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静
去年秋天,我在第四看守所呆着。我在那儿呆了好几个月,去的时候天还热着呢,回来时宿舍里都开始供应暖气了。本来,我是不应该去看守所的,我们派出所和看守所是不搭界的两个单位,但是我们所长和看守所的所长是在警校的同学,他们两个人有着很深厚的友情,这样,我们所长不愿看见我,就把我打发到他同学那里去了。他跟我说,放心吧,看守所的王所长我们是警校的同学,我把你送到那儿,就是为了到时候方便把你要回来。咱们所里的人都很喜欢你,要不是你天天咳嗽得这么厉害,我才舍不得让你走呢。我就是这样去的看守所,我们所长是个爱思考的人,他总是在思考,思考破案线索,思考该给哪个民警发奖金,思考很多事情,他思考的时候受不了任何动静,偏偏我得了咳嗽病,我咳嗽得趴在桌子上抬不起头来,我黑天咳,白天咳,声音挺大的。我们所长坚持了好几个星期,看我实在是没有好转的迹象,就安排我去第四看守所学习管理档案了。
其实,我是个户籍警,我管着那么多的居民,看守所就看着几个犯人,他们的档案能有我的复杂吗?但所长让我去,我就去了,我这个人很听话。给我看病的那个大夫嘱咐我,不能吃太辣的东西,也不能吃太甜的东西,太热的东西也不能吃,不能让我的喉咙受刺激。他说的这些,我都认真地做了,但我还是咳嗽,因为我抽烟。大家不知道我抽烟,我抽烟的时候总是关着门,开着窗户,穿上睡衣,然后洗澡,身上一点烟味也没有。我能一边咳一边抽掉整整一包金桥,金桥的劲太大了。我知道我不该抽烟,抽烟对皮肤不好,再说抽烟也不是什么好事,一个才二十来岁的女警察是不应该抽烟的。
我在看守所没什么正经事,看守所嘛,就是看着那些犯人就行了。那些犯人也很容易看守,他们在法庭上了认了罪,关进了到处都是警卫和栅栏的看守所,他们也就安分了。看守所是在山里,原来是所小学,一排排的红砖小房子,因为交通不便,小学迁到山下去了,围墙加高了两米,这里就成了看守所,风景很好,最热的三伏天,入夜后的晚风都是清凉的,夹带着树叶青草蒸腾出来淡淡的苦涩味道。景色怡人,修身养性,那些恶徒的心大概也就松懈了,我也打算戒烟,我得承认我们所长是个精明能干的警察,他真的是很会观察人,也很会安排人,是个好领导。
他们所长派了一个小伙子陪着我玩。这个小伙子姓张,有个外号叫张三张,主要是形容他不管干什么都是探头探脑的,东张西望,个子高又很瘦,有两只很小的总是眨着的眼睛,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第一次见面,我就跟他开玩笑,问他在看守所里立了什么样的功劳,竟然从小偷直接转变成警察了,采访采访你吧。他就笑笑,他不太能讲笑话,但开他的玩笑他不会生气。一般上午,我们就在院子里放风筝,春天的风大,放风筝比较合适,夏天的风差一些,我们就拉着风筝在院子里跑,寻开心,跑累了,我们就在阅览室坐着下跳棋。张三张每天都输给我,后来我发现,他很习惯输,他输给看守所里所有的人。
在他们看守所,张三张是最清闲的,我就挑拨说,你们所长可真不信任你,你看,别人都管一堆犯人呢,你只有一个。张三张谨慎地把他的棋子错误地挪动了一步,然后等着我的棋子从那上面跳过去,他说,可是,我管的是死刑犯啊,大伙都不愿意管死刑犯,我就管了。我很吃惊。
那个白头发的老头是死刑犯吗?他看上去像孔子呢。
操。他像孔子,你见过孔子啊。他用砖头杀人呢,把人家脑袋砸烂了。
我是很习惯听脏话,可以和没听见一样。我问张三张既然是死刑,为什么不执行呢。还把他关在看守所里,难道春耕秋收,要“秋后问斩”吗。张三张解释说,枪毙犯人是个麻烦事,他们看守所组织不了,都要跟上面申请,如果人数太少的话,上面也不会组织。至少也要凑够七个,凑够了七个才值得麻烦一回,上面派一辆闷罐警车来,把死刑犯带走,去枪毙的地方枪毙。我捏着棋子,捂着嘴咳嗽,跳,跳,跳,我赢了。那么凑够七个一般多长时间啊。那可不好说了,张三张重新摆好棋盘,他说,上次那个,没两个星期就走了。这回这个已经呆了将近一个月,早走早好,省得我看这个活死人的脸了。但期盼没什么用,我想,张三张不看这个活死人脸的话,也会有别的活死人的脸来给他看,别人都有偷盗的犯人,抢劫的犯人,各色各样的犯人,但张三张只有死刑犯,张三张看守这些死刑犯,沾了晦气,所以,有输赢的事情,他只会输。我这样想,但我还是跟张三张在一起玩。因为我那个时候已经很倒霉了,我想就算倒霉一辈子我也不怕。
放风筝的时候,我看见过张三张的犯人。他很老了,如果在大街上看见他,我想不到他有力量犯罪。我想,犯罪是年轻人的事,手脚利索,偷东西,举着刀子抢钱,老贼嘛,都是在幕后组织策划一下。也有一些龌龊的老罪犯,猥亵罪,贪污犯,面目恶心,这个老头不像。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安静地坐在那个围着铁笼子的小院子里,坐在一个竖起来的破旧木抽屉上,那个抽屉很破旧了,雨淋得发霉,在草丛里,钉子也松散了,没人坐的时候是个菱形,坐上去才恢复长方形的本来面目。如果让我坐,我可能会一屁股把那个抽屉坐烂。但是那个老头就坐在上面,好像没有体重,坐得很稳,大概几个月没理发了,白头发绺起来,风吹来的时候,很柔软地飘动着。他在阳光下半闭着眼睛,铐起来的双手垂在膝盖上,也许是在忏悔,所以我说他像孔子,或者别的什么我不知道的有一些智慧的老头。
有天张三张提了很重的一袋酥梨给我。他说,一天最少要吃三个,这样吃,慢慢你就能不再咳嗽了,这是他说的,他不会错,他是医生,还当过院长。那些梨很好吃,我下跳棋的时候吃,睡觉以前吃,散步的时候也啃着梨核。我啃着个梨核,去看那个老头。阴天,他在那间五平米的小屋里坐着,他的床是很多死刑犯睡过的铁床,和其他牢房的床一样,用很粗的地钉钉在水泥地里。他看见我,我也看见他,他的脸很黑,夏天最热,太阳最毒的时候,他总在外面呆着,他晒黑了。我跟他说,谢谢你啊。他笑了笑,指着我手里的梨核,小张买的?我点头。小张买的。[NextPage]
你怎么知道我咳嗽啊。
你肺弱,你不要抽烟。多吃点梨。
你跟小张说我抽烟了。
你两个星期不要抽烟,多吃梨。如果想抽烟,也可以抽,少抽,口干的话,含点喉糖。
你跟小张说我抽烟了。
你不应该抽烟。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你自己,你的脸发白,肺弱,气是虚的。
我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咳嗽的,因为他坐在外面的时候,一直都在看我,我知道,他看见我弯着腰咳嗽了。他看我,我也要看他,我问张三张看那个老头的档案。张三张说这是违反规定的,我缠住他,他最后调出来让我看。原来这个老头杀了他的姘头,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大夫,看照片还挺漂亮的,头发烫些个很蓬松的卷。尸体的照片也有,歪身子陷在藤椅里面,头仰着,伤在头顶,血干在头发上了,胶成了一片,像泡在油漆桶里的干掉的刷子一样,眼睛张着,嘴张着,像哭,像笑,也像喘息。我跟张三张说她挺漂亮的。张三张也点头,说,活着的话多好,四十岁还能这样,医生真是会保养。我看了那个老头的供词,我看他在每一行字上按了红印油的指纹,这是确认口供的意思,他杀了人。我想跟他谈谈,他一个要死的人了,我不怕他。我没杀过人,也永远不会杀,我想知道他杀人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他怎么就敢杀人呢,我想不通。
他说他不害怕。他讲他不知道秀实会死。他缩着嘴,他说他经常和他的姘头打架。我们经常打,撕着头发,抓着衣服,从床上打到地上,从地上打到桌子底下,我们经常打。她打起来非常狠,下得了手,抓着什么就使什么,杯子,枕头,遥控器,字典,听诊器,她不留指甲,但戴一个铸铁镶花的发卡,打急了就拿发卡刮人,我胸口上一道一道的,都渗出血来,等不到长痂,她就又来了。我没怎么打过她,我下不了手。我们在一起过得不好,我很后悔跟她有关系。他坐在那个破旧的抽屉上说话,我手把着那个铁笼子的栏杆不停地咳嗽,我们隔着两米远,我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也就没在认真听。他低着头喃喃自语,张三张在院子里放风筝。我一会儿看他,一会儿看着张三张,我们的风筝飞到天上了,黑色的燕子风筝像贴在天上一样飞,今天的风真好。这个老头跟我说着他的心里话,真没想到,这么容易他就打开心扉,他忍不住要说出自己的故事,他被打垮了。
秀实跟我,我们有一年多了,是她来找的我。我才调到那个医院,她就来找我了,是个星期六。我们谈工作,在我的宿舍里。她个子很高,收拾得很利落,她是保健科的医生,常年吃维生素、螺旋藻什么的,看起来很年轻。我给她泡了我最好的碧螺春,我们谈了好长时间,茶水冲了三回,没颜色了,她还没有走的意思。她丈夫也是我们医院的,出差去外地了。我是一个人,香兰死了也有十几年。她没有走的意思,我就到楼下买了盐水鸭、煮花生什么的,还买了啤酒。秀实喝得不多,她是反对喝酒的,后来,她跟我说,今天星期六,星期六我必须做爱,院长,今天我不走了,你跟我做爱。
这个老头不正经了,我不要听。我喊张三张过来,天热了,咱们去下棋吧。我们就走了。我们中午吃西瓜的时候,我让张三张也给那个老头送一块。我说,快死的人了,给他口西瓜吃吧,别让人家抱着对这个世界的怨恨和不满足死了。张三张喜欢这句笑话,他跟好几个人重复了好几遍。傍晚的时候,那个老头看见我,他沉稳地说,我对这个世界是没有怨恨和不满足的,他的语气很严肃,像是在表白爱情。我踢着水泥地看了看他,就走开了,我在院子里散步,然后走到外面。夏天的日落非常美,尤其是眺望远山,青黑色连绵的山峦突然间被金色的夕照融开,摇摇欲坠要碎裂开的样子,真陶醉,持续几分钟,太阳落下去了。不自由的人在牢房里看不见这些,看守所有很高的水泥墙,他们只能仰望一点天空的边角。我回来的时候经过这个老头的牢房,跟他炫耀,日落真美,可惜你看不见了。他接受了我的挑衅,回答说,我见过很多呢。我说,今天的,你就没见吧。他笑了,好像觉得跟我斗嘴很没出息,我见过的你也没见过啊,我在山上露宿采药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我也笑了,我咳了两声,然后跟他约好,去山上采药的事情,明天跟我说吧。他的脸很奇怪,笑起来,皱纹不是聚拢,而是向着发际扩散,这样他的面容是宽大的,他笑说,明天。
第二天下雨。我们不能出门,在阅览室下棋。到了该给犯人送饭的时候,张三张很不情愿地站起来,举着伞出去了,回来的时候上衣全湿了,裤脚在淌水,我拿了毛巾给他擦头,他说,操,一个神经病。那个老头下雨了还站在外面,雨水哗哗地顺着脸淌,张三张命令他到房间里面去,命令了三遍,他装听不见,后来张三张摸了摸自己的警棍,他才不情愿地走到牢房里面去。我想那个老头不是在等我,虽然我们约好了,可我怎么能下雨天去找他呢。我跑到门廊那里看,是的,他站在雨里,衣服都湿透了,贴在身上,他看起来比平常瘦很多,雨很大,他被冲得散了架子,手臂垂在肩膀上,但他还是站在外面,像霉掉的叶子在枯枝上发抖那样发抖。我和张三张说,咱们监狱条件差,他冲淋浴呢现在。下过雨,最干净的就是房顶,红瓦上不存半点尘土,可是人脏,淋雨也没有用。
我再去找他的时候,我们都忘记了要谈在山上采药的事情。他的脸还是那样,没有表情的表情。他跟我说,在山里,暴雨经常会引发山洪和山体滑坡,但因为土质的关系,北方很少有这样的灾害。八零年的时候,他还住在乡下,是个小有名气的中医,在镇上的医院当大夫,在家里有个诊所。有一天下大雨,雨停了,人们抬着一个女人来找他。她就是香兰,她和丈夫开着三轮摩托车去集市上卖苹果,在山路上下坡的时候,摔到沟里了,车把杵到她丈夫的胸膛里,当时就死了。香兰断了一条腿,人们把她从苹果堆底下扒拉出来,她紧闭着眼,身上脸上全是泥。她骨折,肌肉撕裂,我给她止血包扎,但要清理里面碎掉的骨头,得去县医院,我专门学中医,贴膏药什么的可以,如果我给她治,也能治好,但腿就瘸了。不能耽误,我跑出去租了一辆车,送她去县医院。那是一辆跑短途的小客车,我把后排的座位横下来,把香兰放在上面,我蹲跪在旁边,膝盖顶着她的腰,胳膊环抱着她的双腿。情况紧急也没给她洗脸,走到半路,她眼皮上的泥点干了,皮肤发紧,她的眼皮睁开了,她看见了我。看见我,透过小客车很脏的茶色窗玻璃,她还看见路旁一晃而过的树梢,她忽忽悠悠地叹了口气,眼角湿了。[NextPage]
香兰是个很害羞的人。其实,她一直醒着。摔下去的时候,昏过去了。埋在苹果下面,闻见苹果的香味,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觉得冷,腿疼得厉害,又迷迷糊糊地觉得是爬树摘苹果,摔到地上了,又觉得不对,因为苹果树都矮,不可能摔得这么疼。人们架着她,往我的诊所那里去,她就已经醒了,听见人说,是出了车祸,她想起来早晨和丈夫一块出的门。又听说,丈夫已经死了,她的心里一阵阵地难受,几乎要哭了,但最后没哭。她装着还是昏迷不醒,腿疼得厉害,她使劲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她像个死人一样被大伙抬着,很难过,不愿睁开眼看,就任人摆布吧。
我给她交了住院费。她在医院里住了半年,腿完全好了,人也养得白了,甚至胖了。她公公埋了她丈夫,他们没有孩子。香兰出院以后,自己回去了一躺,带回来一个小包袱,就跟原来的家断了关系。她在医院里的时候,我们就知道我们要结婚了。她很害羞,也很有主张,我去看她,给她带水果点心什么的。她马上拿出一个来,或者削皮,或者打开包装纸,让我吃,好像那些东西是她买来我吃的。中秋节,医院给病号发月饼,她留着我来的时候给我吃,我也给她买了,我们就交换着吃。她吃月饼的时候看着我,心满意足的样子,掉在方格床单上的月饼渣,她拿手指头沾起来吃了,吃得很干净。她从不在医院里说闲话,病人医生她都不熟。她嘱咐我买了毛线给丁当钩了很好看的粉红背心。我领着丁当来看过她,香兰很喜欢丁当。
她从医院里出来,我们到他们摔下去的地方去。我扶着她迈步走下来,她好像不敢相信似的说,就是这儿啊,也并没有多高的啊。山沟里什么也没有了,香兰站在那里发呆,说,怎么连个苹果核也没有了呢。我们是拉着一千来斤红星苹果出来的。真的,那里什么也没有了,肯定是老鼠、刺猬或者狐狸把那些苹果都偷走了,死过人的地方,估计没人来捡。那里什么也没有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山还是山,沟还是沟。我和香兰,我们都以为,那些苹果还堆在沟里,在那里腐烂长毛招蚊子,招蚂蚁呢,但那里什么都没有了,连个摩托车上掉下来的螺丝帽也没有。那时候都快过年了,茅草和蒿子都枯干了,踩上去就碎了,沙沙地响,山沟里的蒿子生得很密,像织网一样,到我胸前这么高,得把腿高高地抬起来,才能迈步。假使坟上长蒿子,是很吉利的。但香兰不想去看他丈夫的坟,她跟着我直接回家了。
我有点听糊涂了。我说,就是想知道你杀人的事,怎么越编越远呢。香兰是你的老婆?那么丁当是谁?你遇见香兰的时候,你多大,她多大,她丈夫刚死,你们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结婚呢?他说,香兰是我的第二个爱人。我们八零年结婚,那年我三十三了,她三十,丁当是我和小林的孩子。小林,小林的事情,我后来再跟你说。香兰出院以后,我们就在一起了。又过了半年,我们领了结婚证,补办了一个很小的婚礼。举行婚礼的时候,她公公也来了,可能是记恨她改嫁太快,想要来闹一闹。但香兰从来都是孝顺他的,她喊他“爸爸”还手抖着给他点烟,别的一句话也没有,没有什么道歉的话,她公公也是个老实人,坐了半天,从口袋里掏出来十块钱做贺礼,也没吃饭,回头就走了,走到门口,抹了抹眼,也还是走了。
我们就这样结了婚。我让香兰跟我搬到医院去住,她不乐意,因为医院的宿舍不允许养鸡。她就还是在家里住,医院不忙的时候,我骑摩托车回家,医院忙的时候,她坐客车来医院给我收拾屋子,洗衣服,做饭,然后再回去。她是一定要住在乡下的,到死,她都这样,她得有院子,鸡窝,葡萄架,得用柴火做饭,看着烟筒里冒烟,灶台上有火。她是糖尿病死的,一般糖尿病人都很瘦,但她死的时候不瘦,也不是浮肿,她的面色很好,不像病人,手没事,脚已经开始烂了,脚掌上还能看清是有五个脚趾,但已经不成模样了,趾甲没了,肉是黑的。她得了脉管炎,糖尿病的并发症,她一直瞒着我。死的时候,跟我说,现在死了也好,人还活着已经开始烂了,她说这是报应,可是报应什么呢,我再也没见过比她还安静的人,不管什么都能承担下来,对我很好。我不过救了一条腿,好像我给了她一条命,她活着就该伺候我,吃的穿的,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很好。她坐在我身边,喘气都是细细的,空气有限,她很怕把我那份儿也吸进肚子里去。
我知道香兰那样的女人,我姑姑就是那样的。我姑姑从没离开过她出生的地方,她在街上有个很小的商店,我姑父负责进货,她负责卖,从来不出远门。我表哥上了大学,我陪她去那个学校,她第一次坐那么长时间的车,晕车晕得厉害,一路上掐着自己的脖子,掐得紫青蓝黑的,脸色煞白,命都要搭在车上了,也不肯趴到窗户外面吐,给她塑料袋,她也一个劲摇头。反正,就是那种人,总给自己找罪受,好像自己受了罪,别人就能幸福了,其实呢,别人跟着她一块受罪。我再也不愿陪姑姑去表哥的大学,一次就够了,虽然那个大学还挺好玩的。其实,这样和这个老头聊天也很有意思,但愿他死了以后,变个鬼来找我,我们再在一起聊聊天,等他说完他的故事,我也可以讲讲我的。我当然是有故事的人,我和张三张不一样,如果也有那么多的杀人犯经我的手,我肯定对这个世界有悲观情绪,不能像他那么无所谓,他怎么对生命这个问题这么麻木呢。
下午看见张三张,他拉着我到僻静的地方说话,他对着屋子外面探了探头,看见没人,才小声跟我说,别和那个老头走得太近了,对你不好。我很奇怪,怎么不好?反正是不好。张三张想了想说,他太有魅力了,我怕你上当。我忍不住咳嗽,又很想笑,怎么,一个关在笼子里的龌龊的杀人犯,我能上什么当啊,我又不会偷偷地放了他。张三张欲言又止,看了看我,低下头说,也许不该跟你说,他有个外号叫“神鞭”,他们医院里很多女的跟他纠缠不清,他对女的可是魅力很大。我讨厌张三张说话的表情,但对这些内容很感兴趣。我鼓励他往下说。他却说不出来了。我就说,看,你都是道听途说吧。我觉得你都太没上进心了,你应该抓住和这些杀人犯相处的机会多研究他们的心理,我要是你啊,公安大学的犯罪心理学研究生我都考上了。张三张很诧异我的志向,不过,他还是劝我耐心点,等一等有新来的犯人供我研究,不要理那个老头了。
可我怎么能不理他呢,到现在这个老头还没说实话,我们这样隔着栏杆谈了几天了,在我俩之间,形成了一种温情脉脉推心置腹的氛围,我被他领着转圈,我都要转迷糊了,距离他罪恶的心灵比回城的路还要远。我穿好整齐的制服去跟他谈话,他还是坐在那个抽屉上,脚上的黄胶鞋有些破旧了,但鞋带很整齐地系着。我说,不然咱们别谈了,我不想再听你说什么故事了。你不说真话。比如说香兰吧,我觉得她的死你就有责任,你是她的丈夫也是个医生,她生病了,你不可能不知道。你知道了,但你不给她治,她就死了。他看看我,眼神非常直接,不说话。然后,他转过头去,不再看我了。我站了好久,他不服软,也不肯把头转过来,我就缓和一下气氛,问他说,你喜欢听什么样的音乐,我觉得邓丽君的歌好听,软绵绵的,能不知不觉就唱到你的心里去,什么时候听都行,听着她的歌睡觉最舒服了。他也搭讪着说,姑娘,你穿制服好看,制服让你看起来很精神。[NextPage]
香兰的死,我的确有责任,她毕竟是我的爱人。事实上,我们结婚还没三年,我调到县城的医院去,我们就两地分居了,她不肯跟我走。我要带丁当到县城,她也不同意。她很爱吃糖,她是太爱吃甜了,嘴里总是嘎吱嘎吱地嚼着一块糖,喝水的时候放冰糖,喝粥更是离不了白糖,甘蔗,她也爱吃,稍稍带点甜味的高粱秆子她也吃,嚼一地的渣子。看见我,会扫地收拾起来,我不在的时候,她就自己坐在门口,吃糖,吃甘蔗,一群鸡围着她,啄地上的渣子。她原先不这样,是后来才这样的,我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因为人们就算结了婚,也不是就把自己完全放到别人手里,也还得自己照顾自己,当然,我想我照顾她照顾得不够。我现在还能记清楚她坐在门口吃糖的样子,坐在板凳上,晒着太阳,眯眼,头发短短的,穿着灰上衣,她自己做的,腮帮子鼓起来一块,她就是那样吃糖。如果不是香兰变得这样萎靡不振,我又怎么会在外面找别的女人呢。这个老头一本正经地看了看我,你介意我说这些吗?男女关系什么的,你可能还太小,但我不说这些的话,我没办法说明白。我说,你说吧。我可以听的,没关系。
香兰和我,我们也许不应该结婚。我是爱她的,第一次见她,她那张沾着泥浆、嘴唇发抖的脸,她处事为人上逆来顺受的软弱,脸上受宠若惊的笑容,我想起来就想把她揽到怀里,把她藏起来,不让别人看见她,在背后议论她。真的,我想可能那次车祸的惊吓已经毁了她,她能支撑下来并不是因为我,而是为了丁当。如果没有丁当这个孩子,香兰可能早就离开我了,我有什么好留恋的呢,我是个不值得留恋的人。我爱香兰,但我对她太冷漠了,其实我恨我自己的冷漠。这个老人的脸挤在铁栏杆上,他很激动,要把脸分成三半从铁栏里伸过来。
我在山里出生,在山里长大,十几岁才第一次进城。我们家是种田的,我也应该种田,可是我竟然成了一个医生,给很多大人物看过病。我也有了钱,不是很多,但总是比平常人还要强一些。身份变了,生活也变了,这就是人说的命运吧。我是爱学习的,上了高中,开始文化大革命,我就在家呆着了。后来,来了两个医生,就是李和小林。李是城里的医生,听从号召,来我们这里采药,看病,也给当地培养一两个赤脚医生。我们队就选派了我,这样,我就天天背着药篓子跟他们上山。小林的岁数小,当时护校还没毕业呢,十九。遇见小林的时候,小林十九,李医生岁数大些,医学院毕业两年了,戴眼镜,有点书呆子,但用嘴巴抽胃管给人洗胃,给病人吸痰,刮掉脓肿腐烂的肉皮,他是从不皱眉的,一个好人。医生就应该这样,对待人有股野蛮的像是看待肢体结构起来的物件一样的勇敢,但又有爱心,体味人的病痛。我们三个都是年轻人,很热情,到处给人看病,讲究为人民服务,看病从不收钱,队上给安排伙食,我们三个人一块住,一块吃。小林跟你身材差不多吧,也是这么瘦,可能比你还要瘦,穿个白大褂,空空荡荡的,穿黄军装裤子跟穿裙子一样,裤脚宽宽的看不见腿在哪儿。小林身材可怜,却天天一副欢喜的样子,很活泼。
小林那个时候的样子,我记得顶清楚。她头发多,拿手绢扎个小辫,可也总有几缕钻在脖子上,她扎得不认真,碰上需要紧急包扎的时候,她顺手就把手绢揪下来当宽绷带使。不看人的时候,眼睛东瞅西看的,看你的时候又眼睛盯着你;是吗?真的呀!说话感叹词多,大惊小怪的。不上山的时候,她爱穿双白白的护士鞋,她脚也很瘦,鞋面总是塌着,看得见她弓起来的脚趾。小林还喜欢唱歌,我们爬山采药,她天天唱,从没有什么烦恼。我知道小林是喜欢李医生的,可我还是喜欢小林,我真的非常喜欢她。我学得很认真,李医生也喜欢我,说我很聪明,什么事情,看过就能记住,什么道理,听过一遍就能明白了。我们三个在山上露宿的时候,睡在一个帐篷里,我和李医生睡在一头,小林自己睡一头,中间拿毛巾和干粮袋子隔开,大家都安稳地睡觉,什么事也没有。
但我知道,小林和李医生他们其实是互相喜欢的。有天,我们三个上山,我扭了脚,在帐篷里呆着,不能走动,我看见他们两个背着采药的篓子越走越远,过了山坡就看不见了,他们两个的身影重在了一起,我想他们两个肯定好上了。我瘸着脚悄悄在草地上爬,跟着他们,没跟多远,我又觉得没意思,自己瘸着腿爬回来了。天非常晴,我哭了,我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拔身边的野菜,菜根上有好些碎在土壤里的贝壳。李医生曾经捻干净一块贝壳让我看里面发着蓝光的釉面,他跟我说,小李,这个山顶已经万万年了,可再万万年以前,这里是海底。深海里有贝壳,也有鱼,现在却生草,生长松树,还有这些沙参,桔梗,摇摇摆摆的,这就是天和地,永恒的变化,沧海桑田,这也是一种万岁。我那天哭的时候想起了这个书呆子的话,然后,就再也没忘,这句话和我的委屈联系在一起了,横竖都是万岁。晚上,他们回来了,小林好像格外高兴,李医生也抢着做饭,以前这种活他是不干的。我看他们两个坐在篝火的旁边,火光照红了他们的脸,铝锅里的面条沸出来了,他们也没看见。我看见这个,我心里更加难受,但我还是为他们高兴,我知道,小林恐怕是没有我的份儿了,但没有了小林,这个世界上其他的东西,我也不知道我还稀罕什么。那天晚上,他们两个隔着干粮袋子,嘴巴唧唧歪歪的,我都是装睡,其实都听得很清楚,我睡不着。
他们的好日子也不多,过了几个月。来了一封信,把李医生叫回去了,他走的时候,我们正忙着给孩子们种牛痘,但队长说,来信了,让他必须赶紧回去一趟,大概医院里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小林想跟他一块回城的,可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李医生就让她在村子里等他,说会很快回来。他回去就关了禁闭,是为了他那个在国外的姐姐还是为了他总说山顶万岁,耕牛万岁的那些话,或者是因为他动员村子里的妇女做结扎手术,我也说不清楚,但他就是被关起来了,接受调查。他落在狠心的人的手里,听说他们黑天把他关在墙上。真的,就是在墙上,两个横砖的檐子,还下雨,他就站在五层楼的檐子上,最后是下雨砖缝太滑,没能抠住呢,还是受不住了自己跳下去的,也没有人知道,半夜里摔下来死了,后背着地,没有破相,眼镜摔到了马路对面,镜片却没有碎,他姐姐给他从国外捎来的眼镜质量果然是好的。小林就存着那副眼镜,不知道她怎么寻来的,也许那根本就不是李医生那副,这个眼镜,她死的时候,跟她一块儿埋了。李医生死了二十多天,小林才知道,她托了好多人打听,知道是关在那里,又托人想去看他,还没托上就听说是死了。小林扑在我怀里大哭了一场,几天不吃不喝,大家就明白原来议论她和李医生的事完全是真的,她整个人变了样,给人打针的时候,竟会忘了在生理盐水里面兑药水,脸色也变了,又黄又黑,看人的眼色是空的,走路也不提鞋,拖拖拉拉地不爱动。小林确实李医生是死了,就跟我结婚了。[NextPage]
我和小林结了婚,当然就在一块住,我不碰她是不可能的。但小林不爱我,她恨我。李医生活着的时候,她那样开心,爱所有她认识的人,现在李医生死了,她恨所有的人,她是有道理的:为什么你们都能活着,那个人却死了呢。我抓小林的手,我抱她,她先是把我推开,后来呢,是懒得把我推开,就顺从了。她顺从了,我却又恨自己不是个人,怎么能在她不愿意的时候抱她呢,可我是忍不住要抱她,我心里有个火,看见她,五脏六腑都突突地跳。如果那个时候,我穿上李医生的衣服,戴上他的眼镜,小林能够欢喜我的话,我也愿意,只要小林喜欢。但小林还是不喜欢我,她看见我,装看不见,让我觉得自己手长得讨厌,脸也难看。我很卖力地学习,我出发到很远的村子里看病,就是为了很长时间不见,再见到小林的时候,她脸上有高兴看见我的样子,毕竟,我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她在城里也没有家,有个舅舅,跟没有一样。
我和小林还有了一个孩子,就是丁当。是小林想要个孩子,她跟我说,咱们要个孩子吧,咱们有个孩子,就能像个家了。那天,她病了,我给她吃药,给她煮了面条,跑遍了村子,给她找来三个鸡蛋。她趴在枕头上吃面,我蹲在跟前端着碗。她吃完了,在灯影里说想要个孩子,她说有个孩子,咱们就能不像现在了,咱们就能像个家了。我知道,她是想对我好一点,她恨我,但她并不是个狠心的人。她病好了,几个晚上都睡得很早,没要。过几天,她跟我说,就今天吧,我可不能说了不算。她说自己不能说了不算,这句话比打我一个耳光还疼。可她说了今天就得今天,我得依着她。他顿了顿。这个老人的眼神是懦弱的,脸也红了,好像刚刚正经挨过一个耳光。我忽然发现我整个上午都没有咳,我听得认真。
我被这个老人打动了,我总是容易被一些爱情故事给打动,因为我谈恋爱,然后又失恋。我失恋的事,我们所长也知道,是他老婆给我介绍的,他老婆的同事,一个小学数学教师。我们一见面就很投缘,他个子也不是很高,挺瘦的,头发短短的,干干净净地穿着黄外套,真巧,遇见他之前,我还不知道我是喜欢他这样的人,他也不知道原来他就是想找个像我这样的。我们在一起说啊说啊,总有说不完的话。每个周六周日,我们都见面,手拉着手去看电影,滑冰,有时候踢着铁路的枕木走出城走到很远的地方,总是两个人手拉着手。有一回,我们去麦当劳吃饭,麦当劳的窗户总是很干净,不过,我们去的那家,窗户却是全世界最干净的,我们面对面坐着,也没什么事,他就把手伸过来,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把我握着冰淇淋的右手都给扳直了,攥在他的手里。我换左手拿着甜筒,他又伸着手过来,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把我左手扳直了,弄到后来,冰淇淋全化了,流了我们一手。冰淇淋是凉的,他的手却很温暖,玻璃又是那么透明,能看见大街上走来走去的每一个人。唉,想想这些就觉得好玩。
我们分手是因为他知道了我是个警察,原先他不知道,我们所长的老婆说我是她丈夫的同事,但没明说我是警察,她不知道他这么不喜欢警察。他真的很不喜欢警察,他说,你怎么能是个警察呢。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就是个警察,我先是考上了警校,然后毕业就当了警察。我跟他说,警察就是工作,和教数学差不多。但我那个男朋友就是不能接受自己的女朋友是个警察,他说,这怎么可能差不多呢,教数学和警察可不是一回事,你穿制服。他说哪怕找个没有正式工作的端盘子的服务员都不能找警察,我们就吹了。
这个老头也劝我,他说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的,谁也不能怨。不要总是认为自己不对,如果你真做错了,会有人帮你纠正的,像我,我就要枪毙了。张三张一定很愿意这个老头快点给送走,送去枪毙,我好腾出工夫来陪他下棋。他经常撒个小谎,跟我说,今天下午别去了,那个老头明天走,也给人家点自由支配的时间。每次他来送饭的时候看见我,就很生气,故意把饭盆很响地在栏杆上磕一下。我得感谢张三张那些善意的谎言,要不是他提醒,我们俩的谈话也不能这么快就这么深入了,说到隐私的地方,那个老头肯定是不愿意说的,但既然有今日无明朝,他就开始不要脸地滔滔不绝了。他说的都在这里了,我可没给他改,我听见了,记在这里,想再赶快忘了呢,这可不是些好事,你不愿意听的话,就别听了。
小林那天让我跟她要孩子,队长跟我们说,你们没响应号召晚婚,就响应号召晚育吧,别太早要孩子。但小林想要,我就得听她的。我第一次没经验,心里慌,开始小林瞑着眼,手脚都软软挂在床上,碰着她,她就紧张,肌肉一下绷起来。仗着我是个医生,赤脚医生都是全科,女人怎么回事儿,我没经验,但我知道。小林就受罪了,她疼,一翻身,脸趴在枕头上,是哭了,是睡着了,反正不理我。我溜着她的脚边躺了一宿,早晨看见被子上有血,我才知道小林和李医生是没有过的。他们怎么就没有呢,他们应该有,我真愿意他们是有过的。小林还是跟平常一样起来,蹲在院子里刷牙,吃我做好的早饭,换衣服,去卫生室上班。她没事,我不行,我觉得自己应该多长点能耐和见识。我偷着找了些坏书来看,那个时候,看坏书不行,逮着了是不得了的事,但我们队上没几个认识字的,我就偷着在家看,半夜起来点着灯看,这方面正经的医书我都能背下来了。有天晚上,我爬起来看书,小林醒了,她说,你干什么呢,把书抓过去了,瞅了一眼封皮脸就红了,她说,别看这个,自己有老婆,看这个干什么呀,就接茬倒下睡。我也不看书了。我亲她,我亲她多少回了,在腮帮子上亲半天,她从不张嘴。那天,她就忽然之间长大了,不再是个赌气的孩子,明明躺在那里是个妇人,脸圆圆的,像个毛桃,嘴里的热气把被子都嘘暖和了。那是我们亲热最好的一回,她扎着辫子睡觉的,早晨头发散了,脸裹在黑头发里睡得很香。我好声好气地喊她起床吃饭,大概是我脸上涎着的笑又惹恼了她,她不知道为什么又生气了,她翻身朝着墙壁,说不吃。我拉她的胳膊一下,她就缩进被子里,我以为她闹着玩呢,再掀被子,她却忽地转过身来,赤身露体地钻出来,拿拳头捶我,不由分说地打,哭着喊,李明益,你这个强奸犯,你这个强奸犯。
难为这个老头还记得这么清楚,这样的女人能要吗?碰都不要碰,碰到赶快忘掉。天底下的坏女人很多,但这样的女人最坏。小林生了一个女孩,她说,叫丁当吧,我姓林,你姓李,咱们家的木头太多了,起个响亮的名字。丁当三岁,小林就上吊了。这个老头坐在抽屉上,捂着脸。他说他还保存着那根绳子,他小心地把那个麻绳破开,再用小刀割断了,是一捧乱麻。他总是装一点在自己的口袋里,掏口袋的时候摸摸,大部分都放在箱子里,哪天口袋里的丢掉了,他就再从那堆乱麻上择出来一点放进口袋里。他给我看,很小的一团,在他的掌心里蜷曲着,很像塑料洋娃娃的玻璃丝头发,晒得掉色儿的那样白黄。我说他,用得着这样吗,你不会在心里记着,你这是变态,小林不是送给你一件永恒的礼物吗。看见丁当,你不是可以很容易就想她的妈妈。[NextPage]
丁当不像我,也不像小林,脾气和香兰也不一样。她是个真正壮实的孩子。她对我很陌生,小林也没见有多爱她,她一个人泼辣地成长起来了。我调到城里以后,想让她到城里来上学,但香兰不愿意,丁当上学的成绩也不好,初中毕业就跟着别人学做衣服。手很巧,香兰终老的衣裳都是她做的。我的案子还没判下来的时候,她来过,问我还有多少存款,到底有没有什么治病的秘方。她和她丈夫一起来的,他们现在做服装生意,生意做得很好,他们在乡下也是富户了。我的财产除掉民事赔偿判给秀实丈夫的,我都给了她。她并没有埋怨我给她丢人什么的,对我的所作所为,她早就不关心了。她结婚的时候,我去了,我穿着西装,衬衣毛衣都很干净,又是乡下很少见的嫩颜色,很惹人注目。有人就问她,那个人是谁?她歪着戴满绒花的头语气平淡地说,我爸爸。既然每个人都有一个爸爸,那么丁当有个爸爸也是很自然的事,除了这个,她对我再也没什么了。她叫香兰是妈,小林她从来不提。就是那个逼得小林上吊的刘婶,也跟她有很好的往来。小林给刘婶的孩子看病,打青霉素的时候不仔细,没做皮试,没想到那个孩子过敏,烧到四十多度。那个孩子哭起来像杀猪一样干嚎,小林一定很烦给他打针。刘婶的孩子从医院回了家,在床上躺着,情况稳定了,她就来我们家门口骂,农村的泼妇骂人,从来都是往人品上骂,他们不会骂你笨,也不说什么责任心,他们都是捡着最难听的骂。骂了一个上午,中午小林就关上了大门在屋里上吊了,下午刘婶还在我们家门口哭,骂,知道我们家死人了,她才走的。小林不是为了她,我知道,就是这么一个借口,但丁当就跟没事一样,一口一个婶子跟他们家那么亲热,我从心里看不惯。
小林死了,清净了。李医生死得不明不白的,埋在哪里也不知道。要是能找到,我很愿意把他们两个埋在一处,我明白,小林肯定不愿意跟我埋在一起,这个她可以放心了,我知道丁当是不愿意来领我的尸体的,我签了字,愿意把我的尸体贡献出来做医学研究,我吃医生这碗饭,做这个贡献也是应该的。听这个老头说死,我是有点难过,大家说,兔死狐悲,走在路上,听说有车祸,我就赶快跑,大家都跑去看,我是跑到另外的地方,躲得远远的。但车祸是每天都有,还好我不过是个小小的户籍警,惹不起躲得起,过两年我就结婚,跟我们所长的老婆一样,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我看着这个老头,觉得他很可怜。他这个杀人犯,一辈子都没安稳过吧。
老头让我看他的生命线,他说,你看,我的生命线不到手腕就断了,我是横死的命。让我看看你的。我竟然把手伸给了他,他拿着我摊开的右手掌,拿到栅栏里面,他举起来看,皱着眉,好像老花眼看东西一样。最后,他摇摇头,太暗了,我看不清。是的,太暗了,天黑了。天黑得越来越早,秋天已经过去了一半。他看不清,但他还是拉着我手。他拿着我的手从栅栏里递出来,甚至顺着手腕向上,摸了我胳膊,又捏捏我的手,才松开,我没有反感,但晚上回到宿舍我觉得这是个冒犯。他摸了我,尽管他还被关在栅栏里面,他还是有办法摸了我。第二天,我很主动地让他再看,他脸上有笑,他的手指在我的掌心滑动,他的手指很细,能够切脉的手指应该是敏感的。他的手指顺着很细的掌纹滑动,指甲像教鞭一样停在每一个可疑的细小纹路上。秋天的阳光是金黄的,我站在太阳底下,突然感觉全监狱的人都在看我,这让我很不舒服。我攥起我的手,说,行了,我不信这个。我看着他,口气非常不屑,你总是搭茬给人家看手相吧,听说,你这辈子牵扯的女人不少呢。
我不难看,很多男人长得让人看一眼都讨厌,人有丑俊,不能以貌取人,但面由心生,有些人看一眼你都不想跟他交往,我不难看,又有点本事,女人不讨厌我。小林死了,很长时间我都缓不过劲来,麻木地过了几年。心如枯井,也是一种境界,我还骄傲地想我就成全自己吧,就这么一个人过也是不错的。但我不是个麻木的人,如果我真成了麻木的人,过麻木的生活也是我的快乐,但我不是。我就开始找女人,我喜欢瘦的,年轻些的,干活麻利,有点小脾气的那种,我不知道我是比着小林在找呢,还是我就是喜欢这种,所以才这么喜欢小林,总之,我总是碰上这么一类女孩子。我叫她们女孩子,但这其中也有一些结了婚的,或者有对象,但她们总是生活不太如意。一开始,我也不敢,很小心地接触,事情却总是很顺利,我的胆子就大了。她们身上总有一种我特别迷恋的温柔,弯腰抬头的举止,手脚上,盘在我身上的腿,温柔就在她们身上,不在别处。我必须到她们身上去找,而且那温柔是只属于我一个的,因为除了我,别人看不见。你见过石榴树吗?石榴树开红花,红枝绿叶,繁华地好看,但花有两种,一种是谎花,一种结石榴,能结果的花屁股上带个小瓶子,花瓣长在瓶子上,谎花屁股尖,满满地一朵红花,谎花开得大,最漂亮,但花落了什么也没有。那些温柔比如是石榴树的谎花,夏天一过,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去找不是错,不去找才是最可惜的。真的,她们不止一两个人在我的怀里哭,说自己丈夫的坏处,心里的委屈,我都擦干她们的泪,陪着她们哭,再给她们安慰得好好的,但我不认真,一开始,我就说好了,结了婚的不要离,有对象的不能散,没对象的要去找,我是没脚站下的。其实也没有几个,不过,我呆的地方多,镇上的医院,县城的医院,卫生学校我干过校长。后来再到城里的大医院。每个地方都有一两个吧。一开始,我年轻,也都是找年纪轻的,后来我年纪大了,也就找岁数大一点的。这样的日子总归是不正经。有段时间我特别想改,正好遇到香兰,我们就结婚了。
香兰的事儿我也跟你说了,我和小林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有情绪的,我跟不上她的情绪,再说有李医生,她总是不高兴。香兰呢,一点情绪也不表现给我看,我却不知不觉地对她冷漠了,也有工作上的原因,我们之间没有多少共同的话题。香兰一味地宝贝丁当,小林没给丁当的母爱,丁当在香兰身上得到了补偿。可是没有什么是能补偿我的,从我看见小林的第一天,李医生给我介绍她,李医生把她从卫生室的里屋喊出来,她站在我和李医生中间,我看着她,李医生指着我说,这是小李同志,咱们的新战友,以后大家就在一起奋斗了。她看着李医生,跟我握手,就是拉一下我的手,很快放开了。从那时候就开始了,那年我二十二,然后我二十三,今年我五十四岁,头发都白得不像样了,也没过几天就要枪毙了。过了一会儿,他问我,你还抽烟吗?我说,想抽,但没有了,这儿太偏僻,没有商店,我也不好到给犯人供应东西的地方去买。我带了三条烟,装到饼干袋子里带来的。前几天就抽完了。我发现,虽然我抽烟,但没有烟瘾,我不抽并不难受,倒是抽的时候难受,钱都浪费了。
我看你卡着嗓子咳,我就知道你抽烟。你没有痰,也没有肺病的样子,你是过劳假咳,虚火旺,我想你抽烟了。我看过各种各样的病人,一般我看脸色,舌苔,就能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儿,有什么虚弱不调的毛病。我这点本事,小林看不起,我工作上的能耐大都是自己学的,但她认定那全是李医生教的,我的职位,病人送到家里去的点心,她都认为那是我从李医生那里偷来的。香兰敬重我,也有人说我作风上的闲话,传到她那里,但她从不问我。后来认识的这些女孩子也没一个贪图过我的钱,权力什么的,她们知道我的名望,地位,但只是佩服我这个人聪明勤奋,有好技术,工作上进。秀实跟她们不一样,她跟我要,不是交换的意思,她就是要,要当保健科的主任,要跟我一块去出差。我跟你说过,我们之间是她主动,她来找我,坐了半天要我和她做爱,说因为是星期六,这当然是个借口。做爱又不是给花浇水,喂鱼虫子,不可能那么规律,不做也不会死,但我不能对她说,不能做,别这么想,忍一忍就过去了。我们两个就都沉默了,在我的屋子里坐着,我坐在床上,她坐得矮,坐在沙发上。我们两个斜对着面,我到冰箱里给她拿了一个苹果,皮削好了,递给她吃。她吃苹果,眼睛看着窗帘,我们两个都不说话,她眼睛还是盯着窗帘看,我就逗她说,你再这么看窗帘,我就把窗帘拉开了。她看着我,你怎么知道我在看窗帘,我没看窗帘。我笑了,你没看窗帘,那么你的瞳孔放大,眼睑紧张是在干什么。她就仰着脸,憋住坏笑,又很正经,我看你的裤裆。[NextPage]
死老头,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面对面站着,我还低着头,我第一个反应是马上抬起头来,看住他的脸。他的脸色很平静。秀实是这种性格,她要。她不回家,我让她回家她也不回,她整宿住在我那里,大半夜的时候,把我鼓捣醒了,她披着毛巾被坐在床上,我要,毛巾被一扔,光着身子就扑过来了,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醒的。我不是应付不了她,她很可爱,总是抬着脸,跟小孩要糖吃一样,我要,四十多岁了,还是有份天真,很可爱。我是不同意她离婚,但她非要离婚,我们就是为这个开始吵,她丈夫也是我们医院的,很好的一个人。我说,不要离,我是不会和你结婚的。她说,谁想和你结婚,我早结够了,我一定要离。因为离婚的事,她很烦,她丈夫不跟她离婚,说什么也不离,他哭,说就当她是来我这儿上班了,一星期五天,也总有两天回去的时候,他不管,但他就是不离。我不同意她离婚,我们就为了这个开始打,然后就变成,再小的事情也要打,总要打架了。她让我很累,大概也是岁数大了,我贪恋女人,岁数越大越容易觉得孤单,也没那么多心思追求了,就是贪恋她们胳膊腿圆圆软软的,黑夜里抱着。跟秀实在一起,我都是顺风说话,看着她的脸色,可我怎么奉迎也不行,她还是挑茬跟我打,好像,我跟她打一打,就又热情了,打一打我就年轻了,可是我的老并不是假装出来的,我也没假装自己是个老人,躲避她的热情,我本来就老了嘛。
本来我还想说,我也觉得自己老了。我想说,本来我糊里糊涂地谈着恋爱,可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只要一开始这样想,就再也年轻不回去了,真是的,人老大概就是自己的一种感觉,总是觉出来就是了,不用户口本上的岁数来证明,可我没来得及说。中午张三张来送饭,带来了半瓶白酒,但他把饭菜放下,并不离开,他说,现在就喝吧,喝完了,我得把瓶子带走。这是这个老头的最后一天。张三张站在那里,看着那个老头喝酒,如果是我,我就不喝了,这样喝酒我张不开嘴。但那个老头就在我们的注目下,嘴巴兜住瓶子,颤颤巍巍地把酒都喝光了,最后的午餐啊。张三张拎着瓶子走了,这个老头也不吃饭,我提醒他说,吃吧,该凉了。他把饭盆端到栏杆上,说,陪我一块吃吧,他们今天给的饭不错,还有鸡腿呢。我不想吃,看见几样菜掺和到一块,我就不想吃,但我还是接过来筷子,吃了几口,再把筷子还给了他。他撑不住了,吃得很大口,嘴里塞得满,把鼻子都挤歪了,眼泪掉下来。这样他吃了他的饭,我想闷罐车可能会在晚上来,以前都是晚上,但应该是在吃晚饭以前,不然的话,张三张也不会中午就给他酒喝。
李明益吃完了饭,平静下来了。他泪眼巴巴地望着我,说,能把你的手给我吗?我冒着被犯人劫持的危险就把我的手给他了。他的两只手握着我的两只手。他沉默,我说,人家都说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他说,是真的,生命总是繁衍。我安慰他说,你比我幸运多了,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四十五,最少,你现在已经活到了五十四了,你比小林活得长,比香兰活得长,也比秀实活得长啊。他点点头,我是该死了,小林和香兰是短命的,但秀实该活个大岁数,我却把她弄死了。
你知道,我不是想弄死她,我跟她没有仇,但我们那天打架,她疯了一样,我们刚从床上爬起来就打,我就不能理解她,刚才还在我怀里好好的,还舔我,还发抖,马上就要跟我打,我又不是个木头箱子关着她,她为什么非要把我打碎了呢。前几天,她把窗户上一块玻璃打碎了,夏天正好通风,我也懒得马上换块新的,但我怕风吹着窗帘,把桌子上的水杯、墨水什么的打翻了,就找了块砖头压在那里了。我正好抓着这块砖头,我就砸她,我心里委屈,到底要我怎么样啊,你们到底要我怎么样?在那一会儿,说不上来的委屈,我就觉得小林对我不满,香兰不说,但也对我不满,那些女孩子,六神无主的,也是对我不满,丁当厌烦我是肯定的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失败,怎么就让个在人前干净体面的主任医师泼妇一样跟我打架。我怎么做得不对,我应该怎么做,啊,你们到底要我怎么样!我就在心里大喊大叫,却好像喉咙缝上了一声也喊不出来,就只有手上有力气,我就使劲砸,啊。你,们,到底,要我怎么样?秀实的脑袋耷拉了,我扑个空,砸到自己的腿上,我也不觉得疼,一气砸了三四下,才发觉是在砸我自己的腿。秀实不见了,我在地上找到她,拽起来,已经满地是血了。我让她坐在椅子里,心跳,呼吸都没有了,体温也在下降,我就不慌了。我想把自己也整死,我拿砖头拍,拍了几下,不行,下不去手,手不听我的。我没再想别的自杀的法子,我就认罪吧,我就应该认罪,这样对秀实才算公平,我要是用煤气自杀了,弄得跟徇情似的,对她不公平。我再也不能对不起什么人了。
那个老头给弄走以后,这个死囚牢就空了,到我走的时候,张三张也没有新犯人,他还照样领工资,真是挺滋润的。张三张下跳棋的技术,自从他的犯人走了以后也变得出奇地好,我总是输给他。玩得不高兴,我就给我们所长打电话说想要回来。我们所长挺高兴的,一口答应了我,说回来吧,大家都想你了正要去接你呢,就派我们所里的110车来接我。我走的那天下大雾,我拎着箱子往车里一钻,外面就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离开看守所的时候根本看不见看守所的那些小的红砖房子,这样也好,如果是个好天气,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和张三张告别,我们之间发生些不愉快,很小的一件事,那天,我总是看见他赢了棋得意忘形的脸,我搭着话题说那个老头枪毙的事,他就不动声色地兜圈子说别的,到最后弄得我很烦,就成心恶作剧,说,张三张,你看看你的裤裆。他当即就从椅子上跳起来,像老鼠夹子打着屁股一样,疼得转了一个圈,背对着我说,对不起,对不起,在那里拉拉链。他大概不能相信自己的拉链是拉好了的,那么他就是神志不清地把拉链拉开然后再拉好,他以为他跟明星一样走光了。然后,他就不好意思见我了,这个玩笑有点过分。
我回来没多久,找上了一个新的男朋友,还是我们所长的老婆给我介绍的。这个人比以前那个更怪,他就是喜欢我是个警察。他总是夸我穿着制服好看,我问他以前是不是谈过什么空姐、列车员、服务员、护士什么的女朋友,他说,谁跟你说的,我还从没谈过恋爱。我说,我怕你是喜欢穿着制服的女孩子,不是喜欢我。他就反对,说,不对,我就是喜欢你,更加喜欢你穿制服。都是为了他,周末我都是穿制服上街,买东西跟巡逻似的,可是既然人家喜欢你,你就不能嫌麻烦。他是个小学语文教师,跟我们所长的老婆去教育局开会认识的,语文教师和数学教师不一样,他不喜欢拿手指头数数,他总是给我写纸条,不知道是抄的,还是他自己写的,总有“纷纷”这个词,什么都是纷纷,落叶纷纷。愁绪纷纷。冬天夹带风雪,你额前的黑发纷纷,大河冷如翡翠,你赤脚涉水,手持烛火燃亮我的双眸。他给我写的,叫冬季恋歌,跟裴勇俊主演的电视剧同名,我觉得挺做作的,他人也那样。
(编辑:郭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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