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梯》节选:那天,我在地层深处看见了长安

更新: 2018-11-05 17:25:10



  他们在下山途中发现了那道楼梯。


  听到李识非的大呼小叫后,陈涣央急忙顺着登山绳滑下,降落在他面前。李识非正站在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前,洞口旁是一块刚刚被他移开的大石板。


  “我发现了这个。”李识非指指那块石板,上面刻有一张夸张的人脸,人脸上两只没有瞳仁的大眼睛凝视着面前的不速之客。图案轮廓已经出现明显的风化痕迹,但仍然掩饰不住人脸浮雕上略显神秘的笑意。


  陈涣央第一反应是,这东西来自古蜀文明。三星堆遗迹那些青铜面具的模样在她眼前浮现出来,无一例外有着大得变形的眼睛和难解其意的微笑。但她的注意力随即被那个洞口吸引了过去:“这是你挪开的?”她指着石板问道。


  “我刚才敲了敲,发现石板后面是空的,所以——”李识非耸了耸肩。


  陈涣央不禁为之气结。“擅自打开遗址会对里面的文物造成损害!”她冲李识非喊道,“竹简,丝帛,涂料,这些东西最怕的就是阳光和空气,只要一阵风吹进去,里面很可能就氧化得什么都不剩了!”


  李识非有些慌了:“对不起……我当时没想这么多。”他的头垂了下来,“我现在就把它挪回去。”他说着上去抱起石板,要把它放回原位。


  “不用了,就算你现在放回去,遗址的气密性也已经被破坏了。”陈涣央拉住他,“你还不如直接陪我进去看看,然后打个电话叫文物局的人来接手。”


  李识非看着洞内黑漆漆的空间。悬崖下光线很昏暗,他只能勉强看出里面是一条狭窄的通道。


  “你觉得我们找到什么了?一个古代王陵?”他有些心虚地问。


  陈涣央笑了。“不,还是别这么乐观的好,经过民国时期和建国以来的发掘、考察,四川盆地不太可能凭空冒出大型遗迹了。”


  李识非打开手电向洞内照去,里面的通道由厚重的石块砌成,石块表面长满了滑溜溜的青苔,还能听见滴滴答答的渗水声。


  通道并不长,走了四五十米后,他们面前出现了一扇半掩的石门。陈涣央仔细看了看,门上从前似乎刻有图案,但早就被岁月剥蚀得无法辨认,只剩一些晦暗的斑块。她伸手摸了一把,岩石粉末从她指间簌簌落下。“不论这里记载过什么,都已经风化掉了。”陈涣央说。


  从石门的缝隙里望去,后面似乎还有很大一片空间。“能打开吗?”李识非迟疑不决地看着陈涣央。


  陈涣央耸耸肩:“门本来就没关着。”


  李识非用肩膀顶开石门,门后是一条楼梯,与之前的通道相比,这里意外地干燥,没有苔藓也没有积水,梯级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显然已经许多个世纪未曾有人踏足。


  “走哪边?”李识非晃动手电朝上下两头照去,楼梯在两个方向上都出现了拐角。


  “往下。”陈涣央想也不想就说道,“历史学家和盗墓贼有同样的毛病,我们总认为好东西都埋得很深。”


  走下三十二级台阶后,楼梯拐了个直角,继续盘旋向下。然后又是三十二级台阶,又是一个直角。到达第四个楼梯拐角处时,李识非忽然停了下来,陈涣央没来得及收住步子,一头撞在他后背上:“怎么了?”


  李识非没有回答,他把手电筒指向前方,楼梯一侧的墙壁上有一扇木门。


  出于好奇,陈涣央上前拽了拽把手,纹丝不动,门轴似乎彻底锈死了。


  李识非耸了耸肩,接着往下走去。


  不久,他们就看到了另一扇门。陈涣央又上前试了试,门后似乎有极为沉重的东西堵着,李识非也过来用力推了几下,但推不动。


  他们继续下行,发现几乎每一段楼梯的墙壁上都镶嵌着风格不同的门扉,石质、木质、铁质都有,有些门看起来富丽堂皇,透着一股宫廷气派;有的门则布满了血迹般的污渍,甚至拴着铁链,令人想到监狱之类不祥的地方。


  两人一边向下走一边不断试着拽开墙上的门,但没有一扇能打开。十分钟后,陈涣央终于有些胆怯地停下了脚步。“这地方到底有多深?”她不安地踮脚向下望去,楼梯依旧在朝下延伸,直至没入黑暗。


  “你想回去了吗?”李识非转身问道。陈涣央咬住嘴唇,点了点头:“这些门……”她指指墙壁,“让我有点害怕。”


  “别怕。”李识非拍拍她的肩膀宽慰道,“我再往下走一段儿,要是还找不到别的路,咱们就回去。”


  “小心些。”陈涣央抓住了他的胳膊。李识非从背包里掏出另一只手电递给她:“不用担心。”


  他消失在楼梯拐角处后,陈涣央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紧紧攥着手电筒,在这片漆黑而压抑的空间里,手电筒纤细的光束就像油灯一般昏暗,丝毫不能给她带来安全感。


  陈涣央听过古蜀文明的一些传说,先民们崇拜的神明执掌着森林中的一切,从阳光、雨水、瘟疫到粮食的收成,先民们事事都要卜问众神旨意,然后才会采取行动。以前陈涣央只不过将古蜀文明的故事当做传说,但现在,她真真切切地觉得有东西正在石砌砖墙背后盯着她——


  是森林里古老的众神吗?还是什么更加不可名状的事物?


  陈涣央盯着墙壁,那些石砖厚重、坚固而又灰暗,仿佛从太初时代就已经矗立于此地,并将永世长存。在手电筒的光线下,墙壁上凹凸不平的石砖形成了轮廓诡异的阴影,像默不作声的幽灵一般俯瞰着她。


  陈涣央摸索着抓起手电筒胡乱挥舞,墙上的影子随之迅速变换着方向和形状。那里什么都没有,别胡思乱想。她这样告诫自己。


  然后,她听见了李识非的叫声:“涣央,下来!”


  她逃也似地追了下去。李识非正站在那儿,身边是一道敞开的小门。


  陈涣央向门外望去,她看到了地下深处绝不可能看到的东西——灿烂的星空。


  那是她第一次到访长安。


  通过街道上的建筑形制、城中张贴的布告文字,陈涣央很快得出了结论:他们正身处唐德宗年间的长安城。


  李识非听到这个结论后,第一反应是大笑。陈涣央也觉得这实在有些滑稽,但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街道尽头转出一队手持火把的巡逻士兵,士兵们一见他们便齐齐拔出武器,冲了过来。


  两人唯一的选择就是逃回那扇门里。李识非用力拽上门,然后拉着陈涣央不要命地向下跑了几十圈,确认那些士兵没有追来后,他们才脚下一软,靠在墙上不停喘气。


  “唐朝……京城……有宵禁制度。”陈涣央抓着自己的衣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夜里二更天之后出现在街上的人,一律按盗贼抓捕,我们要是给逮住了——”


  李识非翻了个白眼:“谢天谢地。”


  陈涣央和李识非都是善于接受现实的人。最初的震惊和恐惧过去后,兴奋感紧紧擭住了他们的心脏。这显然并非寻常的遗迹,他们不断沿着阶梯下行,借助陈涣央丰富的历史学知识,他们发现自己正走过一个又一个时代。


  这是历史学家梦中才会发生的事情,在李识非陪伴下,陈涣央造访了汉唐时的长安,阿拔斯王朝的巴格达,查士丁尼时代的君士坦丁堡,这条楼梯像是一座迷宫的中枢,四通八达,那些门扉甚至把两人带到了上古的巴比伦,以及更早时的埃及名城底比斯。当然,他们也没有错过生活在这些时代中的伟人,哈伦·拉希德、司马迁、卫青、霍去病,都与他们有了交集。


  他们完全无法遏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于是在这道楼梯上不断向下,再向下,沿着时间长河一路回溯,直到——


  那是他们离开底比斯后发生的事情,自此向前,很长一段路上再没有任何门扉出现,冷冰冰的石壁上光滑而坚硬,只有狭窄的楼梯依旧不停延伸。


  陈涣央忽然发现丈夫的脸庞有些不对劲:“天哪,你的脸怎么了?”“我的脸?”李识非疑惑地摸摸两颊,“有什么问题吗?”“你自己看看。”陈涣央从背包里掏出一只折叠镜,李识非接过来照了照——他下意识地骂了个脏字,虽然五官轮廓没变,但他的颧骨明显高了一块,额头也略有突出,除此以外的整张脸庞则扁了许多,仿佛迎面挨了一拳似的。


  “你胳膊上怎么有这么多汗毛?”陈涣央又皱着眉头问道。“大概是太长时间没打理了。”李识非有些心不在焉地回应,他一时还无法接受自己长相的变化。


  “刚才肯定没有这么多。”陈涣央摸了摸他的手臂,“说真的,识非,你不算英俊,但也绝不是这副大猩猩德性。”


  李识非的某根神经突然被触动了一下。


  大猩猩?


  就着手电筒的灯光审视自己的“尊容”,再加上刚才浑身的不适感,以及无缘无故茂盛起来的体毛——


  李识非突然捧住陈涣央的脸,仔细摸着她的颧骨和眉弓。“你犯什么毛病?”陈涣央惊恐地推着丈夫的胸膛。“你的脸也有些变化。”李识非放开了她,说道。


  女人在乎自己的容颜就像孔雀爱惜自己的尾羽。陈涣央一把抢过了李识非手中的折叠镜。


  李识非说得没错。她的面部骨骼已经变得比以往更粗大、突出,陈涣央现在看起来像中亚或者北非的游牧民族女人。


  “这是怎么回事?”她喃喃着问道。李识非没有回答,而是又把镜子从她手里抢了回来,转身向上跑去。


  “你去哪里?”陈涣央在他身后喊道。“不要动,在那儿等我!”李识非已经消失在了上面的楼梯转角处,只留下一阵喊声在冰冷的石壁之间回荡。


  李识非一边向上爬,一边不时照照镜子,镜中他的面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变化,颧骨渐渐缩了下去,手臂上的毛发也逐渐稀疏起来。


  他再度转身下楼,回到陈涣央面前时,陈涣央手里正拿着另一只折叠镜,她拼命按摩着自己的额头,似乎是希望能把眉骨摁回原来的地方。


  “别白费力气了。”李识非笑着拍拍她,“这是某种程度上的返祖,我们的身体开始显示出我们祖先的特征了。”


  陈涣央困惑地望着他。


  “你有没有想过这条楼梯是怎么建造的?”李识非岔开话题,望望周围冰冷的墙壁。他们原先携带的手电筒早已耗干了电量,因此两人现在拿着从底比斯城里买到的火把,在明灭不定的火光中,楼梯下方是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看不到尽头。


  陈涣央摇摇脑袋。


  李识非露出了开心的笑容。他是个古生物学家,一路上全得仰仗妻子的历史知识,如今他的地质知识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地质学上有一条著名的地层层序律,在正常的沉积岩序列中,先形成的岩层在下,后形成的岩层在上。”李识非解释道,“拿一盆水,往里面不断地撒沙子,水干涸后沙子再经过几百万年的地质作用压实、硬化,就形成沉积岩。很明显,先撒进去的沙子在下头,后撒进去的沙子在上头,对吧?”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陈涣央皱了皱眉头。“地质学上,很多定律就是这种‘明摆着的事’。”李识非耸耸肩,“我猜,我们现在就走在一套沉积岩层里面……只不过,这儿沉积的是时间。”


  陈涣央明显没听懂,李识非进一步解释道:“你把每一个时代都看做一粒沙子,把时间看成那盆水。无数个时代在时间之河里沉积下来,形成一套厚厚的岩层,现在在这岩层里开挖一条楼梯,会怎么样?”


  “越古老的时代埋藏得越深。”陈涣央醒悟过来,“所以越往下走,我们就越接近远古……”


  “刚才你我都表现出了晚石器时代人类的某些特征,颧骨变高、面庞变扁。”李识非指指陈涣央和自己,“我猜,如果继续往下走,我们也许会变成更原始的人类,从智人变成直立人,再变成能人,甚至最终退化为南方古猿——相对于文明的发展速度,人类进化是个很缓慢的过程。”李识非又摸摸自己的脸,“从陶器到原子弹,我们只花了几千年;但从猴子到智人,这个历程超过两百万年。我们在这楼梯上肯定跨越了相当漫长的时光,才能让身体和骨骼出现这么明显的变化。”


  “有多漫长?”陈涣央问。“嗯,十万年左右吧。”李识非说,“我们仍然是生物分类学意义上的智人,不过是较为早期的智人了。十万年前的人类与如今的人类智力差距已经不大,如果他们受到良好的教育,同样能成为现代社会的一份子。”


  陈涣央笑了:“这么说,我们是真正的摩登原始人了。”她望望下面,神情既害怕又期待:“如果一直走下去,会怎么样呢?”


  李识非以行动做出了回答:“跟着我。”


  “我可不愿意变成猩猩。”陈涣央踌躇不决。“想见见这条楼梯的建造者吗?”李识非转身冲她咧开了嘴,“不断走下去,总会走到这条楼梯被造出来的那个年代,那时肯定存在一个相当发达的文明。”


  陈涣央抿着嘴想了一会儿,终于挪动步子,跟上了他。李识非不由暗自发笑,陈涣央向来对古代文明毫无免疫力。


  又走下几圈楼梯后,李识非再次停住脚步。陈涣央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了楼梯的新变化:从这里开始,墙壁与楼梯的材质不再是岩石,而是变成了厚重的黄土,天花板上有一些扭曲的树根钻了下来,他们似乎在一片森林下面。黄土墙壁上还有一条长长的裂痕,一缕阳光透过裂痕照了进来。


  李识非关掉手电,凑近那条裂痕。“噢,天哪,天哪……”他惊叹道,“过来,涣央,不看看这个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李识非让开地方,陈涣央靠到裂缝前,明亮的阳光让她一时睁不开眼——等眼睛渐渐适应光线后,她看到外面是一片开阔的草地,一群黑黝黝的庞然大物正在草地上游逛。


  “猛犸象?”她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些家伙卷曲的鼻子和长牙,说道。“准确来说,是哥伦比亚猛犸象。”李识非眉飞色舞地回答,“它生活在更新世的美洲南部,由于气候比较温暖,它们不像欧亚大陆上的亲戚那样浑身长满长毛。我们已经来到了上一个冰河世纪!”


  猛犸象群踱着步子慢慢走过草原,仿佛在享受冰川期难得的灿烂阳光。那时候这些巨大的生物还不懂得畏惧人类,一头正当壮年的猛犸象几乎没有天敌,整个美洲大陆都是他们的乐园。


  裂缝外面忽然飘进一股略带血腥的气息。陈涣央发现不远处的草丛开始晃动,随即那里冒出了一只野兽的背脊,然后是另一只,第三只、第四只——“李识非,这是什么?”她问。


  “让我瞧瞧。”李识非挤到她身边,那些野兽安静而谨慎地在草丛中潜行,丝毫没注意到身后有两个鬼鬼祟祟的人类在偷窥,它们的目标显然是那群猛犸象。“这是似剑齿虎。”李识非端详了一会儿,根据它们硕大的牙齿做出了判断。


  落在最后的一只似剑齿虎忽然回过头,似乎听到了陈涣央和李识非的谈话声。它抽动着鼻子,慢慢向裂缝这边走来。李识非伸手捂住了陈涣央的嘴巴,他很清楚面对这种猛兽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安静,以免彻底暴露。


  似剑齿虎从裂缝前面走了过去,陈涣央甚至闻到了它身上的腥臭味道。但还没等她松一口气,阳光就忽然暗了下来,陈涣央发现一只琥珀色的大眼睛正贴在裂缝上朝里看,近得几乎和她面对面。


  似剑齿虎咆哮一声,随即一巴掌拍在裂缝上,裂缝周围的黄土簌簌落下。陈涣央吓得甩开李识非的手,没命往下跑去。“冷静点,涣央!”李识非在她身后边喊边追赶,但陈涣央充耳不闻,她可不觉得那面墙能顶住似剑齿虎的进攻。


  李识非追了好半天才抓住陈涣央的肩膀。陈涣央弯下腰大口喘息:“它没追来吧?”“肯定没有。”李识非微笑着扶起她,“别忘了,这是时间之梯,我们又往远古走了很远很远,那只似剑齿虎已经被我们甩在时间长河的下游了。”


  陈涣央点点头,继续向下走去,她对那些史前巨兽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只想离它们越远越好。


  又拐过一道弯,光线陡然明亮起来,这里楼梯外侧的墙壁完全坍塌了,天空乌云密布,他们面对着一片白茫茫的原野。


  李识非走出去四下望了一眼。这儿是一座小山丘,楼梯位于山坡下面,山坡上最近似乎刚刚发生过一次滑塌,滚落的岩石砸碎了这面墙壁。


  但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荒凉的旷野上。他目力所及的地面都被积雪覆盖,看不见一点儿生命的绿色。


  “好冷。”陈涣央抱着胳膊走到她身边,瑟瑟发抖地说道。


  “当然冷。”李识非喃喃道,“这是更新世,是第四纪冰川期的鼎盛阶段。”


  他向天边望去,这时候连接欧亚大陆和美洲的白令陆桥还未中断,要再过几万年的时间,陆桥才会在海平面上涨和地壳运动的共同作用下沉入水底,形成白令海峡。


  同样,要再过几万年时间,人类才会在白令陆桥沉没前追随着他们的猎物——猛犸象群,来到美洲大陆。


  现在,美洲是一片彻底的蛮荒之地。


  李识非紧紧抱住了陈涣央。他突然感觉很孤单。这个时代里,离他们最近的人类也远在太平洋对岸,从阿拉斯加到安第斯山脉之间的广大土地上,他们是唯一的智慧生灵。


  他回头望望,暴露在旷野里的楼梯已经几乎看不出梯级的存在,它更像是在土层中挖出的一条斜斜向下延伸的隧道,即便这些黄土曾经有台阶的形状,也早已被寒风磨蚀殆尽。


  那些神秘的建造者们,在最后一个冰川期来到之前就已降临美洲。


  他们究竟是谁?


  “我们走吧,这里没什么可看的了。”李识非说。


  两人沿着楼梯下行,继续下行,在时间长河中逆流而上,一万年、两万年、十万年、二十万年,楼梯与墙壁也不断变换着材质与模样,从沉积而成的石灰岩到黄土,再到岩浆溢流形成的黑色玄武岩,李识非知道这代表楼梯所处的环境也在不断变化:大河流域、热带草原、火山盆地,数十万年的时光飞逝而去,他以肉眼见证着大陆沧海桑田的变迁。


  “识非,我……有点累了。”陈涣央终于支持不下去了,她靠在墙上疲倦地说道,“我的脑子不大清醒,现在思考越来越费劲了——”


  “这很正常,亲爱的。”李识非捧住她的脸颊,她的脸庞此刻看起来又大又扁,皮肤泛着暗黄色,小臂上也生出了许多细密的汗毛,但她的眼睛依旧十分美丽。“我们已经进入直立人的时代了,”他说,“那是生活在两百万年前到二十万年前的人类先祖,他们的脑容量与现代智人有明显差异。再继续走下去,我们的智力就要开始退化,因为直立人的头盖骨里放不下那么多记忆蛋白。”


  陈涣央把下巴搁在丈夫肩头,休息了一会。她再度抬头时,隐约发现前面的楼梯转角处似乎有些异样。她越过李识非头顶,眯着眼望去:“那是什么?”


  李识非闻言转身,举高火把向下走了几步,火光照亮了转角处的墙壁——


  “噢,天哪……”陈涣央下意识地发出一声轻呼。


  自他们踏上这条楼梯以来,墙壁上第一次出现了文字。从地面直到天花板,整面墙上涂满了各式各样的符号。


  “这些……”李识非举着火把,仔细辨认那些字迹,“显然来自不同的时代。”


  “也来自不同的文明。”陈涣央走到他身边,抬头说道。她认出了七八种符号系统,有古埃及的象形文字,希腊人的线形文字,罗马人的拉丁文字,还有明显是刻上去的古巴比伦楔形文字,以及不少线条流畅的阿拉伯文字,与她在哈伦·拉希德宫廷中见到的十分相似。


  当然,其中也有他们能够辨认的文字——中国的小篆、大篆、隶书与楷书。“建元十六年,衡山赵伯当。”李识非将火把移近墙壁一侧,读着写在那里的一个名字和一个年份。“建元是东汉光武帝刘秀的年号。”陈涣央说。


  “这儿还有,大兴二年,长沙周子恒。”李识非又读出另一行字。“那是晋元帝司马睿的年号。”陈涣央接口道。


  再往下,人名、地名和年号越来越多,李识非粗略扫了一眼,发现不少年号著名到连自己都能大致对得上是哪个时代:隋炀帝的大业、唐太宗的贞观、宋仁宗的庆历、明成祖的永乐……


  “我们不是第一批到达这里的人。”李识非垂下火把低声说道,“每个时代、每个国家都有人发现这条楼梯,并一路向下来到这儿——”


  “我们也不是最后一批。”陈涣央突然说道,伸手指着墙壁的另一角。李识非将火把移了过去,发现那儿赫然刻着一串数字:2126.11.08。


  两人一时面面相觑。那是将近一百年后。


  在楼梯的这一点上,似乎没有了所谓的过去未来之分。陈涣央扭头向高处望去,越往上的字越令她感到陌生,有些符号看起来就像是数学运算符或纯粹的几何图案,那是几个世纪后的新语言吗?


  “这儿还有东西呢,是我们时代的文字。”李识非又把注意力转回那串数字附近的墙面上,留下日期的人用简体字写了一小段话。


  欢迎来到理智的边缘。欢迎来到人性的黄昏。不要怕,前面除了黑夜,别无他物。


  “理智的边缘,人性的黄昏……”陈涣央琢磨着这几个字,“什么意思?”


  “应该是说,如果继续向前走,我们就不再属于人类了。”李识非静静道。


  “那么,是时候回去了。”陈涣央把身子靠在墙上说道。“不,”李识非回答,“我要继续走下去,看看更古老的时代,看看那时候的生物。”


  陈涣央愣了一下:“李识非,我知道你是个古生物学家,这对你肯定很有诱惑力,但如果继续走下去,你会忘掉自己所有的知识,即便见到那些生物,你也不可能认出它们……”


  “我明白。”李识非微笑道,“可我所有的知识都来自于化石和遗骸,它们怎么比得上活生生的古代动物带来的震撼呢?”


  “可是……”陈涣央忍不住争辩道,“随着你智力的退化,你迟早连自己为何来到这里都会忘记,等你变成一只南方古猿,就算把所有已经灭绝的物种都摆在你面前,你也许看都不会看它们一眼,而是会像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专心致志地摆弄几根树棍!”


  “你说到问题的关键了。”李识非握了握拳,“有智慧却得不到知识,与拥有知识却没有理解它们的智慧,哪个更有意义?或者说,哪个更痛苦?”


  陈涣央想了一会儿,最终却只能捂住自己的额头:“你把我绕晕了,识非,我已经没精力去想问题了,你居然还能思考哲学。”


  “对我而言,存在比理解更重要。”李识非说道,“如果能让我回到中生代的森林里,和那些美丽的生物沐浴同一时代的阳光,我宁愿做一只淤泥里的虫子,即便下一秒就可能被碾碎也无所谓。”


  啪。陈涣央扇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那我呢?”她的火气蹿了上来,“我也得变成一只虫子吗?”


  “当然不用。”李识非一怔,仿佛根本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你可以返回,不必陪我走下去。”


  “李识非。”陈涣央看起来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你要我自己回去吗?只有我一个人?”


  李识非终于明白过来。


  “放弃那个疯狂的念头,我们一起回去吧。”陈涣央看出他动摇了,继续恳求道,“我们已经走得够远了,不是吗?”


  李识非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点点头:“对不起。”


  “用不着道歉。”陈涣央摇摇头,吻了他一下。


  “这是我们作为人类的最后一次亲吻了。”李识非笑道,他的两颊已经深深凹陷,茂盛的毛发让他显得十分邋遢,但他的目光依旧炯炯有神。


  陈涣央的眼神惊惶起来。“李识非,你是什么意思?”


  她突然感觉后脑受了重重一击,随即眼前就黑暗了下来。


  ......


  (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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