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还不来找我(二)

更新: 2018-05-27 02:20:05

作者: 杨怡芬

  

  云彩早就想过自己坐在轮椅上的样子,但仅仅是想想而已,就像云彩不停地计划自己生孩子,但也仅仅是计划而已。要不,这计划都想了大半年了,怎么就还是停留在讨论“男孩好还是女孩好”呢?嫂子说得没错,和谁生去呢,这是首要的问题,这问题,在云彩的计划中,它被有意忽略了。一个女人,存心想让自己的肚子大起来,也是不难的吧?除了两条腿,云彩长得不差,肤色白净,双乳丰满,和那些天天在地头和码头做工的妇人比,云彩简直就是一个细腻的女人了。这些比较,是云彩从小卖部的电视上得来的。她有一台14寸的彩电,是西山嘴小六从城里收来的二手货,他给她送来时,特意叮嘱:“我老婆要是问你,你一定要说是花了一百五十元向我买的,你记牢啊,一百五十。”云彩当即给了他一百,小六不肯要,连连摆手,他都要急哭了,云彩才把一百元收回来,后来,她还是给小六买了两条烟,趁没人的时候,一定要他收下。再后来,小六又给她捎来胸前有猫的T恤啊这样的东西,云彩就又给他七阿公要喝的那种醋。好像这一百五十元的买卖可以做一辈子似的。除了小六,那些会将眼光在她胸前停留的男人,云彩觉得,也是可以考虑的,所以,起初嫂子尖声笑她“和谁生去啊”,她倒是不恼的。奇怪的是,嫂子把风声放出去以后,那些男人似乎都正经起来了,倒是船上的一个外地雇工,对她起了兴趣,买了瓶啤酒就不肯走,开了,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死死地盯着她看,一点也不避嫌,给嫂子又添了好些笑料谈资。有一回,当着云彩的面,嫂子又把笑话说大了,她说:“今天真有人来跟我提亲呢,还问我嫁小姑子有没有陪嫁,我说,陪嫁是有的,那台电视机,还有几身衣服,我再送两三千元礼。那人问,还有呢?呵!难道要我把小卖部也做了嫁妆?他们爹娘死得早,片瓦寸地,都是我们夫妻俩自己手里出来的,这小卖部,可是我的命根子,谁也别打它主意!”

  没好奇心的,知道小扇不过是借题发挥,也就懒得搭腔,好奇心强的,跟进问:“是谁家来提亲啊?”小扇说:“是半山杨家!”众人就都哄笑了。那家的儿子,只比植物人多了几口气。“那哪能配我们云彩啊!”小扇愤愤说着,脸上却满是笑意,“我们云彩是要自由恋爱的,谁要是和我们云彩好上了,就是他有原配夫人啊,我也敢上门去把他们打散了,抢来给云彩!”

  云彩坐在竹椅上看嫂子笑。嫂子一笑就明显的双下巴,云彩这角度看上去,两叠肉颤巍巍的。要是坐在轮椅上,是不是这下巴就会好看点呢?现在已经是三月底,离“五一”节,也就一个多月,她得找人说去。第一个得找的人,是村里的妇女主任,也许,她还兼着别的什么主任,但大家都只称呼她妇女主任。她家的东西,很少来小卖部买,她去乡里开会的时候,顺便到批发部买了,据说连批发部的东西,她也不是很看得上眼。在渡船上大家都看见过她拎着写满英文的纸袋从城里回来。云彩是没机会亲眼看到,她只是听说。云彩不可能在小卖部等到她,她只有自己上门去。

  拣了个哥哥空闲的日子,一大清早,云彩说:“哥哥你来管店,我想出门去转转呢。”云彩一挪一挪地出了门,风平浪静,只有一两只渔船泊在港口里,那两个以船为家的外地雇工,在甲板上打牌,看到云彩,丢了牌,就那样盯着云彩一步一步挪。云彩知道他们看着,但她不怕,再怎么着,她也是这个岛的主人不是?

  云彩挪到妇女主任家,把正要出门的妇女主任堵在了门口。妇女主任穿一身灰色,看上去整个人却亮闪闪的。妇女主任家的大门前有三层台阶,妇女主任在最高一阶,云彩把凳子搁在最低一阶上,云彩要进院门,妇女主任就该退进门里去,把允许她晃动双腿的空间让出来。但妇女主任原地不动。她开口了,口气很柔和:“云彩呀,你找我有事?”云彩一路上都在想该怎么跟妇女主任说这件事,想了一路,她还是没想好。妇女主任又往下迈了一步,显然她是有急事要出门的,她不可能听云彩从头细说。于是,云彩抬起头,仰望着妇女主任的下巴——这个下巴线条伶俐,说:“我想要辆轮椅,不,不,不是要,我是说,可不可以不送我油和米,把它们折算了,换成一辆轮椅?”妇女主任下意识地侧过耳朵,想要把这些话语收集起来好好琢磨一下。云彩马上又说:“不够的部分,我自己也出一些。”妇女主任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蹲下来,一低头,板凳上的那只木纹眼睛就盯住她了,妇女主任的眼眶也潮了,她说:“这个怪我,怪我工作没做细,早该给你买的,你这个样子,要是被哪个领导看到了,都是要批评我们的!”妇女主任暗暗庆幸,幸亏云彩很少出现在乡村的主干道上。

  这回,妇女主任从城里带来的,不是写满了英文字的时装口袋,而是一辆轮椅。她怕我们岛上没人会安装,就在商场里让人装齐整了,特意找了辆面包车载了来。我们可以想象她推着轮椅上渡船的自豪劲,她回答着乡人的提问,笑盈盈的。是给云彩的呢。对,就码头上小卖部那个云彩。好呀好呀,大家都去看看。她坐轮椅什么样?那要看过才知道。对啊对啊,她再不用爬了。

  妇女主任她自己也不明白,这汹涌而来的热情是怎么回事。原先,她计划着把这辆轮椅藏到五月十六助残日,或者,再早些,藏到五月一日算过节扶贫物品。都推到自己家门口了,都要张口喊老公来帮忙抬轮椅了,低头恍惚间,那只木纹眼睛,在台阶上盯住她了,她定定神再看,那眼睛消失了。她屏气呆立片刻,把轮椅转了个向,朝着码头推去,一路小跑,像是后面有人要追上来夺了这轮椅去,跑着跑着,她就欢快起来,中跟皮鞋把她颠得像匹小马儿。

  她要把这个平常的日子跑成节日。

  小卖部外的空地里,云青挂起了一百瓦的电灯泡,那原是夏夜乘凉时打麻将用的。小扇支起了一张折叠桌,瓜子和开口笑装在红漆的果盆里放在上面了。这架势,也可算是张灯结彩了吧。乡邻们陆续来,手里抓着瓜子,走来走去嗑,小孩子也有凑热闹的,抓几把开口笑放进口袋里,再抓把瓜子,到码头上对着海水撅起嘴喷射,看谁射得远。小东自然是带头的。小六也来了,他向妇女主任讨来轮椅的说明书,坐在云彩坐过的竹椅上埋头读。

  云彩不敢相信,这事儿是真的。因为视线的提升,这世界都有点变形,她不敢多看,就只坐在那里,低眉敛首,神色就端庄肃穆了。几个原想去转动轮椅玩玩的家伙,怎么也伸不出手去。猫盯着踏板上云彩的脚,盯了半天,然后一跃而起,跳上云彩的膝头,团成一圈,趴下了。众人都惊叹,天哪,这猫什么都懂!猫到底懂了什么呢?他们也说不清楚。妇女主任等待着,她等着大家夸她,或者夸云彩坐在轮椅上多么好,可她等到夜风凉了,也没等到。为这辆轮椅,她奔忙大半天了,这会儿,她的脚开始酸痛。她不想再等了,她就一个人悄悄回了家。

  这个火热的场面——它本该有的,就是没来。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他们也说不清。是夜空里星子太密?是对岸的渔火太亮?真真奇怪了。

  海上来的阵风和山上来的花香在半空里相遇,夜风就不单是凉的了,也腥,也涩,还香,杂糅着,像某种私密的气味。众人时不时抽抽鼻子,再看看轮椅上陌生的云彩。很久,小六从角落里站起身来,大声说:“我知道怎么用了,来,云彩,我来教你吧。”他推着云彩朝海的方向走,示范着怎么前进后退怎么转弯,他们渐渐走出一百瓦灯光的照明圈外,背影就成了剪纸,安静的海面像极了平整的草原,似乎,小六可以推着轮椅走出去老远老远,直到走成一幅画。众人的心口,不知怎么,都有点憋得慌。七阿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他给这画面添了声长长的叹息。叹息声中,人们沉默地散去了。小东帮着父母搬桌椅,他被这沉寂的氛围压了一个晚上了,现在他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他说:“姑姑坐在轮椅上,那样低着眉眼,真像普陀山上观世音菩萨呢!”话刚出口,额头就吃了他爸爸一记打。

  (编辑:李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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