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范迁
我们夫妇从洛杉矶出发,取道五号公路北上旧金山,再沿着八十号高速公路,经过盐湖城,再花了两天穿过整个中西部大平原。在到达芝加哥之前,在中途休息站打了个盹,出来时错拐了一个右拐弯,结果顺了五十五号高速向圣路易斯而去。
原本打算是去纽约的,对我们这些炒股票的说来,纽约像回教徒的麦加一样,是毕生一定要朝拜的圣地。华尔街证交所就是股迷心中的圣石。在它的台阶上坐几分钟,再摸一把那匹金光闪闪的铜牛尾巴,此生无憾。但是越往东去越是忐忑不安,我们不是赚了大钱的幸运儿,而是输了钱的丧家犬。不肖子弟无颜见祖师爷。
听说圣路易斯有座大起大落的拱门,高耸入云,是世界建筑奇境之一。我们做股票的人迷信,‘高耸’总是个吉兆。反正又不急于赶路,纽约永远会在那儿。将错就错去圣路易斯玩一趟也好。
旅行是受心境影响的。
我们携了三千块钱冲进股市,原是玩玩而已,没想把它当饭吃。怎料到进去了就出不来,跟抽鸦片烟一样。三千块变成三万,再变成三十万。到了这个份上,你说二十来块钱一个钟的工作怎么还能使人安心做下去?我辞掉软体公司那份吃不饱饿不死的工作,我老婆辞掉牙医助理的职位。一人一台电脑,在家干起当日交易员来。
我们的作息跟股市同步,每天五点不用闹钟准时起床。六点钟就坐在电脑前,面前一杯黑咖啡,一开盘就杀进去。做当日交易是短线,选的都是大起大落的股,上涨几毛钱就出手,一天来回可做几个回合。做当日交易员这行当,无论是输是赢,在收盘之前一定要结清账面。赢钱晚上出去吃葱姜龙虾清蒸石斑,输了呢?在家吃公仔面。
其实在那段股票疯长的时期,放只猴子在电脑面前也会赢钱。我们却昏了头,往上查祖宗八代还没谁一天赚进几千美金的。所以俗话说‘月盈则缺’,当人自我感觉太过良好之际,就是翻船之时。
下面伤心的事就不说了,我们离开旧金山时卖空了家当,除了后座两个手提包里的换洗衣物,口袋里还剩三千块现款,这叫做九九归一,哪儿来的哪儿去。
圣路易斯是个破败的城市,市容澹淡,满街的流民,这个地方不像是有吉兆的样子。大拱门坐落在密西根河边,像一张巨大的弓,搭上一支箭就可把月亮射下来。它又像一条饱满的抛物线,飞天而起,高度一百九十二米,跨度一百九十二米,画了个漂亮的半径,最终还是落在地上。
哦。尘归尘, 土归土。
汽车泊在河边,驾驶台上扔满了吃剩的外卖盒,汽水罐子。收音机里播放着西部乡村音乐,依依啊啊的,听起来跟二人转差不多。中间偶尔插播天气预报:纽约和新英格兰地区受到强暴风雪的袭击。
老婆和我对望了一眼,这天气看来纽约去不成了,我们这辆八二年的老丰田跑了十四万英里了,路上抛锚就麻烦了。真该趁手上有钱时换辆新的,可是当初想要钱生钱哪,一直窝在股市里抽不出来,本想赚够了换辆凌志四百。一耽搁,他妈的钱在手上就像泥鳅般地溜走了。
那就继续逛吧。
中国人不是个游荡的民族,我们祖祖辈辈喜欢窝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喜欢安居乐业,有一份工作,生养几个子女,车库里停着两辆车,前院种花后院种菜,看看连续剧,周末出去吃一顿。老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处处难。像我们这样是逼不得已才上路,就像古代人犯了罪充军那样。
所以我们不觉得驾车旅行的乐趣何在,大部分时间我开车老婆打瞌睡,或者一刻不停地换电台。我想聊聊天,三句话不到就绕到股票上,我说她小脚女人畏畏缩缩,她讲我见了芝麻丢了西瓜,差点吵起来,于是大家识相闭嘴。时间和道路像水一样向后方流去,而寂寞像大雾一样地包围着我们,前面看出去是一模一样的高速公路风景,停下来是一模一样的加油站,喝一模一样淡而无味的咖啡,吃难吃的食物,连厕所的臭味闻起来都一样。
人如果在这种单调的环境呆上几个月,就算不发疯,也一定会患上神经衰弱。真佩服那些终日开了大卡车穿州过县的司机,天生大条神经粗如钢缆,驾车粗野,满嘴脏话。而我们才走了两千多英里,头脑发涨,屁股生痛,胃里咕咕响,人憋闷得直想尖叫。
人一闲就来事,老婆看到公路边高耸的云霄飞车时,竟然被鬼迷了心窍,吵着要去玩。我说老婆啊,我开车都要累死了,你兴致还这么好,玩这小孩子的玩意儿?老婆撇撇嘴道:正是坐车坐得腰都断了,才想要去放松一下。没头苍蝇似的跑了一天了,你还没转悠够?我想也是,何不趁机歇歇脚抽口烟。于是心不甘情不愿地下了高速公路,兜来兜去,跑了不少冤枉路,最后总算找到入口处,停车买票,步入游乐场内。[NextPage]
游乐场是在高速公路旁边一大块空地上用活动篱笆围起来的,除了那架8字形的云霄飞车,还有无数的杂耍摊位,卖汽水热狗爆米花巧克力棉花糖的小贩像苍蝇似的穿梭来去。时届黄昏,游人如涌,都是些半大孩子,兴高采烈地从一个摊位涌向另一个摊位。
进场时突然有个幻觉;这地方我好像来过。那一个个彩色的帐篷,堆满绒毛公仔的架子,气枪射击的啪啪声响,聒噪的流行音乐,空气中弥漫爆米花的香味,以及那缓缓旋转的云霄飞车,都好像似曾熟识,我朝左面看看,心想那儿该有个厕所,那边果然有两个蓝色的简易厕所。我再朝右边望去;那儿该有辆六十年代的老福特,果然,真有一辆老爷车趴在那里,锈迹斑驳,引擎盖里都长出草来。我摇摇头;这是怎么啦?我肯定没来过这里,我居住地离这儿有二千英里之遥,我这人生性胆小,不好动,如果去过任何游戏场肯定印象深刻。游戏场?唯一的记忆是小时候父亲带我去看过一场马戏。
是我长途驾车后过度疲劳引起的幻觉?我不敢肯定。
想想真是匪夷所思,我们夫妇俩突然童心大发,在几千里外的一个小镇上,鬼使神差地走进一个游乐场。老婆一向胆小,不敢骑自行车,开车也不敢上高速公路,这时却吵着要坐云霄飞车,并且死活怂恿我一块上去。谢谢,谢谢,老婆大人。我是有恐高症的,万一被吓出心脏病来。 你准备把我扛去纽约?
老婆撇下我,在工作人员的搀扶下坐进蛋壳般的座舱,系好安全带,一路上苦着脸的她竟然兴高采烈,笑靥如花,在飞车冉冉上升之际向我招手,那飘飘欲仙的姿态使我想起嫦娥奔月。一个女人一步登天,在高处不胜寒的位置上俯视地下众生,其中一个豌豆般大小的人形动物是她丈夫,这个男人其貌不扬,胆小如鼠,坏习惯一大堆,吃饭时放屁,上床不洗脚,睡觉时磨牙,这倒也算了。最可悲的是这个男人没钱,不是一时一地的没钱,而是命中没钱。就是钱到了他手上也会像水一样地流走。
所有的婚姻都经不起从高空俯视。
据收票的讲,坐趟云霄飞车大概是十五分钟。我点上一支烟,伸个懒腰,在周围走动走动疏松筋骨。从一个摊位逛到另一个摊位,跟在一群十五六岁的毛孩子后面看热闹。这地方典型的中西部小地方,清一色的白人,连个黑鬼都很难见到,更不用说中国人了。守摊的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红脖子,看到黄种人像见了妖怪一样,眼睛瞪得鸡蛋大,满口的‘沙伊娜啦’,招我去他们摊上玩。他妈的把我当成日本鬼子了。连美国乡下人都知道看菜下饭——日本人是有钱人,而中国人是打餐馆工的。我才不会上那个当,那些摊位都是大同小异,套环的,打枪的,滚球的都是小儿科。环是轻重不对称的,枪的准星是调歪的,球的轨道是动过手脚的。这些小小的歪门邪道,我在股市里大风大浪里打滚过来的,一眼就看穿了。
但是所谓的‘游乐场’就是我们人生的缩影,本来嘛,来世上走一趟有多大意义?无非是花几个小钱买个乐子,一看穿,自己就把自己给毙了。我既不坐云霄飞车,也不打枪套环,像头野狗似地在场内晃来晃去,东看一眼,西唾口痰,就差没撩起脚来方个便了。
老婆说过,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是没长性,我对艰苦的需要付出的事没长性,对细致耐心的事也不行。其实老婆对我了解还不够;我对悠闲和享乐也都没什么长性。我妈说:生来属猴的,拿起丢下,屁股是没一分钟坐得定。知子莫如母啊。
一过八点,场内的游人走了大半。这种乡下地方,人都像鸡一样,天一擦黑就进笼子睡觉。守摊的家伙们一个个手插在围兜里,抽着烟荡来晃去,呵欠连天。如等着归圈的羊群。我真的撞见一个家伙在帐篷后面撒尿,使劲地抖,见了我不但毫无愧色,还笑着做个鬼脸。
游乐场一没了人气,就成了坟场。守摊一个个像是孤魂野鬼。
突然有人在身后拍我肩膀,我惊跳起来。
回头一看是个小丑。高大肥胖,穿了件横纹衫,背带裤,脚上一双庞大无比的鞋子,鞋尖往上翘起。满头乱糟糟的红发,脸上用白粉画出一张丑陋无比的面具,再加一个通红的鼻子,正咧开大嘴朝我笑着。那副形象说是滑稽还不如说是可怕。要不是身在游乐场,胆小的人猛一见肯定会被吓坏。
那个巨大的身影凑近我,喘气吁吁像匹肥胖的母牛。我真的闻到了一股湿淋淋混合着干草味的牛尿气。从洛杉矶到旧金山的高速公路旁有个巨大的养牛场,隔了好远都闻到刺鼻的牛骚气,跟这个家伙身上的味儿一模一样。
母牛对着我挤眉弄眼,先笑出个满月脸,再摆开架势,做出一串滑稽的表情,想逗我笑。看我无动于衷,他双手一拍,变戏法般的出现一副全新的纸牌,手一扬,纸牌像是一群鸟儿,生了翅膀似地飞上半空,再一张张飘落下来,整整齐齐地叠在他的手掌上。
哦,还有一张在这儿。[NextPage]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以极快的动作在我衣领下抽出一张纸牌。
啊,还有一张藏在这儿,你这个不乖的小捣蛋。出来玩就不想回家了?
我还来不及躲闪,他从我上衣口袋里又抽出一张牌来。
哈哈。哈哈哈。四周围观的红脖子看热闹。
但是我看不出有什么好笑的。
要把一个中国人逗笑不容易,我们像别的人类一样,会哭会怒会痛苦会无奈会沮丧会逢迎会嘲讽会不屑,但是我们不大会笑。就是笑的话也是冷笑,假笑,苦笑,皮笑肉不笑。真叫我们从心底里发出大笑是难上加难,这也许跟我们的沉重的历史积累和艰辛的个人经历有关,反正我们一过了孩提的年纪就开始逐渐丧失了笑的功能。我们遇到一件事首先考虑到厉害关系,估算对我们自身的影响,以及连带产生的利弊。我们从小被教导要学会察言观色,不轻易流露自己的喜怒哀乐。我们看到太张扬的个性在社会中往往遭受灭顶之灾,一个人往往在前一分钟大笑后一分钟就可能大哭。我们不得已地学会了掩饰和伪装,时日一久,这种伪装就溶化在我们的体质之内。我们一点点地丧失了与外在事物的互动,我们的横膈膜变得沉重无比,发不出来那种来自腹腔的大笑。我们的喉头变得干涩,吐不出嘹亮的声音。而我们的表情肌则逐渐退化,再也没有了明亮的笑容。
所以对小丑卖力的表演我只是牵动了下嘴角。
对一个小丑来说,引人发笑是他的职责所在,而观众不卖他的账是最大的侮辱,比当众被抽耳光还厉害。因此他使出浑身解数,蹦上跳下,戏法变了一套又一套。可是我还是不笑,最后他没撤了,摘下头上那顶红色的假发套,搔了搔冒汗的秃头,用差点哭出来的语气道:你们中国人真的不会笑?
我只是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
小丑微微摇头,又捏着下巴作沉思状,旁边的红脖子们起哄:让一头牛发笑还容易些。中国人天生就不会笑。我可以打赌一瓶黑牌威士忌,如果你能使他开怀大笑一次。
小丑疲惫地说:也许我没这个本领。如果一个人没有笑的功能,那是上帝的错误,我们凡人是没有办法的。酒你们自己喝吧。
说完他扔下我和红脖子们,钻进一座彩色条纹的帐篷里去了。
是该走的时候了,玩也玩了,筋骨也松了,跟小丑也过过招了。该去找我的老婆大人了。
路过帐篷时看见小丑换下了小丑装,闷闷不乐地在抽烟。脸上的化妆还没除去。
云霄飞车的入口处人群疏落,灯火阑珊。我找了一圈,没见我老婆。再抬头望去,在紫色的天幕上,云霄飞车像一架巨大的远古恐龙骨架。在它的轨道上,一排排空的座舱徐徐地无声地滑行。其中可以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影,孤零零地在天尽头,像一颗流浪的小行星。
我这老婆也真是的,玩字上心就不知轻重好歹,人都走完了,你还在上面乘凉啊。
乘云霄飞车的门口已经没什么人了,我刚要往里边闯,被收票的红脖子拦住:票! 我说我不是来坐飞车的,我只是要进去找我的老婆。那家伙说不管你进去干什么,走进这道门就要票。
我摸遍浑身上下的口袋,只找出几个铜板,钱包在我老婆身上。正在烦恼之际,背后又传来那股牛哄哄的气味,不用说,还是那个小丑,伸出一只大手递给收票的家伙两张钞票。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人已在场内了。
我面对卸了妆的小丑:我只是进来找我老婆的。
小丑眨眨眼说:没事。你老婆还在天上享受云霄飞车呢。
我说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们今晚的住宿还没落实,出了门就要去找汽车旅馆呢。[NextPage]
小丑告诉我离这儿五分钟的车程有个Motel 6,就在路旁,你绝对不会错过的。
既然你老婆还在上面乐此忘返,何不我们也乘坐一圈兜兜风呢?
我说我有恐高症的。
小丑说你看我这么胖,我也有恐高症的。但是云霄飞车绝对是个美妙的经验,你只要试过一次,让恐高症见鬼去吧.
我说你不肯放过我是不是?
小丑耸耸肩道:没人强迫你。我只是告诉你YOU DON‘T KNOW WHAT YOU MISSING。别浪费时间了,三十块钱可是我两个小时的工资呢!
我看在钞票的份上,无奈之下,被小丑半推半哄地弄上云霄飞车,他自己也挤进我并排的座位,并给我们两人系上安全带。
在飞车开始滑动时我就后悔了,干嘛理他这个茬?告诉他不想尝试不就完了嘛?大不了老婆下来后把钱还给他就是了。
飞车开始加速,有点像飞机起飞时的感觉,在越来越快的速度作用下,人被紧紧地贴在座椅上。只是四面没有屏护,那种空空落落的感觉使人头皮发麻。这还不算什么,到了8字形轨道的第一个转弯处,车子猛然斜斜地上升,人被离心力抛向一边,如果没有安全带系住,人就会像颗石子般地飞出去,落进茫茫的夜色之中。
我的手心开始出汗,手指痉摩地抓紧了铁质的座椅扶手。这时已升到了8字形的第一个高点,我失去了上下之分,望出去深蓝的夜空中星光点点,与地上闪耀的灯光错落混杂。远处的高速公路上,汽车尾灯连成一串串红色的光谱,理还乱,剪不断。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飞车开始下滑,速度加快,越来越快,简直是笔直地向地面俯冲而去。那种向下坠落的感觉比升起来时更为摄人魂魄,我的心脏在喉咙口大跳,我不相信我的身体受得了这种刺激和压力,下一分钟心脏就会爆裂,或者从我口腔中跃出,跌落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我将在离地一百公尺高的地方死于非命。
我耳边响起一声长啸,那是邻座的小丑扯开了喉咙在放声大喊,音波高昂嘹亮,不像人声的,无意义的,像动物发情或相博时发出的吼声。高分贝的声音也有传染性的,我也不由自主地放开喉咙,让气流在我身体里自由地进出,冲进气管灌进肺里,在身体里回荡,让它振动我的横膈膜,连带整个共鸣器腹腔,让自己成为一管人形唢呐,把最大的分贝播放到无限的黑暗中去。
飞车滑落到最低处时,靠了惯性再一次往上爬升。我看见从对面而来的老婆大人,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椅子上,头发扬起,神情亢奋,跟我一样大张着嘴,发出不由自主的声音。但是她脸上还有一种奇怪的表情——从我认识她之后从未看见过。
她一个人在无缘无故地大笑。
我正在想到底是我老婆,还是我不正常了,云霄飞车开始运行在8字形的另一端了。上去时虽然惊险,但跟徒角转弯和往下俯冲的刺激比起来,差不多可说是春风杨柳了。那种要把人甩出去的感觉,那种身不由己的被地心引力拖曳下去而挣脱不得的感觉,实在是惊心动魄。也是一个人能承受的生理极限。奇怪的是,虽然我身心都受到强烈的冲击,却有一种盼望再去经验一次的暗想。经验那种在悬崖上行走,头晕目眩却始终没有掉下去的感觉。
真是发神经了。
第二遍上去下来的刺激一点也不比第一遍差,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加速度上升和下坠还是使人透不过气来。小丑和我不约而同地开始放声大叫,气流像支箭似地贯通我们的身体,如风中的琴弦,开始自动奏乐,高低昂扬全不由我们作主。
人在这个状态中是很奇怪的,首先,时间的概念消失了,一段三分钟的上升会变得无限地短,一段下坠过程也可能变得无限地长,絮乱而又合理,正谓山中七日世上千年。第二,’我‘的概念也消失了,这个最摆脱不了的生物自觉在高速运转中跑得无影无踪,连带所有人为的附加物。第三,有一种不可抑制的兴奋感从丹田里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如煤气管破裂似地,堵也堵不住。人在这种状况下会做出自己也料想不到的事情来。
科学家说粒子静止时和高速运转时是不同的。人不就是宇宙中的粒子吗?[NextPage]
在云霄飞车来到最高处时我看到一个静止的世界,太阳和月亮星星排在一条轨道上运行,像鱼群的巡游,无声却迅捷。大地是平坦的,跟圣经上描述的一模一样。各种建筑物在地面上如花卉般地盛开,通体明亮。我可以看到我们才去过的大拱门,近在咫尺,好像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左面的五大湖正在缓慢地结冰,晶莹透亮。右面低气压在加勒比海聚集,热带风暴正在酝酿。在稍远处,纽约的楼群像一列镂空的酒瓶,透出灯红酒绿的迷幻。稍一侧头,眼光向后瞥去,加州漫长的海岸线白浪如练,旧金山的金门大桥凌空起舞……
我不再害怕高度,倒希望下一波上升能达到更高的高处,那样我就可伸手触摸月亮,可以眺望太平洋彼岸的家乡。我也开始享受速度,想象自己像只鸟儿振翅飞向高空,再在一望无际的海平面上俯冲下来,闪电般地切开柔软的海面,深入水下琉璃世界。我不再惧怕以前惧怕的一切,既不惧怕这个世界,也不惧怕我自己。
你坐在悬崖的边上望出去,千山如韧,万谷叠翠,这个世界和平日所见的不一样。
我突然起了一股冲动,想要解开绑住身体的安全带站起身来,如果那样,我肯定能在下一波登上最高点时触摸到月亮。
可惜,安全带是设计成只要飞车在运行,就自动锁上不能解开。
一股气流从腹中涌出,又急又快,不受控制地冲出喉咙。横膈膜抖动着,肺部如鼓风机似地急速地吸进空气又吐出。脊椎上一阵痉摩,浑身的细胞像是炸药一瞬间被点燃,引信的尽头处爆发出一阵大笑,不可抑止的大笑。
笑得忘乎所以,笑得七荤八素,笑得不可理喻,笑得花枝乱颤,笑得不能自已,笑得物我两忘,笑得天地变色······
想想这画面吧;在深紫色的夜幕下,灯火阑珊,游人零落。云霄飞车却一如既往地在轨道上快速运行。空荡荡的座位上,一个还没卸妆的小丑和一个脸色腊黄的中国人挤在一起,两人神情激奋,手舞足蹈。在离地一百多公尺的地方像青蛙一样放声大笑,笑声盖过了喧杂的乡村音乐,沿着云霄飞车8字形的轨道一圈圈地旋转,盘绕,像流星划过天空,落进黑暗的海洋。而底下一群红脖子仰着头,嘴巴张得像鱼一样……
如果不是我亲身经历,打死我也不会相信这幅情景。
我们一直待到游乐场人走灯灭,才依依不舍地跨下云霄飞车。头脑昏昏沉沉,脚步飘摇不定。我跟小丑握手告别:你说对了,云霄飞车真是个难忘的经验。谢谢你了。小丑眨眨眼:我也要谢谢你,中国人,你替我赢了一瓶好酒。
我不记得是怎样摸回停车的地方,完全忘了老婆没与我一起回来。直到坐进车里,后座响起一个睡意朦胧的声音:你上哪儿去了?好一阵子了。
我伸个懒腰,想了半天,说:哪儿也没去,做了个大头梦而已。
(编辑:李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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