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书写的六联屏
从《康南海先生诗集》与《饮冰室诗话》中可以发现,康有为与梁启超对箱根的环翠楼情有独钟。在这个传承历史的空间里,留有康梁及许多近代中日政治人物如伊藤博文、李鸿章、孙中山等的踪迹,他们或同往同住,或“纸上相逢”。
前往环翠楼
2018年11月2日,应东京大学铃木将久教授的邀请,我和陈平原又一次来到日本。此行主要目的是参加铃木主持的项目“1980年代中国的校园文化”报告会。不过,说实话,私心更期待的乃是会后的箱根游。这不是我第一次去箱根,早在1999—2001年我在东大任教期间,已去游览过。当时是从东京乘火车一日往返,在山上又没有私家车代步,可想而知只能是走马观花,以致这次被问起去过哪些景点,竟完全说不上来。
而我之期盼箱根游,倒不全是贪恋那里的秋色。固然主人好意,特别安排在枫叶红了的时节邀请我们,但在地接待的日本大学山口守教授显然更了解我们的心思。他在那里有别墅,对箱根各处的情况十分熟悉,多年前即带平原参观过留有孙中山墨迹的三河屋旅馆。所以,出发前一个月,山口提出两个住宿地点供我们选择,其中之一就是环翠楼。尽管介绍这是家日本传统式旅馆,坐、睡都在榻榻米上,房间不大,里面有厕所但没有独立浴槽,要洗大众浴池,然而最关键的是,山口教授提到“听说梁启超曾住过此家”。我于是立即回信:“虽然洗浴不便,但还是想跟着梁启超,住一夜环翠楼。”
其实,我对于环翠楼,早在1992年初次赴日时已心向往之。归来后,在《读书》1993年第4期发表《追寻历史的踪迹(关西篇)》,开头的部分便述及,坐上新干线,从东京去往京都方向的路上,我已在畅想:
……久已听说,(富士)山前靠铁路线更近的箱根,是个以温泉驰名、风景秀丽的好去处。而我之属意箱根,也还另有缘由。
同为康有为万木草堂弟子的罗普,于《任公轶事》中记述:1899年春,梁启超曾约其同往箱根读书,住在塔之泽环翠楼。梁向罗学日文,并共同编著成日后被视为速成教材、风行一时的《和文汉读法》。从《康南海先生诗集》与《饮冰室诗话》中可以发现,康有为与梁启超对箱根的环翠楼情有独钟,数次往来,均借宿此间。而据今日旅游指南标明的牌价,还在营业的环翠楼,每日住宿费已高达二、三万日元。告诉我这一消息的日本朋友自嘲说,他从来没有住过这么高级的地方。似乎现在日本著名大学的副教授,还比不上清末的中国流亡者囊中更丰盈。不过,当年的楼主人铃木善左卫门与康、梁很友好,想必收费低廉;何况重返大自然本是治疗现代都市病的对症药,那么,明治时期初尝文明开化智慧果的人们,怕还没有必要花费高昂的代价,以求返朴归真。
虽然山口教授已提醒我们,今日的环翠楼并非梁启超当年居住的原貌,“后来大正时期改建了很多”,但无论如何,得偿夙愿总令人兴奋。
既然山口教授先有应允:“你们此次如有特别要求,就尽管告知我好了。我尽量会安排的。”因此,在接下来的通信中,我提到了梁启超的手迹,山口补充了孙中山的字,准备和我们一起去箱根的原一桥大学教授坂元弘子又添加了康有为的作品,而一并由山口向旅舍主人提出拜观请求。往复通信中,最后得到的消息是:环翠楼方面称尚未发现康有为的文字,但会继续查找;山口也认为,这要看我们的运气如何了。
终于到了11月5日。清早八点半动身,我们先乘地铁去新宿,与坂元教授会合。再由她带领,一起坐特快到小田急站下车,山口开车来接。已近中午,他直接带我们去了一家1893年(明治二十六年)创立、颇有历史的料理店,品尝著名的海鲜天妇罗。由于建筑采用了日本所谓“唐破风”的样式,即主屋前有一个突出的拱顶抱厦,这家餐馆也被确定为日本国家级的“有形文化财”。而我们的明治历史寻踪之旅即由此发端。
接下来的行程是从汤本进入箱根景区。和一般的游客相同,我们到大涌谷远望白烟升腾的火山口,吃了传说是用火山灰烤熟、一颗可以延长寿命七年的黑蛋,也在斑斓的秋景中,发现了几株红叶树从而拼命拍照。四点刚过,我们就来到了环翠楼。早来既是因为心里惦记,也是遵店家之嘱。他希望我们尽早入住,以免那些摆放在宴会厅的墨宝,在客人用膳时不便观看。
放下行装,服务员立刻开始导览各处的设施,其中单是温泉就分为三种。我们选择了露天风吕,须穿着浴衣在山间小路盘旋上下。浴罢归来,我和坂元竟然找不到回房的入口,一直走到了大路边。
晚饭前,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在三个大厅与走廊各处游观。环翠楼一如它的介绍手册封面所题写——“歷史生きづく宿”,确实让你感觉是住在了“传承历史的旅馆”中。这里就像一座小型博物馆,只是,所有的文物都是构成这个空间的一部分,甚至你的眠食就与它们在一处。各处摆放的古旧物件,从老式电话、油纸伞到两屉柜、屏风,均关乎环翠楼的历史。不过,我们最关注的还是字画,尤其是与近代中国相关的书法作品。
晚餐就安排在我们位于三楼的“月影”客房,享用的是名为“霜月”的怀石料理,显然有意配合目下的深秋季节。虽然每样精致优雅的菜品看起来分量很小,但三、四十点下肚后,老饕亦会餍足。山口评价说,他最喜欢的其实是最后用箱根泉水做的白米饭。我们还达不到他的雅人深致境界,只觉得每道菜的视觉与味觉效果都可圈可点。
客房门外有一道回廊,走到尽头,可以俯视箱根著名的早川。不过,洗浴归来,已是暮色四合,听得到溪水漱石,却看不清周边景致了。店家先已提醒我们,流水声或会妨碍睡眠,嘱我们关好拉门。山口与坂元走后,我们又在回廊上喝了一会茶,很快便有了倦意。就寝于榻榻米上,想象着一个世纪前梁启超在此枕流而卧的情境,一夜好睡。
爱赏美景的中日政治家
应该说,“跟着梁启超,住一夜环翠楼”,住宿还在其次,探访近代中日政治人物在此留下的遗踪,才是我们的真正目的。
进入旅舍大厅,最先看到的是长荧(号三洲,1833—1895)与伊藤博文(1841—1909)分别题写的“环翠楼”店名。同曾任日本首相的伊藤相比,长三洲在中国的知名度显然低得多。不过,我留意过黄遵宪任驻日参赞期间(1877—1882)与日本友人的交往,读过他1878年为长三洲书写的《中学习字本》所作序,因知其人为明治年间著名的书法家。
至于环翠楼之得名,本出自伊藤博文1890年(明治二十三年)在此间书写的一首诗:
胜骊山下翠云隈,环翠楼头翠色开。来倚翠栏且呼酒,翠峦影落掌中杯。
“胜骊山”并非喻指箱根风光胜过中国的骊山,而实为环翠楼所在地塔之泽的别称,喜爱此地风光的伊藤竟然在这首绝句诗中五用“翠”字,足见四围景色的苍翠欲滴令其印象多么深刻。此诗吟成,初称“元汤铃木”的温泉旅馆自此改名,“环翠楼”也以其风雅清幽的格调,吸引了众多明治时期的名人墨客络绎前来,流连忘返。只是,今日所见的伊藤题诗,乃是“壬寅(1902年)七月环翠楼上戏赋似楼主人”,已非12年前的原物了。
由于伊藤博文在小田急建有别墅“沧浪阁”,以此多次光顾过环翠楼。现今这里留存的其人笔迹也就不只一幅,我们当夜留宿的客房中便另有一首诗作。说到伊藤与中国的关系,自是一个大题目。具体到个人交往,起码戊戌政变后,黄遵宪得以从上海的软禁中释放还乡,梁启超能够登上大岛舰逃亡日本,背后都有当时正在中国访问的伊藤博文的助力。而黄遵宪1892年写作《续怀人诗》,第一首所咏正是此人;梁启超在大岛舰上致信伊藤与驻华公使林权助,也首先表示:“承君侯(按:伊藤博文其时受封伯爵)与诸公不弃,挈而出之于虎狼之口,其为感激,岂有涯耶?”(1898年9月27日,《梁启超全集》第十九集635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
有趣的是,在环翠楼这个传承历史的空间里,伊藤不仅和他救助过的梁启超纸上重逢,也能够与他的老对手李鸿章和平共处了。在相邻的两面墙上,各有一方摹写了文字的木匾,一侧是前述伊藤的“环翠楼”诗作,一侧则为李鸿章书写的一段文字:
雪霁清境,发于梦想。此间但有荒山大江,修竹古木。每饮村酒,醉(后)曳杖放脚,不知远近,旷然天真,与武林旧游等也。年来薄有诗文几卷,收纳罂中。
这段话看起来没头没尾,似为节录,而凭借今日方便的电子检索,不难查出,其实为苏轼的两段文字拼合而成。开头至“与武林旧游等也”,大体出自苏轼的《与言上人》,不过,“雪霁”原作“雪斋”,“与武林旧游”之后,原文为“未易议优劣也”。最后两句见于董其昌书苏轼《醉翁操》,未完,原作尚有“幸不散佚”等句。传世书帖中已有将两段合一者,如《巴慰祖摹古帖》,虽然文字最接近,前后两段次序却正相反。这也可说明,李鸿章此作不过是将平日习字熟语顺手写来。
更有趣的是,我竟然还在网上搜到了李鸿章这幅书作的原本。出现在上海明轩2015秋季拍卖会上的这件作品,于署名“少荃李鸿章”之上,比摹本尚多出“渐卿大兄正”的上款。受主乃是多次来华、广交晚清名流的日本汉学家兼外交官竹添光鸿(1842—1917)。竹添字渐卿,号井井,故此件拍品的题签记为“李中堂真迹对幅/井井居士珍藏”。虽然竹添也是环翠楼的常客,但李鸿章此作的题赠对象与持有者显非店主铃木。由此也提醒我,楼中此类摹书的文字未必都出自店家所有,其中不乏以相关诗文烘托历史氛围的用意。当然也无可否认,遭遇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环翠楼的珍本确多有损失。
幸好,孙中山以及康有为、梁启超的墨迹均逃过了这场劫难。康梁之作留待下文细说,应“环翠楼主人属”的题词“山清水秀”,倒正可与孙氏在三河屋旅馆留下的“山水清幽”并观,体现了这位中华民国之父对箱根山水的喜爱。在日本,最常看到的是中山先生题写的“博爱”,而为环翠楼与三河屋所题均关乎山水之美,可见箱根的景色绝佳,亦令革命伟人动心。至于这两幅字写于何时,现有的手迹没有留下线索,旅店的介绍材料也未提及。查李吉奎《孙中山与头山满交往述略》一文,可知1918年6月12日,孙中山“在塔之泽环翠楼住了一宿,次日,转赴小涌谷的三河屋旅馆”,直到19日离开箱根[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编《纪念孙中山诞辰14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下卷)》920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那么,环翠楼这张题词的写作时间也可以确定了。
康有为在环翠楼环翠楼主人毕竟没有让我们失望,一进大厅,熟悉的康体立刻吸引了我们的目光。两轴康有为手书的诗作并列悬挂,让我们意外惊喜。尽管猜想此处可能藏有康氏手迹,但之前既未见有人提起,更不必说目睹。显然,山口教授以我等为康梁研究专家的说辞打动了店主,这才翻出家底,“冒险”将此秘不示人的珍藏公开。
说是“冒险”,并不夸张,卷轴张挂于何处便很让他们费了心思。楼主人特意安排来接待我们的中文导游即告知,为满足我们的请求,而又能够保证康有为书迹的安全,他们决定将其安置在柜台对面的休息区。这样,接待处总有人值班,宝物自然也就时刻在其视线中。我们当然对主人的慷慨出示和周到安排深表感谢。
而康有为这两张手迹也确实值得主人如此珍视,所书两首诗作均写于康氏初到日本流亡的1898年12月,且都是留赠铃木善左卫门的切景之作。题款为“戊戌十月宿环翠楼,夜坐听泉,电灯照月,有感写留铃木君”的一首,全诗如下:
电灯的的照楼台,夜屟游廊几百回。明明如月光难掇,渺渺微尘劫未灰。风叶一秋疑积雨,瀑泉竟夕隐惊雷。晓珠斗大盈怀抱,数遍银屏过去来。
诗中所咏恰是120年后我们亲临之境:电灯还是那么明亮,游廊仍可漫步,月光同样朗照,甚至秋叶、流泉都一样不少。唯一不同的是,康有为历经劫难而雄心不减,“隐惊雷”既是比拟水石相激之声,又蕴含了改革力量的积蓄与爆发。因此,不似我们的沉沉入睡,满怀心事的康有为竟是听了一夜风叶、瀑泉的交响,在几百回的往复踱步中,迎来了日光初射。此诗在康有为的定稿中,恰题为《环翠楼浴后不寐,夜步回廊》,只是最后一句有两字改动,作“倚遍银屏数去来”。
1902年10月,弟子梁启超与狄葆贤(号平子)、汤叡(字觉顿)等同游箱根,尚见环翠楼“壁间悬先生手书一轴,即宿此旅馆时所为诗也”。诸人“摩挲环读,不胜今昔之感”。然其于《饮冰室诗话》所录末句与原件出入(见《新民丛报》19号,1902年10月),却合于定本,可见另有出处。
虽然没有明说,但其时梁启超在环翠楼所见康有为诗稿应当尚有一件,即我们同时得观的一篇五古,款题为“戊戌十月,长素父作客塔之泽”。因引录上述七律后,《饮冰室诗话》下一则的主体正是此作,梁氏并称:“南海先生游箱根一旬,得诗甚多,《戊戌国变纪事》四首,即成于彼时也。”而“余最爱诵”者实为此篇:
天地大逆旅,家国长传舍。斯人吾同室,疾苦谁怜借?
万方凝秋气,闭户谁能谢?既入帝网中,重重缨络絓。
荆榛蔽大道,涧谷起寸罅。解脱非不能,垢衣吾敢卸?
化身曾八千,恻恻(怛)又税驾。仲尼本旅人,瞿昙乃乞者。
我生亦何之,历劫更多暇。信宿席不暖,去住心无挂。
灰飞沧海处(变),仍(时)放光明夜。
这篇嗣后正式名篇为《登箱根顶浴芦之汤》的古诗,录入《饮冰室诗话》时,仍有个别字的改易(见括号内)。
由于采用了诗话体例,可以点到即止,梁启超并未说明其“最爱诵”的原因。而通览全诗,一种悲悯众生、奋斗不息的博大情怀确令人感动。遭遇戊戌政变,顽固势力残酷处死了包括胞弟康广仁在内的维新派“六君子”,扼杀了变法大业,康有为本人也被迫流亡国外。在万方肃杀、荆棘蔽地的绝境中,诗人本来也可以自我解脱、自求成佛,但不忍之心最终还是让他选择了如孔子一般席不暇暖、佛陀(瞿昙)一般心无挂碍地行道救世。不仅坦然面对劫难,而且自信能够在沧海巨变之际,为世间带来大光明,康有为的精神强大果然不同寻常。而对于同样亡命天涯的梁启超,读此诗无疑心有戚戚焉,会受到有力鼓舞。
如果检索康有为的《明夷阁诗集》,可知此次箱根行,其所成诗篇至少有如下六题,即《同柏原文太郎、梁任甫、罗孝高游箱根,宿塔之泽环翠楼,浴温泉》《登箱根顶浴芦之汤》二首、《芦湖楼正望富士山》《自宫之下温泉冒雨下山,至塔之泽,仍宿环翠楼》《环翠楼浴后不寐,夜步回廊》与《三宿塔之泽温泉环翠楼》,这还不包括同行的梁启超指认作于箱根的《戊戌八月国变记事》四首。据此,康有为在环翠楼最少落宿三回。这座旅舍也因此不断在其笔下出现:始则是“我来已孟冬,夜就塔泽宿。温泉疗百疾,我心不可浴。电光夜独照,芳流清可掬。秋心不能收,随之听飞瀑”;再则是从山上下来,“俯见环翠楼,明灯照寒滩。夜听呜咽声,梦魂绕长安”;最后则为“高楼绝顶成三宿,却忆华清梦未清”(《万木草堂诗集》93—95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温泉、电灯、溪流几乎已成为诗中的标配元素,由此构成了康有为记忆中的环翠楼。
此外,从当年日本警察的监视报告中,我们也可以确定康有为此次箱根行的具体日程。1898年12月1日(中历十月十八日)中午12点,康、梁与柏原文太郎(1869—1936,号东亩)同道从东京的新桥乘火车,当夜“住箱根温泉场”。次日,康去热海,梁赴横滨。5日(十月廿二日),二人与罗普(字孝高)同至箱根汤本住宿。梁启超于7日午后13:30离去,康有为与罗普则直到11日(十月廿八日)下午15:10方登火车回东京(见石云艳译《梁启超在日活动秘录》,《梁启超与日本》456—457页,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也就是说,从与柏原同游的初宿,到康、梁、罗的“仍宿”,中间还隔着康有为的热海之旅。
可能是因为悬挂空间的问题吧,我们见到的并非康有为留在环翠楼的全部墨迹。起码,店家提供的相关历史资料中,便另有一幅康有为1911年的题诗图片:
十四年前曾过客,而今三绕地球回。山林郁郁仍环翠,泉瀑潺潺尚隐雷。再卧故居真似梦,新添白发共登台。殷勤地主重谈旧,历劫人天几去来。
此诗定本的标题作《再宿塔之泽环翠楼,故室主人铃木持吾旧诗札,只字不遗,口占即赠》,终不如当时所写的题记更为动情:“光绪戊戌,遘变东游,十月宿箱根环翠楼。辛亥八月再宿环翠楼,十四年矣。楼主人铃木君强健如故,话旧殷勤,出吾旧作旧书相示,如梦寐也。再题诗写付之。”面对楼主人珍藏的旧作,康有为即席赋诗也有意采用了和韵,以与14年前的思绪相接。而所和原作正是“写留铃木君”的“浴后不寐”。
虽然环翠楼山水依旧,康有为却已是三绕地球,眼界大开。其日后使用过一方著名的纪行图章“维新百日出亡十六年三周大地游遍四洲经三十一国行六十万里”,足显其自豪。重访箱根,康有为依次观玉帘泷(在箱根山脚)、上芦之湖望富士山、行旧东海道、过箱根关所,又留下了《游玉帘泷》《再游箱根山顶芦之湖,望富士山》三首、《纵游箱根诸胜》《望富士岳》诸记游诗。以周游世界的眼光回望箱根,康有为也有了新评价:“风景依稀如瑞士,日东第一好烟鬟。”(《纵游箱根诸胜》,《万木草堂诗集》321页)
并且,在环翠楼中,康有为已不满足于期待与呼唤风雷。刚刚爆发的辛亥革命(武昌起义发生于当年中历八月十九日),使中国政局出现了诸多变数,康氏也不禁跃跃欲试。写于此时的《箱根环翠楼送胡子靖监督辞官归国》,即明确表达了“中原犹有望,政党亟为谋”(《万木草堂诗集》321页)的行动渴望。时任留日学生监督的胡元倓(字子靖)虽决意辞职返国,但其人既信奉“教育救国”,归来也是为了继续主持和扩展由他创办的长沙明德学堂校务。因而,康有为的赠言只是吐露了自家心声而已。
若论与环翠楼的关系,梁启超本来比康有为更密切。康氏有记录的住宿不过两次,梁启超既未像其师被迫离开日本十余年,流亡的大半时间也居住在与箱根相距不远的东京与横滨,往来此间自格外便易。
如果从头说起,梁启超初次投宿环翠楼,即为前述与康有为同行的1898年12月1日。需要补充交代的是陪同康梁师徒前往箱根的柏原文太郎。柏原毕业于东京专门学校(即早稻田大学的前身),为该校创办人大隈重信的得意门生,政治上也追随大隈与犬养毅(1855—1932)。康、梁流亡日本,多得其照应。梁启超与之形迹尤密,多次表示:“余与东亩为兄弟之交。”[《壮别二十六首》,《汗漫录》(后名《夏威夷游记》),《清议报》36册,1900年2月]梁1899年创办东京大同高等学校,自任校长,即以柏原为教务长。最见交情的一事,乃是1899年底梁启超远游美国时发生的护照事件。按照《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
1983年版)的记述,“出发时为旅行安全计,先生并冒用日友柏原文太郎的姓名和护照”(187页)。实则,其所持护照姓名为“柏原文次郎”。先期在夏威夷登岸后,梁去日本领事馆报到,说明入籍日本后已改用护照上名字。领事馆在调查此事的过程中颇费周折,柏原也被询问到[参见杜卓尔《梁启超以日本护照赴夏威夷事件(提要)》,《琼粤地方文献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11页,海南出版社2002年版]。总之,我原先相信梁启超的说法,其滞留檀香山乃是因为防疫(见《三十自述》),殊不料内中有此一段隐情。而护照假冒的“文次郎”之名,倒把所谓“兄弟之交”坐实了。
不只让梁启超冒用护照,出发前,柏原文太郎还曾为其设宴送行,地点又在环翠楼。梁氏于远航的船上作有《壮别二十六首》,小序即提到:
首涂前五日,柏原东亩饯之于箱根之环翠楼。酒次出缣纸索书,为书“壮哉此别”四字,且系以小诗一首,即此篇第一章是也。舟中十日,了无一事,忽发异兴,累累成数十章。因最录其同体者,题曰《壮别》,得若干首。
作于环翠楼席间的《壮别》第一首已然豪情满怀:“丈夫有壮别,不作儿女颜。风尘孤剑在,湖海一身单。天下正多事,年华殊未阑。高楼一挥手,来去我何难?”(《清议报》36册)对于梁启超,赴美之行乃其“生平游他洲之始”,是从“学为国人”进而到“学为世界人”(《汗漫录》,《清议报》35册,1900年2月),焉能不壮怀激烈?其所乘轮船开航时间为12月20日,则环翠楼的宴请应在15日了。
可想而知,《壮别二十六首》中也包括了论兄弟交的“别柏原东亩一首”。此诗前半直言:“我昔灵山会,与君为弟兄。千劫不相遇,一见若为情。”梁氏以为,这种前世注定的兄弟情分已经达到“论交托死生”的境界,但其根基还是建立在共同的政治关切之上(“许国同忧乐”),因此,无论分合,所有的只是“惺惺相惜”(“如何别容易,无语只惺惺”)。
而除去亲友,《壮别》所告别的对象也有其情牵之地三处,环翠楼正在其中:
福地不易得,逝水何时休?偷度百忙里,来为竟日游。
云霓迟下界,风雨别高楼。芳草虽云好,王孙未敢留。
这首“别环翠楼一首”尚有题记:“楼在箱根塔之泽,风景佳绝,去年曾侍南海先生一游此。”因而诗中所述,“风雨别高楼”固然是应景,忙里偷闲的“竟日游”却也兼及了1898年12月与康有为的同游。
实际上,柏原在场的两次之间,如本文开头所言,尚有1899年春梁启超与罗普的环翠楼同住读书。选择此地,正是因为“去冬曾侍南海先生同游处于此”,留下了好印象。当时的三人行,如今已少了远赴加拿大的师尊。至于二人在此间研究、写出的《和文汉读法》,倒是“无心插柳”。罗普的《任公轶事》记其事:
时任公欲读日本书,而患不谱假名,以孝高本深通中国文法者,而今又已能日文,当可融会两者求得捷径,因相研索,订有若干通例,使初习日文径以中国文法颠倒读之,十可通其八九,因著有《和文汉读法》行世。(《梁启超年谱长编》175页)
此书初版印行后,不断翻印增订,20年前,本人曾撰写过《〈和文汉读法〉》一文介绍相关情况。梁启超的初衷本在自学,竟得普惠学林,也算是在环翠楼留下了一段佳话。
此回箱根读书,因日本警察的监视记录缺失,不知其起讫与为时几何。其后,梁启超自述的再履其地已在1902年2、3月间。《饮冰室诗话》有记:
壬寅正月复旅日本,独居塔泽环翠楼者月馀。日忽晨起,则玉屑满庭,狂喜若逢故人也,遂成两绝句。其一云:“梦乘飞船寻北极,层凌压天天为窄。羽衣仙人拍我肩,起视千山万山白。”其二云:“三年越鸟逐南枝,汗渍尘巾鬓有丝。今日缁衣忽化素,溪桥风雪立多时。”
所谓“复旅日本”,乃是因滞留夏威夷后,梁启超又辗转上海、香港、槟榔屿、澳洲等处,其间于1900年8月曾短暂往来日本,再入长住已是1901年5月。正月为严冬,箱根落雪本属平常,但梁氏一年多来,“所至非热带地,即暑伏节也”,加之两次回归日本均当夏季,因此自言“不见雪者殆三年”(《新民丛报》19号),才会“狂喜”并乘兴赋诗。正月二十六日(1902年3月5日)为梁启超生日,《饮冰室诗话》记其“在东海道汽车中遇三十初度”(《新民丛报》29号,1903年4月),
如此,则梁氏而立之岁或许也在环翠楼度过。
梁启超此番居环翠楼为独处,并连续宿留一个多月,自然不可能是无事闲居。鉴于《新民丛报》1902年2月刚刚创行,半月刊的出版周期,加上最初一年,梁氏的撰稿量每期常常过半,猜想他躲到环翠楼,应是为了静心写作。而且,其述1902年10月(“壬寅九月”)与狄葆贤、汤叡等游箱根,重睹康有为诗作手迹的诗话,恰发表在本月31日出刊的《新民丛报》第19号,可说是即写即刊。更明显的是,第21号登载的《饮冰室诗话》一则,开头即称说:“平子、孝高后[复]访余于箱根。”口气竟如同现场报道,且明显以在地者自居。而此期刊物出版于11月30日,让人感觉从10月到11月,梁启超似乎一直以环翠楼为家。
11月狄葆贤与罗普的来访又有新情节,三人于“月夜相与登塔峰绝顶”,并高歌康有为的《出都留别诸公》中“天龙作骑万灵从”一诗,“觉胸次浩然”。回到环翠楼,狄氏又“写其近作杂诗十二绝见示”。最末两首,一作:“千家好梦初成候,我独高歌也枉然。楼外繁星光悄寂,奇声应隔万重天。”一作:“落照依微月上迟,共谁终古话相思。刹那悟了前生事,恰似今宵梦醒时。”谓为状写当下情境,亦无不可。梁启超读后,“洒然若有所得,茫然若有所失”。于是忆起早年与狄葆贤、谭嗣同、唐才常等共同学佛,“日辄以‘为一大事出世’之义相棒喝”。而“比年以来,同学少年,死亡流落”,谭与唐相继赴义;梁自我检讨,则“饱经世态,沉汩外学,吾丧真吾久矣”。难得有狄葆贤这样的挚友肯直言相劝,此次见面,狄问梁“以近所得,且勖以毋忘旧业”,梁启超因而有“冷水浇背”、泠然觉悟之感。如此同学相互激励、奋发救世的情义,实令后世如我辈敬慕。
另据日本警方1906年1月8日的监视报告,“箱根塔之泽滞在中清国流亡者梁启超于本月2日返(横)滨”(《梁启超与日本》476页)。看来,这次在环翠楼,梁启超仍然住了多日。11月之后,梁移居距神户80里的须磨村,踪迹已少至东京、横滨一带。或许本年的元旦,就是他最后一次留宿环翠楼吧。
梁启超之于环翠楼既然常来常往,想象此地保留了不少其人手迹原很合理。不料事实恰好相反,目前能够见到的梁氏书法,仅为其抄录的杜甫《倦夜》诗。原本倒是相当壮观,写在将近一人高的六联屏风上。此件未署书写时间,若据杜诗原句:“竹凉侵卧内,野月满庭隅。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似应为夏季所作。观其笔致,又不类初期作品。未能面见楼主人询问,只能存疑,何况主人也未必清楚知晓。一般情况,这座书屏在当令的季节才在宴会厅摆放;今日请出,置于宽大的万象阁,则完全是为我们准备的了。
告别环翠楼
次日清晨,七点即匆忙起床,因昨日已被告知,七点半要来收拾床铺。八点,早餐准时送到,照例精美、丰盛。九点,山口与坂元同来。一位自称小林的年轻女店员告知,原本答应清早赶回的当家的,有事耽搁了,由她负责简单介绍一下本店历史。我当时忙于陪山口与坂元到各处补拍照片,多半时间小林都在和平原交谈。
小林复印了一些资料送给我们。平原问到楼中所藏文献情况,特别提及如果有晚清人物的笔谈会很重要。小林不清楚,答应转告楼主人留意。她也说到1919年(大正八年)环翠楼曾经重建,很快遇到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受损严重。后费时一年多重修,即为现在木结构的四层建筑。尚有三号馆因需要筹措经费,仍未恢复。平原建议申请国家补助,小林认为,箱根类似环翠楼这样有历史的建筑不少,政府很难普遍出资。而最高兴的是,从她那里得知,我们留宿的名为“月影”的房间,当家的认为就是梁启超昔日所居,因此特意安排给我们。但写作此文时方才细想,既然目前的主体建筑已是大正年间重建,我们也只能说是住在想象中的梁启超当年的方位吧。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感激主人的善解人意。并且,山水未改,风光依旧,梁启超当年眼中的景色,与今日应无大差别吧。
十点告辞出门。今日的游览项目主要在山上。先到三河屋试试运气,可惜店主不在,未能入内。转去箱根关所参观,眺望芦之湖,由于阴雨,无法见到富士山倒影湖中的美景,甚至这座日本第一高峰也在若隐若现中。然而,记起“月影”室内悬挂的伊藤博文诗作,吟咏的应该就是眼前这般景物了:
富岳巍巍耸碧空,古城落落没林中。青峦四面留馀雪,白首养颜与我同。
漫步东海古道,穿行于杉木林中,感觉时光倒流,仿佛又回到了明治时代。
此次箱根之旅,是观赏过冈田美术馆,于院中泡脚时忽降大雨,仓促到汤本站搭急行车回东京而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