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京城的的一座归隐峰上,有一座宝寺,名唤归隐寺。相传寺中前任住持传远大师为西方极乐大罗神仙转世,死后全身共诞下八百二十一颗舍利子,祥瑞非常。归隐寺在前任住持未圆寂以前,仅是一介小寺,香客寥寥。后因舍利子降世,却连朝廷也是惊动了的。这些舍利子有些被佛徒求了去,有些被其余寺庙求去供奉起来,因而归隐寺只剩余了数十颗舍利子。
这些舍利子中,有些是血舍利,有些是骨舍利,唯一一颗却是无比不同,状若鹅卵,晶莹剔透,比其余舍利大了许多,到了晚上会散发出淡淡的温玉光芒,只因一直不知道它为何种舍利,端的是珍稀无比,因而吸引了无数人前来参拜。
这颗舍利被供奉在金色祥瑞的莲花台上,却是有一种祥瑞温和的气息。只是,唯一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守舍利的人,却是一位十七上下的少女,模样却是艳丽无双,墨发及地,白衣白鞋。站在莲花台边,冲每一位前来香客施手行礼,淡淡一派悠然禅意,却是白莲花般的素净雅致。
有人曾问过现任住持慧通大师,大师目光淡淡一扫那白衣女子,现出一个深奥的笑,佛珠在他的胸前微微晃动了一下:“让她守着舍利子,倒也是已圆寂的传远大师生前的意思,施主就不要多问了。”说完,双手合十,施了个礼,便退了下去。
一日晚,寺外一玄衣男子叩门求见。青松翠竹似的俊朗,是世间少有的清雅模样。见了慧通住持,轻轻躬腰,墨色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在夜中散开,却是施了一通佛礼,淡道:“住持,在下晏双,深夜打扰,多有不便,望住持见谅……”
慧通见了他,先是一怔,然后却也浅笑开来:“无妨,不知施主所为何事?”
晏双笑的无害,黑夜中一口白牙齐整:“素闻归隐寺声名,想来也是个佛法悠然的去处……在下想来寺中叨扰些许时日,习些佛法,也好清净本心……”
“阿弥陀佛……”慧通施了个礼,“施主既有如此心意,那便请随我来。”于是一行人向后园走去。
方走几步,晏双突然问道:“听闻贵寺看守舍利子的,却是一个女子?”慧通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不知施主问这,所为何事?”晏双笑开,面容更是好看的紧:“无事,只是听到别人这样说,便觉得好奇。”默了一会儿,又说:“若住持不便相告,便也罢了。”
慧通沉吟一会儿,笑说:“这倒无妨,那女子名唤李凉菇,当年被生母遗弃于寺门,便被前任住持抚养长大,令其看守舍利子,也是他的意思。”
“李凉菇……”晏双将这名字念叨了一遍,“这名字俗中倒也带着雅致。”许久后又说道:“想来传远大师竟是知道自己死后会有舍利子诞世……莫非,他确实是那大罗神仙转世?”黑白分明的眸子略带笑意地看向慧通。
慧通未置可否,只是浅笑一下,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施主名字中的‘双’字,起的极好。”
次日一大早,晏双依旧是一身玄袍地拉开房门。寺中环境幽静无比,清晨露水未干,裹挟着些许寒意。晏双嘴角勾起一个满意的弧度,穿着勾着银色暗纹的黑履鞋正欲往前踏步,忽听得身旁“吱呀——”一声,却是一扇沉香木雕花房门从里打开,走出一位白衣少女,身材修长,墨发及地,模样素雅清净。
看到晏双,少女微怔一下,然后淡淡施个佛礼,声音沉静好听:“想必施主就是昨夜叩门的那位施主了。”
晏双浅笑一下:“那女施主一定就是李凉菇了,竟然就住我隔壁房间,却是巧得紧。”
凉菇没再说话,只是看了晏双一眼,最后目光凝在了他身上佩戴的一个锦囊上。
这锦囊通体以黑丝织成,上面用暗金色线勾勒了些许花纹,倒也好看的紧。它比寻常锦囊大了一些,鼓鼓囊囊地也不知塞了什么东西,被晏双用一个小巧的玉环辅以丝绳垂在身上,倒也是雅致。
“姑娘可是在看这锦囊?”晏双的修长手指抚上囊身,却是动作无比轻柔呵护:“里面装的可是在下的心爱之物……佩戴多年,从不离身的。”
凉菇依旧是远眸如画,淡淡模样莲花般禅意悠远:“施主,待会儿僧人们要诵早经,请快些去前殿吧……”
晏双点点头,宽大袖袍随着他的步履微微晃动。
不久,陆陆续续又有不少香客前来参拜舍利子。陈设舍利子的大殿中除了正中的莲花台放着那颗稀世舍利,两旁还各陈列了不少血舍利及骨舍利等多种舍利。
晏双隐在一旁,看着白衣白鞋的凉菇冲每一个参拜香客施一个佛礼,一派云淡风轻的白莲清净,扯了抹笑意。
这时,一幼童突然走上前去,扯了扯凉菇的白裙,整个脸肉乎乎的,可爱的大眼看着凉菇,声音弱弱的,喊了声“姐姐”。
一旁孩子的母亲忙上前抱住了孩子,责骂道:“这里是佛寺,怎么能这么不懂礼数?”忙转脸向凉菇致歉。
凉菇却浅笑:“无妨……”又问道:“小弟弟有什么事么?”小孩子摆脱掉母亲的桎梏,胖乎乎的小手一一指过面前的舍利子,以小孩子独特的清脆嗓音问道:“姐姐,那是什么?”
“那叫舍利子。”凉菇蹲下来,“红色的是血舍利,白色的是骨舍利,黑色的是发舍利,还有五色舍利,七色舍利等等……”
胖乎乎的小手指向正中的那颗通透玉样的舍利:“那颗呢?”
“那颗……我也不知道……”
“还有姐姐你不知道的么?”小孩子闪着清澈天真的眼睛。
“就因为不知,才显得珍贵。”凉菇站起身,目光悠远如画,浅浅一笑:“你还太小,长大便懂了。”
晏双在一旁隐隐一笑,目光却是盯着那袭白衣。
是夜。凉菇清扫了一下佛台前的香灰,又仔细地在莲花台前点了一盏长明烛,低头施了个佛礼,转身欲走,却看到身后站了个玄衣男子,长发墨黑,模样青松翠竹般优雅。
“有事么?”凉菇淡淡打量面前的男子。
晏双笑了一笑:“这么晚还不回房么?”
“恩,守舍利子是需花费些时间。”凉菇点点头。
两人并肩出殿,夜色如水,小径幽长,透着八月初秋的些许萧索气息,隐约一股香气涌来,凉菇停下步,却是头顶参天桂树上桂花新开。
“俗话说:‘桂花一开十里香’。”晏双长身玉立,仰脸看着头顶细小四瓣的黄色花朵,他的侧脸很好看,睫毛翘而长卷,“不知桂花落地后,可以用来做什么?”
“可以用来做桂花糕、缝枕头、洗澡……”凉菇好听的声音飘渺响起。
“凉菇姑娘似乎很喜欢桂花呢……这些事你都做过么?”
“
好像做过,很久以前的事了吧……”她的声音清冷,白衣在月光下像素衣的月中仙,面色苍白透明,倒是美丽无双的容颜。
“你可记得你的生辰?”晏双眯缝了眼。
凉菇摇摇头:“记不大清了。”
“父母可健在?家中有无姊妹兄弟?”晏双戏谑一笑。
凉菇依旧摇头:“许是忘了……”
“姑娘还真是一问三不知呢……”晏双看着比他低了半个头的凉菇,却只看到她的头顶乌亮的黑发。
许久后的一天,晏双与慧通并肩走在径上。彼时已是深秋,径两旁有很多荒草,不过却有菊花傲然挺立,独立清雅。
“三径就荒,松竹犹存。”晏双浅浅一笑,是好看的一张脸,“住持,那传远大师是多少年前圆寂的?”
慧通闭目沉思了一会儿:“大概,有二十五年了吧……”
“那年凉菇姑娘年龄几何?”
慧通睁了眼,目光烁烁:“晏双施主,你不妨可以问的干脆点儿。”
晏双摸了摸鼻子:“呵呵,想来凉菇姑娘应已过四十,为何依旧如此?”
慧通却只看着他,摇摇头,右手不停地拨动手上那串念珠:“想来,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不过这事,你是最清楚的了,何苦问老衲呢?”
说完,便施了个礼,脚步悠然平稳地向前走去。
“也许我是该最清楚。”晏双目光有些阴鹜,“不过还是不知道是哪种情况……”
他俯脸,看着腰间锦囊微微一笑:“不过应该没必要知道了,对么?”
那锦囊突然跳动了一下,却是里面的物什颤动了一下,转而又恢复了平静。
那颗参天桂树上的桂花一夜全谢了。清晨凉菇早起时看到的只是一地的落英。她用扫帚细细扫了,淘洗干净,晒干了,做了桂花糕,又做了好几个枕头。用针线密密缝了,挑一个准备给晏双送去。
走到隔壁的雕花沉香木门前,里面一片漆黑,惨白的月光照下来,凉菇只觉得脸皮狂跳。她下意识地捏了捏手上的枕头,软软的,有一股子暗香。
她扣了扣房门,没有动静,依旧是一片漆黑。
“睡了么……”她暗自嘀咕一声,转身准备离去,却听得门吱呀一声,却是从里缓缓开启。月亮投进去,拉出她狭长的影子。
“打扰了,我缝了一个……”她抬脚走进去,却发现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唯有房中地上有一个漆黑的锦囊。
漆黑的绣着暗金色花纹的锦囊。
她突然觉得胸口发空。她缓缓走上去,黑色的影子覆盖了手中的锦囊,一瞬间觉得什么也看不清。
鬼使神差地,她缓缓打开它。里面放着一颗晶莹剔透,散发着七彩光芒的……
那是!她的眸子一瞬间睁大,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
那是……!
外面传来一片嘈杂之声,凉菇慌忙回头,却见一个小和尚慌慌忙忙跑进来:“凉菇姑娘,不好了!那颗舍利子……它它它……不见了!”
不用他明说,凉菇都知道他说的是哪颗舍利子,她将那锦囊小心地放入怀中,只说了声:“知道了。”
“呔!堂下罪民,报上名来!”
凉菇跪在地上,挺直脊背,表情不愠不火,淡淡一派莲花禅意:“民女……李凉菇。”
“你看守舍利子不周,致使那颗珍稀的舍利子被盗……你可知罪?”
“是……”凉菇轻轻叩了一个头,“民女知罪。”
“那颗舍利子乃我朝国宝,你失了国宝,是为重罪……来呀!将这罪民拉下去,即日斩首!”
凉菇跪在地上,没有说话,只是伸了双手,等待着捕头铐了镣铐。
恍惚听到一个清脆嗓音:“姐姐为什么会被抓?她是个好人,她还教我什么是舍利子……娘,她……”
话没有说完,却是被一个严厉的女声打断:“你快闭嘴,她失了国宝,现在可是朝廷的罪犯,是死罪啊!你少插嘴。”
却是那孩子的母亲。
凉菇转过头,却是朝那声源处施了一通佛礼,毫不意外地看见那孩子母亲顿时煞白的脸。
这时,她却蓦然看到那母亲身后,有一个玄袍男子,青松翠竹似的优雅。
她愣了半晌,缓缓勾起唇,张嘴,却是说了三个字:“张、白、双……”
她浅浅勾起一个笑,却是美好无双。
凉菇是个命苦的孩子。她的父亲曾是京城有名的美男子,可后来不知怎的,却沦为了街头酒鬼。凉菇出生时,他正趴在小酒馆的酒桌上。酒桌上除了几坛空了的酒酿,还有一碟附送的下酒菜,炒凉菇。
邻居跑来问他,说生了个女儿,让他给起个名。他却醉醺醺地往嘴里塞了一个炒凉菇,说道:“女儿……呵呵……就叫凉菇吧……下酒……”说完,就倒在了酒桌上,再也没有起来。
凉菇从此就叫了凉菇,从了父姓,叫做李凉菇。凉菇的母亲是个文文弱弱的美人儿,得知相公死后,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望着酣睡的凉菇,说了声:“这都是我的错。”
那时归隐寺的住持还是传远大师,是个面容和善的老头,一对长寿眉悠悠然然地飘在空中。凉菇她娘远远地站在寺门口,却不敢近住持的身,只是远远地把凉菇放在地上,冲他说道:“住持,这孩子叫李凉菇,才刚六个月,二月初八的生辰……”她素色的衣服随风飘动,带来些许萧索气息。八月桂花新开,香气扑鼻。她跪在地上冲住持扣了三通头,便头也未回的下了山。凉菇睁开柔软的眼睛时,看到的,是头顶桂花树上的芬芳的桂花,出乎意料地没有哭闹。
于是归隐寺里多了个婴孩名唤凉菇,彼时归隐寺还是一介小寺,香客寥寥,寺中除了住持和凉菇,就仅有几个小和尚,其中最年长的法号慧通,对凉菇尤为喜爱。
凉菇就这样无忧地长到十二岁。因为从小便是与和尚们打交道,加上住持及慧通格外的宠爱,所以便养就了一副大大咧咧的性格。这一年天下大旱,寺院里更是香火寥寥。凉菇每天的工作,就是扫扫寺院,同时想方设法地节省不多的粮食。
这天,寺外来了一个约莫十五岁的少年,看他的样子倒也不像是香客,只是一派冷冷淡淡的样子,却被住持像看到贵客似的笑眯眯将他领进门。彼时凉菇正在清扫寺外台阶,这少年走进寺时,一双好看的眼睛却是牢牢地盯着凉菇,看的凉菇不明所以。
到了晚饭时间时,主持笑眯眯地将这少年领至餐桌旁,长寿眉慢悠悠地在空中漂浮:“这位……叫做张白双,从今儿起,就到我们寺了。”凉菇往嘴里塞了一口去年腌的盐菜,天真地问:“那他是要出家么?为什么不剃头呢?住持你为什么不给他取个法号呢?”这番话说完,张白双
却依旧是神色淡漠,无动于衷。
住持乐呵呵的在凉菇头上揉了一把:“不是的哦!张白双他只是在这里长住,和凉菇你一样哦!”
“真的吗?”凉菇高兴地站起来,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张白双,“那他是不是也要和我一样扫地做饭啊……那我的活可以很轻松了吧。”
张白双还是无动于衷。
而住持十分之笑眯眯的点了点头。
一大早,凉菇就扛着扫帚,吱呀一下打开了张白双的房门,一把掀开张白双的薄被,然后笑眯眯地立在一旁,看着熟睡的张白双。
这少年长的很好看,青松翠竹似的俊朗模样,睫翼又长又卷。
他长得真好看……嘻嘻嘻……看他待会儿睁眼不脸红……
许久,张白双才睁开眼,眸中还有未退去的倦意。他一瞥眼见了凉菇,居然依旧面不改色,十分平静地拿起一旁的白袍,慢悠悠套在身上:“有事么?”
这下换凉菇脸红了,她将扛着的扫帚一把塞进张白双手里:“给,我们得扫地去了。”
扫地的时候,都只有凉菇一个人在忙前忙后,张白双则扛着扫帚,一蹿身上了那棵桂花树,借着浓阴乘凉了。
凉菇翻了个白眼,太阳不知不觉毒辣起来,眼看着要扫干净了,张白双在树上一个翻身,很奇怪的树上就掉下一大片枯叶来,凉菇只得又扫。如此几番后,凉菇再也压抑不下心中的怒气,甩掉扫帚,两手叉腰看着树上的张白双:“喂!你小子存心找茬儿吧。”美丽的脸微微有些扭曲。
张白双未置可否,俊俏的脸浮现一抹笑意。
娘的,凉菇翻了个白眼。说时迟那时快,凉菇三下两下翻身上树,一脚将张白双踹了下去。张白双没料到她还有这么一招,没有防备,于是十分狼狈地摔到地上,白衣上还沾了不少灰尘。
凉菇十分悠闲地在树上翘了个二郎腿,慢悠悠地说:“这个寺里怎么说也是我先来的,好歹你也得尊称我一声师姐……你要是想在这个寺里接着混的话,就乖乖的把地扫干净,不然……没你中饭吃。”
“你那中午饭本来我也不稀罕……”张白双抬眼看了凉菇一眼,“特别是你做的……”
“不吃饿死你!”凉菇生气地冲他比了个鬼脸。
谁知张白双反而笑了,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双目含笑看着凉菇。
“臭小子!”凉菇在树上张牙舞爪,“你少笑的那么……欠揍!”
张白双却扛着扫帚,慢悠悠走了。
中午,慧通很奇怪的看到这么一个情景。
“盐!”凉菇抄着锅铲,表情郁闷,冲身后的张白双嚷道。
张白双递了一罐糖给她,两股看也没看往锅里放了一大半。
“香油!”张白双递了一瓶酱油。
自然又是一大瓶。
……
慧通在门口咽了一口唾沫。
最后,中午大家都吃的白饭,没人敢朝那盘菜伸一下筷子。倒是凉菇面色阴沉地往嘴里塞了一筷子,然后十分光荣的倒地了。张白双则不紧不慢的往嘴里塞了一口白饭,笑出一口白牙。
日子飞逝,转眼到了深秋,而天气依旧无比炎热,即使是晚上,迎面吹来的也都是热风。
“今年大旱,桂花还是开的这样好。”凉菇坐在那颗参天桂树下,面容十分陶醉。
“桂花落地后,可以用来做什么?”张白双坐在她旁边。
“你把它扫起来,淘洗干净,晒干。就可以做桂花糕,还可以缝枕头、洗澡……”
凉菇十分雀跃地看向张白双:“到时候我跟你缝个枕头可好?我的针法可好了……”
张白双撇过眼来:“今年大旱,你去哪儿弄些面粉来?不是要节约粮食么……还有洗澡……你挺会享受的么……”
“你!”凉菇生气地一撇头,“我不跟你做枕头了。”
“爱做不做。”“哼!”
一时间静默无语,凉菇抬头看着漆黑夜空中麻子似的星星,不时有桂花幽香蹿入鼻中。
“喂。”许久后,却是张白双开了口,“你知道今年为什么大旱么?”
“不知道……你知道么?”凉菇侧过脸看着张白双。
他比她高了一个头,凉菇仰头看着他的侧脸,脖子有些发酸。
他的侧脸很好看,睫毛又翘又长,在眼底投下弧形的阴影。
“今年是七龙治水,当今玉皇大帝昏庸无能,不懂得分配四海龙王所管辖的地界,导致七龙你指望他,他指望你……竟无一龙散播雨水……”他说这话时,连声音竟也是冷的。
“你……很清楚哈……”凉菇轻轻地问。
“我瞎说的……你信了?”他突然别过脸来,两人的脸隔得很近,他低下头,眼睫毛似乎都要扫到她脸上了。
“呃……”她一惊,脸红了。
“白痴才信……”他突然笑开来,一口白牙,赏心悦目。
“你!”凉菇涨红了脸。
日子一飘就过了五年,凉菇十七岁了。
这五年中,张白双还是对凉菇爱理不理,即使偶尔理她,也是嘲笑她或者戏弄她。彼时凉菇的模样已经完全长开,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有时她拿着镜子自我陶醉时,就会听到张白双的嘲笑声。
她有时会很不解,也缠着他问过,你就那么讨厌我么?张白双用他那双美丽的眼扫她一眼,嘴角勾着笑意,连声音都是笑着的“是,很讨厌。”
这话当然给凉菇打击不小,在房呆坐了一下午,于是当夜慧通只好亲自子下厨,大家依旧吃的白饭,没人敢往那盘黑糊糊的东西伸一下筷子。
第二天张白双出去了,接下来的四天都没回来,这几天凉菇总是三魂丢了两魂,做什么事都没有精神,成天窝在房里,不知道在干什么。
第五天夜里,张白双一袭白衣出现在寺门口,眉眼中神色复杂,看到了寺门口立着的眼泪汪汪的凉菇,他竟破天荒的主动说了一句:“我回来了。”
结果凉菇不顾众僧惊愕的眼神,“嗖——”的一下蹿到张白双身上,扯都扯不下来。住持笑着大叫一声:“还不快闭眼!”于是众僧“唰——”的一下全闭了眼,异口同声的说了一句“阿弥陀佛……”
凉菇笑的鼻涕眼泪全出来了,她一股脑儿的全揩在了张白双身上。张白双无奈地说了句:“脏死了。”
走进后园,凉菇依旧在他身上不下来,闷闷地说:“我跟你缝了个桂花枕头,待会儿给你。”
张白双却笑了:“你哪儿来的桂花?”
“去年晒干的,还有多余的,我跟你留着的呢。”
凉菇对自己说过:我有一个爱人,叫做张白双。
可那个她爱的人,却掏走了她的心。
她的记忆似乎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夜。他立在她床头,永久
不变的白袍,眼底冷冷的。
“哦,是你呀……”她朦朦胧胧地睁开睡眼,见是他,便放心地说,“我再睡一会儿,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
那一瞬间突然电闪雷鸣,他的手很快刺入她胸膛,她似乎还没有感觉到痛楚,就看见他手上多了颗活蹦乱跳的心脏,却是散发着七彩,玲珑剔透的。
她只感到胸中一空,一种疼痛感突然涌上来,而他居然笑了,一口白牙,依旧是赏心悦目的容颜:“果然是七窍玲珑心……多谢了。”
眼前一黑,她心想,若是我死了就好了,走到地府,走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就什么都忘了。
再醒时,入眼的是住持的长寿眉,浮在空中,悠悠的荡。住持告诉她,她娘亲是九尾妖狐,因而她也是半人半妖,没有心,死不了。
她却突然立起身来,冲身边的所有人一一施了个礼,看着他们怔忡的眼神,声音沉静好听:“你们……是谁?我……又是谁?你们方才所说,我却是一概不知的。”
凉菇恍然惊醒过来,呆呆的看着手中这一瓷碗,瓷碗中盛了一半汤水,刚才那一幕幕景象,却是从那水中所现。
她面前站着一位绿衣女子,乌发及腰,十六七岁的模样,水墨画样的温婉。发迹别一朵大红的曼珠沙华,看向她,却是盈盈的笑了:“奈何桥下忘川水,用它熬的孟婆汤,能将人的过去一一浮现,喝掉它,便是饮一回过去,从此,抛弃凡念,与过去再无瓜葛。”
她冲凉菇一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姑娘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倒也是罕见。”
凉菇却是淡淡一笑,她的胸中,那一块空了的位置,已经有了一颗活蹦乱跳的心脏。
她冲那蓝衣女子施了个佛礼,将瓷碗端至唇边,正欲一饮而尽,却听得耳边冲来几声“等等”“等等”。
一回头,却是身后的新鬼中蹿出两个影子来,正是押她入地府的牛头马面。
那牛头见了凉菇手中还未喝的孟婆汤,喘着粗气说了声“幸好”,马面仰脸对孟婆说:阎王爷提了这女子说是有事,切莫让她饮了孟婆汤,让我们提她去阎罗殿。”
“那便也好说。”孟婆一笑,伸手比划一阵,凉菇手中的瓷碗顿时到了她的手上,她抬手将汤倒入桥下忘川河水中:“若一人未饮汤,便不得让下一人再饮,否则,却也是没用的。”说完看着凉菇,“姑娘请和他们走吧。”说着,便唤来下一个新鬼。
他想起那个九尾狐妖被领入宫门的那一天,她穿着一身素衣,眉眼间皆是温婉。说实在的,她并不像狐妖,狐妖大多数都是妖艳媚人,而她,却是素得清净。
“双儿,她以后,便是你的娘亲了。”他的龙王父王,小心翼翼地搀着她进来,老眼浑浊。
他没有说话,脸上勾出一抹笑,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珊瑚桌。
就这样和那狐妖生活了几年,她文文弱弱的,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成天素衣清净。
后来有一天,他的手下告诉他,这个狐妖曾与一凡夫诞下一女,名唤凉菇,生有一颗无比珍稀的七窍玲珑心。听到这个消息时,他正安安心心地坐在珊瑚桌上,手里端了杯清香袅袅的碧螺春。
他想去看看。
他母亲当年是凡界难得一见的美人,姓张。他从了母姓,又将单名“双”改成了“白双”,到了归隐寺。
那寺院的住持,长着一对长寿眉。见了他,却只笑眯眯的。他第一次见到凉菇时,她正在扫地。
在深海龙宫呆的时间太长了,他渐渐发现,在凡界斗个小女孩玩,其实挺有趣的。
日子就这样飘了五年,那一年凉菇缠着问他,他是不是真的很讨厌她。他当然说是,但是胸中却升起了一种喜悦。
没错,是喜悦。
也就是那一天,住持对他说:“凉菇是我最宠爱的孩子,你可要好好待她。”
他没有说话,却突然想起那天,父王把那女子小心翼翼地搀进龙宫,眉眼间满是疼惜与关爱。
后来有一夜,虾兵来寺找他,说龙妃病危,请他回龙宫一趟。
却是那狐妖怀了龙裔难产,胎死腹中,疼的死去活来,看着她苍白的脸以及龙王慌张的表情,他第一念头想到的,却是他母亲。当年他娘也是如这般,怀了孩子,却是难产。他看着她在床上死去活来,而他的父王,却无动于衷。
龟丞相说,唯一的办法,就是吃下一颗七窍玲珑心。
当年妲己为谋害比干,骗纣王夺了比干的七窍玲珑心,当今的七窍玲珑心,少之又少。
看着老迈的父王,他眯缝了眼。
不知,让她吃下她自己女儿的心时,会是什么表情。
他突然明白,自己对这狐妖,却是厌恶到了极点。
当他拿了凉菇的心,递给这狐妖时,她脸色苍白地接过去,却是一瞬间发狂了起来,在床上嘶吼着:“这是我女儿的心……我女儿的……”
他在一旁长身玉立,看着那狐妖披头散发,两手像捧着珍宝般捧着那颗心,却是哭得现了妖形,尖尖的狐牙露出来,咬破了她的舌头,嘴里含着血,模糊不清地说:“我女儿的……”
他极少在龙王面前笑过,这一次却是在一旁开怀大笑,赏心悦目的容颜,像极了龙王当年的脸。
他其实最恨的并不是狐妖,他很清楚。
他看着那颗晶莹剔透的心脏,渐渐敛了笑意。
“你现在可知道她为什么不老了吧……”一青衣男子端了琉璃茶盏,丹凤眼狭长地盯着眼前的玄衣男子。
晏双,也可以说张白双,或是敖双,他随着青衣男子坐下,自己为自己斟了一杯茶,看茶叶在琉璃茶盏中缓缓沉浮:“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了?多谢你瞒了我这么久?司命仙君?”
“嘿嘿……我可担不起……”司命嘿嘿一笑,“你当年向九天玄女讨了那无忧花茶,便将这一切都忘却了……你现在可是北方玄台仙君,我可惹不起。”
“你这锦囊绳断,想来也是天意。”司命狭笑一下,“你与她纠葛可不轻啊……想不到北方冷面玄台仙君,也会有喜欢的人。”
敖双没有说话,他把脸侧过一边,两只仙鹤慢悠悠并肩飞过。
(一个月前)
“听说那凡界归隐寺中诞了一颗稀世舍利?”
听到这话,司命狭长的丹凤眼眯起,望了望眼前这位清雅模样的玄台仙君。他俩素来交好,知道这厮虽贵为玄台仙君,却有一大嗜好,便是喜欢收集一切稀世的东西。
“你莫非又看上了?”
“我是想去看看……”敖双的修长手指摸向腰间的锦囊,“这几天它有些不安分,总在跳……”
“听闻那寺中守那舍利子的,却是个女子。”司命端了茶,微抿一
口,眼中蕴藏着笑意。
看敖双没说话,他凑上脸去,不怀好意的问了一句:“你这锦囊中,装的何物?”
敖双冷眼睨了他一眼,随后慢悠悠道:“一颗心,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却是舍不得扔的。”
司命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茶,目光却看着他那腰间锦囊,竟是微微笑了:“你这次若下界,说不定可以有想不到的收获呢。”
“殿下,殿下……”通报小鬼慌慌张张闯进阎罗殿。阎罗把脸一黑,搁下手头的赤砂笔:“慌慌张张的,可有何事?”
“外头来了一个仙人,说是玄台仙君。”
呃?阎王愣在那里。这玄台仙君原是北海龙王唯一的太子,后来进山潜修,晋升仙籍,贵为玄台仙君。现在就算他老子见了他,也得恭恭敬敬一通大礼。这人可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他来做什么……”阎王怔忡一会儿,“快——快请他入殿。”
门外慢悠悠进来一位清雅的玄衣男子。阎王忙施了一通大礼,小心翼翼地命小鬼看茶。
敖双端了茶却也不喝,只是看着杯中香气袅娜:“你可知我找你所为何事?”
阎罗只好讪笑着弓腰:“仙君请说。”
“有一个叫做李凉菇的新鬼,不知她将转生为何?”
“呃……仙君稍等。”阎罗忙叫小鬼拿来生死簿,翻了一会儿后,又笑脸迎道,“她丢了名贵舍利,应受剁手之刑,再转世为牛。”
“噢?”敖双一抬眼,眸子底一片冷意。
他将茶盏放置桌上:
“不知……阎王大人,可肯卖我一个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