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风

更新: 2017-07-19 23:42:32

  

  明亮对山里的风格外亲切,一起风,他就奔跑到村东的山坡上,迎风一站就是半天。

  他似乎对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辨别能力,能够从“呼呼”的风声里测听出风速、风的等级,还能很形象地说出风的力量有多大。

  那又咋样?几个村里人把明亮围在中间,其中一个斜睨着眼说。

  风能发电。明亮眼睛发着亮光,很认真地说。

  那又咋样?斜睨眼又挖起鼻孔。

  有了电,就不用推磨碾米磨面了,有了电,还能听广播看电视,有了电,黑夜就跟白天一样,有了电……

  你说的这些谁不知道啊,俺说个事你怕不知,夜里跟女人办那事用电不?

  明亮这几年一门心思搞发电,快三十了,还没碰过女人

  不知道了吧?大伙儿说说,谁黑夜跟媳妇儿做活儿还用电?

  没电老子不照样弄出仨儿子来!

  要是黑夜跟白天一样了,俺还没法跟媳妇儿干活儿了呢。

  明亮兄弟,别听这帮人瞎掰扯。秀嫂胳膊上挎着个篮子,远远地走过来大声说,你们懂个屁,明亮是在做好事,谁愿意黑摸咕咚过呀。她盼着明亮真的能搞出点名堂来,还从家里扛出一袋玉米支持明亮搞发电。

  秀嫂来的正好,要不今夜你就做件好事,教教他,给他开开窍?有人起哄道。

  秀嫂伸手一巴掌打过去说,滚一边去,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一堆人哄笑着散了。

  明亮的眼睛并没有暗淡下去,也没有一丝的怨恨。他想,等自己把电发出来,他们就懂了。

  嫂子信你!秀嫂看着瘦小的明亮,头发乱蓬蓬地长满脑袋,脸像风干了的枣,下巴的胡须也好长时间没有修剪了,任它们从肉里钻出来。

  唉,秀嫂心里一紧,接着轻轻叹口气说,再咋的也得吃饭过日子呀,快晌午了,要不去嫂子家吃吧。

  不了。明亮默默往回走。身后又传来秀嫂的声音:哪天你过来,嫂子给你剪剪头发。接着又是一声叹息。

  明亮不由得扭头看了看秀嫂好看的背影。秀嫂的男人出去打工好几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留下秀嫂带着一个闺女苦苦地熬着。

  明亮想着快发出电吧,那样秀嫂就没恁苦了。

  这是个掩映在大山深处的村子,叫高岩,很小,只有几十户人家,石头垒的房子,与山一样的颜色。如果不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延伸上山,如果不是听到几声瓮声瓮气的狗叫,谁知道这里还有人家?

  明亮娘是被人拐骗到山里和明亮爹成亲的,生下明亮没满月,说是去打点酱油,出了门就再也没有回来。明亮爹心急火燎地叫上几个村人山里山外找,托人打听,也不见踪影。没了奶吃的孩子整日哇哇地哭,把明亮爹的心揉搓得快碎了。明亮爹整日像没头的蚂蚱漫山遍野地找,不料一脚踏空跌落山崖,当村里人找到时,明亮爹已经断了气……生生把一个小孩儿丢给了爷爷。明亮爷爷只能抱着孩子挨家挨户找奶吃,村人看着爷孙俩可怜,也常有接济。明亮上学的时候,还没有一个正经的名字,老师知道他是高岩村的,那儿一直没有通电,沉思了一下,说,你就叫明亮吧。

  没过几年,爷爷得了一场大病,不久也死了。明亮勉强上完初中,就跟大人一样扛着锄头下地了。

  渐渐长大后的明亮天天看着山,沐浴着山风,走在山间小道,侍弄着几块薄地。晚上躺在黑黝黝的小石屋里想着老师为啥给他起这样一个名字,想着啥时候村里的小石屋都能明亮起来。

  “汪汪”黑黑冲着村口的山道不停地叫着,这只狗是明亮捡回家的,看它浑身漆黑,就起名叫它黑黑。自有黑黑,明亮的生活也多了些许乐趣。

  明亮一面止住黑黑的叫声,一面朝道上望去,村长正小跑着迎上去,肯定是乡长又领着县扶贫办、电力公司的人来了。他们来过两次,说是给高岩村通电,但来了一拨人,走了一拨人,终究没见下文。听说是从山下架线路途遥远,还要建变电站,投资很大,况且山上人口不多,自然经济上不划算,就搁浅了。后来,政府号召村民迁到山下,但往哪儿搬,怎么搬,也没见有啥具体说法,高岩村的人又不愿离开这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这事也就说说过去了。

  高岩村的人依旧重复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村口老槐树下一眼老井、一个石碾子磨是人们生活的全部。有一次,明亮下山办事时听人说风可以发电,就突发奇想地要用山里的风给村子里发电。一本没了皮的书被他翻得快烂了,往山上跑了无数趟,把积攒下的粮食、家里值点钱的东西都变卖了,村里人看见,山上杵起一根长长的铁杆子,顶端几片风叶倒是在风中时快时慢地旋转着,却没见灯泡冒出亮光来。

  明亮说,主要是钱不够了,俺看过书,再安装几个部件准成。

  一听说钱,村长头就痒痒,抬起胳膊用手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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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长觉得不管咋的,明亮是为村里办事,乡长再来时,就叫上明亮一起到山上看看,希望乡里支持支持。乡长说,事是好事,关键有两条:一个是钱,咱是穷乡,拿不出钱,不过,要是能在县里立个项,国家兴许能给点钱,争取嘛;再一个是技术,上次去县里开会,听说省里有技术员看了咱这儿的地理、气候资料,说非常适合搞风力发电,我再打听打听,说不定啥时候省里的技术员能来咱这山上看看哩。

  村长说,还是领导水平高呀!明亮,要是能弄上钱,再来个技术员,还愁搞不成发电!

  乡长的话,让明亮的心往上一窜一窜的。明亮决定先下山去趟县城。

  天刚蒙蒙亮,明亮就带上干粮出了门,走了二十多里山路下了山,花两块钱与人合租了一辆三马车,走了半个多钟头到乡里,又花两块钱坐上公共汽车,到县城汽车站时,已经是下午了。

  出门前,明亮特意找秀嫂剪了剪头发,自个用剪刀修了修胡须,穿了件蓝中山装,虽说在箱子底下压了几年有点皱,也算是过年时买的、一直没舍得穿的新衣裳,还特意将上学时留下来的一支钢笔端端正正地挂在上衣兜;裤子和鞋没的换了,依旧是那条灰布裤子和黄胶鞋。

  明亮耷拉着脑袋走在县城晃眼的街上,觉得自己像一件出土文物,瞥见上衣兜漏出的钢笔冒,胸脯挺了挺,脚步也加快了。明亮来过县城,知道县政府在哪,不料被门卫拦下了,先以为他是精神失常的流浪人,要把他送到容留站;见他说话正常,还挂着钢笔,又疑似是上访户,反正咋说也不让进。明亮着急地说,俺真的有很重要的事!门卫瞪着眼说,你有多重要的事,你知道领导要办的事多重要!明亮正和门卫磨蹭着,从里面走出一个人,问了情况,告诉他可以去企业局问问,还告诉他企业局就在拐过弯的那条街。明亮赶紧说了声谢谢,直奔企业局。

  明亮这次不想把功夫耽搁在门岗上,趁企业局看门的没注意溜了进去。一楼有间屋敞着门,三男一女四个人正在说笑,见忽然冒出一个灰土土的人,声音戛然而止,找谁?找……找立项的地方。几个人一起打量着明亮,女的说,去去,我们这儿没有废品卖,看门的老张也太不负责任了,连收破烂儿的都放进来了。明亮看他们又误会了,赶紧笑着解释,同志,俺是想立个项。立项?你有啥项目?赶紧走吧。明亮不知道自己搞的是不是个项目,就说,是这样,俺村里,哦,就是高岩村一直没有电,你们知道没有电多不方便啊,于是,俺就想用山里的风发电。你自己搞发电?是呀。就你……走吧、走吧!一个男的不耐烦地往外撵他。真的,俺不骗你们,俺已经研究了好多年了,还花了不少钱。明亮特意用了研究一词。站在稍远处一个男的似乎看见他别在上衣口袋的钢笔,疑惑地说,要不让他去楼上问问吧。明亮赶紧笑着冲那人说声谢谢,脚刚迈出门,又回头问了句,楼上哪个屋?几个人再没搭理。

  一共三层楼,都是一样的黄漆门框黄漆门,明亮上下跑了两遍,二楼个个门关得死死的,不见一个人影;三楼有个屋好像有人,明亮敲敲门,门缝里挤出一个很硬的字:进。明亮轻轻进去。

  一个穿西装的正坐在桌前,头也没抬地问:啥事?

  俺想立项。明亮小心翼翼地说。

  啥项目?穿西装的继续低着头。

  明亮觉得总算找对地方了,便庄重地说:风力发电。

  材料呢?

  有,有。明亮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叠成方块的二纸,展开,双手递过去。这是明亮在乡领导走后,化了好多心思写的。

  穿西装的扫了一眼泛黄的纸上密密麻麻的蓝色钢笔字,头也没抬地说,先把材料打印好。

  打印?咋打印?

  穿西装的愣了一下,抬头看见明亮的模样,一怔,说算了,你是哪个乡的?

  高岩的。

  谁投资搞的项目?

  是俺,不过俺也是为村里搞的。

  乡里知道吗?

  乡里、村里都知道。

  那为啥乡里、村里没盖章?这让明亮没有料到,赶紧陪着笑说,俺来一趟不容易,要不你先给看看能立项不?回头俺把章补上。

  穿西装的说,不用了,你自己接着搞。

  同志,俺这项目研究了好多年,花了不少钱,可还是不够,要是再投点就好了。听乡里说,立了项,国家能给钱,所以……

  都是为了钱才来立项!穿西装的忽然提高了嗓门,立项需要专家论证材料,需要有建设单位资金证明,需要土地局、建设局、环保局等等部门拿意见盖章,这些你有吗?

  明亮没想到会这么复杂。

  你以为国家的钱能随便给你呀,套取、骗取国家资金就是犯罪!穿西装的气愤地敲着桌子说。

  明亮吓了一跳,汗都流下来了。

  穿西装的看明亮的样子摆摆手,你走吧,给你说你也不懂。

  从企业局出来,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明亮今天回不去了,就找个墙角蜷缩起来。城里火龙似的街灯,照得明亮脑子一片惨白……

  村口老槐树下,人们用辘轳绞水的井绳又加长了,石碾子磨用的越来越少,好多人都把粮食集中起来,拉到山下用电磨磨。

  乡里又来人了,动员村里人往山下搬。有年轻人起头下了山,有些人心动了,开始有一拨一拨村人跟着往山下搬。

  村里的人越来越少。明亮天天朝村口张望,却没见乡长来,也没见一个技术员的人影。

  秀嫂也要下山了,是另一个男人接她走的。秀嫂知道明亮不会下山的,临走时对明亮说,实在是熬不下去了,俺倒没啥,可还有俺闺女,不能就这样一辈子埋在山里。俺走后,你要照顾好自己,俺家的东西全留给你了,知道你搞发电手头紧巴,能卖的就卖了吧,算是嫂子的一点心意。

  明亮埋着头,没有说话。再抬起时,秀嫂第一次发现明亮的眼睛惊过一丝灰暗。

  村长最后走的。将两把钥匙交给明亮,一把是村委会的,有几件破旧的家什;一把是村里仓库的,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农具和一架排子车。村长说,都交给你吧。

  整个村子就剩下了明亮,和他的黑黑。

  明亮默默地坐在屋门槛上,黑黑也安静地蹲在他对面。明亮出门,它也跟着出门,明亮上山,它也跟着上山。

  山上风大,一下子又把明亮的心扉吹开了,不由得迎风奔跑起来,憋了好长时间的嗓子发出了啊,啊的声音,黑黑也紧跟在身后跑着、“汪汪”叫着……

  明亮打开村委会和村里仓库的门,把里面的东西全都拾掇出来了,想着去秀嫂家找点东西,走到半道又折回来了,想想还是把自己又积攒的一些粮食扛出来,一同拉到山下变卖了。

  日头快挨住山尖的时候,明亮领着黑黑又一次上山了。风依旧呼呼地刮,明亮在竖起的铁杆下开始忙碌起来。

  很快,瓦蓝的天被由浅及深的灰布一层层裹起来,最后让一块儿黑布蒙得严严实实。一切准备就绪,明亮抬头望望,长长的铁杆已经与夜色融为一体,风叶像是凌空而起的舞者,在夜空中随风舞蹈,那舞姿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美,他痴迷地看着,看着,忽然,舞者凌空跃下,向他飞来,那一刻,他甚至激动地想张开双臂去拥抱,但,还未来得及伸出臂膀,舞者和他一起倒了下去。

  漆黑的夜里,风越刮越大。恍惚中,明亮听到了黑黑的叫声,呼呼的热气扑向他的脸;他努力睁开眼睛,看到不远处有一个亮点一闪一闪,明亮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便迎着那亮光,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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