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更迭引发了社会各阶层的反思,诸多学人本着鲜明的文化自觉意识,因应社会政治之巨变,感应时代之脉动,扬起“明道”的治学大旗。诸多学人借由“通经明道之钥”的训诂考据,以传承和弘扬中华传统文化之道,朴实考经证史之学术潮流遂在乾嘉时期蔚为大观。他们通过经典文献的整理和考辨,以恢复原始儒学和圣人之道的本来面目;以厚实的经典考证,来抉发儒家元典的确切内涵;分辨杂入正统儒学中的其他思想,以净化儒学道统,对中国数千年的学术文化进行整理和总结,成就斐然。尽管这一学术取向有其时代或思想的局限,但就学术承继、文化脉络传衍而言,则无疑是值得关注的。
作为中国传统社会历史进程中的重要阶段和转型时期,清朝近三百年的发展演变,既跌宕起伏,又丰富多彩,值得全面反思与审视。而从文化传承的角度看,清代文化不仅在许多方面集往代之大成,而且也展现了新的气息,具有承上启下的意义。之所以会呈现这样一种态势,其关键在于当时人尤其是学人,对中华民族文化所秉持的文化自觉,以及对“明道”的孜孜追求,从而为中华文化的赓续与更新,注入了强大的精神动力。
一
明清更迭,无疑对当时的整个社会,都造成了极大的震荡,更引发了社会各阶层对未来走向的不断反思。在艰难的抉择中,清廷选择了“崇儒重道”的文化治理之策,而很多学人也本着鲜明的文化自觉意识,高扬起“明道”的治学大旗。被奉为“清学开山之祖”的顾炎武,曾大声疾呼:“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而他所致力的“救世”,并非着眼于“一姓之兴亡”的“救国”,而是汲汲于文化上的“保天下”。黄宗羲指出,明亡后“天地之所以不毁,名教之所以仅存者,多在亡国之人物”,因为在他看来,“遗民者,天地之元气也”。正是基于这样的文化自觉,所以他才会以“医国手”自期,发出“视天下事以为数著可了,断头穴胸,是吾人分内事”的呼吁。王夫之以“六经责我开生面”自期,抱持“孤行而无所待”的精神,苦心孤诣地“保其道”。费密则作《弘道书》,以明其志。陆世仪也强调:“学道贵能自任,盖既自任,则便有一条担子,轻易脱卸不得。”凡此,无不体现出他们对“道”的诉求,及“任道”之笃。
学术流变,后海先河。赓续清初诸儒之志,乾嘉学人更将“明道”奉为治学之鹄的。如被尊为“汉学领袖”的戴震,自17岁时即有志闻道,终其一生皆以“君子务在闻道”为追求。《原善》《绪言》《孟子字义疏证》等“义理之作”,既是其“闻道”追求的学术实践,也是其“凡学始乎离词,中乎辨言,终乎闻道”学术理念的结晶。生活于乾嘉道咸年间的朱壬林,也不无感慨地强调:“窃以为汉学、宋学不宜偏重,夫学以穷经求道,一而已矣。”这一观念很清晰地表达出其时学人的治学追求。
从一般意义上来说,清代学人孜孜矻矻于“道”的追寻,无疑源于其植根于传统文化的真诚的文化自觉。孔子一生即以弘道为己任,“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把心之向道置于首位;以为“君子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甚至“守死善道”“朝闻道,夕死可矣”,把闻道视为超越生死的大事。所以,在清初学人尤其是明遗民学人的思想观念中,视儒家之道为其身心的安顿之所,而且相信道统可以不随治统的转移而转移。如陆世仪就认为:“道乃天下后世公共之物,不以兴废存亡而有异也。”王夫之也强调:“天下无道,吾有其道;道其所道,而与天下无与。然而道之不可废也,不息于冥,亦不待冥而始决也。”尽管清初统治者为建构统治的合法性,一再宣示其“得统之正”,且在文化治策上实施“崇儒重道”,而其欲纳治统、道统于一体的意图,显然与学人之间存在张力。不过,王夫之对道统与治统的分疏,虽然有所侧重,但也并非视之为鸿沟。所以,他强调:“儒者之统,与帝王之统并行于天下,而互为兴替。其合也,天下以道而治,道以天子而明;及其衰,而帝王之统绝,儒者犹保其道以孤行而无所待,以人存道,而道可不亡。……是故儒者之统,孤行而无待者也;天下自无统,而儒者有统。”
总之,自先秦儒家以来,“明道”的观念即成为儒学发展历程中一脉相承的精神纽带,而唐宋以降,道统意识的成长,则为学术思想一以贯之的内在生命。尽管不同时代的儒者对“道”的内涵,以及“体道”的“从入之途”意见不一,但以“求道”“弘道”“行道”为追求,是有共通之处的,且内化为他们的价值信念。清代学人对“明道”的诉求,无疑是这一脉络的赓续,而且表现得更为明显、迫切。
二
清代学人之所以将“明道”作为治学的终极目标,从根本上来说,乃基于其对传统儒学深刻的文化自觉。他们坚信:“圣人之道”载于《六经》。戴震曾指出:“经之至者道也。”又强调:“《六经》者,道义之宗而神明之府也。”焦循认为,“先王之道,载在《六经》”。阮元也主张:“圣贤之道存于经。”研经者如此认识,治史者亦唱为同调。如钱大昕认为,“《六经》定于至圣,舍经则无以为学;学道要于好古,蔑古则无以见道”,质言之,“《六经》皆以明道”。王鸣盛也主张,“经以明道,而求道者不必空执义理以求之也”。由此可见,“《六经》为载道之书”“圣人之经即圣人之道”,可以说成为乾嘉时期学人的共识。
既然“道”载诸《六经》,那么,通过研究《六经》来“明道”,也就势所必然了。乾嘉学人之所以奉“通经明道”为治学宗旨,就是这一逻辑的实践。然而,儒家《六经》在漫长的传承和诠释过程中,一方面或出现淆乱,或杂入释、老;另一方面因构成《六经》的古文字音韵随时而变,造成不识古音则不能通经的局限。因此,欲探寻、保存和延续本真的儒家文化,通过文字、音韵和名物制度的训诂考据,以追溯和传扬载诸《六经》的“圣人之道”,自然很有必要。基于此,清初大儒顾炎武便强调“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的治经方法。降及乾嘉时期,惠栋、戴震、阮元等更将此方法发挥到极致。在戴震看来,“所以明道者其词也,所以成词者字也。由字以通其词,由词以通其道,必有渐”。经由清初诸儒“以经学济理学之穷”为学路径的大力倡导,凭借训诂以“明道”,遂成为乾嘉学人治学的一种共识,其影响至清季而不衰。
三
以文化自觉为精神动力,清代学人不仅对中国数千年的学术文化进行整理和总结,经史子集,包罗宏富,成就斐然,特别在作为“明道之钥”的考据学方面创获尤多,且蕴含了自己的思想旨趣。论其大端,如下三方面尤为突出。
一是通过经典文献的整理和考辨,以恢复原始儒学和圣人之道的本来面貌。自清初以迄乾嘉,其时学人在经典辨伪与整理方面成绩颇丰,其中关于《古文尚书》真伪的考辨即一显例。阎若璩所著《尚书古文疏证》,列出128条证据,从文字、音韵、典制、地理、历法、史实等方面,对《古文尚书》之来源、《古文尚书》与《今文尚书》关系等条分缕析。其后,惠栋《古文尚书考》、王鸣盛《尚书后案》、戴震《尚书义考》等,更进一步加以阐发。“千古疑团”,遂逐渐得以明晰。不过,辨《古文尚书》之伪还有更深层的思想史意义,那就是清儒欲借此解构宋明理学的理论体系根基,即否定程朱理学的道统论及其在传道谱系中的正统地位。由此而言,清代学人对经典文献的考辨,形式上属于恢复经典文本的学术事业,而在本质上却是一项净化道统或“道统还原”的工作。
二是以厚实的经典考证,来抉发儒家元典的确切内涵。就有关经典关键词的考释而言,戴震所撰《孟子字义疏证》,即本韩愈“求观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之教,借由“一字之义”的确诂,来发覆《孟子》的义理。在这部书中,戴震特别拈出“理”“天道”“性”“才”“道”“仁义礼智”“诚”“权”等关键词,旁征博引,细加疏证,进而阐发了其对“道”的体认。因此,戴震弟子段玉裁曾说:“师之隐然以道自任,上接孟子意可见矣。”凌廷堪也认为:“至于《原善》三篇、《孟子字义疏证》三卷,皆标举古义,以刊正宋儒,所谓由故训而明理义者,盖先生至道之书也。”阮元的《性命古训》《论语论仁论》《孟子论仁论》《大学格物说》等,也是此一思路。尤可注意者,阮元曾强调:“孔子之道,当与实者、近者、庸者论之,则春秋时学问之道显然大明于世。”可见其文字考证的背后,实蕴涵着对经典和道统纯洁化的价值诉求。
三是分辨杂入正统儒学中的其他思想,以净化儒学道统。早在清初,“辟二氏”就是清算理学运动的重点。乾嘉时期,像朱筠、洪亮吉、洪榜等,皆有“辟二氏”的论说,钱大昕的《十驾斋养新录》专辟“攻乎异端”条,而被时人誉为“一代礼宗”的凌廷堪更是以“辟异端”而建构新道统的一员健将。凌氏“以礼代理”的思想主张,在一定程度上即生发于“辟异端”的为学实践。他遵循“由字以通词,由词以通道”的学术路径,通过检视《论语》《大学》等经典,发现“《论语》及《大学》皆未尝有‘理’字,徒因释氏以理事为法界,遂援之而成此新义。……无端于经文所未有者,尽援释氏以立帜”,而“鄙儒遂误以理学为圣学也”。而在他看来,“圣学礼也,不云理也”。
综观而言,清代学人因应社会政治之巨变,感应时代之脉动,以鲜明的文化自觉借由“通经明道之钥”的训诂考据,以传承和弘扬中华传统文化之道,因此,朴实考经证史之学术潮流,遂在乾嘉时期蔚为大观。尽管此一学术取向未免有其时代或思想的局限,但就学术承继、文化脉络传衍而言,则无疑是值得关注的。道咸以降,内忧外患,接踵而至,学风亦随时势、世运而变,或汉宋兼采,或吸纳域外之学,但“通经明道”的为学宗旨、文化守望,则一脉相承,余响未歇。
(作者:林存阳 孔定芳,分别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中南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