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冬

更新: 2018-05-26 14:44:15

作者:张瑞江

  腰带宽的冰碴在了坡堤和溪水的连接处,扭扭巴巴、豁豁牙牙地勒住了溪水和坡堤。溪水小波小浪撞击着冰碴,冰碴牢牢地抱紧坡堤。撞击冰碴后的溪水沿着波纹无聊无奈地浪到溪水中央。寒气从树杈米粒大的雪豆上、从野地土堆阴面的雪坨上,你推我搡地拥到溪水边的冰碴上。

  肥爷抓鱼竿的手一哆嗦,缩了一下胸膛,打了个喷嚏,“操!天爷冷哩!”

  肥爷扭头看了一眼东面的瘪爷,瘪爷把鱼线拉出溪水,说:“我换饵食了,这饵食说不定能钓上童鱼。”

  肥爷说:“换啥饵食?”

  瘪爷说:“雌鱼屁股!”

  肥爷说:“雌鱼屁股做饵食,没听过!”

  瘪爷说:“雌鱼屁股做成饵食,勾鱼的心魂,那没交配过的童鱼鼻子灵便,一闻到就往死咬哩。”

  瘪爷把鱼钩上的饵食捏了又捏,将鱼线放进水里。

  瘪爷刚把鱼钩放进水里,浮标就上下蹿动。果真就有鱼咬钩,瘪爷快拉,一条小鱼带出水面,飞到空中的小鱼却脱了钩坠入水里,甩上坡堤上的鱼钩空荡着,连饵食都没有了。

  瘪爷叹了一口深气,吐出白白茫茫的一团雾,说:“快拉钩,只钩了一下嘴,鱼就跑了。”

  肥爷说:“鱼把钩吞进肚里,伤了脏器,养不活,憋不成满溲。”

  瘪爷说:“刚脱钩跑的那条小鱼肯定是童鱼!”

  肥爷说:“你咋知道哩?”

  瘪爷说:“那条鱼小,没有交配过,闻到雌鱼屁股比交配过的闹心大,嘴快。”

  肥爷默着。

  瘪爷说:“照理说,童鱼闻到雌鱼屁股闹心大,嘴快嘴狠,该咬住钩才是,不知为啥脱钩了哩。”

  吹过一阵风,风像女人的手,绸缎样抚过脸庞。

  瘪爷说:“你这次要多给两条鱼钱。”

  肥爷说:“为啥?”

  瘪爷说:“明天我女人过生日。”

  肥爷说:“咋个过法?”

  瘪爷说:“给女人买个玉镯。”

  肥爷说:“你女人也太滋润了。”

  瘪爷说:“早答应女人了。不知哪天就死了,说不准哩。”

  肥爷说:“有这重?”

  瘪爷说:“有哩!”

  肥爷说:“人死了还有魂没?”

  瘪爷说:“有。”

  肥爷说:“人死了能升天堂?”

  瘪爷说:“也有下地狱的哩。”

  肥爷默着。

  瘪爷说:“现世修行好了,来世就升天堂;现世修行不好,来世就下地狱。”

  肥爷说:“那你和你女人能升天堂?”[NextPage]

  瘪爷说:“能哩。”

  肥爷说:“你和你女人来世还做夫妻?”

  瘪爷说:“做哩。”

  肥爷说:“你能保证?”

  瘪爷说:“能哩。天爷仁慈,现世夫妻想来世还做夫妻能哩。男人女人现世都修行好,升了天堂,还能做夫妻。有一个修行好升了天堂,有一个修行不好下了地狱,自然就做不成夫妻了。”

  肥爷说:“那男人和女人现世都造了大孽,都下了地狱,也还能做夫妻?”

  瘪爷说:“男人女人都下了地狱,天爷就不让再做夫妻了。你想,那地狱里也有男女间的事体,不就和天堂一个样哩。”

  肥爷说:“那地狱里不也有一群男人、一群女人?”

  瘪爷说:“地狱里肯定把一群男人圈在一起,把一群女人圈在一起,男人和女人见不着哩。再说,让地狱的恶男恶女在一起,生的孩娃不都是恶人了?”

  肥爷说:“天堂里会是啥样?”

  瘪爷说:“天堂里的肉就像轮和山,酒就像这溪河水。天天啥都不干,肉也吃不完,酒也喝不完。肉吃下一个山尖,一夜就又长出来了;酒喝下一湾坑,就像刮一阵风,来一场雨,酒就又下满了这水溪。那女人都漂亮,没有丑女人。嫦娥、七仙女不都在天上?”

  肥爷说:“天堂里的女人都挺漂亮?”

  瘪爷说:“都漂亮。都像杨贵妃那样漂亮!”

  肥爷说:“杨贵妃死后能升天堂?”

  瘪爷愣住了。

  肥爷说:“杨贵妃现世宠她哥杨国忠做了那么多恶事,引起安史之乱,唐明皇差点被推翻,那她死后不下地狱?”

  瘪爷说:“杨贵妃那漂亮,下地狱太可惜了。”

  肥爷说:“那慈禧太后死了不下地狱?”

  瘪爷说:“慈禧现世作恶太多了,死了还把玉做的白菜西瓜带进棺材,嘴里叼着夜明珠。孙殿英把坟炸了,把白菜西瓜偷走了,把慈禧嘴里的夜明珠抠出偷走了,为偷夜明珠还把慈禧的嘴撕烂了……报应!”

  肥爷说:“你女人死了后能升天堂?”

  瘪爷说:“能哩,女人一辈子没作过恶。”

  肥爷说:“你女人升了天堂也像杨贵妃那样漂亮?”

  瘪爷唔了一阵,唔了一阵后的日光愈加寒冷,瘪爷说:“我女人升了天堂还不漂亮,那我就下地狱!”

  肥爷说:“你愿下地狱?”

  瘪爷嗯了一声,说:“下了地狱去找杨贵妃,去找慈禧!”

  肥爷说:“杨贵妃、慈禧都是恶人哩,你也找?”

  瘪爷说:“杨贵妃、慈禧这样的恶人,我也心甘找哩。”

  肥爷说:“你不是说那地狱里的男人圈在一起,女人圈在一起,男人和女人见不到哩?”

  瘪爷说:“我先变成女人,和杨贵妃、慈禧圈在一起。”

  肥爷哈哈一阵笑:“胡扯淡哩。”

  肥爷说:“那现世男人女人说好,来世还做夫妻能行?”

  瘪爷说:“能行。”

  肥爷说:“现世男人女人都能升了天堂做夫妻?”[NextPage]

  瘪爷说:“能行。男人女人都做善事就能都升天堂。”

  肥爷说:“若是有一个人做善事,一个人做恶事哩,也都能升天堂?”

  瘪爷说:“做善事的人要把善事做得太多,能把做恶事的人做的恶事找补回来,就能一起升天堂。要是做恶事的人做恶事太多,找补不回来,那就要一起下地狱,连做善事的人也被拉下地狱。”

  肥爷说:“轮和山上的圆仁法师死后是升天堂还是下地狱?”

  瘪爷说:“那法师肯定要升天堂哩。”

  肥爷说:“那法师要是睡了女人哩?”

  瘪爷说:“那他犯了大忌,要打入十八层地狱哩。”

  肥爷说:“你能保证你来世不下地狱?”

  瘪爷说:“我还是童男哩。”

  肥爷说:“你不是早就有女人了?”

  瘪爷说:“有女人,可我还是童男。”

  肥爷说:“那为啥哩?”

  瘪爷说:“女人原来有男人,女人瘫后治病欠了一屁股债,男人扔下女人跑了。”

  肥爷说:“和让男人睡过的女人睡,那你也不是童男了。”

  瘪爷说:“没睡。女人让我把女人治病欠的债都还清后,才能答应做我的女人,女人不想当个债鬼转到来世。我白天黑夜伺候女人,为女人还债为女人治病。女人睡在炕上,让我睡地上。”

  肥爷不语,望着黑狗。

  瘪爷说:“你有那漂亮女人受活哩,就是来世下地狱也值了,死一百回死一千回也值哩。”

  肥爷依然不语,依然望着黑狗。

  瘪爷说:“女人眼瞎,心气就更专一哩,着实受活哩。黑夜里热炕热被地伺候你,白天里照样能为你洗衣烧饭。回家就能喝上热粥,累了就能上炕困觉。你说,我咋就看不见西山坡你家的茅屋上冒炊烟哩?女人不为你烧饭?”

  瘪爷哼了一声,望着西山坡说:“你看,西山坡上没有烟火哩。”

  肥爷没有望西山,也没有应答。

  瘪爷又快手拉竿,鱼钩悬在空中,鱼屁股做的饵食又光了。瘪爷嗨了一声,说:“快拉总不行哩,鱼咬不住钩!”

  瘪爷轻手轻脚地走过来,走到肥爷跟前说:“女人的眼窝痒了?”

  肥爷没有应答。

  瘪爷说:“女人眼窝痒了,就要复明了。”

  肥爷凝视着脚下溪边上干死的一条小鱼说:“你看这条小鱼是不是童鱼?”

  瘪爷说:“你是说这条小鱼没交配过?可能是,是也死了哩,活不了,憋不了满溲。”

  肥爷的鱼标在溪水上轻轻摇晃,随着水波摇晃得像一个女娃的翘辫。

  瘪爷说:“你不能再用发丝做鱼线了。”

  肥爷没吱声。[NextPage]

  瘪爷说:“你不能再用牙骨做鱼钩了。”

  肥爷依然没有吱声。

  瘪爷说:“这次不管咋说,也要先多付给我鱼钱。明个我女人过生日要买玉镯哩。不能让我闹心,女人过完这生日就算多活一岁,说不定哪天女人就会死掉哩。”

  肥爷说:“人死了就能快转世?”

  瘪爷说:“人和人不一样,有人转得快有人转得慢。这和葬的地界有牵连,要么有权有钱人都选能快转世的好风水地界做坟地哩。”

  肥爷说:“我家的女人早就选准了。”

  瘪爷说:“凤凰岭,都往那埋。”

  肥爷说:“不是,女人选的坟地就是我住在那西山坡上的茅草屋里。”

  瘪爷说:“哪有选阳宅做阴宅的哩?”

  肥爷说:“女人在我娶她时,她就说茅屋的风水好,做阴宅更好,前面有这水溪,后面有百牛山,茅屋正在山坡上,左右两个山背伸到果园东西两侧,像女人放展开的两条大腿,茅屋正落在两条大腿根上,相连的后面山包正像女人的屁股。”

  肥爷说完望了一眼西山坡。

  瘪爷也随肥爷的眼光一道望了一眼西山坡。

  就在肥爷的眼光和瘪爷的眼光一道望西山坡的时候,天上的日头哐当一下挣大了,日光亮艳艳热燥燥地铺展下来,空气里翻滚着温暖。溪水边的冰碴缩成了柳叶,吱啦最后柳叶样的冰碴也化掉了,不声不响地溜进溪水里。草窝里的一坨雪,最后变成榆钱大的一个雪片,雪片被几根日光揪了揪,吱哇一声不见了。野地里化后的雪水钻进深土里,在日光的召唤下,又伸着懒腰扭扭歪歪地拱出地面,攀到空中。堤顶上枯涩的干草根里裹着潮润,蓄着热暖,柳树枝条不再僵硬,摇摆在微风里,牙苞吱嚓地往外鼓胀,顶着浅浅的一层潮绿。两只麻雀停在坡堤上,被寒气收拢皱巴的毛发,让日光轻柔地抖落散开,毛发的鲜亮在坡堤闪烁,吱啦一声脆叫漫在野地里,漫在溪水上。

  肥爷感到周身热浪在滚动,扭了扭脖颈,望一眼天,立马把眼合拢起来。

  瘪爷挺直了虾腰,叹了一口气。

  溪水里来了一群鱼,这群鱼齐整得像一条席子在溪水里飘动。

  瘪爷说:“一群鱼,肯定有童鱼。”

  肥爷望着溪水的群鱼,吼道:“女人!”

  肥爷连声吼着女人,走进溪水。肥爷倒了,肥爷倒在了席子样的鱼群上。

  瘪爷去追赶倒在溪水里的肥爷。当瘪爷拉起肥爷时,肥爷身下的一群鱼确实像一条女人身子。

  肥爷被瘪爷拖到溪水边时,瘪爷已消光力气。

  黑狗痴呆在溪水中。

  肥爷筋疲力尽,气喘吁吁,双眼迷离,望着瘪爷说:“还钓哩?!”

  女人倚靠在里屋门框上说,下几天雪了?肥爷说,下雪了?女人说,下雪了,连下了三天三夜。肥爷说,你咋知道下雪了哩?你还咋知道雪连下了三天三夜哩?女人说,我闻到了。女人连连耸了耸鼻翼说,那天底下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在下雪哩?肥爷说,你是咋闻出连下了三天三夜雪哩?女人说,我的耳朵能听到。肥爷说,怪哩,你的耳朵能听到下雪?女人说,我的脸能觉得出下雪了哩。肥爷说,你待在屋里没有出门,雪花没落到你脸上,你的脸咋就知道下雪了哩?女人说,我的头发也知道下雪了哩,我的牙也知道下雪了哩,我的手也知道下雪了哩,我的胳膊我的腿都知道下雪了哩。肥爷说,那你的鼻子、耳朵、头发、牙齿、脸皮、大腿、胳膊都长出了眼睛哩?女人说,是哩,我觉得我的身子到处都在望着这个世界哩。肥爷说,你是千手千眼?两个眼睛瞎了,身上却到处长了眼睛?女人说,那三天三夜的雪太大了。南山的百旺庄、白泉营、黑沟门的房屋都让雪压住了,不结实的屋顶又让雪给压塌了。肥爷说,没哩。女人说,可那年大雪把好多人家的茅屋给压塌了。肥爷说,这场雪没压塌茅屋,去年镇上出钱出人给他们加固了茅屋。女人说,南山几个村子去镇上的路封了。肥爷说,没有哩。女人说,下一天一夜的雪,去镇上的路就封了。这次三天三夜的雪路还没有封?肥爷说,没哩。镇上在路上撒了盐疙瘩。女人说,镇上给村路上撒盐疙瘩?肥爷说,是哩。女人说,那村上人有的连盐都吃不上,那镇上还把盐撒在路上?肥爷没有吱声,望了一眼屋外茫茫的世界。女人说,那南山村上的人遭了污染,男女老少气都不够喘,这三九腊月天更是喘不过气来,路又封了,咋能去镇上医病哩?肥爷说,不去。女人说,去了也没钱医病。肥爷说,那村上人早就把病医好了,这冷天也没发病哩。女人说,南山村到冷天又有人家没饭吃了,那镇上还把盐撒在路上?那南山村人连棉衣都没的穿,那镇上还把盐撒在路上?肥爷说,南山村人都衣食无忧,过着红火的日月。女人笑了,女人笑声朗朗,映着白花花的世界。突然一串炸响,一串轰隆隆的炸响在白花花的世界上滚开。女人说,后山又有私人偷着开矿了哩?肥爷说,没有。女人说,这炸声炸啥哩?寒冬腊月里有雷声哩?寒冬腊月天爷在打响雷哩?肥爷说,不是。女人说,是放鞭炮哩?谁家有这么大的鞭炮?肥爷说,不是。女人说,村人太穷了,私开的矿井能挣钱。可哪次开矿不死人哩?肥爷默着。女人说,那矿主把死在井下的人就偷偷埋了哩。肥爷说,没有了,没有私人开矿,矿井里再也不死人了哩。女人又笑了,女人的笑声放着红红火火的光艳,映照着茅屋,整个茅屋里一片光光亮亮的世界。

  (编辑:李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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