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柳先生”陶渊明可谓让人艳羡的散淡之人。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多么潇洒飘逸!“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多么诗意的田园生活!那篇辞官归田优美别致的宣言书,当头“归去来兮……”拖着长长尾音的“兮”字,让你恍然闭眼触摸到了恬然淡泊的超人境界……
此番得闲,我找出陶老先生的集子,从诗到文,重新读去,倒读出了另一种意思。
却原来,老先生采菊是因为吃菊花瓣可保养身体,如此而已(见王瑶编注《陶渊明集》,人民文学1962年版)。后世文人一渲染,好像他老先生整日整夜飘飘然似的。
其实,他一生穷困是出了名的,62岁还敲人家门讨饭吃呢。有他的《乞食》诗为证:“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这只能催人泪下,还有一点“悠然”的影子吗?
当然,人是最复杂的,上面所谈只不过是他当年现实生活状况的一个层面。作为诗人,他更有独立的追求理想的精神生活的一面。所以就有了鲁迅的一段著名评论:“他穷到连衣服也破烂不堪,而还在东篱下采菊,偶然地抬起头来,悠然地见了南山,这是何等的自然。”
穷到这份儿上,为何还能“自然”呢?原因可列出许多条,但作为现代人回望、解读这个问题,我看最重要的就是两条。
首先,人类的问题千头万绪,但根本性的大问题是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在漫长的农耕时代,在与大自然的关系上,陶渊明是早期觉醒了的中国人。他虽曾奔走于仕途,但终于毅然辞官田居,归去来兮,追求自然淡泊自由的田园生活,鄙弃利欲和俗物的缠绕。这种自然化生存哲学,决定了他从来就不是普通的老农,绝非作秀,更与当今的行为艺术无缘,而是“性本爱丘山”,皈依大自然。这就是陶渊明的独特之处,伟大之处,卓然不群之处。
决定性的因素当然还有人的精神形态即心境。中国知识分子古来就是讲气节的。陶渊明弃官受穷,江州刺史给他粱肉,他“麾而去之”。63岁,他冻馁而死。他穷得有志气,因此才能写出“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这样金刚怒目式的大作。所以鲁迅又说 “陶潜正因为并非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
一个人,能守住自己的心境,面对浮华世界滚滚红尘,保持一份朴素自然恬淡纯真和心灵的崇高,谈何容易!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这是陶渊明最脍炙人口的诗句。只有“心远”,才能“净”,才能摆脱世俗的缠绕,才能在闹市之中如同居于“偏远”之地而闻不到“车马”之“喧”。“心远”,是陶渊明最了不起的地方,也是焦虑的现代人面对花花世界尤其难以企及之处。
所以,陶渊明的一生是寂寞的。他死后四五百年间,也一直是寂寞的。人微言轻,穷文人写的东西,又是那么朴素淡泊,在崇尚奢靡和华丽的时代,怎会被看上眼?就连离陶渊明比较近的著名文论《文心雕龙》也没有提他的名字,《诗品》提到了,只列为“中品”。
这一压,就压了四五百年!
幸而,历史毕竟是公正的。帝王将相说了也不算!——在陶渊明死去四五百年后,人们终于发现了他的价值——多么光辉灿烂!所以,从唐朝、宋朝到清朝和现当代,那么多雄视古今的诗文大家,都成为陶老先生的超级“粉丝”,说他在浮华喧闹时代是“淡泊至极的绚烂”!谁得过这么高级的评价?在我心里,那是赞之弥高、仰之弥坚的伟大诗人,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所以,尽管陶渊明已逝去1600年,尽管他曾被历史沉寂四五百年,尽管我们恰逢人类空前浮躁的21世纪,在中华大地上,陶渊明作为一流大诗人的名字早已如雷贯耳,且早已走向世界。我们的中学生都在朗诵他的诗文,“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这样的诗句已成为乡愁的基因密码,植入中华民族心灵中去了……
这一切,正合了杜甫那句旷世的慨叹:“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只有时间,只有历代高明的受众,才是最公正无私的审判官。