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者,偶尔在治愈,经常在帮助,总是在抚慰。------特鲁多墓志铭
民国年间的行政区划其实很任性,从民国肇始到民国二十七年,连续五次调整县乡行政管理区域,最后捉笔者的那只手一走偏,一道村乡分界线便落到苍场屋的中间,将其一分为二,大宅院划入了卫东乡,高头屋则归入了仁风乡。一个几十户人家的苍场屋,生生坐落于两乡分界线之上。那时候的苍场屋人,享受到一种很特殊的待遇:举手抬足之间,便可跨越他乡。
(一)
曾清江,生于1906年,曾氏福仲公第十九代孙。在家族同辈兄弟中排行第三十六,我辈称之为三六爷爷。十三岁那年,三六爷爷到外地跟随姑父学医。过去弟子学徒,大都要拜师走程序,但在姑父那里,没有过多的繁文缛节。
姑父生于中医世家,幼承家学,世代坐堂行医,开中药店,医药兼通。三六耳濡目染,很快就对中医药产生了极为浓厚的兴趣。姑父也因势利导,指导他背诵《医学三字经》《药性赋》《脉学》以及《伤寒杂病论》等医书典籍,让他跟着出诊抄方,上山采药。不出几年,他已能辨认上百种中草药,并掌握相当的中医药知识和临床技能。
在姑父的医馆里,采药、晒干、分拣、蹍末、储存,三六心灵手巧,一点就通,且做事认真,细致到位不差毫厘。姑父十分喜爱这个小弟子,三六学医六年,得姑父倾囊相教,毫无保留,将其视为中医家学的传人。
成年之后,三六回家娶妻成亲。此时家中老父患病多年,三六把脉细诊,侍奉汤药,老父多年的顽疾大为好转。此举在乡里产生了骨牌效应,蜂拥来找三六看病。乡里人穷,好多人平时有病不敢治,硬扛。三六来者不拒,或开方子,或找草药,为大家治愈了好些大大小小的毛病。
同村的四叔是个老胃病,一旦发作起来胃就反酸,吃不下饭。为看病可曾跑过不少路,却总好不了,外面的大夫说胃病是治不好,只能慢慢养。他本来不抱希望,听说三六蛮神的,就过来看看。三六给他把过脉后,说没啥大事,是长期饮食不周伤了胃气。说完给他开出一张药方,又添加了一包草药研成的粉末,嘱咐他熬汤喝七天,完了歇两天再喝两个七天。表情似乎轻描淡写,说的四叔半信半疑的。
偏方治大病,药医有缘人。几天后四叔跑来说,七副药吃完了,胃疼也好了很多,能够正常吃饭了。三六爷爷又给他换了处方,嘱咐他继续吃,一个月后,四叔去地里干活也没问题了,此后他的胃基本上再没疼过。
(二)
那时的农村交通不便,出行不易。一般小病,乡里人大都自寻草药,因为治疗不得其法,许多小病拖成大病。三六爷爷回家之后,对一些说不出名的疑难怪症,穷追细究,深思熟虑再开出方剂。空时就到山里寻找草药,晾干研末配伍成方,治疗的效果比汤剂更好,前来找求诊的病人络绎不绝。三六爷爷跟随姑父多年,救死扶伤的理念深入骨髓。乡里缺医少药,病者痛苦不堪,使他震撼。因而痛下决心,就地开设黄山坳医馆。从此,这里成为了三六爷爷施展平生所学的舞台。
三六爷爷心智聪慧,跟随姑父多年,使其积累了丰富的临床经验,对中医学的生理、病理、诊断、治则、药物、方剂等基础理论,亦有独到的理解。所藏孙思邈的《千金要方》抄本,内容丰富,涉及面广,成为其行医治病的指南。
随着时间推移,三六爷爷的名气越来越大,前来求诊看病的越来越多。三六爷爷医术精湛,往往三言两语就能理清病况,辨明症结所在。对一些常见病,有时只看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病人一句话都没说,他就把药方开好啦。三六爷爷开出的方剂,一般只要服上三副即可见效。他面对病人的各种提问总是不厌其烦,耐心对讲解病情的起因和服药的方法,尽可能地使病人打消顾虑,放下包袱。其时小小的黄山坳医馆,声名远扬。
中医在我国有几千年的积淀,其博大,其厚重,是我等人物所无法仰视的。在西医之前,我国民间的中医极为鼎盛,家学渊源流长,代代相传。那时没有专业的院校,没有任何的资质证书,他们扬名的资本,完全是依靠行医的口碑。如果讲理论,现在随便挑一个卫校学生都比他们强。他们不懂现代医学,但却完整地传承了中华民族几千年的中医文化。
对跌打伤科,三六爷爷有独到的手法。以前是没有X光的,骨折的状况全凭两只手去摸索判断。学徒那时,姑父把一只瓷碗敲碎装进厚布囊里,然后让他用两只手在布囊外面细细地摸,要做到把碗碴一块一块对齐,不能有些许差错。这个是需要天分的,一般人很难学成。天资聪颖的三六却能把这活完成得天衣无缝。用他姑父的话说,“还真是块学医的料”。
那天,诊所来了一个年轻人,肩部、肘部多处骨折,现代医学称之为“粉碎性”骨折。小伙子很悲观,心想已经残废了,肯定要留下个后遗症什么的。听说野鸡坪诊所三六爷爷的大名,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情上门就医。看了小伙子的伤势,三六大夫先熬了一碗中药汤给他喝,然后让他躺下,就用手在骨折的地方摸索,小伙子的家人吓得不敢看,因为整个手臂和肩部又红又肿,看着都吓人。但奇怪的是,小伙子却不喊疼,任凭三六爷爷在那里反复拿捻,估计是那碗中药起了作用。
拿捻过后,三六大夫给他上好夹板,又拿了活血散瘀的药包,告诉他没事了,破碎的骨头都已经拿捻复位了,回去吃药,等半个月再来。后来那小伙子来换药,很高兴,说恢复的蛮好,感觉很好。痊愈之后,也没有留下一点后遗症。
时间久远,能够知晓这些事的人,已经凤毛麟角。也有人说这都不过是一些传说,哪有那么神奇?对此,我觉得不必轻易否定那些超出我们视野之外的东西,因为我们的见识太浅。外面的世界,远比水井里面要来得精彩。
(三)
天有莫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中期,一场流行性伤寒突然袭来。医馆一时病人爆满,患者脉缓、气虚、下泻、玫瑰疹、持续高烧。三六爷爷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仅次于瘟疫的流行性伤寒。但为时已晚,有些病人已不治而亡。
那个年头,伤寒病几乎等于不治之症。三六大夫纵使浑身本事,举一人之力,亦无法阻挡来势汹涌的役情。每一个受感染的人,都会虚弱得像一个行将倒毙的烟鬼。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人,只要染上伤寒,不出几天就会命丧黄泉。
面临天灾人祸,三六爷爷自身亦遭不幸,身受传染。带病的大夫再也无法医治他人,他倒下了。所幸在家人照顾下,自开方剂调理。然而命中注定福祸相依,三六爷爷的病情得到了控制,而日夜守护他的三六奶奶却受到传染。病情猛烈,令人措手不及,不到一个星期三六奶奶就撒手离开了人世。真是屋漏偏遭连夜雨,行船偏遇打头风!三六爷爷悲痛异常,重病未愈的身体从床上坠落,摔断了右手胳膊。
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的时间,三六爷爷经历了一个惨烈的生死轮回。他跨过死亡的门槛,又回到了人间。长期的卧床,使他变得苍白消瘦,但他终于站了起来,迈着颤巍巍的双腿,扶着墙壁,在房间里试着走动。他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整个病重阶段,他高烧不退,时睡时醒,但他一直以最顽强的意志在与病魔抗争。硬生生的把一只已经跨入了阎王殿的脚拉了回来,最终战胜了这场人人谈虎色变的伤寒。
无法想象,在没有抗生素的情况下,三六爷爷仅凭自己的一纸单方,一把草药,从死神手里逃得性命,不得不说是一道奇迹。尽管在这场塌天之灾里,他失去了妻子,但他的精神没有垮,他一直在为自己的病情调整处方,同时告诉村里的人家如何隔离消毒,如何配制预防的汤药。此时的三六大夫,已经不是为自己个人而活,为了对付洪水猛兽般的役情,他用生命在与之战斗。
(四)
五十年代中期,县政府成立卫生局。三六爷爷接受政府邀请,前往野鸡坪开设诊所,这是野鸡坪历史以来的第一家诊所。遗憾的是,一年之后,三六爷爷为家事所累,不得已返回苍场屋。因此将其个人名下的野鸡坪诊所全盘打包送给政府,这就是今天野鸡坪卫生院的前身。
三六爷爷回家之后,许多患者又追着他的脚步,跟到苍场屋去找他看病,好像他把诊所般到了家里一样。
在邵东,每逢大礼拜,如果你到过金利华酒店背后的老中医馆,一定会惊讶那里门庭若市。六十年代的三六爷爷在他那最简陋的房间里,也曾接待过数不清的病人。
三六爷爷是一个极富同情心的人,前来求医者,不管什么人,他都一样对待。他的房间里,有一个简单的药柜,里面全是各种各样的中草药。来求医的,有的开方取药,有的只为拿到一张处方。这张处方,你给钱不给钱都行。家境困难的,三六爷爷分文不取,有时还免费给患者配好草药带走。
在三六爷爷眼里,为人医者,只有病情轻重之别,而无病患贵贱之分。他的行医原则,无论你是身无分文的乞丐,还是万贯家财的富豪,都是一样的病人。
那年一对从盘塘过来的夫妻,带着一个6岁的男孩来问诊。自述走了很多地方为孩子看病,光在长沙就花了好几千元。小孩的病被称无药可治,断为“死症”。因慕三六爷爷大名,抱着一点残存的希望过来试试。三六爷爷看过孩子之后,给他开了三天处方,嘱咐:如果有效,吃完速来。三天后,那对夫妻匆匆而来,小男孩脸上也看到了血色。三六爷爷这次给他开出了七天的单方,此后反复来回多次换开单方,小孩的病得到根本性的好转,真是捡回了一条命。那对夫妻千恩万谢,拿出200元酬谢,但是三六爷爷每次都只收五毛处方钱,其余的全数退回。那对夫妻说,我在外面花几千块都花掉了,这200元您一定得收。
那时候是全民公有制。个人行医和市场买卖、自留地一样,都被列入投机倒把的行为,是政府打击的对象。经历了大病大灾的三六爷爷,早已淡看了金钱,更不想招致任何意料之外的麻烦。三六爷爷推回对方的200元钱,平静地说:“我只开处方,就只收处方钱,没有给你拿药,我就不能收其他的钱。”那时候开一张处方,最多五毛钱。
六十年代,三六爷爷家徒四壁,单身一人带着十几岁的小儿子和一个同样只有几岁就失去母亲的长孙,三人相依为命,共同度日。客人走后,儿子顺晚认为父亲太过胆小怕事:为什么就不能收一点钱呢,开处方也是一种劳动,劳动所得,有何不可?细想之下,我也同意顺晚的意思,适当的收钱,有何不可?何况家里是真正需要钱用。面对顺晚的提问,三六爷爷的话音很轻但是落地有声:“他那是表面有钱,其实他到处走,到处借,到处要用钱,心里好苦果咧。”又讲:“我们冒得病,就比别个强。”在三六爷爷看来,人的一生,只要身体健康,风调雨顺就是福。三六爷爷对儿子的教诲实乃润物无声。
那个年代,没有灯红酒绿,没有声色犬马。置身名利之外的三六爷爷,似乎未能体会儿子那份普通的期望和痛楚。生命之中最承受不起的或许不是劳苦,不是疲惫,而是把及其需要的东西轻易地推出去,把心中所期望的价值瞬间变成一缕烟尘。
正因为如此,顺晚决绝地不愿学医,不愿继承父亲的衣钵。他宁愿出门当包工做苦力,也不愿意做一个像他父亲那样,医品高尚,却又难以养家糊口的人。
(五)
晚年的三六爷爷很少出门,但已名声在外。尤其在小儿科和疑难杂症这一块,有他更为擅长的传神之笔。
高头屋刘德美的儿子“友乃几”,四岁时出麻子,高烧不退,一天功夫,进入深度休克。家人误读已经死亡,哭天抢地,将儿子的尸体摆在簸箕里,放在堂屋门口。三六爷爷听说,移步过去察看之后,说声“莫急”便开出单方,一付草药把“友乃几”从死神手里拉了回来。
六十年代未,同门侄子广云突发急症,被认定暴亡。准备后事的时候,有人请来啦三六爷爷。三六爷爷把广云的眼皮子翻上来一看,道声:“还冒切。”开出一方,吩咐其家人给他灌药,果然起死回生。
一位佘田桥来的老师,患严重的偏头疼,不知花过多少钱吃过多少药,均无效果,被折磨得心神不安,五官不成人形。三六爷爷仔细问诊之后,与他海阔天空的聊,首先安抚安慰,使他减轻他内心的压力,树立治疗的信心。然后采用“疏风化痰”治疗法,开出方药,老师服药七剂后,头痛便逐渐减轻,后再服药一段时间,其头痛痼疾奇迹般消失了,之后也再没有复发。
经常有人问他,用的是什么药,这么神?每当这种场合,三六爷爷总是缄口不言。
两千年来,由于中医的流派繁多,以及讳莫如深的门户之见,致使中医有太多的绝学已日渐泯灭,很多医学典籍有记载的医术,于今却再已无法见到。中医治疗上承基础,下启方药,三六爷爷擅长于失眠、偏头痛、跌打损伤、支气管炎、小儿科以及多种疑难杂症的治疗,但他的毕生所学没有传承下来,遗憾之余又颇感沉重。时至今日,西医如日中天,中医日渐没落,身怀中医绝学的医生实已寥寥无几。
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们只能从书本上才能翻阅几千年的中医神奇?果真如此的话,那就真的是中华民族的悲哀了。
(六)
三年大饥荒之后,全国性的“四清运动”来临,阶级斗争风起云涌,私人行医多被强行取缔。公社专程派人来清查三六爷爷,但是左查右查,楞是找不出毛病,最后只是把三六爷爷的处方本子收走了事。
三六爷爷为人低调,淡泊名利,过着及其简单的生活。他的住所,极为简陋,一张破旧漆黑的书桌加上一把多年的方木椅子,就是他天然的看诊场所,他的吃住都在同一间房里。三六爷爷五官周正,面目清瘦却精神极好,一头花白的头发。三六爷爷极为好静,每天病人散去,他还是会继续坐在那张方木椅子上,若有所思。
我们一帮顽童捉迷藏,躲猫猫,有时会钻到三六爷爷的方桌下面。不过,任凭我们翻江倒海般的喧嚣嬉闹,三六爷爷总是坐在原处纹丝不动,面带微笑,神态慈祥,内心显得十分的静谧。如同庵堂里的得道高僧,早已处在物我两忘的境界,好像整个世界都已与他无关。现在想起来,在三六爷爷之前,你面对的是一种:“静里乾坤大,闲中日月长”的大气场。
有人问他:三六爷爷,没人的时候,你也坐在椅子上不动,是在想什么呢?这时,三六爷爷会缓悠悠的说:“我在看千金要方。”可是他的手里没有书。
其实,每一本书都已深深刻在他的大脑里,他时时都在找寻一个又一个最合理最实用的方剂。与现在的人相比,他有一种看不见的洒脱和旷达。他像是一个种花的人,浇水、施肥,然后安静地等待花开。他在等待中既享受其中的过程,又期望一个完整的结果。
他极少出门,可是外面的事他又全都知道。我想,这个纷纷攘攘的世界,什么是有意义,最重要是在于他内心的感受。
空隙的时候,他把多年行医的处方合并成册,并以小楷密密麻麻加以标注,希望将毕生的本事传给儿子。在三六爷爷留下的处方上,我看到一行行工笔秀丽,一丝不苟的汉字,绝无现代医生的龙飞凤舞。
也许是儿子看到父亲一生清贫,担心无法承载生命之重,因而选择了另外一条生活道路。三六爷爷的医道失传了。
有些时候,山是水的故事,云是风的故事,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会符合想象。
三六爷爷一生,历尽沧桑。也许没有人懂他,但是苍场屋读懂了他,他也读懂了苍场屋。
他在苍场屋,在苍场山的中草药里,找到了他的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