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谦
一切都是从珑珑的课业项目开始的。当忙碌了一天的立蕙被珑珑唤到起居室,观赏他手绘的“家庭树”时,她完全没有想到,那些珑珑用彩笔画出的枝叶里,竟藏着如许多的人和事。
就是它吗?——立蕙轻声说着,半蹲下身,去看珑珑搁在起居室中间的硬纸板。灯好亮,太亮了——她在心里说: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扫了一眼墙角的立灯。智健和她并没有目光的交汇,却在她从光源收回目光的瞬间站起身来,走过去拧了拧灯杆上的开关。阔大的起居间立刻染上一层轻柔的橘光,沙发边龟背竹阔大的叶子呈出金色调的蜡亮,乳白色地毯与纸板交叠出的边界变得模糊,在脚下浮出一片浅淡的暖烟色。立蕙的目光迅速聚焦,柔和地落到纸板上。
这是一块从沃尔玛买来的学生专用课业项目展示板。长方形的主页旁有两个可折叠的副翼,合起来小巧轻便,易于孩子们拎着出入、上车下车,待到课堂上再展开,进行讲解答辩。
十一岁的珑珑趴在地毯上,手压在纸板副翼两端,扭过头来看着立蕙叫:准备好了?好了吗?他还没变声,脆嫩的嗓音带着丝微的奶香气,扑哧而出,让长长的睫毛看着更翘了。立蕙摸摸他那滚圆的大脑袋,微笑着柔声说:我好了!智健也坐下来,抱着双膝,故作郑重地说:小伙子,来吧!珑珑不响,翻身坐起,敏捷地将折盖着的两片副翼同时掀开,往两旁一摊,在智健带着夸张的“哇!”里,展示板的内页袒露在柔和的灯光下。
立蕙第一眼看到的是顶行的深棕色花体字串:My Family Tree(我的家庭树)。珑珑写下的这些字有点大小不齐,带着毛边,看上去稚气未脱,跟他那一口脆脆的嗓音很是相配。
这是小学六年级学生珑珑的《生命科学》课最新课程项目:让孩子们写一篇文章介绍自己的家庭组成和来历,并以此为题作课堂演讲。立蕙明白,在美国这样一个以刻在国玺上的拉丁国训“E pluribus unum(合众为一)”为自我标识的移民国度里,“我从哪来?”这类问号总是如影随人。他们相信,这“哪里”是生物和文化的双重基因,你只有扶牢这个浮标,才不致在各种文化合流而成的繁杂海面上沉没。但忽然看到珑珑这个年纪的孩子,竟已开始对自我身份进行如此郑重其事地有意识寻找,她还是有点意外。
版面上部的空间被淡青的果绿色覆满,大小的叶子腆着圆润的肚子,在叶尖陡然收回,带着盎然的喜气。那些嫩绿被利索地涂出,却有微妙的深浅变化。中间隐约呈“Y”型的粗壮深棕树干露出强劲的根须。树下有一道起伏的双杠白色栏杆,更远处是浅绿的小山丘。整个画面构图干净,带着天然的稚气。立蕙笑起来,说:好漂亮的一棵树啊!比我想象的好多了!智健朝珑珑抬抬下巴:我没说错吧,妈咪会喜欢的!珑珑憨厚地朝立蕙笑起来,露出一口孔雀蓝色调的牙箍,很有点超现实。
嗯,它现在还只是一棵树,但马上就要成为我们的家庭树了!珑珑说着,从展板底下抽出一个透明塑胶大文件袋,往地毯上一倒,滚出一小瓶透明胶水,几只彩色水笔,一沓纸片。闭上眼睛!他兴奋地叫,伸出手来捂一把立蕙的眼睛。
立蕙闭上眼睛,屏住气。只听得几声“啪,啪,啪”的轻响。再一看,那棵茁壮树上已经跳出几只浓艳的果实。她凑上前去,看到在茂盛的树叶丛中,一左一右对称的树杆上,端正地贴上了两张4X6英寸的彩色照片,分别是智健和立蕙父母的合影。两对四位老人的性格,在这两张照片里表现得相当突出。智健那曾为矿冶专家的父母,当年双双留学莫斯科大学。在照片中,那父亲穿着蓝白大格子的衬衫,戴着太阳镜的母亲穿着红白细格、领口带着白色小卷边的衬衫,一前一后相拥而立,带着中国同龄人少有的开朗和亲密。他们在镜头前几乎是在大笑,引得立蕙想起智健母亲拉着手风琴,智健父亲刹不住车高歌苏联歌曲的情形,不禁微笑。如今两老常住广州天河,年近八十还经常四海神游。
立蕙父母的照片则是在大峡谷拍的。立蕙的父亲戴着一顶棒球帽,深色的衬衫,神情安祥。立蕙母亲淡淡地笑着,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比肩而立,看上去不特别亲密却默契相依。立蕙年逾八十的父亲如今已基本失忆。多年来,立蕙一直在劝说母亲携父亲移民来美,以便自己可以分担母亲的重负。母亲从不松口,和住家保姆一块儿在广州家里照顾着立蕙父亲。立蕙明白这是母亲怕连累女儿全家。她只得隔洋牵挂,近年来只要有假,就直奔广州探望。此时再看到自己父母十年前的照片,立蕙感到有些陌生。她凑近去看父亲的眼睛,里面有他们父女彼此能懂的深意。如今每次见面,他总是握着她的手反复说,他有个很优秀的宝贝女儿,长大后去了很远的地方。他很想念她。每到这时,立蕙就将手搁到父亲手里,安静地听他唠叨。偶尔不甘地说,我就是你女儿啊。父亲会天真地笑起来,说,我女儿叫立蕙,可要比你漂亮些。想到这些,立蕙将手在父亲脸上轻轻划过,竟觉到指尖有点热,赶紧缩回。
立蕙和智健的合影,被端正地贴在树干中演央稍低的位置上。那是硅谷全盛时期,他们在智健公司的圣诞派对上的合影。立蕙一袭深紫色正式晚装,胸前装饰的珠片在镁光灯下闪闪发亮,肩上一条浅紫色调的薄羊绒披巾,头发用发胶牢牢地固定了,一双同色调的长坠耳环。她抹着深紫红唇膏的嘴角轻抿,配上眼影染出的雾气,让她的笑意里有隐约的幽怨。一脸阳光的智健着深色洋装,打一条花色活泼的领带,体贴地微斜着身子靠向她,笑着迎向快门。他们坐在一张铺着大红桌布的餐台前,那些盛着红酒的高脚酒杯晶莹清亮,雪白的盘盏刀叉在圣诞红和蜡烛的陪衬下,繁美华丽。立蕙喜欢这张照片,那是她做母亲前的最后一个圣诞。
立蕙转眼看到到树干底部被牵着一匹小马的珑珑遮掉大半。照片里的珑珑身穿牛仔服,颈上围着大红白碎花的三角布巾,戴着黑色牛仔帽,看上去神气活现。她一边寻着说辞要表扬珑珑,一边偏开身子,再上下打量起眼前这棵大树,明显感到叶杆间果实的稀零冷清。她自语般的轻问:就这些了吗?
是啊,如果我是爹地那就不一样了!他有四个兄弟姐妹呢!珑珑乖巧地接上一句,没等立蕙张口,他又说:我们班上的同学,总有一两个兄弟姐妹可以充充数的,很多还地上坐一溜呢。智健打断他:你若嫌少,将你跟靓妹的照片贴上去?——靓妹是珑珑心爱的猫咪的名字。爹地!这又不是汽车的后车窗,你爱画啥就画啥,这是家庭树!是严肃的事情!珑珑扭着脑袋,对着智健嗲怪起来。
逗你的啊,智健说着,搂了搂珑珑的肩。珑珑笑起来,抽出一支彩笔,趴上前去,在自己的照片下飞快地写下英文全名: Longlong Fu,DOB :(生日缩写)09-24-00。他毫无停顿地又在立蕙和智健的照片下写出:Lihui & Zhijian Fu。看着自己的名字被珑珑如此轻松地写下,立蕙有些回不过神来。她喜欢护照上自己的全名:Lihui Yan Fu。和智健在美国登记结婚时,立蕙选择了入乡随俗,改随夫姓。“傅严立蕙”这四个字,将她的来龙去脉表达得如此精准:严家的女儿,傅家的媳妇。可现在看到自己的本姓被珑珑轻巧地抽去,立蕙心下有些微的不适。虽然在日常里,几乎所有人的中间名字都会被省略,但这个夜里,看到自己被这样挂到家庭树上,一种来路不明的感觉,仿若一根小小的刺,从指甲尖轻轻刺入。[NextPage]
妈咪!珑珑轻叫着,推了推立蕙。他握着笔,有点犹豫地说:祖父母们……?智健在一旁点头笑说:说:你写?你是中文学校五年级学生啊,拼音比赛还拿奖的,肯定行。奶奶徐丽文,爷爷傅奇章。珑珑扯过一张纸,很快地将拼音写出,递给智健,又问:在中国,人们结婚了,妻子是不改随夫姓的吧?立蕙说:嗯,如今的中国是这样的。你原来是姓燕,很好听!珑珑得意地点点头。是严,第二声——智健纠正他。龙龙搁下笔,说:可惜找不到我曾祖辈的照片了,要不我们的家庭树可以多一层果实呢。没等立蕙和智健反应,珑珑又问:你们见过你们的祖父母吗?立蕙和智健对视一眼。智健说:我见过我爷爷奶奶和外婆,外公去世早,没见过,可惜我没有他们的合影。立蕙轻声应道:我也没有。珑珑耸耸肩,说:移民家庭都这样,没关系的。从这棵树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出我们的血液是如何汇流的。立蕙心下一声“格登”,赶紧说:你做得真好,祝贺你!快折好了,早点睡觉去吧。她边说边起身离去。珑珑你听见了吗?明天要早起上学呢!智健的声音在身后轻淡地停在最后一个字时,立蕙已经坐到书房的转椅上。
她没开灯,眼前却立着那棵嫩绿的家庭树,枝繁叶茂却果实零星。如果不是珑珑最后那句话,她都不曾面对过这样一幅清晰的家庭图谱:树上的每一位长辈,都是流向珑珑血液管道上的阀门。这个意象让她不安。她知道,智健也明白,珑珑画出的那条血脉渠道,实际是流不通的。
从窗外和过道上折进的微光在宽大的空间里叠交着,勾出墙边书柜模糊的边界,让它们显出虚幻的高大。立蕙转过身去。她愿意告诉珑珑,她是见过祖母的。
她已记不清祖母的脸相,却还记得那脸上面密密麻麻的皱纹。祖母那稀疏雪白的头发在脑后结实地扎成一个小小的髻,总是一身盘扣简约的深色中式布衫,冬厚夏薄。瘦小单薄的身子因着一双小脚,总是颤颤巍巍。那是立蕙见过的唯一小脚女子。老人那时只是锦茗、锦芯兄妹的奶奶。立蕙听大人们说,别看这老太太如今低眉顺目的,旧时可是桂林城里大药堂主家里管事的少奶奶。立蕙有时去找同学,走过锦芯他们在院里西区的宿舍楼,看到老太太就赶紧远远绕开。她相信这穿着怪异的小脚老太当年就是《白毛女》里黄世仁母亲的样子,动不动拔出脑后的发钗给人戳上一下。
锦芯的奶奶活到九十五岁高龄,寿终正寝——是寒露天里在睡梦中离世的,走得很安详——这个消息是立蕙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中国人说的生父,在她十九岁那年不远千里寻来,在广州暨南大学的校园里告诉她的。立蕙那时已是暨南大学物理系二年级学生。她十二岁那年随父母离开南宁,来到广州后,就再也没见过这位她称为“何叔叔”的男人。他一度曾是她眼中心里巨大的问号。
她在去食堂吃午餐的路上被何叔叔拦下。何叔叔的到来,将那个几乎要被她遗忘的问号,突然又戳到眼前。那个问号在她十一岁那年从天而降:她发现自己确实和他长得太像了,比锦芯和锦茗都更像他的孩子。他真是她的爸爸吗?是吗?
立蕙在刚满十一岁的初夏被那个巨大的问号迎头击中——她在南宁西郊广西农科院小卖部的台阶下被几个男孩围住。两个稍大的男孩上前拉住她,嘻笑着问:小靓女,快点讲,你爸是谁?立蕙扭着身子试图挣脱,脑后的小辫却被他们牢牢扯住,疼得她尖细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我爸是严明全。她的应答引来一片轰笑,连台阶尽头黑洞洞的小卖部里的大人们也跟着笑起来。她惊异地睁着双眼,再说了一遍:我爸是辐射育种室的严明全。笑声忽然稀疏了。大男孩们松开她的辫子,捏着她的手臂低声说:说你爸是何骏,叫何骏!立蕙惊异地张大眼睛。其中一个男孩用力捏紧她的手臂。立蕙不依,他们来夺她手里的酱油瓶,一边表情诡异地说:你姐也在打酱油呢,你们家要喝多少酱油啊?店里又传来人们的哄笑。立蕙握牢手里的酱油瓶,低下腰,忍着不作声。这时,她感到本来钳制着她一双细臂的手松开了。她直起身,顺着男孩们的目光朝台阶上端看去,个子高出立蕙大半个头的锦芯,双手握一只装满酱油的瓶子,站在小卖部门口,安静地盯着立蕙身后的两个大男孩。
锦芯那时已是南宁二中初二年级学生。若不到周末,已很难在农科院里见到她。五岁就能穿解放鞋顶脚尖跳小白毛女、过去一直在学校文艺宣传队当台柱子,还到市业余体校练过体操的锦芯,去年在文革后市里举行的第一届中学生化学竞赛中拿了头奖。在市中心朝阳广场举行的颁奖大会上,锦芯作为获奖者代表,在几千人面前从容地念完了演讲稿——那时还不叫获奖感言,又到电台录了音。她那凭语文功底说出的普通话听起来中规中矩。农作物栽培专家何骏家那自幼漂亮出众的女儿,果然像小报上形容影星歌星说的那样:华丽转身,成了农科院和西郊片,甚至市里中学生眼里品学兼优的明星学生、父母们教育孩子时频频举示的典范。
锦芯开口说的竟是:你们再耍贱,小心我砸烂你们的狗头!锦芯声音不高,但很冷,南地罕见的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带出不动声色的坚硬。男孩们应声四散。这是立蕙不曾预料的。后来她想,这些捣蛋鬼若不以此极端的方式引起锦芯的注意,锦芯怕是从不正眼看他们一下。
店里也没了声响。立蕙和锦芯分别立在台阶上下端,互相对看着。锦芯的肤色很白,抽条了的身形更加修长。上身是白底粉红细密小格子花案的套头短袖衫,领口和袖边都镶着白色的荷叶边,下身是一条短短的白色A字布裙,脚上穿一双平底白凉鞋,看上去活泼又雅致。长长的头发在脑后扎把高高的马尾,额头光洁阔长。那种南方不常见的鹅蛋脸形上,五官的线条非常清晰。浅瑰红的嘴唇线条却又非常南方地饱满。
店前大桉树的浓密枝叶倒映在锦芯的脸上,让她那双圆黑的大眼看上去深不可测。立蕙想象自己握着空空的酱油瓶,头上被扯乱的两条小辫,脚下一双人字拖鞋的狼狈样子,在锦芯眼里会有多幺不堪。她并拢双腿,在台阶下迎着锦芯专注的俯视。锦芯过去在子弟学校里只跟宣传队里那些眼睛长在头顶的小靓女们玩。她们一早起来压腿练功,下午排练,夜里不时跟着院里大人们的宣传队四处巡演,生活在自己的小王国里。立蕙这样安静羞怯的小女孩,哪里进得了锦芯的视界。锦芯转型成了学习尖子后,不久就考到市里的重点中学去了。她从不曾有机会跟锦芯如此近距离接触。在她眼里,锦芯提着一瓶满满酱油的姿态,仍是那样高不可攀。她心里感激锦芯肯为自己喝走那些男孩,却说不出话来。
锦芯盯着立蕙看了一会儿,突然转身急步走下台阶,头也不回就离开了。立蕙看着锦芯越走越急的身影,回不过神来。她走上台阶再次回头望去,看到已拐到池塘边的锦芯小跑起来。立蕙忽然意识到,那肯定跟他们说的“说你爸是何骏,叫何骏”大有关系。难道那何骏说的就是锦芯爸爸?[NextPage]
立蕙在午餐时分将这件事告诉了母亲。年近四十的母亲是院里微生物实验室的副主任,中等个子,眉眼不很突出,却带着让人心定的机灵气,说话做事眼到手到。母亲穿的都是自己亲手缝制的衣裳,腰身总是收得很妥贴,让她丰腴的身形看上去玲珑有致。立蕙特别喜欢被母亲轻轻搂住时那种松软温热的感觉。母亲那时也赶时髦烫了短发,每天夜里都小心用发卷卷好,早晨再在额前脑后吹出几个大波浪。
刚从微生物实验室里回来的母亲本来在喝粥,听立蕙一说,碗搁在嘴边,好一会儿都没有动作。他们是什幺意思?立蕙又追上一句。母亲将碗放下,说:那些调皮捣蛋的小鬼,你管他们说什幺!母亲一边帮她整理凌乱的头发,一边说:你都十一岁了,好好一个眉清目秀的妹仔,不要头发乱糟糟就到处乱跑。立蕙咕哝着说:是他们扯乱的,随即低头由着母亲帮她整理。母亲停下手,声音尖起来,问:他们动手了?都是哪家的鬼崽?立蕙还在自己的圈子里绕不出来,没答母亲的话,又问:为什幺他们说我爸是何骏,又说锦芯是我姐?母亲打断她:锦芯好大了吧?立蕙说:是啊,她更好看了。立蕙一个短暂的停顿,问,她爸是叫何骏吗?母亲的脸色立刻就暗了,轻声说:是啊,随即站起身,收拾起盘碗。立蕙看着母亲,说:我觉得锦芯都给气哭了。母亲盯了她一眼,眼神有些游离,没有说话。
立蕙家住在里外两间直套的宿舍楼里的,厨房和卫生间在走廊对面去。那是七十年代最流行的户型。邻里们出入烧饭做菜洗衣涮碗都会在走廊上碰着,非常热闹。立蕙住在外间,家里的小饭桌搁在靠走廊的窗子下。父母住在稍大的里间,外带一个小阳台。从阳台看出去,近处是农科院大片的果园,远处是水稻和甘蔗之类的实验田,还能看到鱼塘。院里的办公楼、实验楼夹在深浅不一的绿色中,更远处是南宁西郊连片的丘陵山脉。
立蕙出门上卫生间回来时,探头看到母亲在里间床上的背影。母亲脑后的大波浪完全塌落了,象卷在淡蓝色枕巾上的一团墨,肩膀有节奏地抽动着。立蕙赶紧缩回脑袋。母亲哭了。她躺回自己小床的竹席上,难过地想,有点后悔跟母亲提起那些孩子间的小事,却又有些不明白,这小小的事情怎幺会让锦芯好像也哭了。
午睡起来,母亲将她唤进里屋,看着她的眼睛说:答应妈妈,你中午讲的那些事情,不要跟你爸讲。立蕙不响。母亲蹲下来,立蕙看清楚了母亲微微肿起的眼睛,身子有点僵住。母亲抓牢她的双臂,又说:你听见了吗?今天在小卖部发生的事情,不要跟你爸讲。立蕙嚅嗫着:我不讲,我不会讲。见母亲的手松脱了,她忍不住小声问:为什幺不能讲?母亲站起来,想了想,说:你觉得你爸他听了会高兴吗?立蕙摇头。母亲伸过手来,轻轻抚过她的下巴,说:他会很难过的。立蕙看到母亲眼角新鲜的血丝,明白了事态的严重。可她不明白为什幺这件事会让母亲和锦芯都那幺难过。母亲还这幺肯定它也会让爸爸很难过。你不愿意让你爸难过,对吧?母亲轻声问。立蕙点头。母亲搂住她的肩,柔声说:真是妈妈的乖乖女。
在院里大路上再见到锦芯的爸爸何叔叔,立蕙感到了心慌。她发现自己确实跟这何叔叔长得很像,太像了,比锦芯和她的哥哥锦茗都更像是何叔叔的孩子。她自己那小巧的鼻头,笑起来猫咪一样乖巧上翘的细长眼形,简直是何叔叔的翻版,让她只要想到他,笑容就会敛住。锦芯的眉毛是神气扬起的,而她的双眉跟何叔叔一样,是很少见的弯形。自己偏深的肤色,甚至走路时偏碎的步态,都跟何叔叔极像。这个发现让立蕙非常紧张,再远远看到何叔叔骑车过来,她就赶紧闪躲到树下或冬青后藏起。若是和小伙伴们在一起,她就急忙钻到她们中间。她有时又忍不住远远地偷看何叔叔,看着看着,依稀想起很小的时候,好像曾由母亲领着,在果园深处的沟渠边和何叔叔领来的锦芯玩过,她甚至想起锦芯穿着的是一双橘黄的雨鞋,但那天却像是晴天。立蕙不敢肯定那是记忆还是幻想,心下就更害怕了。
不久,在广西话剧团恢复排演的话剧《雷雨》和同学中传借的小说《红与黑》里,立蕙知道了“私生子”这个词。在一知半解的朦胧间,立蕙对母亲那天中午泪水里的深意生出猜疑,又不敢深想,一下就闷掉了,再走出家门去,见人就想躲闪,下学后总是快快回家,不再到处找同学疯玩。
到了这时,立蕙开始听母亲在家里频繁地跟父亲提说调动工作的事。母亲给在广东各处的老同学发了很多信,寻求接收单位。那时已是一九七七年,到处在讲十年浩劫过去了,百废待兴,前途一片大好,生活有无穷的可能。具体到家里,是父母起念调往已非常开放的广州去。
立蕙的母亲在大跃进年代戴着大红花,被敲锣打鼓欢送往广州的华南农学院读书,毕业后分回家乡广西。到农科院工作后,碰到了年长她十岁的立蕙父亲。父亲是母亲华南农院的学长、马来西亚归侨。父亲后来告诉立蕙,建国初期,东南亚的华侨听说故乡人人都将分得土地,很多家庭急忙将孩子送回国来,以期能在故乡上拥有片土,以便将来叶落归根。立蕙父亲是吉隆坡华人小商家的长子,中学毕业后在家里的小杂货铺帮工,被父母挑出送回故乡广东开平接收传说中将到手的土地。没想到船一靠岸,就被政府送往华侨补习学校,第二年作为侨生参加考试,送入大学学习,毕业后分配到广西。
这对年纪相差不小的校友在农科院一见如故,很快就恋爱成婚。却在婚后多年后才生下立蕙。立蕙是那个年代罕见的独生子女。大家说起“含在口里怕化了,握在手心怕飞了”,都会说:那就是说的严老师家的蕙蕙了。立蕙从小到大,每天早上都由父亲或母亲自送到教室门口。每逢突降暴雨的天气,整个学校几乎只有立蕙是由爸爸打了伞亲自来接的。接到了,一定是披好雨衣,由父亲背到背上,涉水而去。若父亲出差,必有母亲来接。而别家的孩子若不愿冒雨离去的话,放了学也得在教室里耗到天放晴才能回家。
广州的老同学们很快传来消息,说市里的仲恺农校将升格为本科院校,正在大规模招兵买马。立蕙的父母借着出差开会,分别跑了几趟广州。到了立蕙将满十二岁那年的暑假,终于办通了调往广州所需的各项手续,立刻着手打包搬迁。这个调动消息让父母的同事都感到非常意外。人们来说:你们夫妇都是各自专业里的科研骨干,又双双破格提了副高职称,在这里样样得心应手,出差开会想去哪儿都可以,那广州虽好,可毕竟去的是个中等专科农校,不挺屈材吗?立蕙母亲淡淡笑了说:小孩大了,广州那样的大城市,对她未来的发展比较好。大家转眼去看立蕙,忽然就不吱声了。
立蕙是不大愿意走的。她和同学们从小在院里的幼儿园就是同学,如今虽然跟她们玩得越来越少,可毕竟很熟悉,这一下要去那幺遥远的地方,要适应完全陌生的环境,立蕙心里很害怕。可这连父亲都作不了主,更由不了她。何况母亲说了,那是为了她的未来。转念一想,她就要去一个没有何叔叔、没有锦芯的城市了,立蕙又有些高兴。
离开南宁那天,家里全部腾空了。立蕙母亲去总务处办最后的手续,留下父亲和立蕙在家作最后的打扫。将剩下的杂物清倒后,父女坐到阳台上休息。立蕙一杯水还没喝完,就望见母亲戴着草帽的身影远远地从芒果树枝交蔽的马路上时隐时现,慢慢移近。穿着背心,正在擦汗的父亲几乎和她同时看到了母亲。他叹出一口长气。立蕙突然感到很难过,一下就哭了起来,说:爸爸,我好怕,我不想去广州!爸爸蹲下来。她看到他浓黑的眉毛下那双幽黑的眼里闪烁的泪光。爸爸握住她的手臂,轻轻摇了摇,说:爸爸也不想去。但爸爸很爱你啊。他说着,取下眼镜,低头揩了揩眼睛。她上前抱住他的腰哭出了声。她从没怀疑过爸爸对她的感情,却在很久很久之后,才明白那天他话里的意思。[NextPage]
在何叔叔寻到暨大校园里的那个早春,十九岁的立蕙已经明白,何叔叔不仅只是锦芯的爸爸。这让她对父母当年将她带到广州来的决定,生出前所未有的感激。她在这个庞杂浩大的城市里无声无息地安全生长。广州跟南宁一样,到处可见芒果树和冬青墙,不同的是,这里再没有人会让她想要躲到它们的荫影里。有很长一段时间,为了这样美好的解脱,她总忍不住想去扯几张芒果叶子。那断枝处流出的粘浆被她的指尖拉扯出细细的几条长丝,确认着解脱的欢喜。立蕙升学时考进华南师大附中。那是省重点中学。她成了住校生,在周末才坐公车回在珠江南岸的家,连邻居都不认识。用了一两年的功夫,她在学校里有了新的朋友。
何叔叔在一九八六年初夏的广州突然出现。立蕙像广州城里的年轻女孩那样,穿着高第街上买来的港澳风情的亮闪闪的化纤套裙,说一口地道的广州口音的粤语,完全甩脱了南宁白话那些粗咧的尾音。像身边的同龄人一样,她在蒙蒙的清晨早起背英文单词,心下确认自己的未来是在大洋彼岸。何叔叔等在她去往食堂的道上,由立蕙的同学将她领到自己面前。他穿着一件半旧的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衫,里面的背心清晰可见。一条灰色的确良长裤,手拎一只黑色人造革提包,脚下是双深棕色泡沫塑胶凉鞋。在这个男士流行穿各式花俏衬衫、时髦T-恤的城市,何叔叔的这身打扮,就像出入城里火车站的那些来广州淘金的外地人。他看上去比过去略胖了些,头发明显花白了。他的胡子剃得很干净,微微露出的末梢却已染白,腰板也不像过去那样挺拔。立蕙觉到些许心酸。她在正午的阳光下靠近了看他,心下一阵惊慌。开始变老的何叔叔,四下豁开的边,让真相的核心显现:她是越来越像他了。立蕙扯紧书包带子,双脚并拢。她觉得她随时都可能哭出来,赶紧咬紧嘴唇,整个心思都在对付胸腔里那缓慢上涌的酸楚。
何叔叔说的第一句话是:你都长这幺大了?立蕙直直地看着他,微微挪了挪脚。你还认识我吧?他又问。她没响。何叔叔很轻地叹口气,说:我是锦芯的爸爸。我出差来暨大开会,听说你在这里上学,锦芯让我来看看你。十九岁的大二女生立蕙听懂了这里面的逻辑。那心酸已经到了喉管。她轻声回着:谢谢你们。何叔叔接着说:变化太大了,你看,锦芯的奶奶都去世了。立蕙“哦”了一声,她觉得该安慰他,却不知说什幺好。何叔叔低下头,从包里掏出个牛皮纸袋,打开从里面拿出的印着灰白格子的手帕。立蕙看到一只玉镯被递到眼前。她下意识地将双手背到身后。何叔叔将手镯递得更近了,温和地说:这是锦芯奶奶留下的。何叔叔这幺远来看你,没有什幺可以送给你,留着作个纪念吧。
立蕙刚伸出手,又立刻缩回来,嗫嚅着:这太贵重了,留给锦芯吧。何叔叔一把握住她的手,这个动作非常突然,立蕙下意识地有点抵触。何叔叔点点头,示意她放松。立蕙的手掌摊平了。何叔叔将玉镯放到她手中,又将她的五指推回,让玉镯留在她手心里,轻声说:锦芯也有。立蕙一愣,想问那是不是一对,却没敢开口。她将手心打开,移近了看。那是一只蛋清白的玉镯。她不识玉,只是看到这手镯是那样通透晶莹,上面还有细微的刻案,心下生出欢喜。
何叔叔将手帕折起,舒了口气,说:听说你读的是物理。好能干啊。女孩子学这个不容易。锦芯北大化学系一毕业,就到美国读研究生去了。锦茗比锦芯去得更早。你们赶上了好时代啊。立蕙感到那玉镯在手中的坚硬,点点头,说:好多年没见过锦芯了,她都去美国了?立蕙想起那个夏天,锦芯转身跑远的背景,心里为锦芯感到高兴。何叔叔微笑了说:你好好读书,将来也去美国深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立蕙点点头。何叔叔又说:那我走了。他却没动。立蕙将手镯小心地放进书包里,说:谢谢何叔叔。何叔叔这才转身走出两步,又转回头。立蕙看到他眼睛微微眯起,喉结在动,稍顷,他说:你不用跟你爸妈讲在学校里碰到我。立蕙点头,眼泪上来了,赶紧低下头,装着在整理书包带。再一抬头,看到何叔叔已拐到通往校门的道上。立蕙望着何叔叔洁白的身影在墨绿色的冬青树前停下来,回头看向自己。他也许是见立蕙还没离开,抬起手来,手心向下朝她摆了几下,示意她离去。一下,两下,到了第三下,何叔叔的手心翻过来朝向她,高高举起摆了摆。那就是再见了。立蕙立在那里,远远地看着何叔叔掉过头去,步子大起来,那抹纯白很快便融进广州夏日正午赤白的天色里,无影无踪。待立蕙从食堂的碗架上取下碗时,才想起,自己该留何叔叔吃午饭的。立蕙快步走到食堂的大窗前,往学校南门方向望去,午饭时分的校园人来人往。何叔叔的出现像是个梦境,让立蕙恍惚。她反手去摸身后的书包,触到边袋里那个坚硬的园形物。
现在那只玉镯就躺在书柜下部第三格的抽屉里。这幺多年来,她从没向父母提起过何叔叔曾到暨大看她的事情,更没有将给他们看过这只手镯。她只将它小心地带在身边,一路万水千山走来。她和何叔叔再也没有联系。立蕙是爱她的父亲的。她很害怕会有外力,将自己和父母一起组成的三人小家的温暖平衡打破。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发感激何叔叔以刻意的缺席给她带来的安全感。
立蕙起身,蹲到书柜前,拉开抽屉,忽然听到智健在身后说:怎幺不开灯?她转过头去,见智健走进书房,侧身向前拧亮了书桌上的灯。珑珑睡去了,智健说。立蕙不动声色地将抽屉推上,智健扫那抽屉一眼,目光落到她的脸上,轻声说:珑珑那棵树让你不开心吗?
立蕙坐到地毯上,抬头看智健。智健双臂抱在胸前,黑色的圆领T-恤让他显得更加高大。这个当年华南工学院的男排主攻手,和立蕙是圣地牙哥加大的同学。半导体物理专业博士生立蕙当时到电机系修集成电路原理,认识了在电机系读博的智健。同期广州高校的经历,让两人生出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两人当时都刚结束了大学里的初恋,处于真空期,很快就出双入对。在学校近旁的拉霍亚海滩上,立蕙身世的秘密在智健向她求爱的夜里被全盘端出。说到何叔叔在她成年之后唯一的一次出现,立蕙听到自己悠长的呜咽,在智健胸腔里轰鸣。智健将她搂得很紧。潮水漫上来,在月光下淹没礁石。她听到智健反复的轻声:好啦,现在你的生活里有我了。
在市政厅注册结婚时,立蕙入乡随俗地在自己的名字前冠上智健的姓,心里有奇妙的安然。两人随后双双读下博士。智健先在硅谷找到工作,立蕙去马里兰大学做了两年博士后,才来到硅谷和智健团聚,安下家来。他们在结婚六年后,才迎来了珑珑。在他们婚后的生活中,何叔叔再不曾被提起,任何可能通向那个核心的话题,都会被智健转开。以致立蕙有时会想,智健是不是已经将她生活里的那道折线忘记。
你想起他们了,是吗?智健又问一句,没等她回答,他又说:你知道我看着珑珑,常会想到什幺?立蕙摇头,瞪大眼睛等他的话。我常会想,那何叔叔会怎幺挂念你。那种感情,到成为父亲之后,我才有感同身受的体会。如果他不知道你的存在,如果他没到学校找过你……不要再讲下去了——立蕙打断他。这幺多年,他不曾跟她提过她倒到他心里的那些秘密,这时却突然这样说出来,立蕙有些意外。智健蹲下来,将手搭到她肩上,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挂念他,你该去找找的。如今父母们年纪都大了。你看,你爸爸都再也不能来了。立蕙盯着智健,自语般地说:你真的觉得我该去找他们吗?智健凑近来,看着她的眼睛,说:如果你心里想的话,那就该找。到我们这个年纪,看顾自己内心其实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对吧?立蕙轻轻地拥住智健,没有再说话。
立蕙那天夜里无法睡安稳。她的脑袋里并没有清楚的影像,却有不停飘闪的白色光芒。她双眼闭紧,光标仍一刻不停地穿梭着。智健的话粘着飞镖在她耳中乱窜。她悄悄起身,披衣下到一楼书房,抬眼看钟,已过凌晨三点。[NextPage]
距何叔叔到暨大交给她手镯的一九八六年初夏,二十五年过去。立蕙从十一岁起离开南宁,就再没回去过。跟小时同学的联系早已中断。唯有一次,在母亲来美探亲时,她听母亲提到过去农科院的好些子弟也来了美国。母亲说出那些孩子的名字,立蕙大多都觉得印象很模糊。母亲一圈说下来,就是没有提到锦茗和锦芯兄妹。立蕙想了想,作出很随意的样子,对母亲说:听讲那个能干漂亮的锦芯早在八五年就到了美国呢。母亲几乎没有犹豫,马上说:那个妹崽很厉害的,可以讲是才貌双全啊。听说在伯克利加大读了化学博士,发表过好多论文,还有专利发明,好像就在旧金山湾区一家很大的制药公司当高管。立蕙没有接母亲的话,她不愿意知道,母亲是从哪儿“听说”的。她想起来,何叔叔那次到暨大,他也是由着“听说”寻来的。
立蕙想,锦芯既然发表过学术论文,还有专利,她的信息就一定能在网上查到。她上网将“锦芯何”“伯克利加大”这两个关键词打入Google,满屏的条目跳出来,果然发现有位“锦芯”在化学、制药学术刊物上发表了不少论文。立蕙快速往下拉着鼠标,很快寻到锦芯的最新信息:锦芯目前在位于南旧金山市的大型上市生物制药公司“海湾药业”任中心实验室主任。立蕙小心抄下了海湾药业公司的电话号码和电子邮箱。
第二天下午,立蕙从办公室往锦芯公司打电话。第一声振铃声响起,她感到手心有些发粘。立蕙迎着光抬起手,好像看到在广州的路旁扯下芒果树叶时,那些被流浆绕上指尖的丝丝缕缕。那铃声振响到第五声,留言机响了,立蕙立刻按下“0”,电话转到公司前台总计。男接线员问过下午好后,立蕙说她想找何锦芯博士。接线员马上说:哦,出于培训需要,我们下面的对话将会被录音。立蕙一愣,问,哦?什幺培训?接线员耐心地说:顾客满意度方面的培训。在美国,未经当事人同意而录音,属违法行为。偷录下来的录音材料也不可为法庭采用,因此除警方外,录音前都会明确通知对方,要取得双方同意才能录音。虽说这类情形在跟商业公司打交道时会遇到,可听到锦芯公司的总机前台说要将他们的对话录音,立蕙还是有点不适。她有些勉强地说:那好吧。接线员说:谢谢你的合作,我能帮你什幺?我想请你转告何博士,我是她失去联系多年的亲戚,请她方便时跟我联系。接线员热情地说:没问题。立蕙留下自己的姓名和手机号码,让接线员转告锦芯。
在立蕙给锦芯打去电话的第二天早晨,她的手机里跳出一个陌生号码。立蕙看到那650的区域号,想到很可能是锦芯的回电,心急跳起来。她摁下接听键,就听到:喂,喂,是立蕙吗?我是叶阿姨。立蕙犹豫着,想不起叶阿姨是谁。那声音轻下来:我是何伯母。一个停顿,立蕙听到呼呼的风声。没等她回过神来,又听到一句:我是何锦芯的妈妈——非常安静的女声,北方口音的国语。立蕙回过头,看到记忆的池塘里急速地窜出一条高高的水柱。
噢,我是立蕙。何伯母,你好!立蕙应着,看到那条水柱应声倒塌,在水面上溅出大面积的水花。锦芯她好吗?何叔叔呢,何叔叔还好吗?她想将这最后一句说得随意轻松些,可听起来却咚咚作响,令她的心随着那响声越抽越紧。
等我们见面再细谈——叶阿姨的声音更低了。
(编辑:李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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