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风狂雨骤,落英缤纷,残红红满地。即使重门紧闭,也没有办法留住这美好的春天,留住美好的岁月。泪眼迷离问花,花儿默默无语,只是随着那无情风雨,纷纷飘飞秋千之外。
若晓立于窗前,看着院里落花满地,心不禁痛起来,想到自己这些年的人海风雨,更觉得孤独难耐,便唤来侍女,说是为她研墨。侍女知得若晓脾气,泡来一壶茉莉茶,放于几上,便研起墨来,嘴里说道:“小姐,今儿个又有人来提亲,听那媒婆说还是个大户人家呢。”若晓听侍女又提及此事,心中烦躁,打发侍女做别的事去了。
此时已是晌午,太阳照进纱窗,若晓诗已作好,她正对着杯中的茉莉茶发呆,几上的诗稿墨迹未干,散着阵阵墨香。诗云:
东风无意留春住,几处蔷薇送芳菲。
人间四月侬寂寞,留得余香知者谁。
忽地,若晓感觉门外有脚步声,当是侍女,也就没有理会。
门被推开,进来一书生打扮的男子,面容倒也清俊,一袭白衣,只身材有些魁梧,更似一武士。
那人走到若晓面前,抬手行礼,言出,若晓方才回神,见眼前立一陌生男子,若晓心中一怔,站起身来,问那男子何人。
那男子道:“我乃路人,今慕小姐才名而来。”
听到此番言语,若晓才放下心来,让了座,两人攀谈起来。
这男子名赵梦梅,钱塘人氏,父官至兵部侍郎,因病仙逝,当时其年幼,上无兄长,母被皇帝赐于其他官僚,后因其桀骜不训,被赶出家门,母怜其无依无靠,托于他人照顾,终因遇人不贤,屡遭侮辱,现流落江湖,以卖画为生。
赵梦梅言罢,有些感伤,看着眼前如花似玉的若晓,倍感亲切。
若晓也是性情中人,赵梦梅的言语让她几次欲流泪,她却忍着,硬是没有让眼泪流出。
不觉间,已是正午时分,侍女送来点心,见小姐与这男子相谈甚欢,没有逗留,放下点心便走了出去。
若晓问赵梦梅今后作何打算?
赵梦梅说道:“此次因慕小姐才名而来,今日见得小姐芳容,亦赏小姐诗文,心满意足,明日自当回去备考。愿为小姐作画一幅,他日若不能再见,小姐可以此为念。
那一刻,若晓很想挽留,想让他多呆几日,可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口。
一会儿工夫,一幅佳人初遇图便现于眼前。画中女子“柳腰樱桃口,云鬓远山眉”,天仙一般,连若晓也惊异于此等佳人,打趣问道:“公子画中何人?”赵梦梅答:“画中佳人正是我眼前佳人也”,遂题诗一首于画中:
花面怎比伊人面,朱唇玉肌青竹骨。
从来牡丹真国色,小蛮棠睡总觉输。
若晓灵慧,很快悟出了诗中情意,字字扣人心弦。但毕竟是初识,再者,公子一心入仕,自己也不好耽误人家前程。
若晓问及夜宿何处?赵梦梅说去一朋友那里借宿一晚。
黄昏时分,赵梦梅别了若晓,策马而去。
隔着纱窗,若晓听那渐行渐远的马蹄声,万分失落,只盼与赵梦梅重逢之日。
自赵梦梅走后,若晓便闭门谢客,整日吟诗刺绣,惹得崇谷楼妈妈隔三差五上门来埋怨。可若晓就是不接客,把那些有钱有势的公子哥儿全挡在了门外。
这日,妈妈又进得门来,开口便说:“我说林若晓你怎么回事,你还真把自己当角儿了啊,人家指名点你是看得起你,你别不识抬举。当初要不是我看你模样俊俏,收留了你,你现在指不定在哪里呢。你再这样下去,可别怪妈妈狠心。”
若晓清楚这“狠心”二字的轻重,妈妈是准备赶她出门了,可她宁愿漂泊,却不愿再过被男人们玩弄的生活。她累了,只想给自己找个家,或者找个可靠的男人,嫁了。塌实地过活。
要说这林若晓,也是几经生死。生于书香门第之家,却家到中落,后被当地县令之子掠去做了小妾,不久,那县令受贿被朝廷发现,杀了头,县令之子也受到牵连,被发配毫州,若晓这才得以逃脱,衣食无着,不幸落入烟花之地,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很快红遍苏州城,艳名高照。
说来,林若晓和赵梦梅二人命运相仿,所以相见恨晚。只一面,若晓便铁定心思要跟这男人。
离秋试还有一月,若晓过冷落的生活也近三月,靠给人绣些东西,变卖首饰过活。她想,考完秋试赵梦梅一定会来找她,到时侯她就跟他走,所以,不管多难,她都愿意等待。
八月,桂花开遍,那浓郁的香飘进若晓的房中,和着明月,淡淡地散在若晓的脸上,若晓的脸虽因相思而日渐憔悴,却在这月桂相映的风光里,显得格外清丽。
那日赵梦梅相貌又浮现眼前,相思加重,若晓提笔做起诗来:
楼上烛火树上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相思落谁家?
书罢,若晓又搬来筝,弹奏起来,一曲枉凝眉如泣如诉,道尽忧愁,诉尽相思。
秋试的日子来临,苏州城歌馆酒楼里冷清了许多,若晓的心也一下子提了起来,那几日她既兴奋又慌恐,所有的情绪,只为那暮春时侯的相遇相知。
再说赵梦梅,自那日与若晓相别,回到钱塘,日日苦读,准备秋试,很少作画,日子过的清苦非常,但一想起往日种种辛酸,日后一无所靠,唯一惦记的若晓也是烟花女子,需自己高中后去迎娶,所以必须加倍努力,不负若卿来不负己。
几个月下来,赵梦梅廋了一大截。
终于,秋试来临。
发榜那日,赵梦梅站在人群后面,远远地找着自己的名字,一个个看下来,他始终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
突然,他感觉天塌了,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努力,一时间灰飞烟灭。
次日,赵梦梅乘舟回钱塘,时至深秋,江边草色凄凄,仿佛这季节也知他赵梦梅的伤痛,皱了眉。
舟行至夜,岸边万家灯火隐隐传来谁家伤心人的歌声。赵梦梅点半截残烛,欲哭无泪。悲痛之余,作诗一首:
春江难平心头恨,长夜漫漫泪无声。
蜉蝣人生去何处?四海茫茫岁华更。
那夜,赵梦梅彻夜未眠,越想心越冷,
越冷心越静。最后,他决定不再挣扎,也许这辈子他都无缘官场。
回到钱塘,赵梦梅变卖了这些年所藏的全部画卷。其中有他自己的作品,但更多的,是他所收藏的历代名家画作。
几日后,赵梦梅在杭州城里开了一家包子铺,皮薄馅多,生意很是红火。他脸上也开始有了些许笑意,可每每想起若晓,他的心都会隐隐作痛。
日日早起晚睡,生活过得还算稳当,偶尔也作画题诗,就在那包子铺后院,一杆洞箫,夜夜吹彻相思。
心上人等他衣锦归去迎娶,而他却成这般模样,生活虽不像过去那样清贫,但仕途难寻,他赵梦梅无脸见若晓。
十一月,山茶花开放之季。
若晓听使女说,窗外山茶花色正好,小姐不如出去看看。
若晓轻轻摇头,她感觉窗外花色已经和自己无关。这天地间,只她一人,无人疼惜。连那赵郎,也是人去音也杳,让她的相思落了空。想到这,她不禁以泪洗面。
墙上赵郎画依旧,今朝情迁何处楼。
来到几前,看到诗稿都泛了黄,她恨,她怨,但她还是不肯忘却此生唯一的欢悦。研墨,于一幅前两日作的画上题诗:
浓妆艳抹终是空,花红柳绿皆成昨。
花色难消相思意,西风只怨欢情薄。
题完诗,若晓感觉腹中饥饿,便唤使女给弄点吃食来。
日子虚空起来。
要说往日,心里总有个盼头,就算受别人冷落,她根本不在乎。可现如今,连她在乎的人也没了音信,生活一下子变得苍白,她也想过就此了却一生,但心里总是放不下赵梦梅。
再见赵郎一面,即刻死去也不足惜。
考虑再三,若晓决定去找赵梦梅。不管结果怎样,她都要去。
一日,她跟昔日的姐妹凑了些盘缠,告诉妈妈她要离开崇谷楼。妈妈知她心思,也就没有拦。走了也好,谁心里都痛快。
若晓带上侍女,出了崇谷楼。好几个月没有出房门,感觉一切都很新鲜。
苏州城外,山茶花开得正好,若晓思绪翻腾,她想起将要去寻找的人,既怨又喜。
一时兴起,她于道边壁上作诗一首:
山茶相对为谁栽,细雨无人我独来。
说是与君君不会,烂红如火城外开。
若晓到了钱塘,开始四处打听赵梦梅的下落。人海茫茫,找一清贫书生何等困难。三日下来,一点音讯没有。
若晓泄了气。她想着,也许赵郎根本没有在钱塘;也许他已高中,此时正和美人在帐下吟诗对酌;甚至,赵郎根本不是钱塘人氏,那日只是玩笑罢了。
眼看找人无望,若晓心念俱灰。她欲遣走侍女,让她找个好人家嫁了。侍女不肯,她便开口大骂,侍女见小姐如此生气,双膝跪倒在地,泣不成声。见此情景,若晓心中伤痛被激起,二人抱头痛哭。
突然,街上的官兵多了起来,家家户户地抓壮丁。若晓听人说,边关打仗了,兵力不够,正征兵呢。去了很多人,但敌人兵力强大,我方死伤严重,官府无法,征不到兵,就四处抓人充军,弄得人心惶惶的。
这日,若晓过杭州,经一条街,正与侍女说着话。侍女猛地惊呼一声,若晓抬头,看侍女望着街边一家包子铺。若晓放眼过去,时间便停在了那一刻。只见那包子铺门上的匾“赵梦梅包子”,檐下正是自己日夜思念的赵郎。
赵梦梅忙碌着,没有看到这边的若晓。
若晓慢慢向包子铺走去,感觉那几步路好长好长。
“这位小姐,您要几个包子?”赵梦梅见身前这小姐不语,抬头欲再问。
赵梦梅看到若晓,眼里没有若晓想象中的惊喜,冷冷问道:“怎么是你,这兵荒马乱的,你怎么会在这里?”
若晓泪眼婆娑,哭倒在赵梦梅的怀里。完全顾不得路人怪异的眼光。
赵梦梅将若晓拉进后院,很快关上了铺门。
四目相对,若晓心里多少怨恨顿时全无。
赵梦梅泡了茉莉茶,端来一盘包子,说道:“饿了吧,我这里没有什么好吃的,先将就着吃点。”说完,赵梦梅欲离开去做其它事,若晓拽住他的衣襟,拉他坐在自己身边。
几个月前的情景浮于赵梦梅脑中。他抿一口茶,说起这几个月的情况,说着,不觉流下泪来。
“若晓,事非我所想,情非我所愿,可现世如此,我命不及,无颜见你。”
若晓听完赵梦梅的话,悔自己误认为赵郎负心,却不知赵郎难处。
“好,既如此,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今后我们一起卖包子,作一对市井夫妻。”,若晓说得斩钉截铁。
“万万不可,你岂能与我在此过如此生活,改日,我送你回崇谷楼。”,赵梦梅劝道。
若晓面无表情,只说了句“我已与妈妈说过了,不再回去,你若不要我,我惟有一死。”
正直他们说话,包子铺的门被敲得巨响。赵梦梅立于堂中,问门外何人,外面人答,衙门厉行公事。
赵梦梅开门,黑压压进来好些官兵,领头的问赵梦梅:“你是做什么的?”,赵梦梅答:“我是卖包子的。”没等赵梦梅说完,那人便道:“抓得就是你卖包子的,来人,带走。”
若晓听到堂里动静,跑了出来,此时赵梦梅已被那些衙役押至门外。
若晓追出去挡在了那些衙役的前面。
那领头的走过问若晓:“谁家村妇在此挡道?”若晓骂道:“你们这帮狗奴才,快放了我家相公。”那人又问赵梦梅:“这可是你家婆娘?”。赵梦梅知道其中厉害:“我不认识此女子,我跟各位官爷走,请放了她吧。”
若晓听到赵梦梅这么说,一下子瘫倒在地,那些官兵也就没有理会,押着赵梦梅走了。
官兵押着赵梦梅走到街头的时候,若晓还坐在地上,一言不发。赵梦梅回头大喊:“若晓,我这一去,生死未卜,是我对不住你,望你找个好人家。”
不一会儿,这一行人便拐进了另一条街。
十二月,水仙花开,若晓经营着包子铺。某一个夜,她铺纸研墨,无力地写下:
一夜西风欲卷帘,枝上孤莺月中寒。
残烛
难映相思墨,吟风弄月无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