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传藻:刘文典教授

更新: 2019-02-19 03: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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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典先生去世那年,我还是个中学生,在玉案山下读高一。进到大学,先生的书我没有读过,有关他的负面传闻,倒是听了满耳朵。譬如:刘文典在会泽院教室上课,身子蜷缩在藤椅里,双手抱膝,闭着眼睛,学生嫌他声气小,有人嚷了一句:“大声点!”老先生的发声反倒是更小了,小到只能看见嘴唇的嚅动——这些传闻,我信。他心里有气。

在老学生眼里,刘文典上课,可不是这个样子。西南联大时期学生回忆:先生上课,常常捻一根粉笔走上讲台,讲稿铺在他的心底。讲到动情处,往往还有精彩发挥。譬如,先生也讲济世之学,讲文章作法,讲起来别有一番情趣。刘文典说,写文章的诀窍,说起来也就是五个字:观世音菩萨。观,观察人生百态;世,明白世道人心;音,写出汉字的音韵之美;菩萨,怀有平民的悲悯之情。学生得到的教益,终生不会忘记。有时,刘文典上课也很浪漫,老学生记得,他讲谢庄的《月赋》,教室搬到室外,置身一轮皓月之下,面对星空白露,听完他的课,学子们真有微霜粘衣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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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责编写校史的朋友,近年查证到一份极有价值的材料:1943年熊庆来亲笔写给刘文典的聘书草稿,共两页,第一页天头空白处,钤有熊庆来私人印章,第二页骑缝处盖有国立云南大学官防大印。信函中提到的“龙氏讲座”,意即“以省主席龙云名字命名的教育基金”,这是张传先生告诉我的,他经历过那段历史。熊先生的信,据复印件誊录如下:

叔雅先生史席久违:

道范仰止良殷。弟忝长云大以来,时思于此养成浓厚之学术空气,以求促进西南文化。乃努力经年,尚少效果,每以为憾。尝思开一新风气,必赖大师。有大师而未能久,则影响亦必不深。

贤者怀抱绝学,倘能在此初立基楚之学府,作一较长时间之讲授,则必于西南文化上成光灿之一页。用敢恳切,借重敦聘台端任本校文史系龙氏讲座教授,月薪俸六百元,研究补贴费三百六十元,又讲座津贴壹千元,教部米贴及生活补助费照加。素识贤者以荷负国家文化教育为职志,务祈惠然应允。幸甚幸甚。附上聘书一份。至希察存。何日命驾来昆,并请赐示。以便欢迎。耑此布达,敬请。道祺

弟熊庆来

八月二十二日

信函末尾,另换笔迹写有一行小字:校长室发下存档。信件二十四日双挂号寄发宁洱转磨黑镇立中学。

一封信,引导我们走进了熊庆来的内心世界,触摸到他的脉搏,呼吸到久违的办学空气。什么是尊师重教?什么是求贤若渴?什么是科学的办学理念?尽在熊庆来先生的墨迹里。接到邀请函不久,刘文典当即出发,他乘坐滑杆,渡过把边江,从数百里之外,直奔云南大学报到。进校后,住进晚翠园,当时,姜亮夫、方国瑜、胡小石等名教授都住在这里,不过,分属他们的还是土坯房,刘文典特别一些,独居一栋青砖小楼。迁入新居不久,他写下一副对联挂在客厅:“而今不卖长门赋,会向昆明写洛神”。

校报载文:据熊秉明回忆,云大“仰止楼”三个字,是胡小石先生题写的。胡小石,江苏南京人,古文字学家,书法家,1939年,熊庆来聘请他担任云大文学院院长,后离去。南京梅园新村“中共代表团原址”铜牌,及“南京博物院”题字,均出自他的手笔。六十多年前,史迪威将军去世,全国公祭祭文也由他撰写。值得一提的是,刘文典住的“晚翠园”三个字,也由胡小石题写,镌刻于石碑之上。后“晚翠园”改名枇杷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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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省府给熊庆来配了一辆雪佛兰轿车,张传先生告诉我,抗战时期,汽油金贵,轿车常年闲置在车库里。熊庆来外出办公,多乘学校的人力车。车夫名叫李金科,江川人。为方便传唤,李就住在熊庆来楼下侧屋。那个年代会议不多,遵照熊庆来的安排,这辆人力车几乎成了刘文典的专车,会友,上课,出门办事,晚间去西南大戏院听南叫天栗成之的滇戏,刘文典就用人力车代步。先生看戏有个讲究:不管剧情多么热闹,一到晚间九点,鼓钹声中,他必登车回校。

《说苑斠补》,斠,音读教。这是刘文典的又一部文献名著,写于1939年。从北京到昆明,颠沛流离之中,书稿收藏在箱箧里,跟着主人四处漂泊。来到云大后,始得正式出版。书题及封面上的“国立云南大学丛书”字样,均为熊庆来亲笔题签。抗战胜利后,这所国立大学,全校仅两部电话(校长室一部,总务长一部),设施简陋已极,究其原因,不外四个字:经费拮据。尽管如此,熊庆来仍坚持拨出专款,为刘文典出版这部书,用的是名贵的林史纸,195页,石印出版,端秀的字体,大气的装帧,捧读手上,令人感喟不已。

鼎革之后,刘文典戒断烟瘾,身体也一天天好起来。与人相处,谨言慎行,彼此不时还小酌几杯。他的学生,中文系青年教师吴敬仁,对他总是诺诺敬称“叔雅先生”。刘文典心情愉悦。1954年春节,大年初一清晨,新春试笔的第一篇文章,刘文典为同事方树梅 《师范年谱》撰写“跋”。师范,号荔扉,有《滇系》传世。此书是“生滇者与游滇者不可不读之书”。乾隆年间,师范在安徽任县令,殁于任上,云南人张溟洲扶柩千里,将他的遗骸送回弥渡老虎山安葬。师范的学问,张溟洲的义举,让刘文典深为感佩,他在跋文中赞道,“滇人士之风义真不可及也”。有检讨,更有发自肺腹的敬重,刘文典真心爱上了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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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8月,我大学毕业,闲在映秋院听候分配。一天,被人事处召了去,说是帮助清理旧档案:“这些材料的主人已经故去,如没有新线索,阅后都得销毁。”在他们看来,该给档案室腾地方了。那天,分给我看的恰是刘文典部分档案。牛皮纸口袋撑得满满的,有照片,有手稿,有刘文典在小组会上的发言记录,有贴身小笔记本。用钢笔写有十多首旧体诗,草稿定稿都在上边。当时的心情至今还记得:捱到天晚,本人真想留下两样东西,照片和小笔记本。无奈销毁档案要有两个人在场,踌躅再三,只得作罢。幸得当天写有一页日记,看档案的大体印象,都留在文字里了。

从照片上看,老人怕有七十岁了,眼神很厉害,仿佛什么事情都知道。深陷的双颊,突出的颧骨,看着像个日本人。

他就是一级教授刘文典,六年前去世了。

刘文典是刘申叔、陈独秀的学生。留学日本时,又拜章太炎为师。二十岁左右,名满大江南北;二十二岁时,在孙中山临时总统府任秘书;二十七岁,任安徽大学校长。蒋介石到校视察,问:“你就是刘文典?”回话:“你就是蒋介石?”后遭蒋囚禁,经蔡元培、胡适保释出狱。曾与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合办燕京大学。刘文典曾说,他的骈文与校勘学,自可传三百年;研究庄子的,天下只有一个半人,一个是他,另外半个在日本——这话,也是刘文典自己说的。

翻阅刘文典在小组会上的发言,我有这样的感觉:这是一个直率的老头。他勇于用自己的方式表露看法。譬如,他曾当面对周总理说:“你在万隆会议上发表的求同存异观点,是辩证法的结晶,比古代的庄子荀子还了不起。”刘文典还说:“中国只要坚持独立自主的外交,就可使苏美仰承我的鼻息。”早在四十年代末,刘文典本有机会去美国教书,他没有去,他说,他喜欢云南,喜欢云南的滇戏。他的家里悬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杜甫的一句诗:“曾有文章惊海内”,下联是刘文典的夫子自道:“为听丝竹驻滇南”。中文系每次开会,他都准时到场,从不拖沓。逢到国庆节这天,年纪大了,不能上街游行,他总是换一身干净衣裳,和夫人一起,带着欣慰的神情向游行队伍致意。1956年云大配电室更换电杆,稍有倾斜的都换了,刘文典感叹地对朋友说:“要在从前,倒了,砸着人了,停电了,哪个肯管?现在,一不稳就换了,又粗又结实,大象脚杆一样。”

看了一天的档案材料,随手记下这些。(1964年8月13日 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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