的时候你烹调过野生动物?”

  一直没插话的比尔起初笑吟吟地听着妻子与肯的对话,听完这句话,他的脸色变了,喊了声:“凯西!”

  老赵的脑海里闪过自己当知青时与伙伴们抓蛇、逮野兔、山老鼠,然后烧烤着吃的情景,笑了笑,坦然地说:“当我非常年轻的时候,我确实抓过和烧过野物,像野兔和蛇。”

  凯西的嘴唇哆嗦着,看了一眼比尔,有些怯怯地问老赵:“你是不是烹调过狗?”

  比尔突然大喝一声:“凯西,够了。” 冲上台阶,拦住凯西。

  老赵的四方脸一下涨得通红。他知道长期以来,有很多加拿大人对亚洲人,尤其是对韩国人、中国人吃狗肉有看法,但他绝想不到自己会这样直接地面对这一问题,而提问题的竟是自己的邻居。这使他的心情从开初的高兴急转直下,变得不快、懊恼、焦躁,甚至有些愤怒。他甩了甩脑袋,似乎想把这一切甩开,可他办不到。这时他看到秀玫在向他做手势,要他快进屋。显然透过打开双层玻璃的厨房窗户,她已听到了他与凯西的对话。

  可老赵天生是个遇事不愿躲着闪着的人,为了自己的尊严,他觉得必须回答凯西的问题。再说他也不认为中国人在中国吃狗肉是什么可耻的事,各国有各国的食文化和吃习俗么。老赵试着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后,说话了:“凯西,你猜得对,很久很久以前,在中国,我不但烧过而且吃过狗肉。请记住,狗在中国的农村不是宠物,而是和牛、羊、猪一样的家畜。人们吃狗肉是很正常的。这里不一样,狗是人们的宠物。我们移民到这里,就按照这里的习惯改变了对狗的看法。”

  老赵正说着话,那矮种小狗凑到了他的脚边,嗅了嗅,绕着他走了半圈,冲他摇起了尾巴。老赵笑了,正想蹲下身子去逗逗小狗。忽然,凯西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冲了过来,一把抱起了小狗。老赵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一步,直起了腿。凯西抱着狗后退两步,警惕和怀疑的目光在老赵尴尬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钟,转身走回到她家门前的台阶上,在帆布折迭椅上坐下。比尔一直还楞楞地站在那儿,嘴半张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凯西的目光像一把利刃深深地刺痛了老赵的心。他终于没忍住,说:“别担心,凯西,我不会烹调你的狗。再见。”说完,老赵也不看比尔和凯西,拿着工具进了自家的门。[NextPage]

  

  那次与凯西谈话的不愉快结尾如一根鱼刺噎在咽喉,使老赵每每想起就闷闷不乐。特别是凯西带着警惕和怀疑的目光时不时地出现在他的眼前,让他感到烦躁不安。当秀玫责怪他不该说那最后一句“不会烹调你的狗”的话,他起初还硬着脖子向秀玫辩说:“凯西戴着有色眼镜看我们,好像中国人都是茹毛饮血的野蛮人,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秀玫温和地说:“乐天,你的别的话都说得很好。没想到你竟能用英语说那么长的一段话,摆事实,讲道理,我很为你感到骄傲。就是,如果你不说最后的那句话就更完美了。”

  在妻子的劝说下,事后平静下来的老赵也为自己的失言有些后悔。可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老赵想想凯西说过的话,看来她很关心野生动物,没准她是“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成员吧。自己坦然承认烧过和吃过野生动物,不会因此而惹来麻烦吧?秀玫叫他不要瞎担心,加拿大也有狩猎爱好者,不少高级餐馆也烹调野味,只要不是珍稀的和被法律禁止的野生动物就没事。再说老赵烧过和吃过野生动物是在几十年前的中国,加拿大管得着吗?

  夏天在忙碌中转瞬即过。其间有一个多月没见到邻居,直到八月底老赵才看到脸上、胳膊上都带着日光浴后的健康光泽的比尔和凯西。比尔说他们去湖边的自己拥有的Cottage(度假别墅)住了一段时间,这是他们老两口每年夏天都要去住的。过去比较年轻时,他们甚至冬天也去住,在冰冻的湖上钓冰鱼。说起钓冰鱼,比尔的兴致来了,灰眼睛里放出光来,正准备与老赵大谈,被凯西的几声连唤“比尔, 比尔” 打断了。

  他对老赵说:“对不起,我得走了。我们下次谈。”

  凯西又在屋里叫了:“比尔,亲爱的,你在哪里?”

  比尔快步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回答:“亲爱的,我来了。”

  门前淡紫色的菊花再次盛开的时候,是老赵和秀玫住进新居一周年的喜庆日子。一个星期四的傍晚,赵家又是宾客盈门。这回可不是轮到别的人家,而是老赵和秀玫做东。

  客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带来了一些装饰品送给老赵和秀玫。有桌上和柜上摆的,也有墙上和架上挂的;有加拿大和中国产的,也有来自印度和别的国家的。大家帮着把每一件物品放置好,刹那间,这屋里的色彩和情调就起了变化,让众人眼前一亮。餐厅正面的墙上挂着一幅油画,画面是一瓶盛开的淡紫色的菊花,那装花的瓷瓶上的花纹则有些类似老赵家的景德镇青花瓷餐具上的。画是小周的杰作,价值不菲的画框是李益行买的。这里数小周出国最晚也最年轻,两年前才来。他原是某师范大学艺术系的学生,还差一年毕业就出国了。本来他想接着学绘画,可一看工作市场只好改行学计算机,周末在老赵现在的餐馆当招待。老赵拍着小周的肩说:“你这画,把我家门前的菊花,还有我喜爱的景德镇青花瓷都画上了,画得真好,画到我心里去了。我真是太感谢你了,也感谢你,”他对着李益行说,又对着众人说:“也感谢大家。好了,秀玫你招呼大家先入座,我要开始炒菜了。”

  屋里的人们欢声笑语,推杯换盏,品尝着老赵的飘香热炒和秀玫的精致点心,沉醉在浓浓的乡情中。谁也没注意到,隔壁邻居的车库前,一个人和一只狗已站了多时了。这时北边的门开了,走出一个瘦高的人影,这是比尔。

  他一边走一边惊讶地说:“凯西,你怎么在这里?我看棒球赛时还以为你在楼上卧室休息呢。”

  比尔一摸凯西的手,说:“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在外面呆太久了?”

  凯西一字一顿地说:“比尔,我讨厌这种气味。这是空气污染,我没法忍受它。”

  比尔说:“如果你讨厌这种气味,就远离它。”

  他伸手去搀她,“你的身子在发抖。我们现在就回家。凯西,凯西你怎么啦?”

  凯西昏过去了,幸而比尔及时地托住了她倒下的身体。比尔抱起凯西,往家门口冲去。

  十分钟后,在老赵家里的人们听到响着警笛的警车驶近,就在门前的街道上停下来了。不知谁说了句:“谁家打了911电话。”大家都挤到临街的窗前去观看。不一会儿,救护车和救火车也到了。老赵打开门走出去,只见两个救护人员抬着担架从邻居家出来,比尔跟在后面。

  老赵连忙问:“比尔,出什么事了?”

  比尔没停脚步,哑着嗓子说了句:“凯西,”话没说完就到救护车跟前了。

  老赵追前几步说:“保重,比尔。”

  救护车开走了,救火车和警车也跟着开走了,看热闹的邻居们也都回家去了。赵家的客人们没像以往一样留至午夜,也陆续告辞回家了。老赵和秀玫收拾好一切,上楼去休息。平日,老赵的脑袋一沾枕头就打起了呼噜,今夜躺在床上却久久不能入睡。他记得有一次比尔曾经说过凯西的健康状况不是很好,除心脏病外还有别的什么病。虽说曾与凯西有过一点不愉快,可眼看着她被救护车运走,心里还是很担心的。

  

  三天后,凯西出院回家了。老赵和秀玫平日下班回家晚,休息日那天又没看到比尔和凯西出门,想上门去问候问候吧,又觉得有些唐突。就这样一个多星期过去了,一直没看到凯西。

  这天天气特别好,一开大门,灿烂的阳光直射进门内。老赵和秀玫去上班,看见凯西坐在她家门前平台上晒太阳,她的爱犬伏在她脚边。老赵和秀玫都热情地向她说:“早上好,凯西。”可凯西只转过头来毫无表情地看了他们一眼,就又回过头去了。老赵和秀玫对看了一眼,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本已涌到口中的问候话语只能咽了回去。

  在车上秀玫说:“凯西不喜欢我们。”

  老赵点点头,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秀玫又说:“我怎么觉得凯西好像对我们有怨恨,她看我们的那一眼很不友善。”

  老赵说:“秀玫,别多心。”

  “不,不是多心。我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让我害怕。”

  老赵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右手伸过去在秀玫放在膝盖上的左手背上拍了拍,安慰地说:“别怕,有我呢。刚来时那么艰难,我们都挺过来了,现在还有什么好怕的?凯西么就是脾气古怪点,可能对中国人有些成见,也不是什么坏人。比尔为人很好,我和他挺谈得来。你放心,不会有什么事的。”

  话是那么说,其实老赵心里也在嘀咕:凯西的举动确实不比往常。难道她对自己那句“不会烹调你的狗”的话记仇了吗?不像。虽然我没向她道歉,可事后第二天遇上她,她还主动打招呼,当时我觉得也许她也对她问的一些问题感到有些抱歉吧?那么是她的生病跟我们有关?唉,想哪去了。凯西是多年的心脏病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犯病,这跟我们能有什么关系?

  这几天,家中的气氛有些沉寂。老赵和秀玫心中都有事,怕对方担心就都闷在心里没说出来。

  晚上临睡时,老赵忽然对秀玫说:“我们休假吧,去女儿家住一星期。”

  秀玫一愣,说:“去女儿家?夏天不才去过吗?”

  老赵说:“夏天去过就不能去啦?我想我的小外孙了。而且眼看就到年底了,剩下一星期假,不休也得作废。”秀玫同意了。第二天起,他们就高兴地开始作准备。

  在渥太华女儿家住了整整一星期,女儿女婿周末时陪他们去了魁北克省,游览了蒙特利尔市和魁北克市,老赵和秀玫的心情明显好转。回来的路上,两人一直谈论不休:可爱的小外孙的一举一动,还有魁北克市的古典风情,蒙特利尔的奥林匹克中心等。

  到家了,秀玫一眼看见门前车道口立着的邮箱已经爆满。两人先忙着搬运行李进屋。趁老赵提着衣箱上楼,秀玫出去抱了一大抱邮件、广告回来。老赵坐下翻看邮件,秀玫则忙着开窗透气。十二月初的新鲜冷风从楼上楼下各个窗口涌进屋内,迅速挤走了那一星期没人住的沉闷空气。二十分钟后,秀玫关上所有窗户,打开了空调,屋里渐渐暖和起来。秀玫忙了半天,转身一看,老赵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张信纸发呆,他面前的茶几上堆着那一大堆邮件广告。

  “乐天,你怎么啦?你手里拿的是一封什么信?”秀玫走近沙发,在老赵身旁坐下。

  老赵回过神来,看着秀玫说:“我也看不大明白这封信,好像是,好像是我们惹上官司了。”

  “你说什么?”秀玫吓了一大跳,脸都变白了。

  她接过信来来回回看了几遍,也弄不明白。信虽然不长,但上面有不少单词她不认识。她从书架上找来英汉词典和老赵两人一块查找许久,总算把信的大意弄明白了。信是利文斯顿律师事务所来的,信中通知老赵,凯西·斯德瓦特决定告她的邻居肯·赵(赵乐天)制造空气污染,影响她的健康。凯西·斯德瓦特授权利文斯顿律师事务所全权代理,该案已于十一月二十九日呈上北约克地方法庭。凯西?邻居?原来凯西姓斯德瓦特,原来她把他们给告上了法庭,老赵和秀玫都惊呆了。

  “这是无中生有,这是诬告。”老赵在屋里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说。还是秀玫冷静一些,建议老赵赶快给李益行打电话,请他过来一下。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秀玫急忙下了两包方便面,端上桌,劝老赵先吃碗面条。两人刚吃完,李益行就风风火火地赶到了。

  李益行是个大能人。他是学机械制造的,大学毕业后在一个国营大企业当工程师。他人聪明,爱琢磨,交游广,朋友多,为人又热心肠。刚来多伦多那会儿,他曾在餐馆打过一阵工,也就是那时认识老赵的。后他跟一个做小建筑工程的香港人打下手,干了两年,摸清了门路,就自己开了个公司。起初接一些小活如给厨房贴瓷砖、疏通管道、安装电器、做水泥平台等,慢慢大活也能做如换地毯、地板、门窗、装修地下室等。老赵家的抽油烟机就是他派人来安装的。因华人移民人口的增加,买房的也相应增多,这方面的需求也随之上涨,他的生意近来很红火,人也就特别忙。可他一听老赵说有急事,就马上赶来了。

  听完老赵和秀玫的叙说,又读了那封信,李益行只说了一句话:“我们要立即请位律师。”然后就到一边打电话去了。只见他一边打电话,一边在纸上做着记录。辗转打了足有一个多小时的电话,最后才拿着做记录的那张纸过来。

  他笑着说:“赵大哥,赵大嫂,一切都安排好了。我们请的这位王律师,他在华人社区中口碑很好。”

  他指着纸上划的一个圈说:“这就是王律师办公室的地址和电话,我已定好与王律师的见面时间,就在后天早上九点整。我后天八点四十五分会在办公楼门外等你们。赵大哥,你熟悉这条路吗?”

  老赵看了地址说:“这地方我走过,没问题,我们一定准时到。大李,我真不知怎么谢你才好。”秀玫也对李益行千谢万谢。

  李益行说:“别说谢,说谢就见外了,咱们谁跟谁呀?就算大哥大嫂真要谢我,等打赢官司再谢也不迟啊。”[NextPage]

  

  早上八点四十分,老赵和秀玫就到了王律师所在的办公楼前的停车场。在大门前,他们与大李会合了,一起进了门,来到二楼。206号门边的墙上镶着一块牌子,上面有中文英文两种文字。中文写着“黄明辉律师事务所”,而英文的姓却是“Wong”,三人看了有些糊涂,担心找错了地方。仔细对照了好一会儿,没错就是这儿。大李想了一下才恍然大悟,原来广东话里“王”“黄”不分,大李记下的是黄律师姓氏的英文拼写“Wong”,发音很像汉语拼音中的“Wang”,故误以为是王律师。

  西装革履、中等身材、头顶半秃,长着一个广东人常见的大圆鼻头的黄律师九时整走进办公室,秘书告诉他九点约好的人已在等候。黄律师立即过来与老赵们见面,互相寒暄了几句,就进入正题。黄律师阅读了那封信,又用广东话问了老赵秀玫几个简单问题。老赵等三人都在多伦多住了多年,这里号称有四十万华人居民,至少有三十万来自香港。老赵和秀玫的老板都是香港移民,平日接触的同事顾客也大多是说广东话。他们虽不能说广东话,可听懂是没有问题的。大李就更不用说了,他甚至还能说上几句。

  黄律师说:“目前我们所知有限,还不能做什么。这封信只是通知你们法院收到了诉状,法院开庭的日子还没有定下。这封信我留下了。我会跟地方法院马上取得联系,看对方诉状的核心是什么,再决定怎么做。一有新消息,我会马上与你们联系。今天就到这里,再见。”

  三人走出黄律师的办公室,老赵满腹狐疑地说:“就这么几句话就完了?”

  “是啊,一点头绪都没有。”秀玫也接着说。

  大李安慰他们说:“就是因为没头绪,才不能做什么。等黄律师弄清楚了对方到底告你们什么,有什么证据等等,他就会决定下一步了。”

  他看了看表:九点三十分,又说:“黄律师的时间观念特别强。”

  看到老赵和秀玫不解的眼神,大李解释说:“你们可能不知道,律师都是按小时收费的。所以,他当然要掌握好时间。咱们提前出来了,排在后面的事情也就可以顺溜着办了。”

  他笑了笑,又说:“赵大哥,赵大嫂,你们放宽心,先去上班吧。有事给我打电话,白天记住打我的手机。”

  几天后,老赵和秀玫休息在家。下午,黄律师带着一名助手来了。他们屋里屋外仔细巡视了一遍,还绘下房子正面的草图,标明了抽油烟机的位置。检查完房子,大家坐下来,黄律师开始提问题。他详细询问了赵家做饭的情况,时间,食物种类;还问到赵家举行的聚会次数、时间、长短,参加人数及每次为准备聚会所花的烹调时间,采用的烹调方法。老赵和秀玫都一五一十地回答了。

  问完问题,黄律师告诉他们:凯西的诉状的核心是告赵家烹调的油烟制造了空气污染,从而引发凯西生病住院。这是加拿大历史上的第一个诉家庭烹调为空气污染源的案件,也是家庭中式烹调所遇到的第一桩麻烦。根据他刚才的了解,赵家做饭的情况很正常,平时甚至比一般人家烹调的时间还要短。聚会一月一次,远比许多加拿大人家庭少,且没有大声喧哗,酗酒打闹的事发生。前两天,他的助手调查了街对面两家邻居和赵家的右邻及凯西家的左邻,都没对赵家的聚会提出异议,倒是凯西的左邻指出凯西家的狗每天清早叫唤搅人好梦。老赵证实了狗叫对他们的影响,并说他们从没表示过不满。黄律师说他有充分把握胜诉,但最好还是寻求庭外和解,因为毕竟赵家还要与凯西和比尔继续做邻居。老赵和秀玫都认为能庭外和解是最好不过,他们本来也从未想过要和邻居法庭上见。黄律师说还要做两件事:一是不久会有人来测试赵家抽油烟机的油烟排放,请他们配合;二是他会去了解凯西的病情及病因。老赵说听凯西的丈夫比尔提过,凯西有多年的心脏病史,还有别的什么病。

  黄律师走后,老赵和秀玫的心情马上轻松了很多。看样子,黄律师对此事很上心,也很有把握。他们庆幸找对了律师,对大李的热情帮助更增添了感激之情。晚上,好几家老朋友来访,没来的也打了电话来,是大李告诉大家的。几个年轻人情绪激烈些,嚷嚷着要捅到报社去,让老赵家得到华人社区的声援。

  几天后,多伦多的四大中文报纸(包括销售和免费的)《星岛日报 》、《 世界日报》、《明报》和《大中报》都刊登了赵乐天一家被白人邻居以抽油烟机排放的家庭烹调油烟产生空气污染为由告上法庭的消息。这条消息像是往平静的池塘里扔了一块大石头,顿时在华人社区里引起了轩然大波。报社派记者跟踪报道,一时间,老赵和秀玫成为焦点人物。虽然得到的都是支持和关心,可不习惯在众目暌暌下生活的他们觉得很不自在。报纸上还辟专栏讨论,连他们聘请的黄律师也上了好几回报纸,许多读者写信打电话声援。报上的文章各种观点各个角度都有:温和点的希望和为贵庭外和解,激烈点的斥责告状的白人是种族歧视;讲文化的阐述两种不同文化交流中的矛盾和冲突,讲科学的论证抽油烟机排放物究竟在多大范围多大程度对人体有危害及有怎样的危害;重视人权的要求尊重少数民族的生存权因为吃饭是维持生命的最基本方式;强调行动的呼吁发动某种抗议行动如游行或签名等等。

  看了这些报上的文章,老赵有些不解地说:“怎么说得这么严重?尽管凯西把我告上法庭,我也不认为凯西是因为种族歧视才这么干的。”

  大李的妻子对秀玫说:“我们赵大哥可真是个大好人,别人和他打官司,他还帮对方说话。”

  大李说:“赵大哥,我相信你的判断,凯西告你的出发点不是种族歧视。可这些文章的分析也是很有道理的。你想,一旦你的案子开庭,而你败诉了,你就得改变你在家的烹调方式。你的烹调方式是什么?是中式烹调。你的中式烹调被质疑,被否定,这影响就不是你一家,而是整个华人社区,甚至是整个亚裔社区。我们华人还能不能在自己家做中国饭,甚至还能不能开中餐馆都成了问题,那我们还能在加拿大立足吗?以此为例,亚洲其他国家的烹调方式与中餐大致相似,也同样会受到波及。这案子的关键在于:原告虽不是基于种族歧视而上告,可一旦她胜诉,就会造成极为恶劣的种族歧视影响。所以,这案子不仅仅是你一家的案子,它关系到每一个华人在加拿大的生存问题,还有中华文化被加拿大社会认可和接受的问题。”

  听了大李的分析,老赵等都叹服地说:“大李,你说得真好真透彻,简直可以去竞选市议员了。”

  大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是读了报上的文章,受到很多的启发才想到这些的。”

  果如大李所说,其他亚裔社区团体如韩裔越南裔以及印度裔等很快作出反映,表示声援老赵一家。接着地方英文报纸也报道了此事,虽然只是个简短的报道,却说明主流社会对此事已开始注意。

  有一天,一位白人老顾客吃完饭后提出要见老赵。老赵从厨房匆匆出来,看见这位老顾客一家三代同堂正在庆祝老夫妻结婚四十年。

  老太太说:“你的烹调太好了。中餐是最好的食品,我们都爱吃。谢谢你。” 他们全家都向着老赵热烈鼓掌。

  老先生接着说:“我们听说你的邻居不喜欢中餐的气味,给你带来一些麻烦。请你记住,肯,如果任何人要反对中式烹调,我们会站在你这边。”

  老赵深深地感动了,眼眶不禁有些湿润。他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一迭声地说:“非常感谢。”

  

  今冬的第一场大雪是十二月上旬的一个午后开始下的,等老赵晚上下班后去接了秀玫回来,雪已积了近一尺深。车到家门前的街道口却进不了自家的车道,被铲雪车从街道中心往两边铲推的雪堵住了。老赵跳下车用随车带的一把小雪铲铲开一个缺口,这才和秀玫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自家的车道。

  在路灯的照射下,他家这边的车道还是没一个脚印的白雪地,而比尔家那边却已铲出了一条窄道,直对着他家的车库门。老赵回到家也没休息,拿上大雪锹就从车库门外铲起,简单地开出一条道以便把车开进车库来。因时间太晚,老赵没顾上两家车库之间二尺来宽的距离。

  第二天早上起床晚了些,再去铲雪时,老赵发现比尔又已把昨晚下的雪铲过了,但仍然未动那中间二尺宽的部分。老赵本想把它一并铲了,可心念一动:为什么比尔一锹都没动这中间部分?难道他是有意留下的?也罢,就让它留着吧。所以老赵最终也没动它。

  下雪是多伦多的冬天特色。初下的白雪给多伦多披上银白色的外套,随后不久,这外套就被人们的运动弄脏了。一冬天,各种铲雪车,撒盐车穿梭似地在高速公路,街道和人行道上铲雪,撒盐。路两边,建筑物旁边都是由机器和人力混合工作后堆积的像连绵起伏的丘陵山岗般的脏雪。下雪使多伦多变得美丽,也使它变得难看。

  又下雪了,这是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大雪,连着下了一天两夜。秀玫从一楼家庭厅的落地玻璃门往外看,后院的积雪已有一人多高。这是由于头次的雪还没来得及化,就又下雪了,如此一次次累积起来的。

  老赵独自一人在车库门前铲雪。接连的下雪铲雪,车道两边的雪已堆得比中等个的老赵还高。由于位于车道中间的约二尺宽的部分的积雪从第一场大雪起就没被铲掉,现已积有半人多高,车道已被它一分为二,变成两条单独的仅容一辆汽车进出的狭窄通道。

  老赵一边铲雪一边回想起一年前他和比尔边铲雪边聊天的情景,心情格外惆怅。他多么怀念那睦邻友好的日子。

  老赵人如其名,为人向来豁达大度,乐观开朗,从没与人发生口角。可如今竟要和一墙之隔的近邻法庭相见,而且他还是被告,这使他感到非常委屈和不平。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凯西要这么做?如果她对他们有意见,大可以当面说出,凭她上次那样不客气地追问他有关烹调野生动物和狗的事,她不是没有当面说出的勇气。也许这就是加拿大当地人行事的方式,有什么事不好办或不高兴就法庭上见?中国人历来对法庭有惧怕心理,平日里谨慎小心生怕沾上任何违法的事。尤其是移民到这里毕竟时间短,语言有障碍,文化习惯有差异,更是夹着尾巴做人,遇事惹不起就躲。老赵不是那种特怕事的人,他是喜欢交朋友的人。与比尔初步交往的融洽使他以为遇上一户好邻居,即使不能像他与国内的老邻居那样亲密无间吧,起码也能相互理解,相互谅解和相互帮助吧。凯西说他做饭的油烟引起她生病,猛一听似乎有道理,仔细想想却很荒唐。做饭的油烟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据说含有致癌物质,吸多了当然会引发疾病。但他老赵家又不是二十四小时做饭,凯西也没站在抽油烟机的出风口等着专门吸入这油烟气。事实上油烟一抽出,就被风吹散了,怎么会引起凯西的心脏病发作?自从得知凯西把他告上法庭,老赵总想找个机会与比尔谈谈,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后来发现不但凯西,就连比尔也都在回避他。有次老赵正在门外擦车,看着比尔开门出来想打招呼,可比尔马上又进屋了,明显着是不想与他打照面。

  老赵越想心情越沉重,草草铲了几下雪就回家了。他没注意,当他铲雪的时候,比尔一直在二楼厨房的白色窗纱后看着他,灰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歉意。[NextPage]

  

  比尔和凯西的家原来在一幢独立的平房里。他们在那里住了二十多年,养育了一子一女。在一双儿女都长大成人离开家后,他们还在那里过了近十年快乐的“空巢”日子。

  那里是他们人生最幸福的时期,留下了无数美好的回忆。特别是后院那一片足有半个足球场大小的草坪,比尔亲手打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是一家人春夏秋冬户外活动的重要场所。春夏秋三季,儿女们与狗儿在绿茵茵的草地上追逐嬉戏,捡复活节彩蛋,扔飞盘,练棒球的投球、击球……冬天,白雪覆盖了草地,就更有趣了。在雪地里画天使,堆雪人,打雪仗是少不了的,比尔还带着孩子们在有点缓坡的地方滑雪玩。先是把两小家伙放在大轮胎上,比尔推着往坡下滑;孩子们大一些了,就买了滑雪板,开始练滑雪了。转年,比尔又带着孩子们去真正的滑雪场。两个孩子在初中时就成为滑雪滑冰的好手,儿子是学校冰球队队员,女儿的花样滑冰还拿过市里少年比赛的亚军。草坪上的快乐情景永远地印在比尔和凯西的脑海中,是他们回忆往事时少不了要谈到的话题。

  他们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去了温哥华继续学业,随后就留在那里娶妻生子,生活得很幸福。老两口也去过儿子在温哥华的家,还非常喜欢那里的气候。儿子一家都热情邀请老两口退休后搬到温哥华去,在儿子家附近买一栋房子,或者一套公寓,可以就近与孙儿女一块尽享天伦之乐。

  他们的小女儿则成了一名野外探险爱好者,与她在旅行中结识的挪威男友去了北欧。他们定居在瑞典,一有空闲就出去旅行,经常行踪不定,而且去的往往是一些人迹罕至的地方,让老两口时时为她担着心。不过,她每到一地,总是会寄一张当地特色的明信片给父母。这些花花绿绿的明信片比尔都精心保存着,只把最新的五张放在壁炉台上展示。习惯了女儿天南地北的旅行,有时数月没有收到女儿的明信片,比尔和凯西反而不放心了,特别是凯西,隔个十天半月地就要打电话给女儿。所幸打电话时女儿都在家,好象也很安逸。随后得知的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好消息,小女儿与她相交多年的男友正在筹备婚礼,比尔和凯西也就彻底放下了心。这个喜欢东跑西颠的小女儿总算要嫁人成家了。小女儿还甜甜地许愿,在她和新婚丈夫的蜜月旅途中,一定会给父母寄去美丽的明信片。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晚上,比尔和凯西正一心等着收到小女儿和新婚丈夫在蜜月旅途寄来的明信片,却等来了一个令他们无法接受的痛彻心肺的噩耗――他们的小女儿和她的新婚丈夫在蜜月旅行中失踪了。原来他们的蜜月旅行也是他们打算做的最后一次探险。他们在一处险峻山岭中的一条静谧小河岸边露营,在无尘世纷扰的地方完成他俩身心最完美的结合。据警方调查,他们在那河边连住了三晚,第三晚深夜,上游突然下暴雨引起山洪爆发,沉浸在甜蜜睡梦中的这对新婚夫妻被呼啸的山洪卷走,一周后搜救人员在下游几十公里的一个小湖里发现他们的尸体——他们还同睡在一个睡袋里。

  这一突然袭来的噩耗将凯西击倒,她当即昏死了过去,紧急送医院抢救后确诊她患有严重冠心病。比尔强忍悲痛照顾着妻子,急忙从温哥华赶回来的大儿子劝说父亲把老房子卖了,干脆搬到温哥华去。但是,比尔的公司还有几十名员工,他不能就这样抛开不管,即使要把公司卖掉也得有一定的时间来处理。再说再干几年也就该退休了,还是自己当自己的老板比较顺心。大儿子呆了一星期,协助父亲处理了一应事务,也就回温哥华去了。

  出院后的凯西仍然虚弱不堪,比尔陪了她两天,就不得不上班去了。这些日子他整天在医院和家中,公司的业务已然受到影响,再不去公司就难以为继了。

  凯西在床上躺了一阵子,起来走了走,自己感觉还好,就开门出去在门口站了会儿。夏日的阳光亮得刺眼,草地也绿得发亮,凯西一阵晕旋。正要回屋,恰好邮车来送信了。隔着十几米远,邮递员友好地向凯西打招呼,把一叠东西放进他们家的信箱,挥挥手开车走了。凯西没多想就走过去取邮件,短短的十几米,往常一眨眼就到了,现在她可费了许多的气力才一步一挪地走过去,要不是扶着邮箱歇了歇,恐怕都走不回来了。她在客厅坐下,喘了几口气,闭目养了会儿神,开始翻看那些拿回来的东西。有一封是电费帐单,有一叠是活页广告,忽然,一张印着山色风光的明信片出现了,她的手一抖,明信片翻了个身飘然落在地毯上。她看到了几行熟悉的字体,泪珠霎时滚滚而下。她知道,那是女儿寄来的明信片,最后的一张明信片!她想探下身子去捡起那张明信片,眼前一黑,就昏过去了。要不是正好比尔中午赶回来,立即把她送去医院抢救,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样的后果呢。

  比尔忙碌于公司的业务,没有太多时间照顾和陪伴凯西。她独自一人在家,常常进到女儿原来的房间摸摸这,摸摸那,一坐就是大半天。女儿用过的一把梳子,一张照片都能让她流上半天泪。为了不让她睹物生悲,比尔只好把许多与女儿有关的东西包括那些一直摆在壁炉台上的明信片,特别是那最后的一张明信片都收起来了。可凯西总能自己找出来一遍又一遍地看,她的心情一直沉浸在深深的忧伤里无法解脱。

  在又一次抢救脱离危险后,医生强调凯西要避免再受到刺激,建议最好换一个环境。比尔与凯西商量要卖掉老房子。凯西坚决不同意,她舍不得离开这里。但比尔下定了决心:为了爱妻的健康,他们必须搬家。

  就这样,比尔和凯西搬到了现在住的这栋半独立屋。

  

  搬家后的头几年,凯西的病情仍然处在时好时坏的状况,不过总的趋势是在好转。待到比尔卖掉公司退休,可以整天陪伴着她时,她康复的速度就比较快了。

  安大略省北部的森林中,有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天然湖泊和池塘,如同一串串明珠,且串串相连。那里林密山寂湖静,美丽纯朴的自然风光令人陶醉,被称为加拿大的“世外桃源”。平时常住居民并不多,可各式各样的度假别墅却散落在湖边和山林中。比尔和凯西就在这加拿大著名的乡村度假区里拥有一栋可爱的度假小木屋。

  小木屋离多伦多只有两三个小时的车程。但公路不能直达屋前,需要把车停在一个船坞的停车场,然后驾驶自己的机动小船进去。在这里,机动小船就是住户们的交通工具。小木屋里也没有电,当然也就没有电视、电冰箱、电话等现代化的家用电器了。小木屋后有一个天然气储蓄罐,做饭烧水很方便,照明用的是天然气灯,就象十九世纪电发明以前那样。

  比尔热爱户外活动和郊外的环境,退休后经常带着凯西去度假别墅居住,有时一住就是一两个月。他感觉那样的地方也许能使凯西陶醉于大自然,进而帮助她忘却烦恼和忧伤,摆脱困境。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是对的,住在那里的效果是很明显的:凯西想起的都是一家人过去的愉快时光,精神上就松快了许多。凯西喜欢在树林里散步,发现一种不知名的野花,或者是一种可爱的果实,她都会开心地叫起来。有时碰到野鹿和狐狸等动物,她还很激动,常常想上前去抚摸――当然,没等她跨出几步,那些小动物就跑了。凯西还喜欢钓鱼,经常与比尔比赛看谁先钓起鱼来。她的手气非常好,大多数的时间总是她先钓上。但是凯西不喜欢收拾鱼,也不喜欢吃鱼,所以,他们除非钓着了特别大的肉质肥美的鱼,一般都会把鱼重新放回湖里。

  那是一个六月的清晨,比尔唤起了凯西,东方的天际点染着美丽的早霞,映照在湖面上波光鳞鳞。比尔驾驶着机动小船在湖上飞驰,清新的晨风差点吹走了凯西头上的棒球帽――那是出门前比尔怕她着凉特意给她戴上的――凯西一把抓住了帽子,兴奋起来,挥着帽子一边叫一边笑出了声。比尔正全神贯注地手握驾驶杆,忽然听到了凯西久违的笑声,他不由得流出了泪水:他的凯西终于回来了。打那以后,天气好的时候,每天一早一晚比尔都要驾驶着机动小船带着凯西绕湖兜风,为的就是能多听听凯西难得的快乐笑声。

  基本摆脱了忧郁症后,凯西的冠心病也很少发作了。他们的生活终于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大致痊愈了的凯西找回了对生活的热爱,她很快就感觉到家中少了一点热闹,更是少了她可以表示关爱的对象――比尔当然是她最关爱的人,不过比尔过于强壮,更多的时候是他在给予她关爱。她需要的是那种比她自己还要弱小的对象,是那种可以抱在怀里,可以带着外出,可以尽情施以宠爱,而又善解人意的对象――具体来说是一只宠物狗。

  在孩子们成长的年代,他们曾经养过好几只狗,都是一些体型比较大体格比较健壮的种类,因为孩子们喜欢那种可以与他们一起嬉戏的狗。后来,孩子们都离开家了,也还有一只大黄狗陪伴了他们多年,直到它寿终正寝,他们甚至还为它举行了一个小型的葬礼。再以后,由于对大黄狗的怀念,加之两人都要上班,也就没有再养狗了。现在凯西想要一只真正属于自己的宠物狗(以前的其实都是属于孩子们的),一只小巧可人的小型宠物狗。比尔毫无保留地支持,当即就开车带着凯西去各个宠物店寻找合适的小狗。遗憾的是,连连转了七八个宠物店,都没有找到凯西心仪的小狗。其实凯西也说不出她最想要的是什么种类,更没有对狗的外貌清晰、具体的描述,这就让比尔为难了。

  在朋友的介绍下,他们去了一所流浪狗收容所。那是相当大的一个收容所,里面有几百只流浪狗。工作人员领着他们从一个个笼子慢慢地看过去。当他们走过时,每个笼子里的狗们都兴奋起来,大吠小叫的。有一个笼子里面分隔着三只狗,他们还没有到,那两边的两只早就兴奋地叫着跳着,惟有中间的一只短毛短尾圆眼睛的小狗安安静静地趴着。凯西不理那两只闹的,对着这安静沉默的小狗走了过去,它立即站了起来。说也奇怪,它没有叫唤,也没有激动或者热情的表现,只是睁着它的大大的,圆圆的,裹着一圈黑边的棕色瞳仁的眼睛看着凯西,那对非常奇特的瞳仁在天棚射进来的一道阳光下泛着光点,熠熠然好似夕照下波光鳞鳞中的两点金花。这两点金花直直地射进了凯西的心里,触动了最柔软的部位。她的心一紧,眼睛顿时湿润了。在那一刹那间,凯西拿定了主意:就是它了。[NextPage]

  十一

  流浪狗收容所的工作人员向凯西介绍了这只小狗的背景:它是被志愿者发现送到这里来的。当时它的一条腿断了,身上也有伤痕,肯定受过虐待,而且很有可能是在受虐后被遗弃的。经过治疗,现在它的伤都好了。看到凯西选中了这只小狗,这位工作人员特意说,有过受虐经历的狗心理上也受到过伤害,一般与领养人比较难以沟通和建立信任,要给予特别的关心和照料才行。

  比尔听了,感到领养这只小狗可能不太适合。凯西已经是个心灵受到打击的人,又来一只心灵受到伤害的狗,那家里不是乱上添乱吗?谁知凯西听了后对小狗更为爱怜,也更坚定了要领养它的决心。没等比尔想好怎么说服凯西另选一只狗,凯西就斩钉截铁地说:“我要定它了。”

  凯西抱着小狗上车回家。途中,凯西向车窗外瞥一眼就看到了一条小街名为“路易斯”,顺手就把该名给了小狗。

  带着小狗路易斯回到家已经是傍晚时分,比尔和凯西顾不上自己的辘辘饥肠,赶紧分头行动:比尔负责去购买狗食、卧具、套圈、皮带等,凯西则留在家中给小狗洗澡。忙乱到八点多钟,一切基本就绪,看着路易斯香甜地吃着狗食,两人才坐下来,开始吃比尔带回来的快餐。饭后,比尔给路易斯戴上套圈,系上皮带,两人就领着它出去了。沿着周围的街道遛一圈回来后,路易斯舒适地趴在自己的新窝里。路易斯的窝安排在一楼(其实是半地下室)的小客厅里,那里有一道双重推拉门,可以直接进入后院。凯西知道路易斯累了,抚摸了它一下,和它道了晚安,就和比尔上楼去了。这时,凯西才感到自己也累得不行,连上楼都感到有些困难,几乎是被比尔半拉半抱地到了三楼的卧室。

  凯西很快就香甜、安稳地睡熟了;比尔听到她匀称的呼吸声,心里非常宽慰,也很快入睡了。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呢,他们就被一串刺耳的狗吠声惊醒。那声音是那样地尖锐,狂烈,刚醒来的凯西最初几妙钟被惊得几乎簌簌发抖。但她很快就明白了,那声音发自他们家的楼下――是路易斯。两人披衣起来,匆匆下楼。开灯一看,只见路易斯疯狂地跳着、蹦着、叫着,似乎受了什么刺激,又好像在躲闪什么。可房间里什么特殊情况也没有啊。比尔试图上前按住它,但怎么也抓不住它,更别说控制住它了。足足闹了近一小时,路易斯的声音小下来,它好像累得气也喘不过来了,重新趴回窝里。凯西这才敢上去抚摸着它,安慰它。它还抽抽嗒嗒、哼哼唧唧了好一阵子,最后终于安静了。

  凯西认为这是路易斯不熟悉环境的原因,可能它自己呆在楼下感到害怕吧。他们家的狗历来是不能进卧室的,这是以前凯西自己定的规矩。两人商量了一阵,把路易斯的窝挪到了二楼的主客厅与门厅之间的过道拐角。那是一个比较理想的位置,既离他们平日的主要活动场所近,也离上三楼卧室的楼梯近。

  白天的路易斯简直是令人万分怜爱。它特别地“粘人”。平时总跟在他们的脚边打转,一旦谁坐下来,立即就过去卧在旁边,并紧紧地靠过来。常常让凯西想起当年孩子小时候的那种恋母情景。她往往情不自禁地就把路易斯抱在怀里,尽情地抚摸,说一些以前只会对婴幼儿说的带有幼儿语言特点的甜蜜的话。让比尔看了也不禁好笑。

  但是,路易斯在凌晨时分狂叫的现象并没有停止,尽管换了地方,它照样在同一时间(特别奇怪的是早上整六点)开始歇斯底里地叫唤、蹦跳,近一小时之后,声嘶力竭的它才会慢慢地停下来。比尔和凯西只好重回流浪狗收容所去咨询那里的专家。专家说路易斯在收容所里并没有这样的凌晨叫唤,所以也不好肯定是什么原因。估计有可能是什么引起了它以前的痛苦回忆,也许时间长了熟悉了环境就会好些。

  比尔和凯西于是把路易斯的窝在家里移来挪去,换了好几个地方,甚至最后都移到三楼的客房,还有他们自己的卧室去了。路易斯仍然是到点必叫必跳,跟上了发条似的,直到咆哮、乱跳近一小时才会停息。无奈,狗窝又搬回了一楼小客厅。那里毕竟离得远点。

  他们还带着路易斯去看了狗医生,也找不出原因。试了几种解决的办法,例如睡前戴上口箍使它没法大叫,给路易斯吃安眠药推迟叫唤的时间等,不是路易斯太痛苦,让人不忍心那么做,就是效果不好,反正医生建议的方法都不奏效。

  路易斯如此地连续吠叫吵闹,折腾了一段时间,弄得他们俩都睡不好,别说凯西的心脏、神经受不了,就是比尔也快承受不住了。凯西的健康情况已经不如刚从湖边别墅回来的时期了,时常头疼,烦躁,一点小事就会冲比尔发脾气,还变得比以前更固执。家庭医生认为她可能有焦虑症,将她转到专科医生那里去诊断。这使得比尔对凯西的健康状况更为担心了。本来养狗是为了让凯西开心,谁知惹来如此的麻烦。

  试过许多办法都无效果之后,比尔觉得他们应该把小狗送回流浪狗收容所。他刚刚试着谈论这个问题,凯西就坚决反对,她说她和路易斯相互需要,有了对方都感到很幸福。她指责比尔如果要把路易斯送回那个糟糕的地方(指流浪狗收容所)是没有怜悯心。比尔担心她生气对心脏不好,只好暂时不提了。

  问题是,即使凯西和比尔能忍耐路易斯的凌晨狂叫,邻居们可不愿意。

  十二

  比尔家和老赵家所在的这一社区几乎全是式样相同的半连体屋。两栋房子之间相隔有十米左右。比尔家的左邻是一家来自意大利的第二代移民,热情、爽朗,好热闹,几乎每周家里都有聚会,有时还唱歌,放音乐。曾经有几次喧哗声太大,凯西受不了,比尔还去敲门客气地请求他们把声音控制小一点。他们表示歉意,很快把声音控制了。隔段时间,类似的事情又再次发生,比尔不得不再次登门。以后左邻也不介意,见面还是非常热情地问候。路易斯来到三天后,左邻这位有着四个孩子的妈妈就干脆地敲门说她和她全家都喜欢狗,尽管他们家没养狗,只养了两只猫,但这狗的凌晨叫声影响了他们的睡眠。比尔当然只有道歉,并表示正在想办法。

  过了几天,右邻的华裔老人(即老赵之前的房主,来自香港的老先生)碰到比尔和凯西去遛狗时与他们打招呼,似乎有意无意地说了声:“这就是你们的狗吗?它个头不大,声音倒不小!”也含蓄地表示了狗叫声对他们的影响。比尔正想说明一下,表示歉意,却被凯西拉着走了。原来在以前的一次聊天中这位华人老先生无意中曾说过狗肉是一种美味佳肴,他以前在香港时吃过。从此凯西对这位华人老先生就有了看法,一直不愿意搭理他,也不允许比尔多与他接近。后来凯西又从报纸上知道东亚人,特别是韩国人、中国人都喜食狗肉。她为此特别气愤,认为这些吃狗肉的人都是野蛮人。

  邻居们对凌晨狗叫的反应虽然都很温和或者含蓄,但比尔却感觉很不安。凯西则无所谓。她觉得他们已经想了许多办法,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她甚至还说狗叫是自然的,就像人要说话一样,谁也没法阻止。只要对狗怀着爱心,也就能容忍一时的不适了。凯西一心只关注路易斯的一举一动,似乎对其它的事情都不在乎了。说来也奇怪,过去对声音特别敏感的她,如今也好像真的有所改变。虽说到点狗一叫就会醒,可也不再起来去观察了,似乎真的是司空见惯了。反而是比尔一直难以忍受,采用了多种办法去减低狗叫的影响。由此他推己及人,猜想邻居们一定也如他一样难受,心里一直惴惴不安。

  一晃就过去两个月了,其间邻居们也没有谁再表示过什么。难道真如凯西说的那样,习惯了狗的叫声,也就无所谓了?

  那天傍晚,凯西正与路易斯在门前的草地上扔飞盘玩耍,比尔刚割完草在一旁收拾割草机。右边的邻居香港老先生和他的孙子出来了。

  老先生原来是和儿子一家一起居住的。十几年前他们全家从香港移民到加拿大。当时有大批的香港人因为惧怕香港将要被中国政府接受而掀起了一个巨大的海外移民潮,加拿大是最大的接受国,仅多伦多的华人人口一下就增加到二三十万人。多伦多的经济也受益于香港移民,房地产、投资、餐饮、消费等都一派欣欣向荣。香港回归中国后,“一国两制”发展平稳,顺利度过亚洲金融风暴,经济等各方面的情况不但没有恶化,反而更为繁荣。几年前,许多香港移民又都纷纷回流到被中国接收后的香港去了。老先生的儿子、儿媳也带着小孙女儿回去了,留下当时上初中的孙子与爷爷在一起。现在长得又高又壮的孙子已经是高中生了,老先生每天上午去茶餐厅坐坐,下午去成人教育学校读英语班,其实也就是分头去会一帮有闲有钱的朋友,日子过得很逍遥。

  老先生看到比尔和凯西后,对他的孙子说了几句话,那男孩就朝着比尔家走来。男孩问候了比尔和凯西,很礼貌地说:“我们想请你们控制一下你们家的狗,它在每天凌晨的叫声使我们都睡不好觉。特别是我爷爷,已经被狗叫折磨得都快发疯了!”

  比尔连忙道歉。男孩正要离开,凯西插了进来,“我们很抱歉,我们无法控制我们的狗。狗也有狗的权利,路易斯愿意在凌晨叫,他也就有权在那时叫。他又没有到你家去叫,你们睡不好觉跟我的路易斯没有关系!”这明摆着是不太讲道理了。比尔没想到凯西会这样对人说话,一时愣在那里了。

  站在家门口的老先生听到了凯西的话,气得浑身直打哆嗦。这两个月来他已经被那狗叫折磨得快受不了了,特意让孙子去代为表达一下意见,只是想孙子英语更好,说出来更为委婉,也免得邻居间难堪。谁知凯西竟然如此无理。他不由大声地回了一句气话:“我这是最后提醒你,你要再不采取措施,小心哪天我杀了这只该死的狗!”他的话是用广东话说的,比尔和凯西都听不懂,但从他的口气和神情,可以估计出他非常生气。男孩子已经跑过去,要扶爷爷进门去。老人气愤异常,不听孙子劝告,竟又加了一句,“我要杀了这只狗!”这句话是用英语说的,比尔和凯西都听明白了。

  那边老人被孙子劝回家了。这边凯西停了一阵则大发作了。她抱起路易斯回家,就要翻找电话本找律师,说是要告邻居老先生企图谋杀路易斯。比尔左劝右劝劝不住,最后只好说:“你拿什么去告人家?有什么证据?”

  凯西说:“他刚才的话就是证据!”

  比尔说:“就那么一句话怎么够?谁都会认为那只是一句气话。要是他真有那样的企图,还是等等看,再多收集一点证据再告也不迟。”如此,好不容易把凯西的情绪平复下来了。

  过了几天,比尔再次劝说凯西放弃路易斯,把它送回流浪狗收容所去。凯西根本不听劝说,斩钉截铁地说:“我的生命已经与路易斯连在一起了,永远不能分开。如果要送走,就连我也一起送走吧。”这等于把比尔逼到了死胡同,哪还有什么回旋余地呢?

  打那以后,凯西对路易斯看得很紧,生怕有什么闪失。她还注意观察右邻的行动,并煞有介事地记录下来。比尔看了也只有摇头而已。

  右邻的老先生并没有对路易斯作出任何举动,两个月后,他就把房子给卖了。随后,老赵一家搬了进来,成了比尔和凯西的新邻居。[NextPage]

  十三

  凯西看到新来的邻居又是一家华人,顿时就有了戒心。她悄悄地观察赵乐天两夫妻。从外表上看,他们是很随和、很友好的人。几个月过去了,邻居间见面都是热情友好地打招呼,狗叫的事情甚至连提也没提过。当然,这也与老赵他们在餐馆工作有关,他们都下班很晚,一周只有一天休息,邻居间相遇的机会也不是很多。比尔对他们的容忍和宽容还是很感激的,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克服过来的。他有深切体会,那日复一日的凌晨狗叫是多么让人难以忍受。以后逐渐与老赵熟悉了,从铲雪、割草等一件件小事上,比尔对老赵的好感更为加深,对老赵的细致、乐观和乐于助人的品德大为赞赏,多次在凯西面前称赞新邻居。他总想找个机会与老赵谈谈狗叫的事情,顺便也表示歉意。不过,说起此事就要牵涉到凯西,他不想让人知道太多凯西的病情,特别是病因(这也是他永远的伤痛),除了个人隐私的考虑,也是为了避免造成不必要的误解和同情,反而加重凯西的病情和伤痛;再说,这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此事也不能单刀直入地谈,需要一点转寰的时间。而凯西好像并不喜欢他与老赵多聊天,每每他与老赵刚聊了几句,凯西就会找各种理由叫唤他,打断他们的谈话。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和了解,凯西对老赵家的两件事情给予了特别的注意:一是老赵和秀玫都是厨师,又都是来自中国那个吃狗肉的地方,他们是否以前有过杀过狗,烹饪过狗的前科?凯西决心要想法弄个一清二楚。她平时都摆出比较友好的态度,见了老赵和秀玫也很客气,偶尔也寒喧几句,套近乎,目的就是找机会问问题。二是老赵家的车库上方的抽油烟机的排烟口,大功率的抽油烟机一开,那排烟口就嗡嗡地响起来,声音不能说很大,但加上飘出的油烟味,足够引起从旁边经过的人的注意。赵家平日里只做一顿早饭,秀玫做早饭的时间约在八点左右,恰是凯西和比尔带着小狗出去散步的时候。以后赵家一月一次的聚会的烹调时间也正好是凯西和比尔傍晚遛狗的时间。尽管意大利裔左邻家的聚会更为喧闹,更为频繁,户外烧烤的气味也很浓烈,由于成见在先,凯西印象更深,觉得使她受到干扰的反而是老赵家的没有音响,没有喧哗的几乎可以说是安安静静、平平和和的聚会,尤其是那转动着的抽油烟机。

  凯西当然知道她的小狗路易斯的凌晨狂叫搅扰了周围邻居的睡眠,表面上她对比尔的担心做出满不在乎的强硬反应,其实内心里还是很顾及邻居的不满。特别是听了前邻居香港老先生的气话,她更是把路易斯的生命安全时时放在心上。那次在草地上的谈话,她对老赵当年是否烧过狗肉的不礼貌的询问就出自于她的这种隐藏的担心和想要得到证实的欲望。老赵哪里知道其中的深浅,老老实实地把过去当知青时吃狗肉、蛇肉的事情说了。后来发现凯西问这话含有某种意图,甚至带有某种歧视时,老赵一时气愤地说出了:“别担心,凯西,我不会烹调你的狗。”

  老赵这一句带有一些情绪的话,不同的人可以做不同的解读。既可以理解为某种保证,某种承诺;也容易被误解为某种威胁。凯西得出的结论显然是后一种。她从内心里开始怀疑老赵,讨厌老赵,讨厌老赵家的抽油烟机以及从那里排出来的气味。不过她从来也没有与老赵提起一句有关抽油烟机的话。所以,不管她对这抽油烟机多讨厌多愤恨,老赵和秀玫却一直毫不知情。

  比尔起初也没有猜到凯西的心思,只是以为她对老赵有些误解,还想法解释。按说她既然讨厌老赵家的抽油烟机和它排出的油烟味,理当离那抽油烟机远点吧,可令人费解的是,一到老赵家的抽油烟机将要响起,她几乎就准时地站在那排风口下守着、等着,仿佛是在那里亲身实验抽油烟机的污染程度,并现场示威抗议似的气愤不平,终于引发冠心病送医院抢救。凯西出院后看起来也还正常,比尔也就没太在意。但凯西并未放下此事,她对老赵的猜测、误解和气愤,经过日积月累,发展到憎恨他家的抽油烟机,进而仇恨老赵本人。她更把老赵曾经烹调过狗肉和他家的强力抽油烟机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忧虑,这种忧虑又被她的病态的臆想一再地强化,就好像老赵成了一个居心叵测的家伙,时刻要谋杀她的宠物狗路易斯,甚至要把它煮了吃。那天凯西突然狠狠地说道非要将老赵以谋杀宠物罪告上法庭不可,不然,她的路易斯就时刻处在危险之中。比尔听了不由得大惊失色,他想不通凯西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听凯西的医生详述情况后,他才明白原来凯西已经又陷入一轮焦虑症的困境。她对老赵家的抽油烟机的过度敏感,对老赵要谋杀她的宠物狗的主观臆想,都是焦虑症的典型症状。比尔处在了一个左右为难的境地,难就难在虽然凯西的想法和行为很荒唐,比尔也没办法劝阻凯西告状,她根本不听劝。凯西钻进了这个牛角尖,不到尖头她不会退出。他也不能与她谈论她的病情,更不能直接或者强力阻止,那样对凯西的病情也不利。他不能眼看着凯西因情绪激动再次病发。

  听取了医生的意见,又与他的好朋友,他以前的公司法律顾问利文斯顿先生商量,比尔想出了敷衍凯西的办法:首先聘请利文斯顿作为法律代理人,接着呈送一个诉状到北约克地方法院,摆出一副要告状的样子以安抚凯西;诉状的核心改为抽油烟机,这比起凯西要告老赵谋杀宠物罪的初衷已经是轻之又轻了,并且确定最后的目标是要与老赵庭外和解。比尔当然明白一旦诉诸法律,凯西的病情、病因等隐私不可避免地要被人所知,与其让老赵的律师挖掘出详细情况,还不如自己给老赵的律师方便,让凯西的医生先透露出部分,以满足他们应付案情的需要,同时也为老赵节约一点律师调研的费用。至于此案对老赵的影响,比尔知道会给他们夫妻带来烦恼,也会花费他们一些钱,对此他感到非常歉疚。但毕竟凯西是他最亲的亲人,凯西的利益永远是他的优先考虑。同时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可能将这一诉状的影响减到最轻,没有要求老赵经济赔偿的任何要求,只盼着快快了结。

  比尔全然没有料到,此案一经媒体报道,居然在华人社区,甚至亚裔社区引起轩然大波,进而主流媒体也都关注了。他更不知道的是由于文化的差异,与西方人动不动就以法律来解决争端的习惯做法完全不同,华人对上法庭的看法十分严重,特别是邻里关系,有了纠纷一般都是先相互沟通,调解一下,只有无法调解或者敌对了才会上法庭。因此,打官司带来的不仅是烦恼,更多的是震惊和恐惧,甚至是敌对情绪。

  即使比尔不了解以上这些,他也清楚,经历过这一场官司之后,他和凯西又不得不搬家了。这诉状一递上去,两邻居间的关系就受到严重伤害,即使双方的目标都是庭外和解,双方都有事后修复的愿望,也难以重为睦邻了。而且,他和凯西也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不少媒体要来采访,都被他拒绝了。比起老赵家得到的大多是支持,他们听到的则更多的是批评和责难,甚至有人在路上拦着问他们为什么要花钱费力打这么无聊的官司;还有人怀疑他们是种族主义分子,歧视少数族裔等等。他听了只能无言以对,倍加难过。

  凯西的病情日益加重,比尔感到自己已经力不从心了。昔日强壮有力,似乎什么也难不住的比尔,如今特别需要来自亲人的援助之手。也许是时候了,搬到温哥华去,离儿子家近点……

  十四

  这天下午,黄律师提着公文箱,信心十足地走进了一座办公大楼内的一间小型会议室,他是为赵乐天油烟污染案去会见对方律师,寻求庭外和解的。

  起初接到这个案子的时候,黄律师也没太在意。可是当他看到了对方的诉状时,不由得有些好奇了。原来这基本是一个象征意味的案子,原告凯西只是指责赵乐天家的抽油烟机造成的污染,从而引起原告生病,可并没有提出什么具体的证据,也没有要求赔偿多少精神、经济的损失。这诉状如此写,明显地显出原告律师工作的敷衍了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法庭经办案件的人也很有意思,到现在也没有确立开庭时间,只是让双方律师先庭外和解。

  精明的黄律师一下就明白自己捕捉到一个难得的机会――一个很轻易就能出名的机会――不是所有的律师都能遇上这样的好机会,特别是像他这样的移民到加拿大的华人律师。他决定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办这个案子,把这个不须费太大劲就能得到庭外和解的小案子做成一个好象很大的案子。首先他要把这案子炒作一下,尽可能引起华人社区和亚裔社区的注意。他悄悄地让助手稍微地透露了一点消息给中文媒体,就已经闹得舆论沸沸扬扬了。他满意地看到这两三个月来报纸上的报道和评论。不少记者前来采访他,中文报、英文报的都有,他也趁机慷慨激昂地说了一些话。第二,他也尽心尽力地去做调查研究工作,甚至亲自出马去收集对赵家有利的证据,这本来是要原告方举证,原告既然没有举证,他作为被告的律师可以要求对方举证,其实是没必要去找证据来反驳原告方的。但他仔仔细细地去做了,他不仅是为赵家,也是为自己未来的声誉和形象去做这些事情的。第三,在案子已经产生相当的轰动效应之时,庭外和解要尽快完成。他为此早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他知道自己今天会得到很满意的结果。

  黄律师推门进去,原告凯西的律师利文斯顿先生已站在里面。他们两人握手寒暄一会,各自就坐。

  鹤发童颜的利文斯顿先生显得很精神,也很有风度。他彬彬有礼地开始了正式谈话。他首先陈述了凯西被救护车送进医院的前后情况,强调凯西昏倒在她家车库门前,而在她所站处偏上方不到二米处就是赵家排放烹调油烟的出气口,当时赵乐天正在为他家的聚会烹调食品。这油烟导致凯西昏倒,送入医院急救。众所周知,烹调油烟中含有致癌物质,赵家聚会繁多,烹调时间长,排放的油烟造成空气污染,已经并且仍在威胁他的委托人的身体健康。他的委托人非常和善,并没有要求经济赔偿。为保护他的委托人的身体健康,他希望赵家拆除或移动抽油烟机,缩短烹调时间,或改变赵家的烹调方式。

  利文斯顿先生口才很好,但可以看出根本没做什么准备,说的事情还是诉状里的那些,完全是一副应付差事的样子。意识到这一点,黄律师好不容易才抑制住自己的兴奋心情。

  轮到黄律师说话了。他提出了四点意见:

  第一,赵家的烹调时间并不是像利文斯顿先生认为的那么长,事实上甚至比一个普通人家还要短。如果一个四口之家一天三顿饭至少需要花四小时,一个月就是一百二十个小时。赵家只有两口人,平日每天只花最多一小时,因为他们只做早饭。每星期四是他们的休息日,这天他们做三顿饭,就算按照四口之家所需的四小时来算,一个月仅只十六个小时。赵家的聚会一月举行一次,每次就算烹调八小时,实际上一半时间也不要。三部分时间合起来三十加十六加八,一个月总共也只是五十四个小时,远远低于一个普通四口之家的烹调时间。

  第二,退一步来说,即使赵家的烹调时间长,也不能就断定由此而制造了许多油烟。中餐的烹调方式多种多样,其中炒、蒸、烧、炖、煮、烤、煎和炸比较常用。中式家庭烹调不像餐馆,尤其不像西式快餐主要依靠煎、炸、烤,而是多用炒、蒸、烧、炖、煮,用油量也远远少于煎和炸,因而,产生的油烟自然也远远少于煎和炸。

  第三,烹调油烟里含有致癌物质这不假,但迄今为止,还没有发现任何直接的证据证明烹调油烟致使某人得了癌症。医学研究界比较担心的是接触烹调油烟多而且直接的厨师和家庭主妇们比普通人得癌症的可能更大。使用抽油烟机把烹调油烟和气味从有限的屋内空间抽出,排放到外部空间使之淡化,消失,从而保持屋内的空气质量,是公共场所和家庭普遍采用的办法。根据测试,赵家排放的油烟内有害物质的含量非常低,几乎是无。需要指出的是,抽油烟机排放出来的不光是油烟,还有食物的气味。因此,仅仅闻到赵家烹调时食物的气味,就指责赵家的烹调油烟造成空气污染是没有证据也不负责任的。如果一定要这样坚持,那我们的每一个家庭,每一个餐馆就都要停止烹调了。

  第四,凯西的病有那天急救中心的医生诊断书为证,是心脏病突然发作。从凯西的家庭医生处也已得到证实,凯西有十二年的心脏病史。而赵家搬到现住址才一年零四个月,根本没有理由责备他们要为凯西的心脏病负责。另外,凯西的家庭医生也指出,凯西以前曾经患过忧郁症,近年来还出现焦虑症的状况,经他介绍曾转到专科医生处治疗。焦虑症的症状之一是病人往往对自己不喜欢的小事产生极度反感和莫名的惧怕,这也可说明凯西为什么会如此讨厌赵家排出的油烟和夸大油烟的负作用。

  黄律师说得有条有理,有事实,有数据,有分析,面部表情又很沉稳,使得他那带着香港人说英语的特别口音不但没有减弱他的说服力,反而相对增加了某种语言感染力。黄律师一边说,一边注意观察利文斯顿律师的反应。当他一口气说完以上的一大段话后,停了一会儿,似乎在等待利文斯顿律师的回答。

  利文斯顿律师不但没有说话,竟然微微点头,表示出很赞许的神情。他一直遵循比尔的嘱托,按照他们两人商量好的那样,采取基本不作为的方式,争取庭外和解。听了黄律师的这一番条理清晰,很有说服力的话语,他心中不免暗自称赞:这位华人律师倒是很不错的呢。可以看出他下了不少功夫来准备,是个认真的人。尽管比尔为他收集资料(例如凯西的病史)悄然提供了某种便利,但如果他不是个有心人,也不一定能掌握到如此细致的材料。

  看到利文斯顿律师的反应,黄律师自然更是意外,也更为高兴。他伸出右手捋了捋自己右脑门边垂下的几丝头发,郑重地说道:“最后,我想代我的委托人表达一个愿望,就是我的两位委托人一直对他们的邻居抱着十分友善的态度。即使凯西的狗每天一大早就狂叫把他们夫妻吵醒,他们也从来没有抱怨一句。他们觉得,两家人家能成为邻居也是一种缘分,他们根本没有想过要和自己一墙之隔的邻居在法庭上相对。他们愿意坐下来,与斯德瓦特先生和太太讨论、沟通,去解决存在的问题。”

  这正是利文斯顿律师等待着的话。

  分手前,两位律师都表示会把对方的要求转告自己的委托人,以求得和解。

  三天后,凯西·斯德瓦特撤回了她的诉状。

  一星期后,李益行亲自带了两个人来,把赵家位于车库上方正中的抽油烟机出风口往南平移了两米。

  尾声

  又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了。老赵和秀玫去年秋天围绕花坛种下的几十株各色郁金香全开了,那两棵红杜鹃也绽开了几百朵红艳艳的花,使得老赵家的门前五彩缤纷,分外耀人眼目。看着这些美丽的鲜花,老赵虽然觉得很悦目,可他的心情却仍然愉快不起来。

  自从二月底凯西撤诉后,两邻居不至于会对簿公堂。这既平息了少数民族社群的不满、担心,或者有些激烈的舆论,又给黄律师带来了更高的声誉。据说,由此,当然也不仅仅于此,他已宣布角逐自由党的候选人提名,准备两年后全国大选时竞选他所在选区的国会议员。

  可老赵和秀玫期望的和解并没有实现。比尔和凯西依旧回避着他们,两个多月来两家人几乎连照面也没打过一个。要回避老赵和秀玫也的确是很容易的,只要每天十点以前不出门,再就是星期四那天呆在家或早出晚归,就行了。有时,老赵站在大门的平台上,望着房子北边的另一个同样的大门,心里默默地呼唤:“比尔,凯西,请出来吧。我们可以在一起敞开心扉,交换意见,抛弃前嫌,重新建立我们之间的友谊。”北边的大门静静地,无一丝动静。老赵禁不住说出声来:“难道我们要这样长年‘捉迷藏’下去吗?”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老赵和秀玫下班回来,发现在比尔家靠街道一边的草地上插着一个牌子。在汽车大灯的照射下,牌子上的几个大字非常醒目:“房屋出售”。老赵停好车,走到牌子跟前。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要再仔细读一遍。他从上看到下,又转了一圈去看反面,两面内容一模一样。没错,是房屋出售,上面还有房屋经纪人的公司、姓名和电话。他的右手扶在牌子上,愣在那里了。过了好一会儿,一直默默无语的秀玫把他劝进了屋。

  这一夜,老赵和秀玫都失眠了。

  (实习编辑:李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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