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新乐
“多好的老汉,怎么说走就走了!昨天傍晚,他还帮我拎菜呢!”张大娘吵吵嚷嚷,摇摇晃晃进了院,手里的拐杖敲得砖院子嘣嘣响。满院的人又都抹一把泪,让出一条道。我搀扶她到东边家坐下。
张大娘掏出粗布方巾,捏一把鼻涕,擦一把泪,啊呼呼——长换一口气,而后问道:“寿衣、寿被都预备好了吗?给老汉置个高枕头,他驼背,枕高点,躺着舒服。”南圪塔上的人没了,主事入殓都听张大娘的。遇到七嘴八舌,张大娘说句话,一锤子定音。
姨姐抹抹眼泪,哽咽着说:“打发人去买了,只是没想到高枕头。我再打发人去。”
张大娘说岳父驼背,我怎么没有觉察?岳父长什么模样,当女婿的应当清楚呀!
1971年古历正月初三,我跟介绍人登门相亲,一人骑一辆自行车,从南关进县城,往西边小巷一拐,再往北边的胡同一拐就到了岳父家。院门坐西朝东,简易的青砖门楼,漆黑的两扇木门,蓝地白字的门牌上写着南圪塔68号。拧开钮子,推门进院,门撞得铁铃当啷啷响。砖院子不大,没有柴草猪圈,焦炭放一个砖池,烟煤放一个砖池,整齐有序,干净利落。迎面靠北有间小饭厦,供热天做饭用的。北面五间瓦房,宽宽敞敞。西边家一门两窗,门开在正中间。东边家一门一窗,门靠西边开着。墙是土坯做的,底半截座了七行砖。窗户又宽又大,全都装的玻璃,明晃晃耀眼。窗台上摆满瓶瓶罐罐,还有几只大大小小的烧杯。那时这样的格局与乡下的房子大不相同。
岳父听到门响,急忙弓腰迎接。他身着深蓝色中山装,两只袖子挽过手腕,头戴黑色呢子帽,没有一点点农民气,不见半些些那样的味儿。他满面笑容,边走边点头,点头的幅度很大,近似鞠躬的样子,特别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他接过自行车,支在院子里,顺手从正房门上取下布条条制成的掸子,给我俩一一打土。进了屋拎起暖水瓶就倒洗脸水,而后再让座让茶。寒暄过后,他去切哨子、擀面条,备酒备菜。岳母陪介绍人说话,谈的大多是他们学校里的事。
我吃饭爱出汗,第一次在岳父家吃饭越发地出汗。越出汗越着急,越着急越出汗,筷子也不夹菜了,巴不得赶快吃完。岳父眼尖没吱声,起身给我拿过一条热毛巾,点点头,笑着说:“擦把脸,消消汗,踏踏实实地吃。小伙子,得吃饱。”毛巾白白的,带着檀香味。热乎乎的毛巾捂在脸上浑身舒坦,所有的神经都恢复自如。我抬头仔细端详岳父,他端坐在小板凳上,身板倒也挺直,并不因饭桌低矮而弯曲,比我高出一大截。
出了门,介绍人问我行吗,我说行。介绍人说,我该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你可掂量好了。我点点头,很坚决。我说掂量好了,不知是被妻子那张漂亮的脸蛋迷住了,还是让岳父一条热毛巾俘虏了。
都说岳母疼女婿,其实,岳父见我比岳母还要亲。我每每回家,铁铃当啷啷一响,他就出屋相迎,点头、致笑,接车子、递掸子、倒洗脸水,让座让茶,这套程序从不减少一个环节。岳父不只对我这般好,见了哪个女婿都一样。我们几个女婿碰到一起说这事,心里都有些不自在。岳父做事颠倒,好像他亏欠我们什么。慢慢的时间长了,我们也就习以为常了。现在岳父突然走了,我不敢想象,以后再回妻家会是怎样的情景?
“老汉人真好,满世界找不到他这样好的人。”张大娘长叹一口气,把昨日的真实变成今日的回忆。“不管见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用的没用的,老远就笑呵呵给你点头打招呼。满圪塔上上下下,没人能说出老汉半个不字来。过了腊月二十三,老汉就搭上红纸写对子,挨家挨户地送。送到家里,把卷好的对子展开,告你哪幅贴院子门上,哪幅贴屋里门上,哪幅是上联,哪幅是下联。一一交代清了,再把对子卷好,用绳绳绷上。烟不抽你一根,水不喝你一口。你送他,他都不让你迈过门槛。”张大娘满眼泪水顺着纵横交错的皱纹,溢满沟沟岔岔,满脸一片汪洋。
姨姐匆匆过来问张大娘:“枕头买啥样的好?是买洋枕头,还是圆枕头?”洋枕头也唤“洋枕”,同“洋火”、“洋钉”的来历一样。“洋枕”多用白布做,宽和长差不多,上下两片,四周缝合,外加裙边装饰。枕头正面有绣花图案,背面留口装枕芯。圆枕头也就是中式枕头,两头堵头方方正正,四角裁成圆弧状,上面描着彩绣着花,四面用黑布缝制,里面装满麦草,圆鼓鼓的。
张大娘用方巾擦擦泪,语气肯定地说:“就买圆枕头。人老归天,枕个圆枕头,一辈子圆圆满满!”
我给张大娘倒杯水,张大娘摆摆手,没心情喝,继续悉数老汉的好处:“这些年有钱了,家家户户都翻盖门楼,到巷子里走一走,看一看,哪家门楼上的字不是老汉写的?你几时要,老汉几时写,碰上吃饭,立马放下碗,碰上扫院子,随手放下笤帚。一写写好几幅,让你拿回去挑。老汉人好的没法说,有时候反把你弄得着急哩!”
子善进来拿东西,接上话茬补充道:“大街两边的牌匾,好多是老汉写的。”
张大娘说得满屋子人点头如捣蒜,她说的这些事大伙儿都知道。其实岳父还有许多好,从来不让外人知道的。有一回我俩说到什么事,他打比方教育我。门边有个姑娘常到他家自留地里偷西红柿,有人看见悄悄告诉他。岳父说,早就知道了,她家里穷,没菜吃,摘就摘去吧。这事千万别声张,姑娘往后还要嫁人呢!
门外哭声撕心裂肺,一边哭一边诉,我侧耳一听,是大姑来了:“仁娃,你咋就这样命苦呀,死都死到姐前头。”我赶紧跑出去接大姑。大姑手拎深灰色布包,包里鼓鼓的,沉沉的。我伸手去接,大姑没松手。她直直奔向西边家,坐东头炕上,守在岳父身边,晶莹的泪珠滚过风韵犹存的脸庞,手里的布包紧紧揣在怀里。
岳父小名叫仁娃,曾用大名郝怡仁。他自小没了爹和娘,大姑背着抱着把他拉扯大。1938年初,小鬼子逼近县城,他毅然放下书本,偷偷参加牺盟会。牺盟会好似一块“两面板”,阎锡山应名当会长,是白色的,薄一波暗里掌实权,应属红色的。薄一波想让谁当县长,牺盟会就报告阎锡山让谁当县长。阎锡山才不傻,鬼精灵,脚踩三个鸡蛋跳舞,明里跟着国民党,不说“抗日”说“抗敌”,暗里拉拢共产党,防备国民党和小日本。有这样的县长便有这样的县政府,说它是白色的也是白色的,说它是红色的也是红色的。岳父加入牺盟会,跟着县长当了官。
1938年3月,小鬼子占领县城,县政府撤离到北山,领导抗日打游击。岳父印发《告全县同胞书》,其中有四句诗,流传很广,我上学前就会背,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岭连岭,山连山,山山岭岭紧相连,男女老少手挽手,众志成城抗敌顽。”岳父胆子小,离枪远远的,正好枪也少,想配也配不上,于是,县长对他说,你那支笔就是一门小钢炮。
北山冰天雪地,岳父没有棉鞋穿,岳父脚后跟冻出裂口,血痂痂粘住袜子,脱都脱不下来。用水先浸泡,一盆水变成一盆血。口子又深又长,没办法愈合,把松香弄成末,一点一点填进去,再在火上慢慢烤。松香见火就着,嗞嗞冒黑烟,疼得满脸流虚汗。
在北山打游击的日子,大概是岳父最舒心的岁月。空闲的时候,他常常站在院子里,两手叉腰,遥望北山,眼里充满欣慰。当民族处于危难之际,作为一个普通国民该做的事他做了。
“仁娃,你就不能再等一等,等着看到那一天呀!是姐害了你,让你一辈子受冤屈……”
姨姐在一旁劝大姑:“大姑,你别再责备自己,多亏你救了他,不是你哪有我们今天呀!”
大姑摇摇头,狠狠拍打着布包:“是我害了他,让他一辈子抬不起头……”大姑的哭诉全是泪,隔着窗户,把人的心浸寒了,泡酸了。
北山那段岁月似流星,划过天空一闪即逝。1939年末,阎锡山发动晋西事变,大肆捕杀地下党和牺盟会干部。一天夜里,县长主持召开秘密会议,警察局包围了会场,岳父小腿负伤被俘,县长掩护撤退被擒。二人关进县监狱,等候宣判枪决。大姑得知信息,又卖房子又卖地,重金贿赂警察局长。警察局长带着护卫,把岳父蒙了眼,捆了手,趁夜黑,骑快马,踏冰过河,扔在黄河西滩。第二天,县长被五花大绑,几把刺刀顶在腰间,从东城游到西城,末了押赴刑场一枪崩了,尸体烂在荒坡上,没人敢去收。大姑说警察局长是她花五百块大洋买通的,外人都说大姑用了美人计。此事关乎掉脑袋,光花钱能买通?大姑人称“月里娥”,谁见谁流涎水。警察局长“老骚狐”,都在背后戳指头。
岳父养好伤,打算去延安。大姑说你算了,不能去。你和县长一块进去的,县长崩了,你跑了,人家不说你是叛徒才怪哩!你得隐姓埋名,躲在小地方,老老实实过日子。岳父昏睡三天三夜,起来就成了郝建功。他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岳父睁开眼,阎王爷也睁开了眼。阎王爷取过花名册,在郝怡仁旁边打个括号,批上郝建功,他在小镇街头打饼子,卖馒头。过日子过媳妇。他娶过媳妇,生个女儿就死了。
刚解放那会儿,铺子里来了个陌生人,买完饼子还不走,盯着两眼看岳父,岳父反过来也看他,看着看着,两人就抬起手,相互指对方你是……你是……话没说出口,紧紧抱在了一起。那人曾是地下党,在北山带过游击队。那人说你在这里打饼子卖馒头太屈才,跟我到拥军学院去教书,我是校长,我说了算,眼下正缺少你这号文化人。那人本是回乡探亲的,搂草打兔子——意外得惊喜。
这样的好事像做梦,岳父就从梦里走进革命队伍里。从此,郝建功像个郝建功模样,白府绸衬衫扎进蓝咔叽西库,站在讲台抑扬顿挫,给那些献出胳膊献出腿的军官们教生字,讲运算,遒劲的粉笔刷刷刷潇洒在黑板上。这就是命,这就是运。命运还安排他到长沙去进修,在那里娶个媳妇也是教书的,身边带着三个孩子。
梦里的好事不长久,大姑把岳父的未来看透了。大姑懂古训,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岳父是“疑人”,用他就得出问题。1956年肃反查历史,怎么县长崩了,他跑了,家庭又是富农成分,其中肯定有大问题。专案组左查右查没结论,没结论不等于不怀疑,怀疑就得有说法。于是,1938年那样的县政府就姓了阎,岳父那时的官就是阎氏的官,它和他都成了“白色”的。白色的历史糊成黑色的帽子,上面写着五个大字——“历史反革命”。从此,岳父扑簌扑簌的眼泪洒别红色的讲台,返回本已遥远而陌生的家乡。临别那天,老天下着雨,下着雪,雨和雪搅在一起,沙沙打在脸上,似针刺生疼生疼。火车开了,校长出现在站台上,远远站着,挥了挥手。
16年过去了。16年前,岳父黑布蒙眼离开这座小县城,16年后,他戴顶黑帽子回来了。他没有走正街,正街应当从南关进城。他走的西街,那是他熟悉的地方。
西街南面有一排整齐的门面,柜台上摆满百货日杂。这里过去是他家的蒸馍铺、饼子铺,他曾踩着小凳在案板上团面团,捏面人。
再往前走,过去的私塾变成了当今的药铺。此刻,耳边响起儿时朗朗的读书声,四书五经从这里走进他的记忆。
十字路口那棵古槐长粗了,他和伙伴们上去掏过鸟窝,暖暖的草窝里有五只小鸟。小鸟离开窝,当天夜里全死了。他到地里挖个坑,把小鸟掩埋了。
过了十字路口,坐北朝南是县政府,而今还是县政府。他站在大门中央,把怀里的孩子往高里抱了抱,周身奔涌着兴奋与激动——“岭连岭,山连山,山山岭岭紧相连,男女老少手挽手,众志成城抗敌顽。”这是他半夜在煤油灯下哈手写成的。
县政府斜对面耸立一座高门楼,门前有一对青石狮子。他站在门口不用往里看,便知那是两进院落,东西南北四面房檐等齐,檐下横罩铁丝网,网上悬挂大铜铃。这就是他的家,“土改”时他划定“富农”,院子归了公,门口挂上县教育局的牌子。三个孩子呆呆地望着狮子,手指木然抠动狮子嘴里的石蛋蛋。院子里走来一伙人,把门的赶紧把两扇门开圆,冲他们虎着脸吼道,快走开,这里哪是你们随便玩耍的地方?大姑拽拽岳父的衣角,两脚极不情愿地离开了。
岳父眼里有泪流不出来,迷蒙蒙俯视脚下的泥水。他不再寻找,不再奢望,没有目光会同他相接,所有的惊奇、疑惑和冷漠统统印在背上。岳母挽着岳父的胳膊,并排走过弯曲坎坷的青石街巷,步履稳重而坚定。拐进小巷不远,墙豁豁闪出一间破厦厦。大姑从墙豁跳过去说,先住这儿吧。这是张大娘家原先住的地方,土改时她分到好房子搬了家。
纸幡扎好了,低垂在门楼上。我到门前看了看,挺满意的。扎纸幡的说,老汉人缘好,给扎大一点。那纸幡就比平常的大了好几层。我好生感激,好生感慨,为那几层纸。
岳父放下行李,找治保主任去报到,他苦笑着点点头,双手呈上遣返介绍信。治保主任佝偻在一张单桌子后面,抬抬屁股接过信,眼球触到那五个字,脱口啊了一声,随即瞪大眼睛,像雷达一样在岳父身上搜索来搜索去,仿佛能够搜索出异样的信号来。然而,渐渐地,渐渐地,圆睁的小眼眯眯上,斜斜地瞅着桌子上散乱的烟卷,两片厚唇黏合住,不漏一丝儿缝。岳父憨掂着脸,期盼治保主任再说些什么。毕竟合伙掏过鸟窝,毕竟好多年不见了,毕竟往后要常打交道,毕竟……就在这时,跟他脚后跟进来的那个人,立马上前一步,伸手递上一根纸烟,把剩下的多半盒放在桌子上,然后在悠然的烟雾里,把要办的事三言两语说妥了。岳父在外营生近十年,哪能看不出这点门道。但是,岳父不抽烟,身上也不带烟。只得再次微笑,哈腰,点头,那意思便如同敬烟一般。治保主任还过一些些没有肉笑的皮笑,挺一挺胸脯说,仁娃,回就回来吧,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日后找社里划块院基,盖上几间房子。岳父再次笑得更自然,腰弓得更深了。
吃公家饭两个肩膀抬张嘴,干庄稼活得自己摊家什。岳父刚回来,要啥没啥,割草得借镰刀,锄田得借锄头,送粪得借小推车,有时借三家五家才能借得到。岳母常跟岳父开玩笑。岳父说我去东家借什么东西去,岳母说你去化缘吧。岳父说我去求西家办什么事去,岳母说你去化缘吧。大姑在一旁叹口气,说你就到处化缘吧,现在运动一场接一场,往后还少不了。岳父听了,笑咧咧的嘴骤然无声,肉愣愣僵在脸上。
岳母和大姑说岳父去化缘,如同流水有源头。岳父天生不会笑,长到三岁还不会笑,任凭怎么逗也不笑,胳肢他胳肢窝都不笑。祖母也沉不住气,抱着他到大佛寺去求佛。住持见母子俩进来,上前搭语,阿弥陀佛,贫僧等候多时了。说完,转身把母子俩带到布袋罗汉塑像前。据传布袋罗汉成天背个大口袋,串东家走西家,走到哪儿笑到哪儿,人还未到笑声先到,从早到晚笑得合不上嘴。他人缘好,好化缘,披着星星回庙时,布袋总是鼓鼓的。面对布袋罗汉,住持垂下眼帘,念念有词,赐名“郝怡仁”。祖母点点头,心领神会,分明要儿子当一个好人。岳父跪下去是个闷葫芦,爬起来成了嘻嘻妈,满寺里疯跑,乐得屁颠屁颠的。此后,有谁举手打他,他就做个鬼脸,嘿嘿一笑,躲了过去。
岳父去犁地,扶犁扶不稳,粗一犁,细一犁,深一犁,浅一犁。驴拉犁一下子轻,一下子重,轻了往前倾,重了拉不动,不一会儿,驴脾气上来,四蹄定住嗷嗷叫。他可嗓子瞎吆喝,快走、快走,再不走打死你!驴根本不懂他这话,依然站着不挪步。他用鞭子赶,鞭梢缠在鞭杆上。后面人催他快一点,他掂过鞭杆抽打驴屁股。驴猛地尥蹶子,踢在他大腿上。他抡起鞭杆正要猛打,后面的人赶快挡住说,你千万不敢这样打驴,想挨批斗呀?地主李登科打了牛一鞭杆,连着批斗了他三回,回回都得学牛叫。
岳父整晌撅个嘴,回到家土不打,脸不洗,饭不吃,水不喝,拿根铅笔画布袋罗汉。他画一张、撕一张,画一张、撕一张……临了纸屑扫了一簸箕。打那以后,岳父有事没事画画布袋罗汉。他画的布袋罗汉千姿百态,有微笑,有大笑,有傻笑,有苦笑……画完了,捧在手里,眯起眼左看看,右看看,看够了,笑够了,划根火柴给烧了。好像听岳父讲过,只有一张没有烧,岳母执意留下了。
院子里摆满花圈,一个摞一个,只能看到落下款的那一条。北屋长长的房檐下,铁线从最东头拉到最西头,叠成一条条的挽幛,竖着密密麻麻挂满整个铁线。
老治保主任病在炕上起不来,打发儿子送来花圈。那花圈个儿真大,一墙多高,从门里抬不进来,只好对着院门放在街巷里。
有人挨着细细看了一圈,嘴里吸溜吸溜地对大伙儿说:“挨着我死了,能有老汉这两下,我就蹦着去见阎王爷。”
另一人撇撇嘴:“想得倒美,谁敢跟老汉比?”
又有人扫了大伙儿一圈,唾沫星子乱溅:“像老汉这样是全县头一份。县长他爹死了,花圈送得再多,礼送得再多,那都是假的。”
大伙儿低头,定眼,看天,思想跑得老远老远。
“老汉一辈子好人没脾气。”我去西厢房拿白纸,张大娘还在不停地夸老汉,“他担茅粪在前面走,一群孩子跟在后面闹,争着往茅罐里投砖头瓦块,屎花子、尿点子,黄黄绿绿,密密麻麻,脏兮兮溅了他一身。他放下担子,转过身,点点头,笑一笑,对娃娃们说,好娃,别溅了,小心把茅粪溅你身上,回家要挨打哩。说完了,又担起担,猫着腰,嘿嘿往前走。”
张大娘说这些,仿佛是揪我的心。新婚那夜,妻子捂在被窝里哭,她说我是“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员,政治要求一定很严。她家是富农,父亲历史有黑点,她“黑五类”会连累我“红五类”。我说我知道,不嫌弃。嘴上这样说,泪在心里淌。一年前,组织决定发展我入党,我填表在备注栏里说实话。组织知道了,派人去调查。调查回来,找我谈话,说我现在没结婚,影响不太大,以后结了婚,会是什么样,谁也说不好。组织要慎重,决定推迟发展,让我经得住长期考验。后来尽管拿到党票,但是,那道伤痕时而隐隐作痛。
寿衣买回来了,裹了两大包袱。姨姐唤张大娘到北屋去检点。张大娘抱起枕头,眯缝老眼看仔细,一头绣的南山不老松,一头绣的东海长流水。看过了,又半握拳头捶打捶打,挺瓷实的,口中连连赞道:“好人好枕头,好!好!好!”
姨姐眼里噙满泪珠子,紧紧握住张大娘的手,哽咽着说:“我爸生前常念叨,乡亲们对他太好了。那次,红卫兵要到家里揪斗他,乡亲们知道了,立马拥满整条巷,愣把红卫兵堵在巷口进不来。有乡亲们打掩护,十年大浩劫,我爸没受过一丝冲击和伤害,成天钻到家里研制他那灭草剂。”
张大娘摇着姨姐的手说:“九九归一,还是老汉人好,命好。”
大姑止住哭,抱怨道:“还说命好呢,世人都平了反,就他的案子翻不了。我这一包子的东西留着还有啥用?”
旁人附和着,是啊,是啊,老汉冤枉了一辈子。
张大娘有些愤然,塌陷的瘪嘴一启一合:“唉——人能是棍?用着时抡起来防身打狗,用不着就撅巴撅巴当柴烧,恨不得烧成灰。啥世道?”
棺材买回来了,八个小伙子龇牙咧嘴抬进屋,将它安放在北屋正中间。棺材是柏木的,两帮、顶盖和底都是独板,中间没有合缝。木头三寸厚,没有一块疤结。大舅哥,二姨姐和小姨妹都在省城工作,正在路上往回赶。他们动身前打电报告诉家里,棺材一定要买最好的。大伙儿议论着棺材真好,不管从哪个方面讲,都该给老汉使副好棺材。
棺材暂且放得很低,两条板凳扳倒垫在底下,待人装进棺材,再把板凳立起来放好。张大娘指使人扫尘,用扫炕笤帚将棺材里面细细打扫一遍,又拿指尖把木屑屑拈出来。垫纸垫了七层,一律用的细麻纸,张大娘说,垫纸最多垫七层。人死后 “论七”哩,头七、二七、三七……褥子铺了三床,底下那床是白的确良,洁洁白白。中间那床是缎子面,刺着大花牡丹。顶上那床用黄棉布做的,上面绣了九条龙。铺好褥子,张大娘吩咐人把枕头摆好,她说让老汉美美地歇着去。
岳母躺在北屋西头输液,听说人要入殓,挣扎着要起来,大伙儿按不住。她左臂挂着吊针,挪到书柜跟前,从书摞里翻出一张人物画像,叮嘱姨姐装到岳父上衣口袋。
姨姐展开画像,上面画的布袋罗汉。画像跟大佛寺布袋罗汉的塑像像极了。难怪岳母一直保留到如今。看到布袋罗汉的画像,我就想起大姑给我讲岳父小时候的故事。我说大姑迷信,大姑说信不信由你,反正是真的。
岳母走到棺材前,看见里面的枕头,示意姨姐拿出来。
姨姐疑惑,就看张大娘。张大娘摆摆手,不让往外取。她说:“老汉喂牛,踩耙,担茅子,啥重活脏活都干了,活活受了一辈子苦,该舒舒适适地歇了。让他枕高点,又舒心,又圆满。”
岳母艰难地抬起手,摇了摇,那意思很坚决。
张大娘急了,拐拐子嘣嘣地捣地:“谁入土不枕枕头?我活七老八十了,还没经见过。这么好的人……”
岳母没有在意这些,语气沉沉地告诉姨姐:“自打你爸遣返回乡,夜里睡觉从来不枕枕头。他说不枕枕头好,腰杆能挺直。白天老弯腰,晚上再弯腰,会驼背的。”
张大娘手拎的拐拐愣怔在空里,不着地面。姨姐两行泪珠凝固在脸上,宛如垂吊的珠链。全场瞠目结舌,没有一点点儿响动。
我缓缓俯下身子,轻轻抱出枕头。
岳父穿好寿衣,平平展展躺在棺材里,像熟睡一样异常安详。他得的是心肌梗死,闭着眼睡的,闭着眼走的,闭着眼服从老天爷善报的。
大姑将布包放进岳父头旁,长喘一口气,喃喃地说:“你把这些底稿都带去,到了阴曹地府,交给阎王爷,我就不信阎王爷也不给你摘帽子?”
岳母用手捂住嘴,哇的一声,眼泪溅湿半截袖子。她终于哭了出来,我轻轻松了一口气。
要盖棺了,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那张布袋罗汉的画像,是不是也该从岳父口袋掏出来?我吃不准,没敢提。
(编辑:马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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