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想我是一个年迈多病的侦探,去寻找那些已经迷失了很久的人们,有时我偶然看向镜中,认出了罗贝托·波拉尼奥。
这段话出自智利作家罗贝托·波拉尼奥的诗作《一条通往文学的小径》。他以极其简练的文字勾勒出了他的自画像:一位年老的侦探,寻找迷失的人性与理想。可以说,“寻找”是伴随他传奇一生的命题。
偷书的叛逆者
1953年,罗贝托·波拉尼奥出生于智利的圣地亚哥,他先后在智利的很多落后小镇度过童年时代。父亲莱昂·波拉尼奥是一个卡车司机和业余拳击手,母亲维多利亚·阿瓦诺斯在学校教数学和统计。
据母亲说,他刚刚三岁的时候就开始自学阅读,7岁的时候就已经写出一篇小说,讲述几只母鸡爱上了鸭子,令畜栏的其他动物感到愕然。他最早的文学记忆之一就是听母亲大声朗读聂鲁达的诗集《20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
然而,他对聂鲁达的感情却有些复杂:“我坦白,我每次读聂鲁达的自传都不得不觉得恶心,多么大的一堆自相矛盾,做作地用恶心的嘴脸美化事物。那么缺乏慷慨,那么缺乏幽默感。”然而波拉尼奥承认,在阿根廷导演杨多洛夫斯基把尼卡诺·帕拉介绍给他以前,聂鲁达是他唯一喜爱的诗人。
1968 年,波拉尼奥举家迁到墨西哥城。对波拉尼奥来说,他的青春就是从那里开始的。他经常逃学,就是为了读自己喜欢的书和写东西,常有青春期的叛逆之举。他经常偷书,他偷的第一本书是皮埃尔·娄斯的小册子,但不记得是《阿弗洛狄忒》还是《比利提斯之歌》了。如其后来所说,他经常像受虐狂般地写东西,在阅读中获取虐待狂般的快感。
带枪的革命者
1968年底的墨西哥社会充斥着革命气氛,正值青春期的波拉尼奥对这种骚动气氛给与了热情的回应。他成为一名托洛茨基份子(长期坚持独立的工人运动与阶级斗争理念,坚决维护马列主义),到萨尔瓦多旅行,跟一群左翼诗人为友,这些诗人身边除了用来记录灵感的笔记本,一般还带着枪。
同年,墨西哥城发生了军队占领大学逮捕学生的事件。《护身符》就是以此事件为背景创作的小说。叙述者“我”即奥克西里奥,描绘了自己躲藏在大学的女厕所12天,幸免于当时的事件。 小说不仅浓墨重彩描绘了青年诗人们的痛苦生活,还详细描写了反动军警在镇压学生运动中给文学青年以及时代造成的精神创伤。
正如译者赵德明先生所评价的那样,《护身符》里从头至尾影响着女主人公心境的是1968年墨西哥城发生的镇压学生运动的事件。这一事件的影响直接改变了墨西哥的社会发展方向。它造成的伤痛至今犹存。不仅存在于墨西哥人心中,也存在于拉美人心中。
1973年,波拉尼奥受格瓦拉的摩托车日记影响,坐大巴车一路向南,返回智利闹革命。那年他20岁。他在短篇小说《舞蹈课程》中曾说“我想要为社会主义做贡献”。不料,智利陆军司令皮诺切特在美国政府的暗中扶持下发动政变,推翻阿连德总统领导下的社会主义政府。三千名左翼人士在政变中被杀,上百万阿连德支持者沦为政治犯或被迫流亡。随后拉开了长达17年的军人独裁统治的黑暗序幕。支持阿连德总统那一方的波拉尼奥在高速路检查哨被逮捕,以“外国恐怖分子”罪名入狱,差一点就被杀害。关了八天后,有一天一位狱警走到他面前说:“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你兄弟啊。”原来此人是他的高中同学,他也因此被释放。多年后他经常调侃自己的那次政治监禁(德国有些报章称他蹲了六个月的监狱),然而对自己曾在参加过抵制皮诺切特政变的斗争有种可以理解的自豪感。
逃回墨西哥后,他和好友桑迪耶戈推动了融合超现实主义、达达主义以及街头剧场的“现实以下主义”(Infrarrealism)运动,意图激发拉丁美洲年轻人对生活与文学的热爱。
在当时,墨西哥风味的“现实以下主义”团体可谓是“混世魔王”般的存在。“据说在1976 年的墨西哥城做一个诗人,必须在两大对立阵营中选择其一:一派以诗人埃弗拉因·韦尔塔(Efraín Huerta)为精神领袖,另一派是围绕在奥克塔维奥·帕斯(Octavio Paz)主编的杂志《复数》周边的诗人群体。韦尔塔和帕斯都生于1914 年,与半神级的小说家胡安·鲁尔福是同一代人,有着同样的文学偶像,比如智利诗人文森特·维多夫罗(Vicente Huidobro),他们之间的巨大分歧或许更多出于文学之外的原因,比如对斯大林和古巴革命的态度。
后来,从埃弗拉因派中又分出一个在外人眼中更激进好斗的小团体,“现实以下主义者”,墨西哥版本的达达主义者,一切首发、揭幕、朗诵会及其它文学艺术集会上的混世魔王。这一名称来自罗伯托·波拉尼奥起草的同名宣言,其中夸张地痛斥帕斯“为国际法西斯效劳的罪行,堆积劣质词语还可笑地以诗歌自命,一意孤行地向拉美知识界挑衅,以及他乏味之极的所谓文学杂志、令人作呕的什么《复数》”。在一次公众活动中,诗人帕斯衣着光鲜,风度翩翩地登场,突然一个“现实以下主义者”把整整一杯酒泼在他身上。而帕斯,这位日后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只是抖了抖领带上的水珠,依然谈笑自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些经历都反映在了小说《荒野侦探》之中。胡续冬曾在《永远年轻,永远荒唐得悲伤》里写道:
“这本书很难得地展现了现代社会里一个特殊群落——压在文学金字塔最底端、为文学崇拜充当庞大基数的一大坨无名文学青年梦想与腥臊共存、热忱与窘迫并举、既有惊人的文学知识吞吐量又散发着巨大的不靠谱能量的混乱生活的全貌。
《荒野侦探》在叙述上的繁复和它所聚焦的全球性的“文学青年现象”本身所具有的混乱性达到了颇为有趣的统一。从波德莱尔、阿波利奈尔和超现实主义者们前后数代‘邪灵’恣肆游荡的巴黎到文艺怪客云集的瑞士真理山,从横扫美利坚的‘垮掉一代’到上个世纪80年代渗透到中国大地上几乎每一个县城的蹭吃蹭喝蹭姑娘的诗人军团,‘文学青年现象’像是加速演进的现代社会无法祛除的伴生物。直到今天,无数隐秘的角落特别是在互联网毛茸茸的胳肢窝里,仍有规模惊人的文学青年时刻在分泌着他们异端的旨趣。文学青年是整个现代世界的操作系统里杀不死的病毒,他们是善意的病毒,善意地提示着系统的漏洞。”
1977年,波拉尼奥领了两个杂志社付给他的文章稿酬,买了张机票到欧洲,离开了已经小有名气的圈子。就像他在《下现实主义第一宣言》中用大写字母写就的结束语:
再一次,丢下一切
奔向条条道路
在欧洲,他以流动劳工的身份虚度了十年光阴。他曾做过洗碗工、服务员、营地看守员、收废品、码头工人、摘葡萄工人,还在西班牙东北部波拉瓦海岸景区贩售廉价装饰品。波拉尼奥成为被现代社会摒弃的诗人,并染上了毒瘾。直到1990年代初,他与一个西班牙人结婚,生了一子一女,才决心戒毒,写小说来养家。
疯狂的写作者
晚年的波拉尼奥在西班牙小城华雷兹定居。这最后10年在华雷兹的生活给他带来了相当的变化。他开始撰写更有商业前途的小说和散文诗,放弃了诗歌的创作。也就在这10年间,波拉尼奥写成了近千页的未完成巨作《2666》——如果21世纪产生了一本真正的杰作,《2666》是至今最让人信服的选择。这部由5个部分相互错连起来的作品好像一个更情绪化的博尔赫斯和一个更理性的普鲁斯特交汇而出的结果。
译者赵明德先生在读完《2666》说道:“那是一个极大极漫长的工程,可以说波拉尼奥之前积累了整整一池水,而他在写作时只舀了一瓢而已。举一个例子,比如《2666》里的那位德国作家阿琴波尔迪,曾经闹出了一个笑话,由于波拉尼奥把这位德国作家写得活灵活现,而且用这个人物连接了德国现当代文学史,德国文学界真的有不少人信以为真,到处去查阿琴波尔迪的资料,最后才知道他原来是波拉尼奥虚构的人物。我们除了要佩服波拉尼奥塑造人物的艺术成就,更要敬佩他对德国乃至欧洲文学史的了解。”
或许我们所认识的波拉尼奥是小说家,是“荒野侦探”,又或是放荡不羁的浪子。但大家似乎尚不了解作为诗人的他。
胡续冬曾说:“我们不能忘记波拉尼奥还是个诗人。真正的诗人是不能在一个地方待太久的,他说他的写作一定要像游击队员一样,一定要像不明飞行物一样,要像终身监禁的犯人眼睛里游离不定的眼神一样……”
如今,他的新一部诗集即将出版。借用译者的代后记把这部诗作简单介绍如下:
1 这不是一部诗集。
2 这是一份文学病人的病历。
3 这是一部分行(但不一定押韵)的黑白公路电影。
4 这是《荒野侦探》的官方同人 (Copyright ?2666)。
5 这是拉美青年艺术家的画像x护身符x袖珍黑洞拼图。
6 这是一本诗体“小说”——如果《2666》也是一首一千页的叙事诗的话。
7 这是一种反抒情(这甜腻之霾!)的大颗粒反诗歌。
8 这是尼卡诺尔·帕拉开着“海之星”飞碟在墨西哥城上空用气体写成的恒定青春版《解放神学》。
9 这是写给一代(被)革命(诱惑又抛弃的)孤儿的情歌。
忘掉上面所有的废话:这是一部诗集而已。
这些诗作涵盖作者20多岁时所写,到他把写小说作为谋生的主要手段为止,可看作一个青年诗人的一场文艺浪游,一部诗版荒野侦探。诗中个人化的主题让你看到波拉尼奥的个人生活,比如写他的初恋女友,写给他的儿子等,也是他用另一种更早期使用的声音来讲故事的方式。
有人这样评论他的诗作:“短文和诗歌同样给人一种他的方法正在成形之感;他会写一个念头,或看见一幅图景,迅速抓住隐喻再用另一种方法再写一遍,也许写成诗歌,将之加入另一首诗或将之拆解,或把一列变作两列,或把诗变回散文,挑剔地雕刻着文字。”
“波拉尼奥在一本他写了一生并收录其大部分诗歌作品的书中所想象的“悠长而缓慢的大学”,暗示着从未停止的存在、情感及智识的学徒期。下面就让我们一起来读一读他的诗歌吧!”
傍 晚
那个傍晚看见丽萨的父亲经过
往下走
走向墨西哥城
那个傍晚看见我父亲戴上手套
准备他最后的战斗。
那个傍晚看见卡洛琳娜的父亲
在战后挫败病弱。同一个
傍晚没有手
有嘴唇
薄得像一声呻吟。
它看见萝拉的父亲在毕尔巴鄂
一间工厂工作也看见
埃德娜的父亲
为自己的祈祷寻找
合适的词。
那奇妙的傍晚!
它曾观看珍妮弗的父亲
在太平洋的船上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
它曾观看玛格丽塔的父亲
在一个无名酒馆
出口。
那勇敢颤抖的傍晚,不可分割!
好像穿心一箭。
我又见到父亲
献给莱昂· 波拉尼奥
故事从第六个病人的到来开始,
六十来岁,一个人,大络腮胡子,
带了一台便携收音机和一两本
拉夫恩特· 埃斯特法尼亚那类的小说。
之前同房间的我们五个人是朋友,
就是说我们互相开玩笑也知道
死亡真正的征兆,
尽管如今我已不那么肯定。
第六个,我父亲,沉默中来到
在我们房间从头到尾
几乎没和人说话。
但在一天晚上,一个病人垂危
(拉斐尔,第4 床)
是他起身去叫护士。
我们都吓得不能动弹。
我父亲强迫护士赶来救了第4 床的病人
然后又回去睡了
浑不在意。
然后,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给他换了房间。
让拉斐尔回家等死让另外两个
出院。
今天我又看到父亲。
像我一样,他还在医院。
读他的牛仔小说走路瘸着左腿。
他的脸上皱纹多到可怕。
还带着红色便携收音机。
比以前咳得多了点对什么都不在意。
今天我们一起坐在病房里,他看他的小说
我看一本威廉· 布莱克的书。
外面天渐渐暗下来车流好像梦魇。
我一直在想我父亲,想来想去,
直到他起身,说了什么
他嘶哑的嗓音
我没听懂
他开了灯。
就这些。他开了灯接着看书。
无穷无尽的草原和忠心不二的牛仔。
外面,在加尔默罗山上,悬着满月。
不写诗写祷文
写下你会低声念出的祷文
然后写下那些
你会忘记自己写过的诗
(编辑:郑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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