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随李庆甲先生办会
中日学者《文心雕龙》学术讨论会期间合影,(左起)杨明照、徐中玉、钱伯城、钱仲联、吴调公、李庆甲、王运熙、王元化、牟世金。钱仲联保存,罗时进提供。
李庆甲先生 (1933-1985)逝世已经33年,一直想写些文字,又不知从何写起。从师承来说,他是我的导师朱东润先生上世纪60年代初的在职研究生,于我为师兄;我读研时,他是分管学生工作的总支副书记,虽未听过他的课,却属师生。我留系工作,与他在同一教研室,同事了三四年。那几年他辞掉党务,专心学术,出了几种古籍整理的专著,据说仅《词综》一书就得到稿费7000元,那时可是天文数字。好几次,他向我表示,如果生活有什么困难,包括借钱,尽可告他,他一定帮忙,令我很感动。与他接触较多,则是1984年11月协助他处理中日学者《文心雕龙》学术讨论会会务,前后大约有三四个月时间。
《文心雕龙》是南朝齐梁间伟大学者刘勰的著作,以50篇来讨论文学的分类、写作、批评及主导思想,用骈文写成,体系博大精深,为我国文学批评史上的空前著作,当然也引起中日学者共同的兴趣。复旦大学是国内文学批评史学科公认的重镇,该学科三位奠基学者,两位在复旦,即郭绍虞先生与朱东润先生。后起的刘大杰先生与王运熙先生也有卓越建树。
此次会议的发起过程我不甚清楚,能看到的是由王元化先生与王运熙先生领衔召集,由章培恒先生负责约请日本学者,由李庆甲先生负责具体会务组织。元化先生那年刚从市委宣传部部长退下来,资源丰沛。会议安排在当时刚建成不久的龙柏饭店举办,那时星级酒店的住宿远非一般大学教师可想象,没有有力者的支持,很难办到。章培恒先生于1978年至1979年任教神户大学,他的学识为日本汉文学界广泛称道,人脉丰富。与他同年的庆甲先生出道稍晚,专治《文心雕龙》,由他操劳会务,各方都信任。我那时刚完成1984届本科生的分配,稍得余裕,庆甲先生约我负责会间的文件秘书事务,接待会务则由那时还是他研究生的汪涌豪负责。
庆甲先生做事极其仔细认真,凡事都想得复杂,交待仔细。甚至有些我只需做半小时的事,他会反复交待两个小时,我只要按他的思路做就可以,根本不需我费心思。现在回忆,甚至想不出有我任何遇到困难不知如何办,或会间出现重大失误的过失。我能记住的,是庆甲先生每天做什么事都会告诉我。比如准备给中日学者的礼物,是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的上海图书馆藏 《文心雕龙》最好版本元延佑刊本,前言由庆甲先生执笔,出版时署元化先生名,元化先生后来为庆甲先生遗著《文心拾隅集》写序时也说到,我当时就知道了;中日学者如何住宿(日本学者一人一室,中国学者两人一室),如何接站,如何安排会议程序,都让他费尽心力;会议期间有三次宴请,两公一私,规格都是四桌,每次都有十多人无法受邀,庆甲先生又不希望冷落任何一位客人,他告我曾连续用几个晚上安排就餐名单,仍觉摆不平;因为中日学者地位崇高,会议论文都用中日两种文字印出,也很费周章。
这次会议,中日双方都有大批地位和年资很高的学者参加。手边有1985年第二期《中华文史论丛》所刊日本学者11人的名单,他们是九州大学目加田诚、武库川女子大学小尾郊一、神户大学伊藤正文、立正大学户田浩晓、广岛大学古田敬一、九州大学冈村繁、东京大学竹田晃、爱知县立大学坂田新、四国女子大学安东谅、京都大学兴膳宏。其中目加田教授任团长,年已八十,其次小尾教授年七十二,其他各位大多年过六十,最年轻的兴膳宏教授年四十八。那时中日学界交往很少,日本学者更礼数森严,不易接近。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每次离开住处赴会场,日本学者都在电梯入口前排起方阵,最年长的目加田和小尾居前,后面九人三三方阵,人隔一米,整齐行动。这种阵势,以前没见过,以后也没见。
海外华人学者仅请了香港饶宗颐先生。那时两岸还未开禁,交流更谈不上。会间,我有幸陪饶先生往宛平南路看望王遽常先生。两位前辈见面后,反复拱手作揖,互道契阔。后来方知,两位曾是无锡国专时的同事,至少有35年未见了。
大陆学者约有30多位,记得有苏州大学钱仲联、四川大学杨明照、华东师大徐中玉、安徽师大祖保泉、西北师大郭晋豨、山东大学牟世金、南京师大吴调公等,也极一时之选。我因负责会议文秘,听完会议的全过程,领略各位名家的风彩,也感受大家与乡愿治学取径之不同。比如刚讨论宋人为何不看重《文心雕龙》时,有某翁起而反驳:宋人许多类书都有引用,哪能说不重视?众人哑然,换其他话题了。我仅管会务,谨守分际,很少找人请教,特殊的是某公首次认识,主动与我谈了两个多小时,留下一生恩怨。
会间组织中日学者参观复旦大学,一些学者还专程看望朱东润先生。复旦诸先生协同办会,总体组织得很好。元化先生还安排参访青浦淀山湖。唯有一件小事,有些让我意外。
章培恒先生个人宴请中日学者,即将开始,还不见庆甲先生来,他遂与我一起到住处邀请。庆甲先生在内洗澡,我告知原委,他在内大声说:“他又没有请我,我怎么去啊?”章先生掉头就走。我事后问过章先生,告曾当面邀请,因为同事加朋友,因而没写请柬,引起意外。庆甲先生病重后,章先生主持系职称晋升,涉及庆甲先生部分,全力维持,看来他们事后有过沟通。从此我深悟,人际讲究礼数之必要。
庆甲先生早年任系团总支书记,在轰轰烈烈中当然相信一切,有对老师失敬处。乱后主动向朱先生道歉,得到原谅。辞去系务后,他觉以往损失太多,全力学术,四五年间出版了《楚辞补注》与《词综》两书,完成《瀛奎律髓汇评》的整理(身后出版),又发表了研究《文心雕龙》一系列有重大影响的论文。办会加搬家装修的持续劳累,使他病倒,很快查出是癌症,去世时仅52岁。他病重期间,我曾多次听朱先生回忆往事,说到庆甲刚到复旦时,是一个很朴素单纯的农村孩子,居然很快要死了,真的非常难过。庆甲先生弥留之际,我因任校文史学科组秘书,旁听了庆甲先生是否晋升教授的全程讨论。朱先生说:“庆甲做的《刘勰卒年考》,意义很重大,这个问题不解决,我们的文学史就没有办法写了。”爱惜之情,溢于言表。稍前陪运熙先生去扬州,说到庆甲先生的学问:“他正在走向成熟的过程中。”庆甲先生逝世后,运熙先生为他整理遗稿,由元化先生作序出版,仅不厚的一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