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雾像雨又像风,人的一生,也就是这么过了。”8月回到苏州家里,某个台风过境之后的傍晚,60多岁的爸爸和我去老平门桥头散步,倚桥傍水,他看着护城河,说了这么句话。
人在老去之年的心境起伏,我这做女儿的还没有到能完全体会的时候。爸爸近些年时常想起自己的青春记忆。他一个吴江人氏,18岁时作为林业厂的学徒,被派到东北哈尔滨郊县某大林场伐木,砍树砍了好多年才回到苏州。那是1970年代初的东北,他说自己在林场遇见许多知青,其中不少江南老乡。是否发生了什么故事?等我再问,爸爸便沉默下去。仿佛那是独属于他的青春。被我问得烦了,他就说,那(故事)是苦的,小囡不用知道。
再后来,童年的某个夏天,1990年代,一部讲述知青生活的电视剧《孽债》红遍大江南北。时代的变形,把知青这个群体美好强盛的青春强行嫁接到别处,生出许多人世悲欢离合。那时候的苏州,简直家家户户晚上的娱乐节目就是收看这个电视剧,可是爸爸不许我看。那个夏天,我的小床搭在爸妈的大房间里乘风凉。我佯装睡着,隔着蚊帐偷偷看《孽债》。隔着蚊帐,我看见爸爸的眼睛很亮,好像是湿的。但是他不说话。
这次回家,我对他说,爸爸,有一个作家叫金宇澄,是我们的老乡啊。他有一本很薄的新书,叫《碗》,不是小说,是写东北知青记忆的,你要不要看?我知道他不看小说的。我15岁时,他带我读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以女主角爱玛为反面教材,他告诉我,“小说都是骗人的,以后你要读实实在在的东西”,自那以后,这是我第一次向他建议看书。
我把试读本给了爸爸。第二天早上我要回北京。爸爸说,你把这个试读本留下吧,等出了正式的,再给我寄一本。
《碗》,是被称为“老金三部曲”的其中一本,其余两本是《方岛》和《轻寒》,三本书收集了金宇澄30年来的小说和一部2012年完成的非虚构作品。小说界“潜伏者”金宇澄,《繁花》过后,再看他别的书——《回望》《洗牌年代》,或这“老金三部曲”,作为读者的我,内心陷入迷乱,这是一个混淆了散文和小说界限的人,情节线索弱,人物内心世界模糊,关系暧昧,一切全在场景和氛围,全在气味、声响、光线、画面以及那单用感叹号或语气词就能串联还原的人的叹息呼喊。
他的形象思维是这样发达,每一个具体而微的故事,都首先像一幅画,在脑海中铺展,以至于“虚构还是非虚构”这种体裁的界定,在我这个读者看来,没有多大意义。可能对于老金来说,人生行舟至此,对于记忆的追溯,“历历在目”四个字,唯有用画面方可再现。人的讲述是不可靠的,回忆是不可靠的,文字都会披上伪装,唯有他一双“世故之眼”捕捉到的色香声味,才可能为记忆留存样本。莫怪这几年,金宇澄沉迷画画,无师自通,无人指点,如学小猫钓鱼,一会儿抓蝴蝶,一会儿采花,兴之所至,无法自拔。
收录在《碗》中的八幅插画,却让我心头惊悸。作为“三部曲”中唯一一部非虚构作品,《碗》带来一股独特的暗夜气息。那是关于东北的冷记忆,萧瑟、灰暗、冷峭,年轻生命在那里消耗和陨落,原来那是关于死亡的记忆。这八幅画的意境,草莽坟冢,墓间火光,绿皮火车,四五十人大通铺,水井台,还有那幅用黑白线条勾勒、日出落叶黑猫白鸽高楼麦田等元素同框、宛若再现生死边界意象的奇情之画,金宇澄对青惨过往的回忆,下笔怆然而终究陷入静默。
《碗》里收录了两篇作品,《碗——北方笔记》和同题虚构的《苍凉纪念日》,围绕着当年“我”作为上海知青在东北农场务农期间,所遭遇的某上海女知青落井死亡事件,由此展开对若干人物命运走向的回忆。其中,《碗——北方笔记》是书的主体部分,据说原来的名字叫《碗——死亡笔记》。是这样了,关于死亡的无声祭奠。表面看,事情闹哄哄的,一群“68届”的“上海老青年”30年后聚集商议北上重游老农场之事,突然得知一爆炸新闻——当年在农场上落井身亡的上海女知青小英,死前曾秘密回沪生下一女,如今这个姑娘找到当年的阿姨爷叔,想一同北上祭奠母亲。
金宇澄为这些意欲回场凭吊的老青年找了纪录片摄制者,随其北上拍摄。老金没有一同前往,他只是很久之后才在纪录片的监视器里重见了那个老地方。要不是几年前看了某电视台播放的某知青电视剧,看见剧里照旧的“青春无悔”,他也不会如此这般心潮涌动,想写下作为亲历者的真实心境。
从16岁到24岁,金宇澄在黑河地区嫩江农场务农,种玉米、大豆,农闲时做泥瓦匠,盖房、砌石头墙、砌火炕、出窑、淘井、补缸、磨豆腐、做粉条,还给农场养过马。毕竟不是农民出身,骨子里全是城市人的气质,金宇澄也曾努力想融入乡下生活,最终发现徒劳一场,人如何可以轻易把自己的根脉撕扯开去?只能靠读书写信来排遣寂寞。
《碗》中,跟随镜头监视器里出现的风景,金宇澄的笔触来回游移,在老农场的过往生活和现如今面目全非的景观之间恍惚。
书里让我无法忘怀的一个细节,是被编排成黑色粗体的“青年万岁!”标语牌,当年被立在老农场的青年墓地进口处。这个关于用纪录片拍摄“老青年”重返老农场叙旧的故事,这个关于小英的女儿北上祭奠母亲的故事,就环绕在“青年万岁!”标语牌附近的青年墓地四周。
多么吊诡。青春万岁与青年亡魂。那块墓地是农场为城市青年留存的安息之地。也就是在这“青年万岁!”的标语牌周围,当年多少无聊青年,或因打赌或为口角,出没于附近的暗夜,提一盏马灯,走入坟场练胆,那青春如暗夜火光一样单薄而无所事事。而今,监视器里的坟场,早已失去轮廓,她和他葬在哪里?“这个死亡所在,集中了故事,埋葬了呼吸。”
这个被人遗忘的死亡安息之地,总让金宇澄忍不住对比那部拍摄法国拉雪兹公墓的著名纪录片《永远》,“死亡渗进生活的每一角落,只有这里没有它的踪影”,拉雪兹公墓完全不像传统印象中的墓地,更像一个静谧文艺的公园,许多人前来膜拜死去的艺术家,或者和逝去的爱人说说话。在《永远》里,面对死亡的永恒,只有平静与懂得。《碗》恰恰相反,它是对死亡不甘心的低低的哀号。“老青年”聚集于此,心里要凭吊的,是自己曾经强盛却耗损了的北国青春时代。
金宇澄内心剔透,他十分清醒,所谓青春无悔,其实长夜如磐。当年在老农场掷下数年青春的老男老女,分开多年,再度面对北方荒冢,亲切之情不过表面一层薄膜,身处往事之地,“人人逐渐表露了原有的位置与价值,曾经积累的心情与回忆,再一次形成各种摩擦与碰撞”。更要命的是,人的尴尬与痛楚,并不会随着时代的远去而终结,此后“身份演变”的硬伤,被金宇澄形象地浓缩为“火车帮”和“飞机帮”两大群体,一同被打包进“老青年”整体概念,至于其彼此撕扯粘连的个人历史中的尴尬伤心,尔虞我诈,也只能应大历史进程之需,遁于“青年万岁!”之下罢了。
人人都不说自己的悔与恨,只因无从说起,无人理会。随“老青年”北上的小英的女儿,很快在故事的中心落入配角之境,在众人“找到”的墓前,姑娘大恸,也不过空枝对晚风。纪录片《永远》想传达的意境——面对死亡,“美如何让我们永得安慰”,在《碗》里无法求得,只因金宇澄感知到,那些老去的青年,心里有一种恨。
故事在《碗》里旁逸斜出,枝枝蔓蔓,数段时空闪回,金宇澄忆起当年熟悉的知青同伴,刑满犯人林德如,去广州探亲从此杳无音信;教新人在麦田里如何握锄和码垛的张某,突然调走再没回来;曾在上海工部局乐队拉小提琴的老杨,那个前一分钟面对音乐还眉飞色舞,后一分钟看见农场干部立刻佝偻身体“变回”烧炉子老头的老杨,背着行李消失在“征调支援”的队列中……
《碗》是关于死亡与消逝的记录,叹息活人的命运归途,追溯死人的人生来路,但声音最后只能落在风里,就如老金自己问大家:“你想一想要说什么吗?”万语千言,时间不过如风。
(编辑:王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