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良之父”的童话情结

更新: 2018-08-14 09:30:12

图片选自《神笔马良》连环画 万籁鸣 绘

上海是现当代中国文学的大本营和重镇,从石库门里弄里走出了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丁玲等一大批文学巨匠,产生了世界文学史上的特殊文学派别——亭子间文学。我的父亲洪汛涛先生也是厚重的亭子间文学积淀孕育出的一代童话大家,他在亭子间创作出的《神笔马良》已成为上海城市的文学名片之一,也成为中国童话走向世界的一个标志。

《神笔马良》由来

为什么当时父亲能写出这样一部世界童话名著、中国童话经典的《神笔马良》呢?这和父亲所处的大时代和社会背景很有关系。我们的国家民族历来灾难深重,人民生活在动荡不安之中。爱国家,爱民族,爱人民,向来是人们心头的主旋律。虽然父亲多次在回答小读者提问时说,他写马良,马良不是他自己。但是,大家都知道,任何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都是这样,作品里一定有作者自己。

浙江浦江自东汉兴平二年建县,至今已有1800多年悠久历史。这里民风古朴,文化底蕴丰厚,民间文学十分兴旺。父亲就是浦江厚重的传统文化积淀孕育出的一代童话大家。他的童年是在贫困和战乱中度过的,饱尝了人间各种酸甜苦辣、艰难困苦。他自幼喜欢绘画、篆刻、书法,尤其热爱文学,向报刊投稿,也编过副刊,办过杂志;喜欢搜集民间文学和民间美术作品;还做过教员。这一切都为他后来的文学创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童年的父亲,就有一个心愿:“因为我爱笔,搜集有很多笔的故事,我便想到了要写一部以笔为主线的说部,写一个少年有一支神笔所发生的一切的故事。 ”但那个暗黑的年代里,没有这个可能。

抗战时期,父亲过着颠沛流离、饥寒交迫的流浪生活。他在《我的老师》一文中深情写道:“我的家乡沦陷了,我为了读书,到敌后的山区去找学校。由于日军的扫荡,学校时停时办,迁来迁去,我们长时期在山区漂泊、流浪……”他还说:“我多么怀念我的学校,多么怀念我的老师。 ”

他漂泊在山区,从淳朴的山民那儿聆听到许多民间口头文学,搜集到不少民间文艺作品。这些丰富养料,不只哺育他成长,还为他后来的创作打下了扎实基础。

父亲在写《神笔马良》时,已有不短的写作历史。当时,日寇侵华,举国上下,一致抗日。他写的作品,宗旨和中心都是抗日。漫长的14年抗战结束,又爆发连年内战,当局腐败,民不聊生。他的作品大多抨击当时的黑暗统治。如《我的一篇“作文” 》指责的是汉奸,也暗喻当年政府当局的那些贪官污吏。那时,人们把汉奸叫做走狗,他却写了一只好狗,来比拟汉奸不如狗。 《放生池》 ,一个行善放生的地方,日本侵略者用来作为刑场。这两篇作品,前者以人与狗作对比,后者以放生池与刑场作对比,反差强烈,非常深刻。父亲开始写作,笔锋就异常犀利,似乎真有神仙在他梦中授以神笔,落笔就能入木三分。

由于他的这些丰富的人世阅历和个人经历,以及作为一个文学写作者的责任感,他创造出“马良”这个传世人物,写出了《神笔马良》这部不朽的作品。

致力两岸交流

今年,恰逢父亲90诞辰, 4月10日,在浙江浦江县马良小学,浦江县政府和福建少年儿童出版社举行了“纪念洪汛涛先生九十诞辰暨台湾童书馆揭匾仪式” ,中国作协副主席、儿童文学委员会主任高洪波,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会会长庄正华,上海作协党组副书记、秘书长马文运等发来热情洋溢的贺电贺信。福建少年儿童出版社杨佃青副社长在说明台湾童书馆的创建背景后,宣布由我父亲主编的、大陆第一本《台湾儿童文学》由福建少年儿童出版社再版。两岸同根,回想父亲遗愿,往事历现——

父亲1983年起,请准了创作假,除了计划中的童话与理论的写作,他开始考虑如何展开同香港、台湾儿童文学界的联系。首先,他给香港作家何紫写去一信,向他详细介绍了内地儿童文学的创作情况,建议不妨出一套童话丛书,把内地童话佳作奉献给香港少年儿童。这封信得到了何紫的热烈响应。一年不到,香港山边社的《中华童话文库》就问世了,这些作品不只在香港发行,也送到了广大的东南亚华人地区。此后,香港与内地的作家、学者交流和互访频繁。可是台湾儿童文学怎样呢?于是,父亲便开始用力搜集台湾作品,他写信给在香港、新加坡等地的朋友,请他们代为注意,倘在报纸上发现有台湾作品,则请尽快复印一份寄来,如在书肆见到这方面的书刊,也请他们代买寄下。1983年,为了写作理论《童话学》 ,他大量阅读童话作品,边阅读边编选,编成了中国第一本《中国童话界·低幼童话选》 ,计收100篇作品,其中3篇是台湾童话。父亲在书的“序言”中写下了发于内心深处的愿望:“台湾是我们中国领土的一部分,台湾的童话,自然也是中国的童话,台湾的童话作家,自然也是中国的童话作家。愿这次选编,是一次童话的沟通,希望能看到更多精彩的台湾童话作家的新作品。 ”在略微稍后几日父亲编定的《中国童话界·新时期童话选》 ,他在“序言”中首次发出了两岸文学交流的呼吁:“特别要提的,这本选集里还收了几位港台作家的童话。由于作品不是直接收来的,我们也无法得知是不是他们的代表作。不过,我们就这几篇作品来看,可以知道港台作家在童话艺术上的看法和我们相一致,他们作着与我们同样的努力。我们多么希望和港澳的、台湾的童话作家们,围聚着一个桌子,交流童话创作实践的心得体会,一起探讨童话创作艺术上的种种有关问题。愿这一天,尽快来到。 ”

随着两岸关系的日渐改善,交流热潮也不断加温。1988年9月,台湾作家林焕彰等发起成立“大陆儿童文学研究会” 。随即,父亲在上海成立了“台湾儿童文学研究会” 。父亲在1989年8月促成了台湾第一个作家代表团访问大陆。用作家樊发稼的话来形容:“这次的‘破冰之旅’ ,即是由洪汛涛先生积极联系所促成的。 ”从此,海峡两岸文学界互访不断,进入一个崭新的时期。1994年5月,他和大陆作家首访台湾,与台湾文学界面对面深入探讨有关创作和理论上的问题。对于这次台湾之行,台湾作家林焕彰曾这样说:“洪汛涛先生是两岸儿童文学交流的先驱,也是成功的造桥者。 ”

理论巨著《童话学》

众所周知,世界各国都有童话,但多数国家没有“童话”这个名称。有的虽有这个名称,但和我们的童话概念也不相同。我们所说的童话,是中国所独有的。所以,父亲在国内外缺乏借鉴的情况下,根据自己对于世界童话史、童话作家作品的研究,及他自己写作的实践体会,摸索出他们的规律、法则,呕尽心血,“面壁三年” ,苦读、苦写,三易其稿,终于写出一部41万多字的理论巨著《童话学》 。过去没人下过定义,他下了;过去没人划定范围,他划了。针对过去的那些争议,他写出他的见解。这部《童话学》集童话论、史、评为一体,分为童话的基本论述、童话的发展历史、童话的作家作品、童话的继承更新四大部分。这部《童话学》一反经院式理论的传统模式,也未引述外国某名家如何如何说,采用夹叙夹议的散文体的讲述方式,加上他富有文采的笔调,系统全面地议论了童话研究诸问题。所以,他这部《童话学》各方面都是独到的。如对童话的定义、译名都作了科学的建议。他还为童话的写作和鉴别,提出一个“真——假——真”的公式,即是“从真的生活出发,通过假的(幻想)艺术处理,达到反映真的生活的目的” 。他提倡童话民族化和童话现代化的结合,提倡幻想和现实相结合,提倡教育和娱乐相结合,也即是提倡在童话优秀传统上创新,和当前时代、社会相关联地反映现实生活,富有艺术性,受到少年儿童欢迎的新童话。他对童话的倾向,提出了儿童的、文学的、幻想的、向上的、民族的、当代的、趣味的、优美的、多样的、发展的十点要求。

父亲一生都非常谦逊,在书中论及了许多作家和作品,却只字不提自己。这一点,当年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童话学》时,出版附语中指出“这显然是一个欠缺,是一个遗憾” 。

将一生付给童话

父亲奉行的信条是“作家=作品+作品+作品……而不是其他” 。他以“儿孙应有儿孙福,乐为儿孙作马牛”为座右铭,希望上一代人,多为下一代人着想,希望人类一代比一代进步、幸福……他是带着这些主张开始为下一代人勤勤恳恳、默默无闻工作和写作的。

上海重庆中路渔阳里一间朝北的亭子间,是父亲的小书房,他吃住都在这里。这间屋在晒台的下面,正所谓夏暖冬冷。盛夏酷暑,亭子间像一只大蒸笼,父亲整天坐在那里写作,别说汗流浃背,甚至连握笔的手都流汗不止。三九严寒,晒台滴水成冰,亭子间寒气逼人(当时没有任何取暖设备) 。父亲常常搓搓手,跺跺脚,嘴往两手吹上几口热气,然后再继续写作。他房间里的灯光,常常和朝霞连在一起。这些都被对窗的邻居看得一清二楚,并且还把父亲的勤奋作为榜样,教育他们的子孙后代。父亲在小小亭子间里,年复一年,孜孜不倦,在恶劣的条件中写出大量的文学作品(500多万字) ,特别是童话作品。

1956年11月,父亲带着满腹的民间文学、带着许多美丽的童话,来到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正式从事他盼望已久的儿童文学编辑工作。人们常说,编辑工作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辛苦而无闻。父亲常常说,“既已担任编辑,就需甘心为人作嫁,把作者的成功看得高于自己的成功,要真心诚意对待作者,而不能居高临下,把作者视为手下的臣民。 ”父亲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童话作家周锐回忆说:“1985年,我的第一本童话集《拿苍蝇拍的红桃王子》将要出版,便请洪老师为这本书作序。洪老师一口答应,欣然命笔。序写成后,洪老师叫我去他家里,这是我和这位‘马良之父’的第一次见面。洪老师让我看看序文,说他不太清楚我的经历(我当时在厂里做工人) ,所以写我经历的那部分若不准确希望我指出。序文中仔细分析了我的拙作,并给以热情的鼓励,使我深深感动。 ”2001年9月16日,父亲已感身体不适,广西民族出版社寄来一套丛书的校样。其实此书乃一不认识的业余作者所联系,只是请父亲担任主编,他本可推辞,但想到这位作者已努力多年,加入作协是其心愿,在这件事上帮一下,或许可能为他加入作协创造条件,也就乐意允诺了。父亲戴上老花眼镜,又用放大镜对照着看校样。母亲见他吃力,于心不忍,就拿了过来,想由她读给他听。父亲却认真地说:“这不行,校对一定要自己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这样才能边看、边思考、边修改。 ”就这样父亲花了两天时间看完近50多万字校样, 19日再把校样寄回出版社。两天后, 22日父亲因心脏病突发,永远离开了我们。

父亲曾说,“我的一生、我的一切,希望能付给童话。 ”确实,他为儿童、为作者、为童话付出了巨大的爱。他是一位童话巨人,推动童话历史车轮前进的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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