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银波
在大成中学背后的山上,野花处处开遍,周六上午的空气沁人心脾。杨修意刚打开数学课本,就被林锋合上。林锋说:“我问你,你为什么读书?”杨修意带着调皮的表情说:“不知道。”林锋提起一罐易拉罐啤酒,和杨修意相碰:“我曾经相信好的考试成绩可以改变命运,但我发现我错了。我要明确地对你说,我反对专制教育,拒绝洗脑。如果还有第二条路,我宁愿不要什么全年级第一的虚名,我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立言,求道,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杨修意喝了一口酒:“那是什么事业?”林锋说:“其实我也不清楚。我只是认为这个国家必须有改变,穷人不会走投无路,富人不会无尽逍遥,军队不会向人民开枪,权力被关在笼子里,就像动物园里的狮子。”杨修意听到“狮子”二字,说:“我妈就像狮子,我考这么差,差点没被她骂死。她琯我挺严的。我今天早上跟她说,我和徐依曼一起到学校补课,她才放我走。平时周六、周日,我经常被逼着在家里复习功课。我之所以读书,应该是怕她骂我吧。”
林锋展开一封信:“你看看这封信,今天早上传达室送来的。”杨修会一字一句地读完信:“呀,你父母太辛苦了。这简直像包身工!”林锋问:“像这种情况,好的考试成绩能解决吗?像政治、历史这种课本,我能够从第一页背到最后一页,初中三年我就是这么干的。但我感到麻木,感到无力。我的父母在广东农场天天日晒雨淋,像奴隶一样被践踏使唤,而我只能抱着僵化的课本,写着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答案。我才是失败者。我觉得,这个时候更应该多读读法律,要让政府和资本家知道,农民工不是奴隶,而是人,是在人格主体上与其他人享有同等平权的公民。”杨修意大概明白了林锋说这番话的用意:“比起你来,我真的幸福多了。从小到大,我要什么有什么,家里来的客人尽是官员、警察和老板,从来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是不能解决的。”她拍拍林锋的肩膀,“你也别想那么多。你现在成绩这么好,今后考北大清华,再撑过大学四年,你就有好工作,就能挣大钱,你父母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林锋站起身来,风吹得头发在空中零乱如草。他望着山下像蚂蚁一样穿梭的车辆和人群,大叹一口气:“这绝非一个小家庭的事。这是一个极其庞大的群体,属于盘根错节的社会难题,它需要的不仅仅是个人的奋斗,更涉及到整个群体意志的表达,涉及到国家立法,政府决策和执行,以及建设大量的援助机构和社会组织。这是一条漫长曲摺的道路,应该有更多人参与进来,向不公不正的制度发出呐喊。你要记住,农民工不稳定,城市就不稳定,农村也不稳定,追根溯源是农村不稳定导致城市不稳定。中国问题的根,在于农民。这是个占国家人口绝大多数的群体,是这些人,才产生了如今这个政府和制度。要改变这个制度,就要从改变农民命运着手,让他们手里有钱,人人有工作,有保障,有法律的靠山,有社会的力量,有组织的抗衡……”杨修意平时在教室里多少知道林锋的深沉,但她想不到林锋竟有如此深沉。为搞活气氛,她说:“你还是先辅导一下我的功课吧。那些国家大事,我一个小女子是无能为力的。”
杨修意的可爱与林锋的冷酷,如同火与冰的两极,但二人时而做功课,时而谈理想,时而还谈到爱情,也谈到音乐。一连数周,在周一到周五的午饭后至上课前、晚饭后至晚自习前,在周六、周日整个白天,林锋的世界里只有杨修意,而杨修意的世界里也只有林锋。他们都是性情中人,笑声大得即使众人议论纷纷,也要继续笑下去。有天中午,杨修意因发烧输液去了,林锋突然感到自己的生活缺了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想分分秒秒都看到杨修意。别人补课补得难以维继、口舌之争频起,唯有杨、林二人把功课补成了彼此的生活习惯,就像舌头离不开牙齿,拿“如胶似漆”来形容亦不为过。到接近中期考试时,有天脚被崴伤的林锋叫杨修意到食堂帮自己打份两元钱的套饭,这才让杨修意第一次真实地看到两元钱的伙食到底是何状况。她每日回家三次,午餐、晚餐、夜宵,总是有荤有素有汤有牛嬭,但林锋吃的却是几粒肉和素菜。
杨修意第一次掏出自己的钱为一个男生在食堂买了烧白、鸡丁、红烧肉,还打了份黄瓜皮蛋汤。端到林锋面前时,她像妻子对丈夫下命令一样:“有好身体才有好头脑,你给我吃下去!我守着!”旁边的同学打趣道:“哟,不得了哦,生活充满阳光嘛。”没想到林锋熟练地掏出15元,放在杨修意的手里:“谢谢。不过下一次,我还是会打两元钱的套饭。有饭吃,已经很不错了。”杨修意像受了极大的侮辱:“你真的就那么穷吗?”她说到“穷”这个字,深感说得有些过火,赶紧纠正,“其实我想说的是……”林锋没等杨修意说下去:“我现在老家的三间瓦房、一间草房,是当年到处借1000元从亲戚那里买来的,整整四年送猪卖,没肉吃,只是为了还债。你吃过盐巴下饭吗?想过一个孩子每年就盼着南瓜和红苕吗?因为那是天底下最美最香的饭菜。你有没有天天到泡菜坛子里抓豇豆和辣椒?那是我长久以来用来下饭的一日三餐。我们还曾经向邻居借米,如果没及时还,还会被追着问好几趟。修意,这就是我,林锋的真实生活。”大概第一次亲耳听到林锋称呼自己为“修意”,声音是那么温柔动情,杨修意转过头去,抹抹眼泪走开了。
这顿饭,林锋吃不下去,装着很豪气地将各种肉夹给同学。旁边一个哥们碰了碰林锋:“你也真是的,何必让个没受过什么苦的女孩子伤心?你没看出来她喜欢你啊?是男人你就去安慰她,人家也是一片好心。”林锋并不迟钝,他知道他与杨修意之间其实只隔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只差一句明确的表白,他的初恋就会降临。他曾经媮媮地想念过女人的味道,也曾看过一些三级片和日本AV片,但到他这15岁的年纪,想得最过分的,仅仅是有个女孩依偎在自己怀里,就那么痴痴地望着夕阳与晚霞。他提了一桶水,把自己脱得精光,冰冷的水将滚烫的身体冲洗得透心凉。他仔细看着自己正在疯狂发育的身体,闭上眼睛想着刚刚落泪离去的杨修意,不知为何,心空得像个漏气的气球,他自言自语地说:“拥有啊,拥有你,拥有我,拿什么来拥有?”冲完凉,林锋谁也没理睬,只是獃獃地站在寝室的阳台望向窗外,眼里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他的整个脑海只飘荡着杨修意的音容笑貌,只想最快听到她娃娃音的笑声。他突然意识到:“也许,我真的恋爱了。”
(编辑:李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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